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九十二章

天刚亮,卢小龙就来到了徐州铁路局工程处的工地。这是新建的徐州火车站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卢小龙对一支几百人的施工队伍今天要做的活进行分派,大队人马才可以行动。新车站基本完工,今天是集中力量砌一道几百米长的围墙,下午铁道部领导来徐州铁路局视察,要抢在他们来之前将围墙砌好。

夏末秋初,天还十分热,尤其要赶在一大早就开工,作为施工队队长的卢小龙先为施工队的班组长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任务,提出了要求,整个工地就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水泥沙浆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墙基已经挖好,用蛤蟆夯略夯一遍,上百把泥瓦刀就干起来了,一块块红砖带着水泥沙浆飞落到地基沟里,砖墙的基础很快就成形了,两边运砖、运水泥沙浆的小工们也都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卢小龙看了看等一会儿围墙砌高了需要搭脚手架的木板的准备情况,知道今天的活计都安排好了。他又看了看长龙一样施工的现场,泥瓦工们一个个弯着腰动作迅速地挥舞着泥铲、泥瓦刀,将一块块红砖齐齐地铺码着,他估算了一下进度,便放心地离开工地,去铁路局工程处了。

太阳还没出来,草帽背在背上,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蓝劳动布裤都溅着泥浆,一双解放鞋也是斑驳的泥浆斑点,再加上被晒得黧黑的面孔和手臂,都挺形象地说明了他现在领着施工队搞基建的身份。在徐州上班已经一年多,一开始跟着技术员学工程预算,凭着上高中时数学基础好,很快把预算、决算基本技术掌握到手,很多不大的工程项目他居然能够独挡一面地做出预决算,这让处长和技术员们都惊叹不已。他除了在处里搞预决算,还经常在工地上忙碌时带领施工队施工。文化大革命中训练出来的组织号召能力,很快使他成为难得的施工队队长。他又像在农村插队一样,一边领着干,一边学着干,拿起泥铲、瓦刀码砖活,用工人们的话讲,不够八级工,也够三四级工了。干施工队队长跟干生产队队长一个道理,要带头干,要会干,要会派活,要赏罚分明。他善于笼络人心,每天到得早,走得晚,几百人的施工队伍被他管得井井有条,成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的一个先进典型。

他到了基建处,因为今天要迎接部里的领导视察,整个铁路局都提前上了班,基建处里早已各就各位,蒋处长正和几个人围着办公桌说话,看到卢小龙进来,他在办公桌前抬起了有些秃顶的长圆脸,问道:“工地都安排好了?”卢小龙说:“安排好了,已经干了一阵了。”蒋处长满意地点点头。他是一个资格老文化低的老干部,动辄喜欢训人,卢小龙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该乖觉则乖觉,该服从则服从,该苦干则苦干。刚来处里,对他这个全国有名的造反派头头,蒋处长白眼相看。后来,得知卢小龙的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便有了几分亲切,因为蒋处长自己也是一个“三七式”。又听说他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历经迫害而死,又对卢小龙有了两分同情。卢小龙不露声色地和他调整着关系,下班时间去他家坐一坐,偶尔送两瓶酒,时而在他家吃顿晚饭,干起工作来埋头拚命,少说多干。他的这套做法很快赢得了蒋处长的青睐。当他一夜一夜在办公室开着灯加班,赶做工程预算、决算时,不止一次被夜晚来办公室拿东西、打电话的蒋处长撞见,蒋处长总是随便地问一句:“还加班搞呢?”他有意头也不抬地回答:“抓紧一点,提前搞出来主动点。”

继续埋在满桌数字表格中,摇着计算器忙碌着,绝不多看蒋处长一眼。这时,蒋处长往往会在办公室坐一坐,沏上一杯茶,喝上几口水,说道:“早点休息。”便背着手走了。他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案头工作。

