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1)
列车一过居庸关,气象大变。只见山峦逶迤,容态百逞。日久不见雾截山腰,霞横树杪的斯文气象,眼睛都呆板了,嗓子眼儿都干锈了,借助扑面来往的熏风又软又湿又滑,禾苗久旱逢甘露的句子就理解了,大旱望云霓的意境就感受了。见关关弄舌的山禽们过得比我好,见伐木丁丁的樵哥们活得比我强,就更加理解了毛主席“越是艰苦,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的同志才是好同志”的一席话意有多么深,味有多么长。
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尽管不能鸡鸣早看天,但整个车厢像敷了一个巨大的冰袋,凉爽宜人的享受我就享受了。我坐在其中,美滋滋地打算一下火车,就先坐105路电车,再倒3路公共汽车回“中国强”,进门先洗澡,洗头,换衣服,然后,然后干什么呢?左想右想觉得然后再想也来得及,反正支书批了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归队的傻事我是做不来的,要知道支书批出了支书的意志。“中国强”是一幢四层红楼,盖于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是卫生部、北京市委为归国的专家们特意拨款建造的。地理位置不够好,选在了崇文区铁辘辘柄儿胡同旁边,紧靠着一些小厂:如绒绣厂,绢花厂,料器厂和标准件仪器修理厂,还毗邻着三五家收购古董,装裱字画,收购旧书的店铺,周遭房都低,惟中国强耸立高张,阳台用乳白色铁艺修饰花朵枝蔓,围墙四周都有乳白色的球形灯呈串状摇荡光芒。再加上早晚都有轿车出入,送奶的,送报的,送煤的,送冰的,送花的,送菜的,送日用杂货的穿流不息,每到周一、周末,接送孩子上学的绿色有硬顶,软围墙,有遮帘,有风窗的双人人力车把车铃,手摇铃都用到穷极,护送孩子到门外的家长都衣着光鲜,考究气派,肤色白皙……各家的窗帘布都是明媚、爽朗、雅洁、清靓得可以抚摸的风景,各家的阳台都摆满了花草盆景、攀藤植物,更有几户刻意地种了竹子石榴和葡萄,搞得整幢楼一方锦绣未竟,一方锦绣又兴,一方锦绣又转,一方绵绣又出,总而言之,令人目不暇接就是了。
下了火车,我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我往食指肚上吐了吐沫去按也没按住,右眼皮几乎跳成了蜻蜓的翅膀,和我在村里第一次骑驴,骑一头大叫驴时跳得一模一样。我回京时,也是半腚腚送的,原来支书认为我坐了一个学期板凳,命苦得深重,说好了派村里惟一的一辆拴花轮的骡马大车送我的,不想,我走的前一天,被长征水库工地征了去,只好改用铁轮大车。也不知村里哪个枪崩猴不舍得爷走,把两辆铁轮大车的辕齐给锯了。治保主任胡有富把地主景山叫到大队部,问景山知道不知道谁搞的破坏。景山说胡爷爷,我交过稽查费、救应费、保甲费、维和费、守法费、缉贼费、群专费等八块钱哩,开什么国际玩笑,选上地主的这两年(四年一换届)我见只黄耗都作三揖,见只蜢蚱都磕九个头,现行怎么敢?胡有富又问景山:“你猜想是谁?”景山说:“半腚腚自从被狼叼吃了半个屁股,结婚娶媳妇成了严重问题,一般来讲越自卑的年轻后生越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问题。”
胡有富咋审的半腚腚不详,反正半腚腚领着全村最老的牛泰斗和旱板车送我时,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牛泰斗老得直流眼泪和哈喇子,牙都没剩几颗,全身古色古香,尾巴骨刀砍得一样尖削。提起牛泰斗一路上的表现,不比半腚腚强,不提也罢。
