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吃饭时戴希反反复复想着这个词。下午李威连谈到更换台布颜色时,很自然地说起家里有人去世。似乎可以理解为,他是把这里当成家的。那么,他又把“逸园”当成什么呢?还有美国、中国香港……他曾踏足过、生活过、奋斗过、流连过的地方,都是家?或许都不是家?

晚饭后戴希告辞,李威连陪她走过“逸园”和“双妹”之间的夹弄,去街上打车。弄堂里除了他们俩再无第三者,屈指可数的几盏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方的尽头横贯着喧嚣的大街,凝固的街灯和流动的车灯在那里汇成凄迷的光河,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又遥远得仿佛隔着一道忘川,整个人世。

“戴希,离国庆长假不到一个月了,你有什么安排?”

“我……还没想过。”

李威连停下脚步,静静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戴希问他。

“戴希,你有没有听到狗叫声?”

“好像没有……”

“哦,大概是我心里老想着那只小狗的缘故。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附近,有没有碰上什么危险……”

萦回良久的问题像迷雾遇上晨曦,戴希的心头豁然开朗——不,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家!她注视着李威连掩映在灯影下的面孔:“william,要是有可能,养一只小狗吧。”

“哦?为什么这么说?”

戴希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建议,心理医生的建议。”

他想了想:“好吧,我考虑考虑。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嗯,你说。”

“长假期间去旅行吧,走得尽量远些,现在安排还来得及。”

“不会又要我去西藏吧?”

“当然不是。”李威连笑了,“去哪里和谁去是你自己的事,我只不过建议你——离开。”

“离开?”戴希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长假期间不需要。”

“哦……我爸妈倒是提过,想和我一起去三亚玩。我从美国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陪过他们。”

“很好的主意,去吧,戴希。离开上海,什么都不要挂念。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坐上出租车,戴希隔着后车窗望向幽深的小弄。一个孤单的身影仍然肃立在弄口,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暗黑,好像随时就要把他吸入其中。

梦中荒凉的林间小道从天而降,洗脱了不夜城的璀璨夜色。这一刻戴希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逸园”犹如一座神秘的宫殿,在黑夜中闪耀着幽光——也许来自太平洋彼岸的鬼魅精魂已经在那里欢聚歌唱了。

距离国庆长假还有一个多星期,就有不少人开始休息。高井株式会社的办公室里一天比一天清静起来。

孟飞扬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发愣。这两天他的工作也比较轻松,本可以利用闲暇多去干干张乃驰那里的私活,但自从上次在张乃驰的寓所里讨论了报价后,张乃驰就再没有叫孟飞扬去过。孟飞扬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张乃驰好像都很忙碌,匆匆几句就挂断了。谈到给中晟石化的报价,张乃驰说他自己都处理好了。

“飞扬,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中哦,哈哈!”在最后一通电话里,张乃驰高声笑着说。

孟飞扬连忙问:“张总,那供货商的报价呢?他们都答应改成背对背条款了吗?”

“呵呵……当然啦,我亲自出面去谈的嘛。”

“那最好了。”孟飞扬低声喃喃。

“飞扬,你国庆假期会去旅游吗?”

“我?”孟飞扬一愣,虽然他自己没有长途旅游的计划,但考虑到柯亚萍因为家庭关系好几年不曾旅游过,孟飞扬确实在盘算该请她出去玩玩。这两天他向柯亚萍提出了厦门鼓浪屿、安徽黄山和青岛几个方案,正等着她做决定呢。

“怎么?安排旅游了?”张乃驰似乎挺着急。

“哦,还没定,就是去也就三四天吧。”孟飞扬问,“张总,你的意思是?”

“呵呵,我这个要求多少有点难以启齿啊。”张乃驰又换上圆润动听的语调,“飞扬啊,真不好意思,中晟石化方面对我说了,要这批货的部委‘十一’长假期间不休息,会加班审核供货报价,一旦客户确认,中晟石化会立即给我们开具信用证,我们必须要在二十天内交货的。到时候我可缺不了你这员干将啊,咱们公司这头单生意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所以飞扬,我只好厚着脸皮请你这个假期留在上海咯,你没意见吧?”

