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囡囡(2)
湖对岸的苇子长得谷穗一样肥大,蘸着阳光,守着湖面,反衬得像妖媚的狐狸尾巴。小程老师一伙人什么时候下的水我没看见,当他从湖边弯腰捞起一把发黑的稀泥,朝杨美人等几个女生扔去时,别的女生纷纷躲闪,惟独杨美人不躲闪,她见小程老师游走了,情不自禁地顺着湖边的草坡往下走,心儿像鱼儿泼喇泼喇挣扎。
晒了一个夏天的湖水很暖,湖水出乎我想象的深,我深吸一口气,几次想探探底都没成功。我一会儿侧着游,一会儿又仰着脸游,当然更多地是趴着游。庄老师和郝老师因为都戴着眼镜游,高耸挺立如鹤头的脑袋只有后脖颈湿了水,姿势影响速度,可他们不承认游得慢,说他们在摸鱼,摸一条一人高的鱼,够全校女生熬鱼汤喝。
欢乐的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傍晚。夕阳从湖边的树林缝隙里甩下千万条金线,浓荫覆盖的湖边洒满了鱼鳞似的光斑,包括蟋蟀、秋蝉那单调的鸣叫也都以逸待劳。一直游到最后面打狼的方向明说:“这湖里的鱼实在是太多了,撞得我的腿和腰又痒又疼但很幸福。”我说:“方校长您甭找客观原因,游得慢就是游得慢,蜗牛比您游得还慢。”“就是,就是。”附和我的是从后边赶上来的熊希羲老师,他闪着水光的粗胳膊比棹滑,比棹硬,打得水面直哆嗦,他还用水撩方向明,追着撩,方向明水性显然不如对方,他且战且退,退着退着,他突然像根柱子一样立起来,面色紧张地说:“别过来!别……别过来!”
湖岸边一丛丛灯芯草离他不过丈远,瞧他那诈唬劲儿,像遇见水魔王似的。我和熊希羲老师不约而同向他游去。方向明用哭腔说:“我摸到了颗炸弹!比桶粗的炸弹!”
闻讯后的学生在湖岸边像割倒的高粱纷纷倒下时,我游到了方向明的身旁,方向明的位置靠湖的东南侧,该是整个湖最幽静最漂亮最宽阔的地方,这里的水草贴着湖面荡漾浮摆,无筋无骨起伏软绵,再淋上夕阳,像湖中铺开一片金灿灿的流苏儿。方向明骤变的神情骇人,瞬间,微微泛黄的夕辉也异样地发红,湖水也异样地发黑,我的手顺着方向明指的地方摸了下去,不知怎么搞的,我先摸到了方向明的大腿,本来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中的方向明“嗷”地一声怪叫,惊吓中我就狠狠拧了他一下,方向明脸像死灰一般白,塌陷的两腮泛出了紫色,嘴唇咬出了血他却浑然不知。他用目光指给我他身侧黑的那一片……我先摸上去的感觉像摸人造革的粪桶状背包,再摸,摸到了滑凉,再再摸就摸到了它箍得丰腴浑圆的身子,实际上我是双手搂抱般地抱着它时才意识到的,明确了意识的我马上横张开手臂丈量它……这一次丈量,一下子就把我也给吓傻了,我不敢说我摸到的是湖精,但它的身子比驴子还要长,它的腰比桶粗多了,定睛看它,它静得像触礁的小船,它的鳍有蒲扇那么大,灰蓝色的鱼背把周围的湖水映得凄清……
“鱼!鱼!”我大声喊着,我用绝望的神情把处在莫名惊恐感的熊希羲老师——他离我有丈远撵走之后,看着处在上了麻药状态中的方向明,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突然,我感到湖水中有股热流,方向明吓得尿了,他这一尿不要紧,传染得我也尿了……开头是方向明揪着我往湖岸边游,后来是我拖着方向明往湖岸边游,他发出过小鸡噎食的反呕声,他还发出过呛水声,他还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此前,我和他一同闻到了淤泥与水藻散发出来的硫磺般的气味和被湖水泡烂了的树根、树皮又苦又甜的气味。
