第三章 4、采石现场
中午小睡了一会儿,父亲推门而入,说楼下有一位北京来的摄像师,愿意出300元请蓝家山当向导,带他上船拍些水手采石的片子。
蓝家山告诉父亲,按船上的规矩,只有本地石贩子可以上船收购石头。他强调:“连柳州石商都没有资格上船,何况外人,更别说要拍照了。”
但父亲有点不舍得这300块,怂恿儿子给想想办法。蓝家山只好跟他下了楼。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们,看一张年历上的风景图片。他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笑吟吟地对蓝家山伸出手。他不到30,个头高大挺拔,理着小平头,眼睛很有神。
他紧紧握着蓝家山的手,目光真诚,他介绍自己姓吴,是中央电视台某频道的摄像师,并出示了工作证。
吴记者说:“我刚从巴马拍摄回来,听说有人在这里的河段中采捞奇石,便顺路停留,想拍一些素材。”
蓝母不但热情地邀请他投宿自家旅社,而且透露儿子正在船上“开机器”。
蓝家山坦白地把本地船上的规矩告诉了他。
“想想办法,家山。上回徐微微不就跟着你上船了吗。”蓝父不甘心这到手的300元飞了,连徐微微的例子也敢提,他怂恿道,“中央来的大记者,难得来我们乡下,给我们宣传宣传,这是好事啊。”
蓝家山心里没谱,只好答应试试看。
父母殷勤地招呼吴记者回家来吃饭,他们甚至当场和他把菜谱落实好,生活所迫,他们对赚钱热情高涨。
蓝家山领着吴记者走上石桥,吴记者停了下来,扛着摄像机,拍摄河上的采石场面。
突然,码头上一片骚动……几艘小木船飞快地从河中心靠上码头。河上的船鸣响汽笛,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向码头跑过去。
蓝家山心里一惊,赶紧招了辆三轮车下码头,而吴记者抢在他的前面跳上了车。蓝家山本来还想借机甩了他呢。这下好了,给他抓到现成的素材了。
车子还没开到码头,蓝家山就听到了一阵凄惨的哭声。三轮车的女司机见怪不怪地摇头叹息:又一条生命赔了。
脚步沉重地下了车,蓝家山看到一个女人扑在地上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周围人的脸上充满了怜悯的表情,还有一丝恐惧,因为那个身体已经僵硬的男人的身下有一摊越来越大的血迹。
吴记者一边拍摄,一边小声询问周围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从旁人口中,蓝家山得知,这个水手来自广西全州,趴在他身上痛哭的,是他妹妹。兄妹俩本来在岩滩的一个石材厂打工,几个月前,哥哥见水手来钱快,执意要当水手。
有人悄悄地说:“他老妹还不知道,他的腿给砸了。”他的下半身盖着两件陈旧的夹克,血已经把夹克都染透了。
妹妹已经哭得有点傻了,两个女人要把她扶开,她抓着哥哥的手,不肯松开。
两艘小木船迅速地靠向码头。两位船老大和几个水手脸色发白地跳上码头。
一个船老大把死者身上的夹克衫揭开,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死者妹妹猛一看到这个场面,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被人搀扶到一边。
他果然是给石头活活砸死的。
两个船老大当场就吵了起来。一个说你怎么开的卷扬机,一个说你怎么没用钢丝绑好石头;一个说是因为卷扬机操作失误才震断了钢丝,另一个说你怎么没提前疏散下面的人,蓝家山有些愤怒,他们居然当着死者家属在推卸责任。
接着,第三个船老大和水手来了。一个女子从码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把一叠钱递给船老大,后者示意由她把钱交给死者妹妹,女人犹豫地把钱塞进妹妹的怀里,妹妹已经哭迷糊了,被刺激得尖叫道:“我不要钱。我要人。”
周围的人开始愤怒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水手们,他们冲着第三位船老大喊:“你得替死人出面,找这两个家伙赔钱。”
第三位船老大不服:“这个应该是让家属出面吧。”
场面顿时开始混乱起来。
吴记者忽然说:“慢慢来,一个一个说,我要把证据录下来。”他顿时变得十分权威。
水手、船老大和旁观者纷纷在摄像镜头前发表意见和看法。
事情的脉络开始清晰,因为涉及三方,又变得错综复杂。死者受雇于船老大黄某,打捞奇石;隔壁船上的水手卢某等在水下发现了一块两吨重的奇石,需要请船起吊;而李某有一艘吊船,雇请覃某在船上开卷扬机,经营为他人从水下起吊奇石的生意。
因下河打捞奇石的船只和水手较多,且船与船之间相距较近。为安全起见,大家约定凡须起吊石头时,必须事先通知周围的船只和水手停止作业,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才能起吊石头。
死者和同伴正在附近水下进行打捞石头作业,黄某在船上具体负责与水下的死者等水手联系(以拉动氧气管作联系信号)。卢某在没有事先通知周围船只停止水下作业的情况下即通知覃某开机起吊石头。当石头露出水面时,捆绑石头的钢丝绳突然松开,石头坠落河底,将受害者活活砸死,同伴们把他拉出水面时,他早已停止呼吸。
这是蓝家山第一次亲眼目睹水手的丧命现场。他跟着吴记者的摄像机,重回事故现场。知情人和目击者在镜头前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惋惜和恐惧,还有……庆幸,庆幸他们自己没有摸到那支死亡之签。
吴记者抓住这个机会,嗅到了这个行业最深处伤口的血腥味道。奇妙的是,摄像机在这起意外死亡事故中扮演了一个类似裁判的角色。他是一位来自北京中央台的记者,在死亡的威慑力面前,没有人敢阻拦他进一步了解真相。
石主面如土色,他一再表示希望这块石头能赶紧卖出去,好赔付死者。操作卷扬机的司机捂着脸躲避,而吊船老大含糊不清地说:“我刚买的船,刚买的机器。”
水手们讲述他们在水下的作业流程,老板强调他们的行规,蓝家山则在思索他自己的命运。
吴记者记录的范围越来越大,拍完了水手,他的镜头开始触及整条奇石街上生活的人们,蓝家山已经不想挣他这300块了。但吴记者并不肯放他走,他把所有想拍的都拍完之后,让蓝家山带他去一个地方。
一听吴记者说出“新都桥”三个字,蓝家山便开始怀疑他并不是因为偶然机会找到自己的。
新都河是红水河的一条支流,离镇不过两公里,蓝家水就是在这个桥上把徐刚连人带车撞进河中的。
被撞坏的桥栏刚被修复,警示牌还未撤去,自从车祸发生后,蓝家山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吴记者在事故地点,点燃了三束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徐刚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表情黯然地说。蓝家山猜得不错,他果然是带着目的来接近蓝家山的。
吴记者的眼圈红了:“徐刚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这家伙啊,怎么就在这里翻了车?”他走到栏杆边上,感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原本要带女朋友给他认识的,他俩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以后的爱人。”
他蹲下来,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情绪平复了,才说:“徐微微把你们家的事都跟我说了,我也去看过你哥哥,我决定无论如何,要来这里一趟。”
他伤感地对蓝家山劝说:“你想过吗?你下水,如果你出了事,你的父母怎么办?”
