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自杀
江远澜来到小侉子插队所在地——晓井村的那一天正是古历二月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有关民间二月二的风俗,江远澜一概不知,酝酿了一路的思想核心简明扼要地只剩下了两个字:自杀。他希望和小侉子的会见能像柏拉图式的对话,尽管自己和小侉子都尚且不能称之为名人。
此前,江远澜度过了一段身体极糟,灵魂极美的时光,他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在此刻才带给他一种曼妙的优美描述:包括他发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木棉枕上一圈又一圈,渍迹清晰的口水印痕。想一想,在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小侉子百般奸滑,在逃避补课之际,竟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口水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而自己却没能捉住一次。江远澜遗憾不遗撼的倒没有强调的必要,只是感叹若能看到小侉子睡觉的样子就好了。
通常来讲,人们在看罗马史时,读到恺撒之死时便想停下来,不再往后读了。谁不知道一个时代的通史,乃至风景通常是建立在歪曲了穷乡僻壤,穷乡僻壤子民们的真实境遇和真正个人情感之上的呢,江远澜在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惜与惋惜之余,又为自己能藏匿好这么一份宝贵的情感而沾沾自喜。因此,八十里山路除了让他的裤脚管蹭上一层厚厚的黄土之外,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和乏力。村里的孩子们有一种出奇的灵性,他们的目光不但能够抓住历史的盛大场面的一瞥:譬如发现皇帝的新衣,又譬如发现一个绞架高的穿着黑色风衣的江远澜出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暮色四合的那一刻。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住了江远澜,问他找谁,干什么的,江远澜说我是老师。噢——管小侉子的老师来喽!孩子们随即把一个有梦游病患者表情的江远澜簇拥到了福儿奶奶家。
小侉子毕业后执意继续插队,给江远澜带来了意外的烦恼和忧虑,他不能理解小侉子一说起村子,眼睛就冒异光,神采就要飞扬的那腔激情从何而来。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这话他可以对自己说一万遍,却没法对小侉子说一次。天使都无权左右他人的意志,抱着这样的观点,江远澜叹喟的只能是最深重的遗憾——和一个女人默契,怕比登天还难。
江远澜随着一帮孩子先穿过一条宽畅的土路,然后登上石阶,左拐到了一个堡上面,堡上面有一座残垣坍塌的戏台和一座香庙,沿着碎石片铺成的小路一直向东,经过了浓烈酸臭味道的牲口房,强烈卤水味道的豆腐房和几间挂了面,包了瓦,伸出脊的灰瓦房——村小学校,再回拐到土路上时,南面丰稔山的积雪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焕发出它蓝莹莹的熠熠银光。
再等江远澜走进福儿奶奶的土窑时,孩子们突然间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甚至可以说遁逃无迹。江远澜哪里知道古历二月二按此地习俗是鬼串门、妖远游的日子,谁若去他人家,惹来灾难疾病都是百防无效,百药不救,一死了之,落为结局。人们若把这一日视为祟日,便岁岁相告,甭说黄口小儿心中铭记,就连各家的猪羊鸡狗也都有束有缚。
做为五保户的福儿奶奶前一天就被她娘家——裕儿村的老侄女接走了。福儿奶奶坐在毛驴车上,一派老花骨朵就要开个粲粲的欣喜眉眼,她对小侉子的叮咛不提也罢,她让小侉子把轻浮放荡的神情收起来,把奸懒馋滑的贼性收起来……气得小侉子嗷嗷叫:“您老吃油糕炖羊尾巴去了,却给我摊派下这么一大堆的活计。哼,历史选择了王莽,那是必然,福儿奶奶您选择了我,那可是活该!您老养的那只大母鸡三年都不下蛋了,我今儿要让它永远下不成蛋!除非您不走!”福儿奶奶提醒道:“你要是能有孔融丁点儿仁义,你会寻见个好男人。”“爷最恨的就是狗屁孔融让狗屁梨!”小侉子的突然发火,弄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只老毛驴都莫名其妙直打响鼻、窜黄稀、尥蹶子。福儿奶奶惟恐去之不速,临走时,连预备带的一包红糖,一包红枣都忘记拿了。
江远澜进门时,小侉子正一边吃枣,一边拉风箱。她食言的事物通常与学习有关,不想食言的事物通常与食物有关。所以,福儿奶奶前脚走,她后脚就把那只老母鸡给干掉了。确切地说,她不是用刀杀的,她是学村里胡彪贤兄,用撵野兔子的办法去撵鸡,活活把鸡给撵死了。无边的感伤和炖老母鸡的香味不谋而来,真让小侉子不知如何是好。回村后,邮差上了一次山,全村人加起来的信也不如小侉子一个人的多,仅江远澜就来了三十余封信。都说富者余赀财,文人饶篇籍,这回让小侉子领略了,她便把那些信全丢在了箱子里,一封都没打开。她觉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已经说得再明白无误了。这一刻,她正在想:鸡死了,人可以炖来吃,而且鸡香扑鼻。人死了,却没法炖来吃,且尸臭熏天,人与鸡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小侉子!”江远澜的叫声打断了小侉子的胡思乱想,风箱拉到一半儿的手骤然停下,起初,她以为是幻听,再一转过脑袋:竟然真是江远澜,绞架高的身子站在那儿。
“嘿,你怎么来了!”小侉子惊讶道:“就你一个人吗?”