半腚腚一路上哀叹六月六没吃六盘包子六盘肉,七月七没吃七盘扁食七盘鸡,白活了年头三十六。我说白马牙可是你的美婵娟,半腚腚说白马牙是他大年初一的油糕,一年不过一顿。我说你赶快寻找一碗水溺死能到永远,半腚腚却说小侉子你不懂老妻稚子嬉膝前是甚滋味,是甚幸福,是甚舒坦,是甚向往,是甚机关。半腚腚按辔徐行,徐停,十里一打尖,二十里一找客栈,一路唱《断桥》、《祭江》、《宝莲灯》等苦兮兮的戏文,泪补得足足的,时间浪费一天余。
回京城,我说甚也不带,福儿奶奶恼了,“哪有空手出门的道理?”她说完,给了我秕子一麻袋,硬说城里人填枕头首选秕子。她还让我带山药蛋一麻袋、金针花、干葫芦条、干粉条等一筐、黍编的笤帚二十把,高粱秸编的筚篥二十个,青麻二斤,甘草、黄芪各三斤,腌沙棘五罐,黄耗肉干九串,野葱野蒜一小口袋,紫皮芸豆一升,炒莜麦半升,豆腐油皮二十张,老南瓜四个。
福儿奶奶让民兵营长胡香炭站到城墙的烽火楼子上喊话,还让胡香炭喊声放大放宽,胡香炭喊道:
全村的社员同志们——
小侉子明日出远门——
山高路长要坐火车
火车比牛车要快好多
北京离这儿千里远
炮弹能发射人咋就不能发射
不能发射咱就不发射,
敬供点土特产和杂货,赶紧的
甭让城里人耻笑咱穷哆嗦——还有一事是让人担心的:
小侉子进城没见过电车
电车一走吓得小侉子乱跑
紧跑慢跑一块石头绊倒
——送到乡公所,让你狗日的回京
回京的小侉子操心你小命难活
我多次纠正过胡香炭说北京城有派出所没乡公所,胡香炭说他有忘性没记性,三个字才错两个字,可以了。这会儿,天空轻盈、寥廓、深邃,从永定门火车站走出来,我坐在站前拼花的铺地砖上,不论是看到站前西侧卖馄饨、炒肝、油饼、油条、豆汁、焦圈、豆浆的广告牌,饭店牌子,还是看到无轨电车、公共汽车、邮局、百货公司、副食品商店、汽修门市部、摄相器材馆、海洋工艺品商店,都熟悉、亲切,尤其是北京人的脸真干净。
我看了一下站前的大钟,时间是下午四点。
上无轨电车时,呼啦涌来一群人,我让了又让,最后一个上的,我带了大包小包四个,肩扛两个,手拎两个,活像个逃荒的。车门嘎叽嘎叽关了好几下才关上,惹得有时间观念的北京人都扫来目光,看着我胳膊肘朝外顶,吃力地挤上车来。
“人还没上来呢,你关什么门!”上了车,我就朝长着柿饼脸的售票员吵了起来。
“人都上来了,倒是有头驴差点没上来。”柿饼脸售票员霜言霜脸。
“好啊,人畜同车,北京倒底是北京,觉悟就是高。”我把挎在肩上的两袋行李放在脚面前说时,注意到四周的人对我相当嫌弃,眼皮甩,嘴巴撇。
“讨厌!”斜处里刺出来的声音钢针一样尖冷,无疑成为那些避之不及,尽量躲闪我的那帮人的共同声音。她站在车头,骂我时和司机背靠背,骂完后身子倚在司机与乘客相隔的屏板旁的铁栏杆,她用挑衅的目光乜斜地看着我。
她和我的年龄相当,上身穿小圆领垫着花边的白衬衣,下身是一条下摆极大的黑绸长裙,脚上穿着一双漆得贼亮贼亮的黑皮凉鞋,她两腿颀长,并拢得紧紧的,亭亭玉立好像就这模样。我注意到她有一蛮腰,是因为她系着一条烟盒宽的黑皮带,黑皮带上点缀着一颗又一颗银色的金属海星和不规则的冰糖般的玻璃饰物,她用了香水,那香气袭人又气人,我马上闻到了自己身上汗酸、煤灰、糠草等羼杂在一起的臭异味。
我低下头,扯了扯满是污垢的中山装,又歪脖嗅嗅脏兮兮衣领处冒出来的鱼虾腥臭的气味,我很难过——从张家口上来一位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尼龙袋子湿乎乎的东西放在行李架上之后就和女乘务员聊天去了,我伏在小桌板上打盹,尼龙袋里的腥水就滴嗒了我一脖子。袋子里装的是从官厅水库打上来的鱼,贼腥。临下车,他抓了几条给那位女乘务员,女乘务员给他两枚刻有铁路路徽的金铜扣子,他骂不知哪个王八旦割掉了他的扣子。谁让你把衣服挂在衣钩上?那位女乘务员说罢还凑到他身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两人开心地格格笑,我恨得不行,真应该把五个金铜扣子齐给他割下来,我手下留情的坏毛病真该改改了。