孟飞扬吁了口气:“没问题,我待命好了。”

“好,好!哈哈哈,飞扬,等这笔生意成功我一定请你和柯小姐去夏威夷或者马尔代夫,咳,哪里都行啊……”

电话挂断很久,张乃驰略显神经质的笑声还是在孟飞扬的脑际徘徊不去。

孟飞扬并非看不透他虚张声势的自信,也并非不厌恶他利欲熏心的疯狂。参与在张乃驰的生意中,孟飞扬有自己深层次的目的,但他天性温良谦和,在一切内幕纠葛、积怨、斗争和利害关系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即使是对张乃驰这样一个毫无好感的人,即使心里明白对方完全是在利用自己,孟飞扬还是希望能够尽人事——毕竟,对方给予了自己相当程度的信任。

孟飞扬心烦意乱地浏览着网页,右下角的qq头像闪个不停。打开一看,有人在向他抱拳拱手,孟飞扬正没好气,劈手就回了一句:

“你小子死而复生啦?”

这位qq昵称“黄马褂”的老兄是孟飞扬在伊藤株式会社共事过的一名业务员,当初他和孟飞扬年龄性格相近,又都是光棍,曾经很是臭味相投过一阵子。去年年底伊藤破产倒闭,两人这才分道扬镳,各自找了新东家上班。黄马褂没有继续做贸易,而是跳槽到一家日本化工公司当销售去了。

“哎呀,这是什么话说。半年多没联系也不能全怪我吧?”黄马褂在qq上反唇相讥,“哦,只许你大人忙着泡妞,就不许我为建立小康之家奋斗啊?”

孟飞扬回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告诉你我烦着呢,少惹我!”

“嘿!”黄马褂的心情和孟飞扬形成鲜明对比,“世界如此美好,你却这样暴躁,不好!不好!小子,给你瞧瞧这个!”

qq对话框里跳出一张色彩靓丽的男女相拥图片。孟飞扬瞪大眼睛:“黄马褂,你怎么cos起陈冠希了?旁边那是谁cos的阿娇吗?”

黄马褂忍无可忍地在qq里怒吼:“喂,这是我的结婚照好不好!”

“恭喜你啦,呵呵。” 孟飞扬笑了,“哥们儿,我真是打心眼里羡慕你啊,居然还玩闪婚。”

“哪里,哪里……结婚嘛,不就是这么回事。我这叫做拎到篮里就是菜,不像你哥们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首偕老、天长地久……”

“行啦,你抢我的台词啦。”孟飞扬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涩,他把它强压下去,这种滋味真他妈的只有自己才能尝得出来……

黄马褂在qq上发来亮晶晶的邀请函——10月2日在马勒花园别墅举办婚礼,哥们儿你可一定要赏光啊,务必偕女友赴宴啦,让咱也见识见识海归女硕士的风采……

“两人出席就是双份礼金啊,你小子打的算盘我还不清楚?”

“帮帮忙啦,为结这个婚我已经彻底破产啦,哥们你还不赴汤蹈火解救兄弟一把?反正我这次把旧单位、新单位、小学、中学、大学,连幼儿园里的同班都请上了,基本上就是一场赈济救灾大联欢……”

等等!孟飞扬突然猛拍了一下键盘,紧张地接连打错字:“黄马褂,你们公司的hdpe存货还多不多?我这里想要个一千吨的报价,你看是节前要还是节后要合适?”

黄马褂目前所在的日本化工公司正是给张乃驰报价的公司之一,孟飞扬当初是通过张乃驰的关系去要的报价,直接走的对方公司上层路线,就没有通过黄马褂。但是现在他忽然想到,可以从黄马褂这里间接探听下供货方的情况。

“孟飞扬,你小子不要这么工作狂好不好?现在咱们谈的是风花雪月……”

“风花你个头!你销售没指标啊?怎么,嫌一千吨的量太少?”