江远澜点头不语,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整孔窑洞:“就你一人?”“福儿奶奶她……她回裕儿村去了,要后天才能回来呢。”小侉子忙告诉实情。
江远澜、小侉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间隔着一尺距离,开场白说完,两个人便不知说什么好了。端详端详对方吧,两个人都这样想:小侉子发现江远澜越发瘦得厉害,整个肩都垮了下来,好像他不这样瘦,不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内向和思虑过度的人。江远澜发现小侉子居然又胖了,胖得就像土匪头子的审美取向——藏窝在山林里的肉乎乎的、肥腴腴的压寨夫人。他几乎克制不住恼怒的感情,质问道:“你怎么胖了?你还胖了?你怎么就胖了呢?”
小侉子抓起一把枣子伸到江远澜面前,她本想说我喝凉水都上膘,但嘴里分明还有两颗枣核儿没吐呢,就把枣子放在了炕桌上,并把炕桌朝炕沿儿拉了拉,扭脸儿吐了枣核儿,不大好意思地对江远澜说:“累了吧,上炕歇息会儿,鸡这就炖熟了。”
“你知道我来,还杀了鸡?”江远澜有些意外。“这可是我来村里吃的第一只鸡。”小侉子笑吟吟地回答。她见江远澜若有所思,神色中掠过怀疑的追疑,便故作认真的模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今晚先吃鸡,明日我让胡香炭拎上枪打几只石鸡给你吃。”“胡香炭?他是谁?”江远澜有所触动地问询此人时,系鞋带的动作明显放慢了。“嘿,他是民兵营长,手上有枪。”小侉子解释时发现了江远澜的不悦,她马上感到莫名的歉疚,因而也就更小心,甚至是用爱怜的口气问:“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水吧。”“你的生活不错嘛,”江远澜指指热气腾腾的锅灶,指指那碗红枣,又伸直胳膊,指指窗外:“连天上的石鸡都在等着你去吃它们,蛮好的。”
江远澜瞧着小侉子恣意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年轻惯得她毫无拘检,凭什么自己又踏黄泉又替她操心?如此一想,还是数学省心,数学不仅是自己物质上的衣食父母,而且数学更是一种精神的理想仪器,依赖于它的人大多具有敏感(甚至是脆弱)、聪睿(甚至是偏执)、艰毅(甚至是沉迷)的禀赋,这种禀赋往往使具有上述气质的人展示了他们卓尔不群的人类生存处境的选择及尖锐的历险方式,变异程度,以及洞察能力。江远澜觉得自己是用全部身心去和小侉子交流的,而小侉子对数学,包括对数学人的理解和认识实在是让人痛心,她既不会倾听,更不懂交流,瞧她那副傻吃傻喝、傻玩傻乐的嘴脸也不知多会儿才能换过来,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批评道:“你也太没心没肺了。”
若跟你这号男人有心有肺,三天之内就得进火葬场!小侉子一听此话,心里马上给予了还击,但在脸上,她却做出无辜和吃惊的样子,怯声怯色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小侉子说到这儿,猛然想起福儿奶奶知道鸡没了之后会是一副什么辛酸楚苦的模样,当她鲜明意识到“好吃难消化”的那一刻,已然想到的是想方设法也要让江远澜把鸡钱交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呢。
江远澜看到小侉子先是一副惶惶的样子,继而又是沉思的样子,以为自己批评奏效了,他对教化的功能又有了新的期翼,况且心中涌动的是喷薄而出的临终之言,他想竹筒倒豆子,阐释详明。他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猪腰子形状的军绿色饭盒,先放在炕桌上,然后推到小侉子面前:“焖点儿大米饭吧!”