从火车上带来的憋气还有我的一身行头:长得过膝的中山装又旧又破,补丁撂补丁,裤子又宽又肥,一双黑胶鞋还是大圆头的那种,鞋带开了穗,断头处结着疙瘩……总之,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又看了看我,鼻子“哼”了一声之后转过身去了。
哼我的她盘着一个侧卷的高耸的发髻,发髻上有一个寸宽、半月形的黑有机玻璃卡子,发卡的玻璃里面开着三朵雪白的梅花,梅花的花蕊、花丝、花柱、花药、萼片一派银色,惟有柱头用一颗珍珠点缀,三朵梅花,三份漂亮就看得我眼睛发直,看得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抓下来后逃跑。如此精致可人的东西使我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踮着脚尖抻长脖瞧不厌地看了又看……她猛地回过头,“讨厌!”她眼睛白我,又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贵有贵供,贱有贱鬻,我哪里还有丁点气焰,她明目张胆地“哼”了我,哼得理所当然,哼得天经地义。我喏喏地退了两步,再想瞧一瞧她的卡子,决心一下再下,但还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头要抬起来很困难。
她是在“象来街”下的车,我以为她会最后“给”我一眼,至少再“哼”我一次,以示凤凰不与凡鸟争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我以为她才是最正牌,最正宗,最正经的北京人,我不过是个冒牌货,我不过是这城市的“哼”。
受了漂亮发卡的刺激,受了“哼”的打击,我倒错了车,等到了中国强,天已经黑尽了。尽管我知道家中的灯是黑的,还是仰起头望了又望三层靠东的窗户。明明知道在我去农村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与我今天回来,不再为我照亮、而是为那个漂亮发卡而照亮,为那个“哼”而照亮的这座城市的月亮是同一颗,可我还是觉得它亮度减了,升起时间迟了,分量轻了……
我刚把门打开,住在隔壁的庄伯母就来了,紧接着尹伯母、恽伯母、刘伯母等也都来了,她们叫阿丫,小丫,淘丫,我反应迟钝,她们就叹息地说呆了,呆了。庄伯母说庄院长上个月收了一个世界罕见病种:森林念珠菌感染的男孩,头像羊一样长出角来,胖瘦个头和我大致,表情也和我一样呆。恽伯母右手捏着一块绵色绣花手绢,上面绣着的梅芬杏蕊荷白芳桂海棠桃李牡丹芍药开足了烂漫,她像站在妆镜面前,说她们家今晚喝奶油蘑菇汤时还提到了我母亲。恽副院长说小丫妈妈做的汤在中国强最鲜甜,别人家的奶油蘑菇汤不会放雪梨片,小丫妈妈煮的别才,再用景德镇薄瓷汤碗端上来,美食美器,绝配。尹伯母的四个儿女都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见到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摸着我的手,一边软软轻轻地拍着,一边抹眼泪。她的帕子更是精致,薄如蝉翼,色如奶白,似乎绣着柳花如霰,鸳鸯倦飞,小阁褰帷,残炉尚烬,乃至可以入世、经世、避世、玩世的教导都谆谆在那上面了。我让诸位伯母拿些土特产走,几位伯母都对山药蛋感兴趣,说要做火腿沙拉、鸡丝沙拉、虾仁沙拉、凯撒沙拉、亚里士多德沙拉等等沙拉。我问她们要不要用秕子缝枕头,我诚心实意带来了,她们说没听说过什么叫秕子,她们一一报来各家枕头的用料,有蚕屎的,有茶叶的,有羽绒的,有荞麦皮的,有木棉的,我就知道福儿奶奶满脑袋装满了秕子,老了老犯错误。