上岸时,我和方向明周身都是一绺绺苔藓般黏稠的水草,夜幕来临,水草黑如墨,湖水黑如墨,拖上岸来的方向明不时有黑血从耳朵,从鼻腔,从嘴巴,从眼角流出来,我摘去他挂在耳朵的水草时,发现他上半身紫黑紫黑的,而脸颊上的水草还加杂着一丝丝蚕丝似的青苔,有不少河砂像银屑似的在他头发里闪光。方向明的两臂自由伸开,耷拉下来的手指头给人一种可怕的安详感。
小湖中的大鱼把方向明给拍死了。
谁又能相信方向明是鱼给拍死的呢,学校专程去大同市公安局请来了法医。方向明的头颅像一朵墨菊在解剖室雪白的尸床上绽放,无论如何也不可想象。法医说方向明活到今天是他的奇迹:方向明身患大结节性肝硬化,整副肝菠萝一样,高低不平不算,一个比茶杯还大的癌瘤几乎占据了右面整个肝脏,他是典型的被医院称之为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太平间)抬出去的肝癌晚期病人。他能死得如此花哨,如此叫座,就把自己从活着时的方向明形象中区别出来,用他那单纯感人的死亡来孕育我们的幻想。
贾校长对法医说:“……比毛驴还大的鱼乃镇校之宝,它逢初一、十五出来活动,它是海龙王的大舅子……”
法医说:“你快拉倒吧,装疯卖傻的贾校长!我每天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难道几句胡话,叽哩哇啦,就能遇难呈祥吗?假如你心里实在不踏实的话,从此往后对老师们仁义点,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容易吗,听说全省的能人奇人都在你这疙瘩,甭把精英当蚂蚁,上面说啥你说啥,能来你喜城中学的都是真家伙,金疙瘩,你要门打宽,窗放大,院栽花,孝敬老师像孝敬妈。”
贾校长陪大同法医去吃西门外东风饭店的过油肉和香酥鸡,他们前脚走后脚熊希羲老师就来找我,说他的灵魂越过深渊来到了地平线上。方向明以一则华彩轶闻似的死亡方式,纵情嘲笑了生者的惊慌不安。熊老师解嘲:“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熊老师还说:“我思索过猪八戒的名言:依着王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的内在涵意……”熊老师最后告诉我约了一帮在湖中游过泳的老师去北街曲二毛开的“井岗山饭馆”吃羊头菜,韦老师特别嘱咐让捎带上我。
“羊头菜”先要把羊的全骨架上锅熬煮,让其精髓化在汤中,等羊汤乳白时,将羊头,羊下水全都煮到嫩软可口;择另锅,将羊血用温水文火慢煮,待冷却凝固成块状后,把血块置入羊汤里,把羊下水也切成块状和头肉一起放入汤中,再配上葱丝、盐、姜丝,用羊油烧辣椒烹炝。“羊头菜”汤如白乳,无膻味,油而不腻,开胃暖身,不吃不觉饥,越吃越不饱,好吃得诸位老师提议让我给曲二毛扛长工,别回喜城中学了,喜城中学老死人挺吓人的。我听风就是雨,放下碗筷,撩开油苫布一般黑黑重重的帘子,叫:“曲二毛,曲二毛,爷给你扛长工要不要?”