“你带大米来了!”小侉子乐不可支地打开饭盒,看着白花花的大米,情不自禁地朝江远澜嫣然一笑。
此前,小侉子从未在江远澜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温情和温柔,那一瞬间,倒弄得让江远澜有些提心吊胆:惟恐小侉子是对大米而非自己。
有了波澜起伏的心态,也就有了纷扰沓来的念头:我还没有吻过她呢,说出去真够丢人的。江远澜想到此,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小侉子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为什么自己总是惊慌失措的呢?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老师不应该爱上学生么?恐怕还有年龄之间巨大的差异吧!想到年龄,立刻想到了小侉子母亲那张冰冷却露出一丝讪笑的脸,不死能行吗?结果是否定的,他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到那张脸了。
“你知道我来这儿为什么吗?”江远澜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不会是又来给我补课的吧?”小侉子顽皮道。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
“自杀。”江远澜说完这两个字后,情绪一下子亢奋了起来,他用赞叹的口吻:“天晓得!自杀有多么过瘾!”
小侉子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收到我送给你的东西了吗?”
“是韦荷马交给我的那个荷包吗?”
“怎么会是他交给你的呢?我明明把那一篮子东西都放在你门口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小侉子纳闷地问道。
“一篮子……”江远澜自言自语的同时肯定地摇了摇头。
“还有一罐子腌好的酸溜溜呢!”小侉子补充道,此后,她一边聊天一边如数家珍地告诉江远澜那天下县城还给他带了什么,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车链子断了的事,没说荷包是在哪儿缝的。“全让韦荷马那家伙贪污了,”江远澜说罢,提议:“开灯吧。”他的右手顺着墙壁来回摸寻着灯绳,小侉子扑哧笑了。她从窑底的后壁柜上取过来煤油灯,重新擦了擦灯罩,从灶炕里抽出一根秫秸秆取了个火苗儿,点燃了油灯。霎时,窑洞亮堂了,人影儿一长一短也弯上了窑洞顶子,窑洞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的同时,窗外的天色渐渐驶抵了黑暗的尽头,窑洞外的碾房轮廓、酸枣枝扎的篱笆墙紧跟着也都融入了夜色,羼杂了朽烂了的沤秫秸粪的气味,羼杂了秋天田野庄稼成熟时的气息,羼杂了蜂蜜中好似一股莜麦花的清香也随月夜,繁星芟除未尽地冒了出来。
留连在窑中的炖鸡的香气稠得像松香一般发粘时,鸡炖好了。小侉子麻利地放在一个小瓦盆里,马上用秫秸叶子洗净了锅,焖上了米饭,她还找来几个紫山药蛋,放入灶膛里烤,不一会儿,大米饭的淡香和烤山药蛋的焦香源源不断地飘溢出来,啮噬着小侉子肚子里的那条肥滚滚的馋虫。
在江远澜心中,这是一顿名符其实的“最后的晚餐”。某种庄严,某种不受羁绊的意志是可以强迫理念不必介意食欲的诱惑,按理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江远澜的食量大得惊人,小侉子只吃到了一根鸡脖子,整只鸡及大半锅饭全被江远澜吃掉了。江远澜吃相生猛,吃相凶狠,不仅仅足够小侉子惊讶之余一遍遍回溯,还让小侉子心疼地遗憾:我为什么要吃那根鸡脖子呢,都应该让他吃光。他太瘦了,他太饿了,他太爱吃老母鸡了。
被热热的煤灰焐着的紫皮山药蛋端上炕桌之前,小侉子将它们放在篮筐中摇了摇,她告诉江远澜这是晚餐后的一道甜品:名字叫“紫罗兰布丁”。她歪着小脸,笑媚媚地说时,确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城市女孩狡狯的本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都不会放过属于她的优越,属于她的惬意。小侉子在往盘子里摆放时的认真和专注,让江远澜看到小侉子生活精致一面的同时,又衍生出新的苦恼:她打了嗝都有滋有味的样子——一颗按椭圆形轨道环绕某个已消失的星球运动的行星,那星体仍以其光辉照耀着自己和行将结束的黯淡的生活。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且绣在荷包上送给了自己,可为什么自己觉得她更愿意和“紫罗兰布丁”在一起呢。