我把欧式沙发上的白罩单揭去,让几位伯母落座,忙着到我的卧室去看那张奶油色铜艺做工华美的小床。插队之前,这张小床就放不下我了,我的脚丫子从栏杆中伸出去,惹得从小带大我的郭妈大呼小叫,说我睡着后翻身会把脚脖子别断。小床的四角有四根钢柱子,柱子顶端各站着一只小兔子,摸上去沁凉,我在床前怔了一会儿,想到了儿时没完没了想把铜床拆了卖给废品收购站,换钱买江米条、买桃酥的念头,忍不住想笑。
再等我从里屋的卧室出来,手里抱着汕头抽纱全棉质地的怀枕,伯母们就问我还捣蛋不捣蛋了,我揪着怀枕寸宽的丝光花边说蛋要不捣还是蛋么。尹伯母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在家中放了膝深的水,用电石当燃料,自制一艘小艇,妄想游曳,水漫全楼的事。我笑而不语。恽伯母又讲起那年冬天带我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我跑到后台偷了个花冠子的情景。庄伯母说小丫是全楼第一淘将,接着她模仿我母亲的口吻:哎呀呀,我生了这么个顽劣小丫,整天人不是在树上,就是在房上,不是在墙上,就是在街上,夏在水上,冬在冰上,什么时候她能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呀!庄伯母说到这儿,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刘伯母问我:当年花房的玻璃十有九块是你打破的吧?我摇头,为什么你一下乡,花房的玻璃就一块也不破了呢?我嘴上说别冤枉我,涌上心头的依然是那件饶有趣味的事:那些年,我着了魔似的把各种形状的碎玻璃挖个小坑,或放些鲜花瓣,或放点色彩艳丽的纸屑、布屑,或把从别的小朋友家偷来的小相片撕得碎碎的之后,垫些青草,上面压块小玻璃,再撒上厚厚的一层土,过上一两天之后,再去找,有找得到的,有找不着的,那些找得到的玻璃房子,挂满一层大大小小的水珠,我知道泥土在呼吸,泥土在梦呓,泥土燕燕莺莺,泥土风风雨雨,我还知道旧了的花瓣上也沾着露水,甚至比鲜花瓣更凄美,为了能够不停地看到凄美,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伺机作案。要建“玻璃房子”,关键是玻璃,砸公共花房的玻璃民愤较小,我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眈迷于此,手经常划破,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就引起了郭妈及楼里这帮伯母们的警惕,幸好,我家有一架架的藏书、外文书、期刊杂志多用铜版纸,我就说我的手是被锋利的纸划的,谁还不会人模狗样抱本书表演刻苦学习呀,所以,我一学习就被纸划破手的特别现象让郭妈心惊肉跳的,只要我一读书,吓得郭妈总是赶紧地把我手上的书没收了,郭妈说读书读出血来,谁敢保证读书不读出命来!
三年多没见这些伯母们,见面之后明显地发现她们老了。你妈妈爸爸还好吗?哥哥们都好吗?庄伯母终于忍不住了,她望着挂在墙上烫金的西洋相框问我。西洋镜框中的母亲穿一件无袖细花旗袍,手里拿着一副羽毛球拍,她站在窗前,阳光束紧后投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地明亮,秀丽。