他的这套风格果然使蒋处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待,大会小会表扬他;他则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偶尔拘谨地笑一笑。他知道自己这样独树一帜会引起处里其他人的嫉妒,所以,除了工作,他对一切人事关系都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对任何有关名誉和利益的事都不争不抢。在办公室摆放办公桌时,先是把他摆在了一个角落,他毫无怨言地缩在角落里,光线暗,白天就开着台灯干。后来把他调整到窗前,和一个姓温的技术员面对面坐,他也处之泰然。温技术员就在处里管预算概算,卢小龙拜他为师,小心谨慎地学习,称对方为“温师傅”。轮着打水扫地的活,他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抢先干了;轮着预算决算工作受表扬时,他总是让温技术员去出头露面,他像一个不会飞的苍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后来,基建处里又来了新的干部,他主动提出将自己办公桌调到靠门口的地方,将光线充足的地方让给他人,自己则和一个同样是刚分配来的女学生面对面坐着。对方是本地的中专毕业生,插过几年队,也是招工来的,叫李彦,长着一张白皙清瘦的小面孔,眉毛淡淡的,眼睛细细的,说话声音绵绵的。卢小龙依然老老实实地表现着。对方一听说他的名字,立刻惊讶地张开小嘴:“你就是那个卢小龙?真想不到。”卢小龙憨厚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知道,对于处里惟一的年轻女性,他绝不可多占风光,那同样也会惹人嫉妒。他伏案工作,加倍表现自己的窝囊和迟钝。当处长、副处长还有几个在处里称王称霸的工程师、技术员对李彦调笑时,他便麻木不仁地趴在桌上算他的账,无论周围的调笑如何惊天动地,他都无动于衷。偶尔有人将屁股靠在他的办公桌上指手画脚地聊天,挡住他的光线,他只是将桌上的报表材料稍微挪一挪。人们聊得热闹,不经意地将茶杯里的水碰溢出来,他连忙拿起抹布擦,对方发现后连连道歉,也忙不迭地要帮着收拾时,他便不嗔不恼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他这个曾经“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造反派头头已经变得土豆一样滚圆,不惹人注意,这使得他在蒋处长的各种表彰中安全地成长,当船上的帆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时,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

基建处下属的几个施工队总是管理不善,蒋处长常常像喝了酒一样血红地瞪着眼,在全处干部会上大发雷霆。几个施工队长都是泥瓦工出身,低着头嗫嚅地嘟囔道:“现在的很多小工都是铁路局的子弟,不服管,泥瓦工站在脚手架上吆喝下面上泥上砖,他们就在那儿打打闹闹,半天上不来,训少了没用,训多了他和你吵,这些人的家长都是铁路局的职工,哪个你都得罪不起。”蒋处长拍着桌子嚷道:“那就没法管了吗?”他扫视着办公室的几十个干部,其中包括一些技术员,问道:“你们谁下去带个施工队?管出个样子来。”大伙都知道这活不好干,没有人吭气。卢小龙抬起眼看着蒋处长,他不能得罪大家,然而,他又要在蒋处长遇到问题时站出来。他的这一动作恰到好处,蒋处长注意到了卢小龙扬起的面孔,问道:“卢小龙,你敢不敢去?”卢小龙低调说道:“要让我去,我就去。”蒋处长急于为自己的雷霆大怒找一个令行禁止的结果,他当即决定,派卢小龙下去领导一个施工队。

在全体哑场的情况下,卢小龙站了出来,蒋处长从此把卢小龙看成了自己的亲信。会议一完,卢小龙就和几个施工队队长张师傅长、李师傅短地套了近乎,谦谦虚虚地向他们请教,最后又为以后不刺激他们做了铺垫。他说:“我不懂施工,可我是新来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和局里的职工都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我来试着管管。”

他一上班,就露出了手段。八点上班,他提前一刻钟到了工地。耍泥瓦刀的技术工人俗称大工,大多数到时间都来了,那些拌水泥沙浆、运砖运料当下手的劳力工,俗称小工,却没有几个准时来,他们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职工子弟,新近招来的,个个不服管。卢小龙一到点,就对大工们说:“开干吧。”大工们拿着泥铲瓦刀一摊双手,说:“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干?”卢小龙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当小工,运砖运料。”大工们面面相觑,没有这个规矩。卢小龙明白他们的心思,说道:“咱们能干多少干多少,总不能停工。”说着,他大致分派了一下,自己抄起一个小推车运料。看着当队长的干开了,这些多少有点年纪的工人们也都互相看了看,陆陆续续动起手来。半个多钟头过去了,那些小工们才骑着自行车相互驮着哼着小调吃着零食先先后后到了工地。看到师傅们下手干开了小工的活,他们放下车,吊儿郎当地说:“我们干什么?”卢小龙指着搬砖运料的大工们说:“你们一个一个把他们顶下来。”年轻人们散散漫漫地蹭到干活的师傅旁边,做着怪脸,一个一个将他们手中的推车、铁锹接了过来,懒懒散散地干起来,一边干一边不时停住,四面张望着,后面还有他们的人骑着车陆续迟到着。卢小龙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逐个分配着每个人的活。