他是来劝自己放弃当水手的念头?难道是徐微微的授意?这倒让蓝家山感到意外。
吴记者站了起来:“徐微微托我告诉你,那张借条不算数的,你不用为了它去当水手,她不想再背一条人命,她会想办法让妈妈注销这张借条。”
难得徐微微还在替他们家着想。想到这个女孩子的隐忍、委屈和善良,蓝家山心头一暖。
吴记者把一个信封递给蓝家山,说了一句:“不要为这件事改变自己人生的轨道。”他凝视着河水,“活下来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蓝家山打开信封,里面至少装着1000块,他被感动了,一时冲动,蓝家山忍不住把那个秘密透露出来了:“徐刚也许留下了一个孩子。”
吴记者惊讶地扭过头,盯着他。蓝家山立刻后悔了,毕竟这事未经证实。
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镇上有个女人可能怀上了徐刚的孩子,但现在他还不能确定。
吴记者获知这个消息后非常兴奋,蓝家山则为自己的轻率懊恼,因为林小珍目前这个状态实在是拿不出手,弄不好反而会让吴记者误会,以为他们布局搞什么阴谋诡计。
在吴记者的追问下,蓝家山含糊地说他们还在进一步调查。
吴记者激动地问:“谢阿姨和徐微微知道这个消息吗?”
蓝家山赶紧摇头,现在不能惊动他们,他已经打听过了,等孩子出生后,可以使用血型测试及染色体多态性来鉴定他们的亲子关系。而且还有个新技术出来了,据说可以用DNA测试。
吴记者坚持要见见这个女人,蓝家山后悔莫及,现在事情棘手了。他本想谎说林小珍已经回老家去了,但转念一想,也许吴记者可以从林小珍的话中探出真伪也不一定,毕竟他比较熟悉徐刚。
蓝家山把林小珍的名字和身份告诉了吴记者,暗示他要做好心理准备。
吴记者一听林小珍的名字,表情十分意外,追问她的身高、长相。经过核实,吴记者有些泄气,点头说:“我应该见过她,她在我父母家当过两个月的保姆。”
去年,吴记者的父亲摔伤了腿,母亲忙不过来,徐刚便热心地介绍一个保姆过来帮忙,劳务费很低,老两口怀疑是徐刚自己贴了钱,问他,他又不承认。
吴记者自己也曾见过林小珍一面,她手脚麻利,性格开朗,明显不是保姆出身,估计做这份工作也是过渡。
蓝家山没想到林小珍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他一算时间,当时正好是采石的淡季,她去挣些外快也合情理。
吴记者疑惑地望着蓝家山,说:“徐刚怎么会和她有了孩子?这两人条件相差悬殊。”
蓝家山猜测:“也许是林小珍的心计,想用肚子里的孩子套住徐刚。”
吴记者失望地说:“根本不可能,徐刚我太了解了,他的脾气很暴烈,如果真有女人打这样的主意,他一定不会就范的。”他想了想,说:“林小珍应该不会这么傻吧,想拿这个来勒索他,她多少应该了解徐刚的为人。”
不过,吴记者又想了一下,说徐刚私生活不太检点,听说以前带一个女孩去流产,两人还在医院门口干了一架。
吴记者迟疑地说:“也许这真是场意外,林小珍怀孕了,想靠这个来弄点钱也不一定。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这真是徐刚的孩子,那对他的家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安慰。徐家的血脉没有断。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林小珍只是想讹他们点钱,孩子迟早是要打掉的。”
两人望着湍急的河水,沉默不语。逝者如斯,生命的消失,也是这么急,这么快,这么无情。
吴记者想了个核实办法,道:“等下我给家里人去个电话,核实一下徐刚和林小珍的关系。”看见蓝家山露出困惑的表情,解释道:“我母亲是心理医生,如果徐刚和林小珍有什么蛛丝马迹,估计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
吴记者要去附近村庄拍些镜头,蓝家山一个人留在石桥上。
心里那个秘密被卸下一部分,他以为自己会轻松一点,没想到,反而更加茫然。也许是水手的意外死亡,也许是徐微微对他家人的怜悯之心,也许是林小珍越来越模糊的面目,让他百感交集。
忽然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驱动,蓝家山跪下,对着燃烧的香烛,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