“小侉子最可爱的优点就是给个棒槌就当针。”小程老师说。“错矣,错矣,是行动大于思想。”庄稼重老师补充。“小侉子,你的名字谁给起的?”韦老师话音未落,“爷给起的!”曲二毛戴着纸作的二片瓦帽子,双手在胸前黑围裙上擦着从作坊里出来。“你狗屎!”我张嘴就来。曲二毛肥熊一头,红光满面:“咳,大姑娘来说媒,胆量不小。”曲二毛话冲我说,手却搭在韦荷马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说:“胆大锯龙头上角,心雄拔虎嘴边毛,没办法都怪我天生手艺高。”曲二毛一听,眼登时横了,说:“你们喜城中学哪儿搞来这么一个稀罕,满嘴吐刺猬,也不怕扎了嗓子眼儿?”我的话是笑眯眯说出去的,他曲二毛的话是凶巴巴讲出来的,无疑就让我占了上风头,偏我这人就爱出个风头,仗着有一帮老师保镖,东眼来,西眼去,表面上是一副龟鳖的怠慢神情不屑于他,实际上是方向明死得让我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毛驴大的鱼该拍死我,不应该是方向明。我情愿死,也不愿意为活着守灵,所以,我的态度相当凶蛮,所以,就把曲二毛惹火了,他冷不丁一脚踹走我的凳子,我咚地就坐在了地上。尽管我尾巴骨疼得旋风来,我还是抄起凳子甩向曲二毛。曲二毛就准备我用凳子抡他呢,他提臂一挡,回手反抓凳腿,哐!就砸在了我脊背上,我踉跄两步,朝柜台撞去,额头磕出一道青槽的同时,手碰到了煤油灯座,我回手将煤油灯朝曲二毛掷去,曲二毛只觉眼前飞来一团东西,下意识地抓起个空碗防备,咣叽一声,煤油灯碎了,三片瓦纸帽淋湿了,他一身的煤油勾起了我的智慧,我从桌上抓起一个打火机,啪地打着了!我说平时都是船拢岸,今天我要岸拢船,放句好话,我不烧死你!曲二毛格登愣了:“你……你想……”我抢过话说,“我想一命抵一命!我说我想临死拉个垫背的!”曲二毛怔了一秒,大叫一声观音奶奶,然后嗷嗷哭起来。
谁都以为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突然龃龉,还要把人家焚了!我怎么能恶成这德性,老师们也齐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老师们的目光让我回过神来,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的心情把我的身子带到了清冷萧瑟的街上,微弱的路灯纷碎如萤,一副副漆黑的店门板偶尔露出的光缝也瘦弱苍白,几条擦身而过的乌黑的人影都匆匆忙忙……
我沮丧万分地进了一家门脸极窄的小酒馆。掀帘抬头,傻了,江远澜离我也就一米之隔,正俯在桌前喝酒呢。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我沮丧加沮丧,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劣质的蜡烛发出朦胧的光线,酒馆充满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酒气。我注意到两扇小窗都关得死死的,酒馆的老板一副冬烘的表情,我站在一副“酒色藏孤愤,英雄受众疑”对联的中间,头顶的横批:“一醉方休”四个字大得吓人。
谁都没想到对方会跑到这儿来。江远澜神情憔悴,瘦高孱弱的上身显得特别长,比邻座的几位酒友高出有一头。他盯着我,好像他有话不知从何说起,而我却滔滔不绝地和他说话。他非常勉强地忍受着,紧接着我还盘诘他,他冷冷地审视我,使我突然感到了心虚,感到比装腔做势更笨拙的手段已被他戳穿,感到能否比较体面地溜走是当务之急。
他就这么盯着我。
江远澜偶尔或经常来小酒馆我都不知道,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全校老师每月都要在县招待所小会议室集中学习,汇报思想两天且接受县委几套班人轮流教训。但他身上独有的一种令人心碎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却开始要挟我,或许他是出神入化的要挟,或许他是身不由己的要挟,或许我是身不由己地接受,鬼使神差地稀里胡涂地我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斟了一杯酒给我,从桌子中央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来一口干了,他斟了第二杯,我又一口干了,再等他满上第三杯时,他先按住了我端酒的手,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后,充满忧悒地看了酒杯一眼,仰脖先干了。