有个小年轻阴阳怪气地对卢小龙说:“您这位师傅是干什么的?”旁边就有小年轻停住手中的铁锹,吹着口哨吆喝道:“这是新来的队长。”一群年轻男女哄堂大笑,在脚手架上干活的大工们也都扭过头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只当没这回事,还在闷头推他的小推车。哄笑声也便过去,年轻男女们互相吐吐舌头,做做怪脸,又不紧不慢地干起手中的活来。到了休息的时间,卢小龙将大工、小工全体聚集到一堆,坐在地上开了个会。卢小龙说:“今天老师傅们绝大多数都不错,八点一到都来了,只有三个老师傅迟到了。”他把三个老师傅的名报了出来,平静而严肃地说道:“一百多个老师傅都准时到了,这是觉悟。你们三个没准时到,要检讨。”说着,他背着手停在那里,沉默片刻。老工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三个迟到的工人年纪也都不很年轻,这时自觉丢人地低着头。卢小龙一指坐在一旁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说道:“你们当师傅的就应该给徒弟们做榜样,你们自己有人迟到,怎么还能够埋怨徒弟们?都说施工队年轻人不好管,我们自己没有做出榜样,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他的这一策略果然十分奏效,当他站在那里对二三百人严肃讲话时,一左一右两个群体都鸦雀无声。年轻人们刚才还在交头接耳,互相推搡着逗笑,这会儿都抱膝而坐,不喧不闹了。卢小龙又看了一眼年轻人们,说道:“我没来之前,都说施工队的小工大多是本厂职工子弟,干活吊儿郎当,八点上班九点到,可是,今天一到八点,我看了一下,就有11个人准时到达。”

卢小龙扫视着这群年轻人,凭着他的记忆,开始一个一个点着按时到达的人。他先点了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说:“你站起来一下。”小伙子在周围小声的哄笑中扭扭歪歪地站了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王福林。”卢小龙背着手说:“这是今天小工里第一个到的,提前五分钟就到了。”小伙子站在人群中始终歪着肩膀,不自在地倒着脚。卢小龙又点了一个胖乎乎的姑娘,说道:“你站起来。”胖姑娘红着一张圆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仰看她的姑娘及小伙子们又都低声笑着。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孙小菲。”说罢,低着头脸涨得更红了。卢小龙说:“这是小工里第二个到的。”接着,他把准时上班的十一个人毫无遗漏地指了出来,让他们站在人群中,他说:“什么叫八点上班九点到?这话落在他们头上,就是对他们的污蔑。”随后,他非常严厉地说道:“不能随随便便污蔑我们的年轻人,不能给他们抹黑,希望大家给这十一个年轻人鼓鼓掌。”大工小工纷纷鼓起了掌,年轻人中还有一两声起哄的口哨声,十一个人都扭扭捏捏地站在人群中。掌声过去了,卢小龙让十一个人坐下,指着一个膀粗腰圆的小伙子说道:“你站起来。”对方又粗又高,略驼着背,像头骆驼一样拱着站了起来,立刻引得全场又哄笑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我叫张大柱。”这名字一报,又是全场哄笑。小伙子个儿很大,神情却十分腼腆,方方的胖脸像个傻乎乎的大娃娃,因为不好意思,满脸流开了汗。