一朵寒鸦砉的一声从我的窗台上挺直飞起,死缠的月光让它的羽毛变蓝变软,月光照不到濠沟,更何况一条流动的濠沟。我说塞外比这儿冷多了,没人穿短袖衫。我说塞外的月亮又肥又厚,带着一圈黄晕粘着一层黄油,城里的月亮薄得纸片儿似的,又白又小。伯母们或许知道一场暴雨冲出的深沟还淌着激流的余波,或许明白乌云远比碧天离我们更近的事实,甚至在与我告别的时刻,谁都没有说一句让我到她们家做客,到她们家玩玩的客套话,她们要走时突然显得很慌张,都是一副家中油锅着火了的焦急,我除了把门打开,还想把墙推倒,因为呼呼刮着的夜风把桂圆皮颜色的老窗吹得咣当咣当响,随我一起把客人们赶紧送走的还有那棵与楼一样高大的桉树,它不停地摆动摇曳,犹如幢幢鬼影,透过这些轻盈鬼影,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窗北前方那座时而呈墨绿色,时而又呈瓦蓝色的花房已经废弃。
不知哪位伯母把人走关灯的习惯带到了我家,走时,把客厅的百合花型吊灯给关了。黑暗的屋子给了我不可抗拒的命令——一直黑下去吧,我竖起耳朵听到了最微弱的命令的余音,它和桉树叶声混在一起,一如漫山遍野的荒草和荒山混在一起。
我站在胸宽的窗台前,摸到了镍币厚的尘土。此前,当我把砖红色印有金色铃兰及松果的西班牙窗帘拉开时,尘土哆嗦着纷纷落在了我的手上,尘封三年的家有一股浓郁的潮霉味道,我闭上眼睛,吮吸着家的味道时,感受到了譬如你找到了一根羊毛,也就找到了漫山遍野的羊群的悲喜,泪水从我的睫毛下走了出来,我顾不得去揩……后来,我两腿岔开,姿势不雅地坐在了沙发上,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几,看着瓦蓝瓦蓝的夜雾冉冉下沉,看着窗外星星点点迷人的灯火纷纷熄灭……
七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一溜斜升上去的围墙的顶端,双脚磕打着灰白疏松的墙皮,无聊地叼着一根草棍,懒洋洋地四处张望。
正是傍晚,太阳被莼丝千缕般的积云纠缠不已,散乱的光芒懒懒软软颓废了下去。我骑跨在丈余高的围墙上,紧挨着这条足有百米长的有坡的柏油马路。父亲用车推着的那位阿姨逐渐走近我的视野:天啊,阿姨漂亮死了。她是谁?父亲驮着那个穿着白底蓝花中式罩衣的阿姨从坡底朝上走着。父亲的自行车在夕阳下显得精小,银光晃晃。父亲面朝东,正对着我,坐在后坐架的阿姨头低着,那条老粗老粗的大辫子斜搭在胸前,辫梢儿颤颤悠悠扫拂着父亲的右胯。父亲执把,吭哧吭哧往上推时,还回过头,与那位阿姨说着什么。我顺着围墙,骑马蹲裆般地尽量猫着腰朝下滑。漫天翻卷的积云发出呜呜不怀好意的声音,我迅速地一跃,从围墙蹿到那棵槐树上,哧溜滑下来,撒丫子往家跑。
半路上,我被薛施叫住了。
薛施递给我一个槐花扎的花环。我刚刚戴上,她又反悔想抢回去,一个扯,一个拽,花环呜呼哀了哉。薛施不依不饶让我赔,我只有踹她一脚丫子后马上逃离。
进了家,母亲的留言压在梨花木雕花圆桌的玻璃杯下面:吃完鸡肉粥,来内科病房找我。她的字瘦瘦斜斜,想见是情急之中匆匆留下的。
横穿马路时,又闻到了臭鸡蛋的味道。医院的左边窝藏着一家蛋制品厂。所以,臭鸡蛋的味道如同候季迁徙的燕子,秋去春来,捱到夏天犯猖獗。我捏着鼻子走进医院,看门的孙大爷让我叫他一声好听的,还说若不叫他,他就向我母亲告发我偷摘桃花、青杏,剪断浇水管、捅破纱窗等等事情。我叫孙大爷一声亲亲的老麻雀,你小子不知道我是牛筋弹弓,我是汽枪吗?呆瓜!孙大爷的衣着像古朴的庙宇,追逐时,古朴的庙宇就追不上我,我咯咯笑着躲闪,灵活地跑上台阶的一刹那间,看见台阶上支着一个黑板牌子:今天下午三时,在红屏房召开华北地区结核病防治会议。我想都没想,就用手指把“三”抹去了两横,意犹未尽,我又把“屏”字抹得只剩下个“尸”,闹得黑板牌子如下模样:今天下午一时,在红尸房召开……孙大爷没从我的坏笑中洞察秋毫,喘着说淘小丫,等我捉到你,非把你胳膊腿一齐卸下来……黏黏乎乎,穷追不舍的臭鸡蛋味道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取代了,可随着推门时迎面涌来的一股凉气,让我想起了父亲和那位阿姨。