再等我喝下去第三杯酒时,痛苦与疲倦的表情,不胜感慨的表情同时来到他的脸上,他把脸别到一边,好像我又在死死纠缠着他,非要和他说点什么似的。这是除了补课之外,我第一次和他这么亲近地坐在一起,坐在一家简朴得仅有桌凳别无其它的初秋的小酒馆里,其实,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小酒馆。
我并没有一丁点想把自己恶劣心境带给他的意思,可他马上表现出来的恶劣心境分明是我传染给他的,他摇晃酒壶的动作幅度,悻悻地也不怕搞成对眼地盯着污浊墙壁的眼神,分明在和我怄气。
谁有优越感,谁就会行使“怄气”这一权利,狼总和羊怄气。江老师恶狠狠的说:“今携一壶酒,犹春郊外走。逢朋添一杯,入店饮斗九。相逢三处店,饮尽壶中酒。试问能算是,如何知原有?”我真纳闷,江老师他哪来的这些邪门歪道的破题,我只好膝怜般地叫一声:“江老师。”“江老师,”我试探地叫了他一声,见他无动于衷,“江老师,”我又探索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江远澜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质问道:“我给你的糖你为什么要给小程老师!”“不为什么,”我答。“给韦荷马呢?”我几乎不记得我给过韦老师糖,“你还准备勾引多少男人?”“什么?勾引!”我气得差点儿没跳到桌子上,尽管我对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常识概念不求甚解,但对“勾引”二字还是甚为理解的,从来都是白云勾引蓝天、绿叶勾引森林、浪花勾引海洋、地球勾引宇宙的,我说:“我又不是小草至于勾引大地吗?福儿奶奶常说大伙吃大伙香,一个人吃屁股膀!吃独食那是人干的事吗?如果我是一个民族,我会勾引祖国;如果我是一个政党,我会勾引政权;如果我是一座城市,我会勾引农村每一个山乡。我不过是一个小侉子,我倒想勾引勾引死亡,可小湖里的大鱼这么粗,”我用手比划着:“是这么粗哎,拍死方副校长让我落一个难忘!嘁,我又不是阿拉伯数字,干嘛要去勾引数学,我又不是狗日的黎曼去勾引狗日的猜想,我酒劲儿反正上来了,胡说八道我可不想勾引原谅。”
“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没火。”
“你看看你脑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反正我手上也没镜子。”
“我想和你平静地说说话。”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
“那好,我一句都不说了。”
“不说就不说。”
其实,我的酒劲儿正式上来时,我已经离开小酒馆了,我的额头鼓起了一道血棱子,老辣的高粱烧一激,疼劲儿全上来了,我不想让江老师看到我的狼狈,我做出一副被江老师羞辱得伤心欲绝的样子,抽身离开小酒馆时,还摆在桌上五毛酒钱。
第二天上课,我为了掩饰额头上的丑怪,也学着曲二毛用纸折了一顶三片瓦帽子,戴上后,魏丰燕叫我小炉匠(都是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反派角色)。他妈,我说要当也要当蝴蝶迷妈呀,再一想,就剪了一排刘海儿,又找来两根铁筷子烧红后卷了卷。等进了教室,王有富告诉我课程表变了。“为什么?”“喂你妈的脑袋瓜。”王有富没好气地答完,走了。我趴到黑板旁边的课程表一看,嘿,每天的一二节课全改成数学了!我刚要追问,江远澜进来了。平时,江远澜打了上课铃都且磨蹭呢。
江老师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目光镲一样嚓的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一张报纸的时效性是一天时间,昨晚我伤心欲绝的表演再捱也捱不到这会儿吧,可江远澜却像不认识我似的打量我,他的目光分明在含蓄地警告我还是主动一点为好。他的目光还加了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及更复杂的意思,于是,我从座位上起来,大声道:“江老师,晚上还用去您家补课吗?”