卢小龙说:“这个张大柱我看了,今天虽然迟到了25分钟,但是后来干活特别卖劲,别人两人推一辆车,他一个人推一辆车。就凭他这么干活,就可以当标兵。”张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年轻人又是一阵拍手哄笑。卢小龙等哄笑声过去以后,说道:“大家正经给张大柱鼓鼓掌。”年轻人们高兴地鼓起掌来,那些大工们也都笑呵呵地鼓起掌来。张大柱肥胖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地摸着后脑勺。卢小龙对他说:“你今天可能是家里有事耽误了,明天要争取准时到。”张大柱听从地点点头,坐下了。卢小龙又背着手对大家说:“基建处开了会,蒋处长也发了脾气,都说施工队不好管,我就来试试。”然后,他声音不高但却严肃地看着年轻人说道:“我已经讲过,我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这个局里谁也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好的就表扬,坏的就批评,三次不接受批评的,我就要让他回家。”接下来,他将年轻人重新分了班组,又选了班组长。会开完了,他又带头推起车和大伙一起干起来,工地上顿时有了精神。没过几天,他就把一个施工队整顿得像模像样了。蒋处长领着几个副处长在工地转了一圈,大工、小工们忙得热气腾腾,蒋处长背着手站在那里万分满意,卢小龙领出的施工队立刻成了基建处整顿的成果之一。处里很快又派他去整顿第二个施工队。

当他离开第一个施工队时,大工小工们都围在一起有点舍不得他走。他笑呵呵地从挎包里拿出自己掏钱买的一条烟分给大伙,老师傅们大多都抽烟,小伙子们也有不少人抽烟,他发了个遍,有几个不抽烟的小伙子也都凑热闹地接过一根点着了火。卢小龙坐在人群中和大伙随随便便地聊闲天,还讲一点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年轻人们都又开心又佩服地盯着他。他到了第二个施工队,没几天又整出来一个样子。现在,他在铁路局不管到哪儿走动,都经常有老工人或年轻人亲亲热热地称他“卢师傅”,然而,一回到处里,他就夹起尾巴,对处长、副处长和每一个工程师、技术员都老老实实称“师傅”。这会儿,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蒋处长面前。蒋处长既笑眯眯又严肃地摆了一个处长的样子,对他说道:“今天正好发工资,你把工资领了再去工地。”又问:“围墙到中午能不能起来?”卢小龙点点头说:“问题不大吧,我再到工地督着点。”蒋处长摆摆手说:“先去把工资领了,还有,自己干活也不要太卖命,不许你请病假。”

卢小龙知道这是蒋处长在表现关心部下的首长风格,便毫不添枝加叶地唉了一声,转身来到李彦面前。李彦管着整个基建处的内务,发工资、发劳保、管公章都是她的事。这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工资袋,递到卢小龙手中:“你自己点一点。”卢小龙抽出工资袋里的钞票,钞票上还拦腰捆着手指宽的一个纸条,那是工资条,上边写明他这个月的实发工资是多少。卢小龙点也不点就放到了口袋里。李彦瞟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点点?”

卢小龙说:“三十九块二,肯定没错,不用点。”李彦说:“错了我可不管了。”卢小龙笑着说:“多了我就不再找你了,少了我再来找你。”李彦晃了一下白皙清瘦的小脸,嗔道:“那我就等着你。”卢小龙转身要走,李彦又拉开旁边一个木柜子的柜门说道:“还有你的劳保。”

一双帆布手套、一条肥皂和一个口罩一起撂到了桌上。卢小龙摸出钥匙,打开与李彦面对面并放在一起的自己的办公桌,将劳保用品撂进抽屉,又关上锁好,说道:“那我就去工地了。”李彦看了看他被钞票撑起来的衬衣口袋,说道:“小心别丢了,丢了你可找不着我。”

卢小龙忠厚地嘿嘿一笑,看了李彦一眼,两个人目光瞬间对视中有点特殊的意思。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在众人不知不觉的过程中,他已经和这个基建处惟一的年轻姑娘建立了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他冲李彦摆摆手,准备离开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去工地,李彦又叫住他,说:“哎,你领了工资和劳保还没给我签字呢。”卢小龙说:“谁赖你的账,我也不会赖你的账啊。”李彦把工资本翻到卢小龙这一页,推到卢小龙面前说:“那不行,你不赖账,我还交不了账呢。”

卢小龙拿起钢笔,用仿宋字体签了“卢小龙”三个字。李彦拿过工资本看了一眼,说:“你怎么连签名也老像做预算表似的写仿宋字呀?”卢小龙笑笑,说:“我过去的字太难看,所以就干脆都用仿宋字了。”李彦抬起细细的眼睛瞟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卢小龙笑笑,走了。