一种非同寻常的担心是我在大厅里见到一位用黑黑窄窄的脏手捂着脸,盘腿坐在枝形大灯下的老太太引起的。她的指缝里,就像松树皮裂缝中的松胶,闪烁着泪珠。这些年,我老梦见标本室里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肿瘤们挣脱了10%福尔马林药水的束缚,快速膨胀,嘁哩喀喳撑破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玻璃器皿,龟一样或蛇一样蹒跚或冰冷地爬上我的脚背……经过标本室的甬道时,眼前是肿瘤标本;或玫瑰灰,或浅芦苇绿,或深鼠灰,淡蜜黄,翁鸟蓝,银鱼银,鸽蛋斑,泥螺青等等,薛施的母亲昨天刚带我看过,包括钴镭室那间蘑菇圆的白果色的大房子。恍然间,我想起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阿姨脖颈上紫丁香花般的出血点和苍白的面色——一块渐渐冷却的钢板,颤动着微微的寒意,父亲与那位阿姨的关系,如同阳光永远无法照到的放射科暗室,流动着黯深的神秘。
我知道阳坡上缠绕着蒿草的牵牛花也紫蓝蓝地纤弱、娇嫩,可它几乎没有一点儿分量。我走过挂着一盏盏浅荷色壁灯的妇产科,转身上楼时,楼梯的扶手上有一只硕大的灰蛾子没头没脑地瞎扑腾,绕着我脑袋的还有另外一只苍蝇,我捏着蛾子的翅膀,它身上的磷粉迷了我的眼睛,搞得我的眼睛又涩又麻,鼻子也有点痒。
当我来到内科病房,见到母亲时,那位阿姨刚刚咽气。在四壁墙孔似乎可以渗透出白蒙蒙蜃景的抢救室里,氧气瓶那湖水蓝的漆皮被磨砂的顶灯折射出幽幽的冷光,而父亲不知了去向,偶有一两个护士进来恭敬地朝母亲耳语。母亲抬起头,扫了我一眼,责怪地问我去哪儿了。我支支吾吾说我买《康熙字典》去了。
母亲像剥枕头套似的,一手拽着阿姨的胳膊,另一只手剥掉了阿姨的衣服。当母亲用不停地冒着热气的一盆水为阿姨擦拭身子,先是手、胳膊、脖颈、前胸后背、腿、脚。又打来一盆热水为阿姨洗脸,包括耳朵、鼻孔时,我忍不住用手指触蘸那盆水,嗷——那盆水冰凉刺骨,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寒气是如此地静谧,阿姨身上那一朵朵紫蓝蓝的水仙花瓣大的出血点纷纷从青白的肌肤下面鼓出来,劈哩啪啦地怒放。阿姨死了?我不放心地追问。
母亲告诉我患者因急性白血病引发颅内大出血死亡。母亲让我找一把梳子来。我站着没动。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说拿也不说不拿,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那像开着紫色小花的蓟草梢上闪着火焰般的眼睛。数小时前,阿姨的大辫子还不停地蹭着父亲的大腿,我不想让母亲给那位阿姨梳头,我眼巴巴地瞅着门口,背对着死去的阿姨和母亲,期待着父亲的出现。
父亲是过了若干天后出现的,他陪着三两个男女,去了太平间。我嚼着盾牌形状的奶油香草饼干也蹦蹦跳跳地去了太平间。他们对父亲甚为客气,倒是父亲对一位男的态度恶劣,一个劲儿说耽误了,耽误了。
槐花依旧开放,一股令人昏沉的馨香无处不在。槐花开得紧凑、专注,甚至有些亢奋。槐花开到饱和的程度,就不像一只只洁白的羔羊侧卧在树枝上酣睡,而像堆弃在供应室的一筐筐纱布脏兮兮的。阿姨死后,父亲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懒得多费口舌,沉默阴郁。当他表示威言和不悦时,先用眼睛盯我,后用鼻孔哼一声。刚开始,家里不过徐徐注入一点萎靡的气氛,日子久了,一家人变得比向日葵还沉重,都耷拉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