江老师痛快地点了点头。
我刚坐下,江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在黑板左侧写道:黎曼,1866年逝世,肺结核,终年39岁。
铃声响,上课了。
丁丁宝和陈皮实非常得意地一个负责给女生发针和顶针,一个负责给女生发光板毛边的鞋垫。再等丁丁宝和陈皮实回到座位上坐好,江老师从讲桌下面端上来一个用秫秸秆编的笸箩,笸箩里面装着十二样锦丝线。江老师拍了拍笸箩说,“给你们女生一个星期的时间纳鞋垫,花色图案自己设计,取了丝线,就可以走了。”
魏丰燕高兴得直搓手,她第一个领了丝线,紧接着是杨美人、李东红、我。江老师给我的丝线特意放在了一边,他给我的时候有些迫不及待。
一伙女生出了门,觉得这数学课上得日怪。心眼儿多的杨美人一直趴在门边偷听,我们招了几次手,她才过来说江老师在问每一个男生的生日,且都写在了黑板上。
回寝室的路上,我假借去厕所,打开了放在丝线中的纸条:
如果我是算术符号,那么,我不过是文字化的图形。
如果你是几何图形,那么,你肯定是图像化的公式。
没有一个数学家能缺少这些图像化的公式——因为你的出现,我感受到了成功的鼓舞,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我或许借助于逻辑组合,一般化、特殊化,巧妙地对你进行分析和综合,提出新的富有成果的问题。在我诚恳地对自己昨晚的出言不逊郑重道歉的同时,我在想:正如在数学演算中不能不使用加、脱括号的操作或其他的分析符号一样,我们能否在理解的过程中使用信赖、豁达或其他的诸多的人类美德的精神,共同去追溯最初的最简朴的情感的公理?
昨夜,你离开小酒馆的那一刻,我知道一条多么重要的、关系到生命意义的神经被切断了!
今晨,我返回初次相识的那一幕,看到万丈霞光给予的、关系到未来憧憬的温馨画卷被你照亮了!
江老师的话能看个大概明白,说我是一颗黄豆,他是一粒黑豆。我不明白笛卡尔告诉他的日上三竿不起床的教导他怎么敢阳奉阴违?我注意到厕所的台阶下有一片片蝇蛆蠕动着爬行,说不出是无力还是有力的那么一种爬行搞得我情绪一下萧条下来。应接不暇的苦恼不是我在京城打开一排排玻璃门书橱,而是回到喜城后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刘主任曾说我骨子里有强烈的反知识精神,他问我这是不是在选择一个相对较安全的渠道疏通自己?我说没那么复杂,让我回村就好了,可从厕所出来,站在天高云淡的林荫下,我可怕地发现自己复杂了。
韦老师这两天又比较悲惨,因为方向明的去世把他搞得黯然神伤,所以,一不小心给福建厦门二表姐的回信就贴了一张一毛钱的航空邮票。韦师母对不寄平信寄航空多花了二分钱很愤怒,上纲上线质问韦老师和那个二表姐究竟是什么关系,韦老师解释不像解释,说明不像说明,态度比烹调书里的说明(诸如盐少许,油若干)还要含混。就被韦师母批了他两下铁砂掌,半脸紫半脸青。韦老师来上课毫不讳言地声称老婆给他两座五指山,说话困难,让同学们学着写借条,且注意格式,还咬(要求)内容新颖。我脑袋空空地乜了一眼康德一。他在写:岳母大人……我再想偷看,康德一盖住了本子,半个脊背对给我。我半个脊背也对给他,却不明白“岳母”是啥意思,绞了半天绞来点脑汁儿,我终于写道:
不幸岳父命归西
没有棺板缺寿衣。
我倒有张榆树皮,
盖上去是不妥的。
另外发引要响器,
油糕羊肉在哪里。
豆腐白酒要备齐,
可这银钱哪找去?