父亲一年前在山西去世了,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口牺牲自己,掩护了他,父亲临死前直盯盯凝视他的目光和想要用手拔去输液管的动作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一样,他心中充满了自疚与悔恨。卢小慧转告了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不要冲出来认账。”他也知道没必要把自己再送进监狱,将父亲火化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太原。在父亲的火化单上签字时,他就开始用仿宋体取代了原来的笔迹,并且嘱托卢小慧回到家中,将有他笔迹的东西全部销毁。他那一手潇洒的钢笔字从此就消失了。到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又正好搞预算,有时也帮着描图,需要一手工整的仿宋字,他便以此作为自己日常的笔迹了。即使这样,他也依然胆战心惊,想到在此之前的一年多铁路局工作中留下了这样或那样的笔迹,他甚至还想到自己的档案袋中也有自己填写过的履历表,那也会露出自己过去的笔迹,倘若山西方面想到他这个卢铁汉的儿子,并且来查对笔迹的话,他肯定跑不了。他像一个被猎人和猎犬追踪的狐狸一样东躲西藏,又像田鼠一样昼伏夜出,小心谨慎,这也是他缩起头来埋头苦干的原因之一。也许是父亲一死,山西省便将案件都归到了父亲头上,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将近一年过去了,他似乎渡过了危险期。

太阳早已暴暴地晒下来,他将草帽从背后拉到头上戴好,匆匆来到工地。几百个人正上上下下地忙活着,围墙已经砌到过膝高了,一见他出现,正在砌墙的大工们手里的活更快了,两边递砖送泥浆的小工们也干得更起劲了。他先在小工堆里干了一阵,推车、搬砖、送泥浆,而后也拿起一把泥铲,弯腰干起了砌砖的活。一铲泥浆铺下去,将中间抹空,拿起一块砖在边角上刮一点泥浆,码上去对齐一压,再用小泥铲的木柄轻轻敲打一下,让这块砖和这一层砌过来的砖找平,然后用泥铲将砖缝中被挤出来的多余的泥浆一刮,一块砖就算砌好了,砌着砌着快起来,这一系列动作就不假思索流水一般出来了。就像当年在农村扬场一样,他腰也不直一口气地干着。太阳将他的脊背晒得烫疼,两条裸露的手臂也烧烤一样热辣,他全然顾不得,一块砖一块砖地往前砌着,泥铲在手中耍来耍去,敲敲打打地整理着每一块码在泥浆上的红砖。正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绵细女声随着一阵跑过来的脚步声叫唤着他。他抬头一看,是李彦。卢小龙直起腰看着她,李彦说:“部里的视察团一会儿就到,他们提前到了。”卢小龙问:“那怎么办?”李彦说:“蒋处长说了,他们是来视察全局工作的,也要看新车站,整个车站都建好了,只有这一道围墙还没有建好,就让他们看一下施工现场,也表现一下咱们的干劲。”

卢小龙点了点头,用手做成喇叭筒对整个工地吆喝道:“一会儿部领导来视察,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停下手中的活,另外,大伙顺手把自己周围收拾一下,保持施工现场的整齐。”工地上活干得更紧凑起来,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一大群人蠕蠕动动地在那边刚刚建成的新车站广场上出现,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一群人走走看看。卢小龙抬头眺望了一下,大致看明白了阵势,部里来的人有几十个,陪同他们参观的徐州铁路局的人也有几十个。

卢小龙又看了一下长龙一样砌围墙的工地,指东划西地做了一些吆喝,又弯下腰砌开了砖。

干了好一会儿,视察团的人群蠕蠕动动地朝这里走来,卢小龙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他知道整个施工队也都在视察团的巡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听到一群人缓缓的脚步声走近,也听到人群中传来这样和那样的说话声,那大多是有关整个铁路局情况和新车站情况的一些话,眼前这个小小的工程尾巴并不能成为视察团的话题。突然,卢小龙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谈话。