“不是嫌少,是我没货供给你。哈哈,跟你透露一下,本人今年的指标都完成啦,咱们公司已经没有hdpe可卖咯,脱销了!”

孟飞扬的心一阵狂跳,怎么回事?张乃驰这里不过是要了报价,按道理说没有确认的订单是不可能算销售额的……

“运气这么好?提前一个季度完成全年销售额?居然还是没人要的hdpe?马褂兄,你是不是热昏了啊?”

“这不叫热昏,这叫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hdpe成大热门了,都是几千吨、几千吨的要货……结果还让一家从没在市场上出现过的香港贸易公司抢先得手了。”

“从没在市场上出现过?这么神秘?”孟飞扬的心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你可要小心啊,会不会有猫腻……”

“没事啦。本来我也有些担心,可那家公司都是直接和我们大老板接洽的,议价、谈判、签约、付款,所有的步骤完成得既专业又迅速,银行方面也配合得好,划款那叫一个干脆,所以我们差不多是按最低价把货全卖了。我觉得啊,从资金实力和专业水准来看,这家香港公司肯定大有来头,只不过很低调罢了。”

孟飞扬犹犹豫豫地敲打键盘:“那么说你们公司的hdpe一点都没有了?”

“没了,工厂已经安排停产检修了。生产线恢复运作起码要到十月底。”

黄马褂的qq头像还在闪个不停,孟飞扬已经从桌前一跃而起,他直接关断了电脑电源,往公司门口冲去。

“飞扬,你去哪儿?!”

“我有点急事!”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撇下柯亚萍在楼道里发呆。

打车到张乃驰寓所的楼下,孟飞扬拨了个电话上去:“张总,你在公司吗?我想过来一趟。”

“哦?我半小时后要出……”

“我现在就上来!”

张乃驰把寓所外间做成办公室,给了孟飞扬一把钥匙,但是今天孟飞扬必须和张乃驰面对面谈谈。

张乃驰确实是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打扮,无时无刻都保持着赴宴般的穿着和心情已经成为他自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关键的一部分了。随着对张乃驰愈来愈深入的了解,每次孟飞扬见到他如此光鲜的样子,总会在一种无伤大雅的轻蔑感中泛起隐约的同情——当一个男人必须凭借外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时,又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悲哀。

孟飞扬想,张乃驰在中晟石化这张异常苛刻风险极大的合约中押下全部赌注,可观的利益当然是最大诱因,急于证实自己能力的冲动恐怕也在推波助澜。

走进一侧窗外全是壮观江景的办公室时,孟飞扬的心中禁不住怅然若失,一心想登临绝顶却不料滑向悬崖边缘,有多少人在一遍遍重复走上这条路,孰悲?!孰憾?!

“怎么了?飞扬,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张乃驰笑容可掬地发问,眼神像平时一样闪烁不定。

孟飞扬开门见山:“张总,我想看看供货商修改后的报价。”

张乃驰打量了孟飞扬好几秒钟:“你不相信我的话?”

“请您给我看。”

张乃驰的脸色在沉默里瞬息万变,最终又恢复到虚饰的笑容里:“呵呵,你还真够谨慎的。”

他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在孟飞扬的面前:“都是原件,你看吧。”

孟飞扬先翻出黄马褂所在日本公司的报价单,如果黄马褂的话属实,那么这家公司决不会对外报价的。他一字不漏地审阅这张薄薄的纸。

奇怪,报价有效期真的修改成了两个月,承诺的价格维持第一次报价,数量是三千吨……难道黄马褂在骗人?没必要啊,他根本不知就里……

孟飞扬的眉头越锁越紧,再看看、再仔细看看……忽然,他的目光牢牢粘在报价单末尾的一行小字上:“此报价为有条件报价,最终价格、数量以及购货条款将根据客户确认报价时,供货方的具体供货情况而定。”

“唉……”一声难以扼制的长长叹息。什么叫做一纸空文,恐怕这就是了罢!