想来想去想伸手,
求来求去求救济。
各位老师胸抬起,
都把家当交个底。
办完岳父悲丧期,
空钱包会归还你。
都说先生最仁义,
百儿八十别犹豫。
背着老婆亦可以,
我嘴蚌紧没问题。
等我落了款,填上年月日,交给学习委员,顺便瞅了一眼杨美人写的借条:天上铺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灯儿不够亮,蜡烛买两支,凳子不够坐,李家借两个,时间不够用,自然没辙了……“哎,下面怎么写?”杨美人问我。我说:“时间都没辙了我能有辙么?交了呗。”我的话杨美人听进去了,签上名就交了。
我们几个女生走到门口,丁丁宝问我们借条写的借什么?“借男人呗。”我们几个女生异口同声说道。丁丁宝说噢明白了。他回到座位上,晃着个拳头说:“感谢你们的提醒,凭什么男人吃着咸菜汤,女人搽着珍珠霜,我要先借女人后借公平!也把你们借得一个不剩。”
出了教室,我们互相拿出鞋垫样子比较。麻酥苏嚼着麻籽(一种油料作物的籽,形状如高粱米。)问我老去江老师家补课丢人不?“那有啥丢人的,”魏丰燕站出来说:“又不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丢啥人么。”“嘿,就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也没啥丢人的,”杨美人插话道:“谁也不是万能博士,小程老师昨日里还请教我一件事呢!”“不会请教你过年办事,办得什么事吧?”麻酥苏的爹在县粮食籽种站当站长,她的优越感让她说话带刺很正常,她还撇着嘴看着杨美人,期待对方回答。
杨美人气噘噘地说:“想要,给你。”“给哪个?”麻酥苏甩进嘴里两粒麻籽,“你的未婚夫我可不要,放得都朽了。”麻酥苏笑嘻嘻地说。杨美人再想回嘴,被我给拉开了。我说:“福儿奶奶说过男人活着时是一棵草,死了时是一件宝,你们要要,我有得是。”“你还有得是?”魏丰燕担惊受怕地:“莫不是把江远澜给我们吧?”“知道我苦大仇深了?”一帮女生说:“敢情!”我说:“谁帮我补课去,我帮谁纳鞋垫。”麻酥苏说:“和江远澜在一起比和冰天雪地在一起还冷。我情愿和未婚夫成亲也不去补课,”这也是杨美人的原话。“我帮你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帮我把这学期和下学期的学费出了我就去。”还是魏丰燕“厚道”,我说:“豁出一缸小米,打住一只麻雀。”谁料魏丰燕苦情地对围拢上来的另外几个女生,其中包括李东红说:“我老腿无力,本该早早歇息,唉,这学上得累死人了,唉。”我贫嘴道:“你唉啥唉,要唉也我唉,唉家门不孝,养你这么个紫脊背却不能为我垫垫背!”
魏丰燕爱恼也会恼,恼起来屁股蛋掀得比羊尾还肥,胖得像个白瓷盆扣在上面,她放了一个极蔫的臭屁展示她盖人的功夫,女生们一下子就熏得四散了。
中午放学,我到县邮电局给村里挂了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挂通了,我说:“请帮忙叫一声支书来接电话。”我脑袋进水说的是普通话,声音绵细,对方便质问我:“哪个不懂理数的灰家伙,支书是你叫的么?还帮忙帮忙,嘁!”说着,就把电话挂了。又费了半个小时功夫,把电话挂通了。我上来就说:“爷是小侉子,你是谁?”“爷是半腚腚。”我说:“狗日的半腚腚,刚才是不是你挂了爷的电话?”“不是,不是,刚才接了一个女特务声音的电话,和电影里的女特务声音一模一样。”说着,半腚腚竟模仿了一遍,声音憋得公鸭似的。我骂道:“半腚腚你的肉又紧了吧,爷叫胡彪、胡香炭、屈虎豺给你松松!”半腚腚哎哟哎哟走了一阵儿,把支书喊来了。我问支书:“给各家捎的东西咋办?”支书说他派人搬。我说:“你也让我回村见见福儿奶奶。”“可不敢!”支书说:“你的福儿奶奶一脸的千沟万壑,闪了你的眼睛,掉到沟底咋也寻不见,是全世界的遗憾。”