那分明是蒋处长那有些嗡嗡的声音,大概是说,眼前这个施工队是个先进典型,接着就听到一两句关于自己的介绍,听到蒋处长洪亮的声音:“卢小龙。”卢小龙直起腰,看见人群中蒋处长向他招招手。他将草帽稍微往后脑勺推一点,放下泥铲走了过来。先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干部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卢小龙?”卢小龙笑了笑,他知道这是铁路局的霍副局长。霍副局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蒋处长刚才介绍你了。”蒋处长正满脸笑容地陪在霍副局长旁边,霍副局长又转过头,用手指了一下他正陪同的人群中为首的一个高胖的老干部说道:“这是钱副部长。”卢小龙拘谨地站在那里点点头,他特别怕自己的名字引来对自己不利的议论,因此尤其显得窘促,像是被阳光晒蔫的一根萝卜条一样软软地站在那里。钱副部长倒是没对“卢小龙”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他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走过,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干。”便把目光和注意力移向了前面。整个视察团对这个小小的围墙工地没有任何注意,只不过是巡视的路线经过这里。当人群说说笑笑地在卢小龙面前走过时,他不过像个不惹人注意的邮筒。那边霍副局长、蒋处长也忘记了他,在这个人群中,处长们是陪着局长的,局长是陪着部长的,卢小龙自然知道自己的渺小。

他正准备转身去干活,却听见视察团稀稀寥寥的尾巴中有人叫了一声:“卢小龙。”他一看,有些愣了,是沈夏。沈夏高高大大地走了过来,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裤子,一双凉鞋,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卢小龙觉出自己个儿矮了,也觉出自己阳光下晒成的黑瘦,沈夏的国字脸还是那样聪明而白净。沈夏说:“听说你在徐州铁路局,没想到真能在这儿碰见你。”卢小龙淡淡地笑了笑,他没有摘下自己的草帽,同时看见自己浑身上下的泥浆和砖沫。沈夏又解释道:“这个新车站是请我们北京设计院设计的,所以我们一起过来看看。”

卢小龙又觉出自己的寒伧,沈夏是这么大一个新车站的设计者,而他只是领着小小的施工队在做一点扫尾工程。沈夏看了看卢小龙身后的围墙工地,说道:“沈丽也来了,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稍有点惊疑地看着沈夏,沈夏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沈丽没有去过泰山,所以她跟着我一起到徐州来了,等这儿视察完了,我就陪她去泰安爬泰山。她现在就在招待所呢,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扭头看了一下工地,说:“我一时离不开。”沈夏看着渐渐走远的视察团,拔出钢笔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白纸,匆匆写上一行字,折好塞到卢小龙手中,说:“这是招待所的地址、房间号码,你现在去不了,下了班去吧。”说着,沈夏匆匆去赶队伍了。

傍晚,卢小龙还是敲响了招待所的房间门。门拉开了,沈丽穿着一身白底红花连衣裙出现在面前,看见卢小龙,她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道:“进来吧,沈夏说他遇见你了。”

卢小龙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还没有在地平线落尽的太阳将光亮从沈丽身后照过来,她的脖颈和肩膀闪闪发亮,显得干净、芬芳而美丽。自己虽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丢下了草帽,但他知道自己如何黑瘦,特别是两个月前推过一次光头,正在长起的头发短短的尤其使他像个黑猴,他从沈丽的眼中也读出了这样的反应。沈丽说:“进来吧。”他才似乎是下了决心,迈进了门口。

房间里两个单人床一左一右贴墙放着,中间是窗,窗前放着一张两屉桌,还有两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了,沈丽坐在一张床上,含着一丝微笑凝视着他,他显得随意地一笑,问:“沈夏呢?”沈丽说:“可能在他的房间呢。”卢小龙转头看了看两张床,问:“他不在这儿住?”沈丽说:“我又没和他结婚,他怎么能和我一起住?”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沈丽竭力活跃着气氛,说:“现在又不像文化大革命大串连,男男女女可以挤在一起。”卢小龙垂下眼,想到两人一起去崇明岛的情景了。沈丽问:“你想什么呢?”卢小龙说:“想起一点小事。”沈丽看了看窗外,说:“你是不是想起崇明岛了?”卢小龙说:“没什么可想的。”

沈丽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你有两年时间没回北京了吧?”卢小龙点了点头。

沈丽说:“你也不给我来封信。”卢小龙说:“我不想惹人讨厌。”沈丽看了看他黑瘦的脸和黑瘦的胳膊,问:“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卢小龙伸出自己铁一样黑的手臂说道:“那还看不出来?当劳动人民呗。”