可是……难道他看不出来?他毕竟是在这行里跌打滚爬了那么多年的呀!

孟飞扬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张乃驰的脸,这张脸光滑标致得如同一副面具。谁又能想到,面具覆盖后的灵魂有多么空洞、多么虚弱?

张乃驰用堪称明媚的笑容迎向孟飞扬:“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回到高井株式会社,孟飞扬在办公桌后枯坐良久。不出他所料,在张乃驰那里看到的所有供货商最终报价,要么根本不同意延长报价期,要么就是和日本公司一样耍了所谓“有条件报价”的花招。

然而,张乃驰向中晟石化所报的却是铁板钉钉的实盘!也就是说一旦中晟石化方面确认了订单,张乃驰就必须按报价交付,可是他的供货方却存在无穷多的变数!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啊!只有最疯狂的贪婪才会诱使人们去试探这种或将身心俱焚的危险。

孟飞扬把双肘搁在桌上,两手抱住脑袋。要不要告诉张乃驰局面有多么可怕?在他的盘子里至少有三千吨hdpe已经是镜花水月了……现在只能心存侥幸地希望,日本公司的情况仅仅是个例,其他供货商还是有可能履约的,但愿如此……

孟飞扬勉强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连电脑都忘记打开了。他按下开关,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许再和黄马褂聊聊,多打听些情况吧。

黄马褂已经下线了,但qq窗口里还留着他在孟飞扬离开后说的一句话。

“有意思的是,那家香港公司的名字叫凯帝,跟个小姑娘似的。英文名字更怪,叫做carpe复diem……都什么玩意儿啊?”

carpe diem,carpe diem……孟飞扬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电脑屏幕在他眼前变得花花绿绿的,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缓缓走到过道里,孟飞扬取出手机。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曾经无数次地凝视那个号码,又无数次地移开目光。就在这一看一弃之间,热血冰冻、心力溃散。

但是今天他没有丝毫迟疑,按下去,把手机贴紧耳朵,聚精会神地等待那个最动听的声音,像一只灵巧的小手般探入自己的怀中。

“喂?”

“戴希……是我。”

“……我知道。”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的。”

沉默,还是沉默,假如这沉默能延续到天长地久、延续到你和我都灰飞烟灭的那一天该有多好啊!

孟飞扬率先打破了沉默:“戴希,国庆假期怎么安排?”

她好像有点小小的意外:“我吗?哦,要陪爸妈去海南……”

“呵,挺不错啊。戴伯伯和伯母都好吧?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好的。”

“戴希,等你旅游回来,我想和你见个面。可以吗?”

“……可以。”

“那我到时候约你。”

“行。”

“就这样,再见。”

“再见。”

孟飞扬靠在楼道的窗边,他想抽支烟,在衣兜里摸了摸又放弃了。鼻子里的馨香尚存,就不要破坏这恬淡的余味吧,留住此刻,便能留住一生了。

就如同那个彻夜等待后的清晨,他所听到的那句话——“也许等我找到弥补过失的办法,也许……”

孟飞扬在过去几个月中苦苦找寻的也就是——弥补过失的办法。然而今天,就在他终于发现这个办法的同时,却也幡然醒悟到,她已经不需要他来弥补过失了。

“飞扬……”

耳边响起柯亚萍怯生生的招呼。

孟飞扬抬起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视线。刚才她肯定在一边偷听,她就是这样卑微而怯懦地爱着他,并且用这种方式赢得了他的理解。

孟飞扬向柯亚萍伸出胳膊,把她揽到怀中:“亚萍,对不起啊,国庆我有事儿,咱们不能出去旅游了。”

柯亚萍没有吱声,只是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瞪着他。

“不过那几天也有咱们忙的。10月2日老同事结婚,你得陪我一起去。然后3日、4日两天,咱们一起去看房展会吧?”

“房展会?”柯亚萍轻轻攥住孟飞扬的衣服。

孟飞扬点点头,把她的手从衣服上拉下来,握进掌心。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刻他的心竟会如此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