我说:“我们数学课纳的是鞋底底,”支书说:“你们语文课没纳袜底底吧?”“暂时还没有,”我答。支书说:“闭着眼睛读哇,读不了个好,还读不了个歹?”“读书读得心里麻烦,”我照实讲。支书说:“哎呀小侉子,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阴谋了,给你六分工,年底发展你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铁定!”“支书您的眼光忘了发展了,我进步得飞一样,我都快入党了,”说着,我还告诉支书我现在当着红卫兵大队长和团委副书记。支书叹:“你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虚飘了。”我说:“正因为我在县城学不了好只学坏才申请回来。”支书说:“你才下县城几天,就一肚子暗鬼,人家白马牙自己开了黄米院,人家那精神,共产主义也够,国际主义也够,你比比。”我说:“我给白马牙买了两块香胰子,”支书说:“电话里甭嗦,就算一块石头压胸怀,你也要牙关咬紧坚持下来,除非你瘫得起不来。”我叫一声:“支书。”支书说:“你别呜呜假哭。”我说:“我真哭,鼻涕丝甩进桑干河,让桑干河水上涨。”支书说:“真哭爷也不在跟前。”我说:“那您派胡彪来。”支书说:“过日子的光景就祸害在你们这帮女娃手里,知道啦。”我拿着电话还呜呜哭,“同意啦,同意啦。”支书嘴上烦着,却等我先把电话搁了他才撂。
新学期,外县的人不来参观我们学校“批林批孔,开门办学”教育展览了。昨天赶集般热闹的校园如今像流放地一样冷清。老师们不适应就吵吵着要改善伙食,吃羊肉大葱包子,就开会,就给学生多加自习课。
晚上,魏丰燕顶替我去江远澜家补课——说来不幸,连门都没有进去。江远澜忿忿地对魏丰燕说:“等我弥留之际你再来吧。”“什么叫弥留之际?”魏丰燕赶到学校大礼堂,找到我后问道。为什么一头猪不能假装聪明呢,是它过于老实吗?我回瞪着她,责备她笨得连门都进不去个家伙,不死等啥!魏丰燕噘着嘴狡辩:“你不瞅瞅阿尔巴尼亚那副灰相,粪堆里爬蛆,肉堆里也爬蛆,谁补不一样补,莫名其妙么。”我说:“人家江先生上吊也得找棵紫檀树,是你我把人家看随便了。”魏丰燕听不出我话中的感叹。她见我放下手中的营生——我正在挂横幅,下台阶,直出礼堂,就追着我问:“你尿憋了?”我说:“你尿才憋呢!一边儿二去!”
撵走魏丰燕,直奔江老师家。推门进去,见江老师刚理了发,脖子后面剃得贼齐,在发根和晒黑的斑印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我刚剪的刘海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着一件蓝衬衣,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穿着蓝衬衣的江老师精神了好多,他的蓝衬衣浆洗熨帖得不见一条乱褶,让我猜想他的衬衣一辈子也不会有汗渍吧?
我坐下后发现玻璃板上有几张刮得相当平的糖纸,这让我喜出望外,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着把一张张玻璃糖纸叠成“舞美人”。“你怎么知道玻璃糖纸要用水洗才能平?”江远澜微笑不语。“你用菩提树叶、用苦楝树叶做过书签和拦腰吗?”我问,江远澜就是不回答。我的“舞美人”一个个站在玻璃板上,被灯光反映得胀了一圈,等把它们一个个摆上窗台,却又瘦了不少,我犹疑地看了几遍。我和江远澜相距不到一臂之遥,粗重的呼吸从我身后传来。我问江老师:“为什么八班九班十班都去织锦庄参加三秋,别的班不去?为什么学校要全面调班,什么条件能上文体班?是不是景致老师当文体班的班主任?白个白一死,化学课老师不够了,这门课取消吗?方向明一死,你的大米债没戏了吧?”