沈丽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让它遮严膝盖。卢小龙注意到她的手臂和小腿白而丰满,人似乎比过去胖了一些,还是那样漂亮,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鱼尾纹。沈丽大概注意到了卢小龙的目光,双手向后捋了捋头发,说道:“我们都大了。”卢小龙垂着眼没有说话,从六六年到现在,九年多过去了,他们从20岁到了30岁,真让人有些感慨。他问:“我可以抽烟吗?”沈丽说:“可以,不过我这儿没烟。”卢小龙说:“我随身带着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掏出火柴点着,将烟盒和火柴盒都放在桌上。沈丽看了看他的烟盒,笑着说道:“你还是爱抽大前门。”卢小龙吐出烟来,说道:“一人挣钱一人花,都够了。”他想起几年前在北京沈丽给他买烟的情景。沈丽问:“你这两年怎么样?给我说说。”卢小龙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说道:“先保住命呗。”沈丽问:“什么意思?”卢小龙简简单单将父亲临死前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说穿了,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呢。”

沈丽关切地凝视着他,卢小龙说:“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传开来我就没命了。”沈丽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讲。”卢小龙听出这“任何人”也包括她的父母和沈夏,便对沈丽说:“为了逃命,我现在连笔迹都改了,以后哪天你收到我的信,千万不要奇怪一手的仿宋字。”沈丽看着他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说:“你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销毁了吗?”卢小龙点点头,说:“是。我所有的日记、笔记,还有我写给家里的信,一个字都没有保留,现在大概只有你那儿还有一些我过去写的信,它们还都在吗?”

沈丽垂下眼帘,说:“还都在,你要我销毁吗?”卢小龙看了看她,问:“有人看过它吗?”

沈丽摇了摇头,说:“你写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卢小龙说:“那就随你的便吧,你愿意保留就保留,愿意销毁就销毁,只要不叫别人看见就可以。”沈丽眯起眼说:“那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销毁。”她目光朦胧地露出回想往事的淡淡微笑。

过了一会儿,沈丽又问:“你现在怎么样?”卢小龙回答:“干活处世,在基建处混个好人缘,讨处长的欢心。”沈丽又问:“还有呢?”卢小龙说:“下了班,能洗澡就洗澡,然后去食堂打饭。食堂饭不好,就花钱去买个鱼罐头、肉罐头,再不行了,就跟周围农村老乡买两斤鸡蛋,回宿舍用煤油炉下挂面。”沈丽问:“你住什么地方?”卢小龙说:“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沈丽又问:“那个鲁敏敏呢?”卢小龙说:“完全傻了,还在农村呢,和一个老乡在一起过。”“鲁继敏呢?”沈丽又问。卢小龙说:“原来在公社当妇联主任,现在不知道。”沈丽又问:“田小黎呢?”卢小龙回答:“我都不知道,我这两年和北京没联系。”

沈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现在还认识什么人吗?”卢小龙反问道:“你具体问的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沈丽看了看卢小龙,说:“当然是女的。”卢小龙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夹着尾巴做人,还没顾过来。”沈丽站起来给卢小龙倒了一杯白水,放到桌上,又坐下说道:“顾得上来的时候,还是顾一顾吧。”卢小龙把烟摁灭在沈丽刚刚给他拿过来的烟灰缸里,说道:“放心吧,我现在完全是一个俗人,只要有了机会,打情骂俏的事我都会干。”