“嗯。嗯。嗯。”江远澜漫不经心也不像,深思熟虑也不是地“嗯”着,他一边“嗯”,一边盯着我的白胳膊和忙不拾闲的手……当我把最后一个“舞美人”托在手心,凑近台灯端详时,江远澜静静地偎在我的身后,从桌子上拿起笔。他的右胳膊搭在我的肩头,左手拽过一页白纸,他的脸颊碰到了我的脸颊,他在那张白纸上写了四个字:
小洋囡囡
刷地一下,我的脸就热了,随着胸口怦怦怦一阵乱跳,胳膊腿都像粘了层桃毛一样难受:“囡囡”两个字我不认识,读不来音。
看着“小洋囡囡”四个字,有心请教,一腔话儿却冻成冰蛋子堵在了喉咙口。我希冀地侧过头,想看到江远澜的脸,特别是他的口型,连猜带蒙,糊弄个大概,偏他把脸闪到一边去了,我看到他的脖颈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他两手团在一起,十指架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是没咒念了的模样,我刚有一丝难兄难弟的欣慰,谁料江远澜突然蹲在屋角砸起炭来。
说不出他是和炭有仇,还是和斧子有仇,炭快被他砸得四处乱溅,更有葡萄大的炭块跳到桌子上,砸了没一会儿,他又跑到衣柜前取水杯喝水,不知是水太烫还是他喝猛了。他呛得厉害,咳声大得能把顶棚上的灰尘震下来。
我站起来,背靠书桌,叫着:“江老师,江老师!”江老师呛得捶胸顿足,眍的大眼睛噙满了晶莹的泪花,他整个人弯成一张弓,费劲儿地还想和我说点什么,他的眼睛被泪浸得亮闪闪的,嘴张得有鸭蛋大,厚厚的嘴唇往上翻,整张脸就变了形。就在我绕过椅子搀扶他,想给他拍拍背时,突然门开了,小程老师神采奕奕地进来了,“怎么了,江老师病了?”我赶紧附和:“病了病了。”小程老师吃惊地急问:“碍事不碍事?”“碍事碍事。”我随嘴一说,立即遭来江老师痛心疾首的目光,那目光把我带到——刚才经历过的羞怯的波澜!我一下子心乱极了,就在小程老师上前架住江老师的当口,我慌忙跑掉了。
地是酥的,风是柔的,树影是暖的,夜是绵的,我顺着云林寺的大墙跑时,大墙是活的,它几乎同我一道来到了操场,城墙圆照博观着秋夜的成色,秋夜的质地,秋夜的纯静,秋夜的绵密,操场大包大揽着秋夜的质地,一两只蟋蟀叫彻风清月白,声悠韵长,三五朵萤虫起舞云敛星高,轻盈缤纷。人其实不喘,但思考在喘,人其实不乏,但打算在乏。这算不算韦老师讲的“人间何处不岩”的境地,这是不是福儿奶奶说的“大田里长出绵沙蓬”的本领,我咋当上了急毛猴,我咋就被江老师惦记上了,我咋就见了他心也慌,腿也颤,我咋见了他就手出汗,嘴发干?我是补课补怕了,还是补课补得狗熊了,我是补课补傻了,还是补课补得草鸡了,我再没事干,再厌烦校园,也不能向阿尔巴尼亚这个莫名其妙打白旗,嚷招安吧,也不能闹得自己五迷三道跑到操场来吧?
我把村里屈花姐唱的《寄短生》一改,再一唱,就有了“绝迹高凌几万里,叹骨花魂消而去”的豪迈,这豪迈原来写在石磊磊的床头,此刻却来到了我的心头,经过喊叫,经过嚎,就把景致老师招来了。他说我的歌声野得不能再野,担心我是野狼后裔,幻化人形。景老师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卡蓝上衣平平整整,国字脸俊模俊样,我就提出非常非常想去文体班的要求。景老师一笑,沉吟道:“虽然有生女不用识文字,工红唱戏胜读书的老话,但文体班实在是学不到什么的。”“我什么都不想学!”我赶紧表白。“这话就绝对了吧?”景老师问我:“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学,为什么要去江远澜家补课呢?”“这不,我刚刚逃出来嘛!”我的解释让景老师感慨道:既然同一种原因能造成厄运,也能造成幸运,我没有理由不要你,你再去找一下小程老师,他是文体班的班主任,我不过是文体班的艺术指导。
“明白喽——谢谢景老师!谢谢——”我高兴得原地蹦了个高高,转身朝小程老师的宿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