沈丽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不要擦把脸?”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用。”沈丽说:“是我自己的毛巾,不是招待所的,我给你搓一把吧。”说着,她站了起来。卢小龙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沈丽已经在门后墙角的脸盆中将毛巾搓了一把,拧干递了过来,说道:“擦一把吧,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自己的毛巾。”卢小龙想了想,接过毛巾抖开,擦着脸和脖子,一边擦一边说:“我现在可没有那么讲究。”他看了看毛巾被自己擦脏,又翻叠过来擦了一把,递给沈丽说:“你看,我一擦就脏了,你再用肥皂好好洗洗吧。”沈丽将毛巾挂到脸盆架上,又回到床边坐下,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沈丽问:“你怎么不争取上工农兵大学呀?北清大学已经招了好几届工农兵学员了。”卢小龙哼了一声,说:“上工农兵大学要有基层单位推荐,谁推荐我?”沈丽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干得挺好吗?他们不能推荐你吗?”卢小龙说:“就算基层单位推荐了我,北京哪个学校敢要我?你想想,像北清大学这样的学校敢要卢小龙吗?”沈丽说“你不是和江青挺熟的吗?江青不是还给你留过地址和电话吗?你不会把你的情况向她反映一下?”卢小龙冷冷地说道:“没有她,我爸爸还死不了呢。”沈丽看了看他,问:“你现在恨江青吗?”卢小龙眯着眼狠狠地将挺长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沈丽站起来拉亮了灯。卢小龙问:“沈夏怎么不回来?”沈丽走到床边坐下,说:“他们视察团一起去吃饭了吧。”卢小龙问:“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沈丽说:“我不和他们一块行动,我又不是视察团的,我刚才自己随便吃了点面包和榨菜。”卢小龙问:“你们今天晚上干什么?”沈丽说:“沈夏要和人一起去徐州市里转一转,他没来过徐州。”卢小龙问:“你来过吗?”沈丽说:“我也没来过。”卢小龙说:“你为什么不去转?”沈丽想了一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卢小龙问:“怎么了?是中暑了吗?”沈丽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来例假了。”两个人又相互凝视着。

沈丽能够这样说话,无疑表明他们曾经有过极为特殊的关系。想到沈丽曾经是多么矜持和骄傲的女性,现在仍这样随和地和他坐着说话,给他拧自己的毛巾,确实是件很不平常的事情。正是从这一刻起,他觉出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两年来的隔膜与生疏似乎消融了许多,他的隐隐有些敌意的矜持也在渐渐消融。对方是一个自己曾十分熟悉的女子,他甚至能够用比较坦然的目光打量对方的身体。透过这条裙子,他凭着记忆想象出了整个身体的形状与质地,这不能不给他带来一种男人的刺激。沈丽刚才说起来例假的那种声音,让他感到她是一个曾经被自己照顾过的女孩。不过,这一切都还不能使他从自尊的矜持中完全摆脱出来,他还是比较生硬地坐在沈丽对面。他虽然知道从相貌上看沈丽显得比自己年轻,然而,他却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样子来对待沈丽,他没有力量表示对沈丽的关心和爱抚。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卢小龙以为是沈夏回来了,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了,不是沈夏,然而,他还是准备走了。沈丽没有硬留他,站起来送他,一直走到招待所一楼的大门。卢小龙让她留步,她却又将卢小龙送出了院子。已经到了马路上了,卢小龙说:“你回去吧。”沈丽却说:“我想走两步。”卢小龙看着她,她也看着卢小龙,两个人就在街上缓缓地走了一段。稀薄的路灯照着单调的马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走过,他们却如走在无人的路上。终于,卢小龙站住了,说道:“我还是送你回招待所吧。”沈丽说:“那样送来送去,就没完了。”卢小龙说:“把你送回去,我才放心。”

沈丽在朦胧的路灯中看了他一眼,没有争辩,顺从地转回身来,两个人又款款地往回走。

眼看招待所院门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两个人走得尤其慢了。明明他们的事情可以由他们随心所欲而定,然而他们却都知道,再走回到招待所门口,就是他们必然要分手的时刻,无论他们怎样想再多说一会儿话,都没有理由了。这段路再有弹性,也很难拉得更长了,他们终于走完了。沈丽站在院门口,卢小龙站在她面前。沈丽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来找我。”卢小龙点点头,说:“好。”沈丽凄凉地一笑,目光有些恍惚,她说:“你会来找我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扬起了脸,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卢小龙说:“咱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不就见了吗?”沈丽听任眼泪在脸上流淌着,摇了摇头,说:“你走吧,我不送你了。”卢小龙站在那里说:“你上楼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上去。”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你快走。”卢小龙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沈丽,说:“我要看着你上楼。”

眼泪更加连贯地从沈丽的眼里溢出,她闭紧眼睛晃了一下头,抖落眼泪,扭转身快步走上楼门前的台阶。卢小龙失声喊道:“沈丽!”沈丽头也不回地进了楼门,跑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