江远澜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指向了七点,他思索后抬起头,发现小侉子正盯着手表不放,他便把手表摘下来,招手让她过来。等小侉子迟疑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时,他把手表戴在了小侉子的手腕上,表链显得长了,他便朝胳膊上方捋了捋,或许想到永无穷期的分离比事实成立更令他失落,或许看到,摸到了小侉子圆滚滚的手腕是那么细嫩白皙,他的感慨泛滥得过于凌乱被他立即意识到了,他对小侉子说:“留个纪念吧。”
小侉子捋高袖子,抖抖手腕,让表躺在了手背上。这是一块普通的上海牌全钢手表,她像抚摸小油鸡一样抚摸着表门儿、表链,毫不掩饰她对这一份礼物的高兴和意外。她的嘴巴高兴得丝丝直响,她那明澈如水的大眼睛欢喜地挑了起来,江远澜揶揄道:“快捂住它,小心它跑了。”小侉子果真像扑蝴蝶一样,右手扣在左手背上时还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刹时,两人相觑笑了。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一段时光。表面上的时间,属于江远澜的时间静止不动,似乎古历二月二日根本没有来到,尤其是1975年的古历二月二日根本没有来到。江远澜身体里那架巨大的思考机器正在碾磨着他的精神零件,为其粗糙的表面打磨抛光;与此同时,江远澜的胃也沉甸甸地蠕动起来,骤然膨胀,堆积进来这么多食物,胃便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兼力不从心,江远澜感到舌头黏乎乎的,眼睛眨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一缕缕困意无法招架,整个人便被慵懒,最新鲜的慵懒感觉占领了。
此前,江远澜尚不知慵懒为何物,他一直以为慵懒是女人及寄生虫式男人的特权。此刻享有此特权的江远澜终于明白了:只要吃好吃饱,再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靠,慵懒便能不约而至。慵懒至少可以一下子占领半个灵魂,和女人在一起的慵懒甚至可以拱手相让所有的意志。
至少在那一刻面对姗姗来迟的慵懒,江远澜表现出了歉极丰来的满足,他闭上了双眼,觉得自己顺着弹性楼梯轻盈地往上走,接着,他把这间土窑洞想象成了正在缓缓前进,是在冰湖上前进的老派的甲壳虫式公共汽车,自己舒服地晃晃荡荡地坐在有滑溜溜扶手的座位上,明黄的阳光斜射在脸上,身子上,自己眯了一个极甜的盹。江远澜想:倘若真要让自己想出一句劝世的箴言,他会选择“慵懒”二字的。
在江远澜打盹的同时,小侉子洗锅刷碗,给猪煮食,擦缸抹柜,扫地砸炭,她一分钟都不拾闲地忙碌着,忙碌之余,一次次看着胳膊上那块银晃晃的手表。
斜挂在窗外的布喇叭先是拉——拉——细弱地响了两下,突然猛不丁地一颤,响起了嘹亮的《国歌》声。其声音之大,一下子把江远澜吓醒了。八点钟,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时间。江远澜揉着眼睛,痛苦的表情挂在脸上,当他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挂满灰尘的灰色的布喇叭上时,小侉子告诉江远澜,这个布喇叭八毛钱,是公社硬摊派下来的,家家户户都要安,江远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可惜自己获得的慵懒太短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呢。或许质量永远都将成为数量的天敌,思索一来,他的眼睛立即亮闪闪了,残剩的那点困意也灰飞烟灭。他把背挺直,拍拍炕上熏黄的苇席,他让小侉子甭忙活了,坐下来,安静地坐下来,他有话要对小侉子说:
“……我出生在一个渔行的小康之家,我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在我出生时,他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出生之前两个月,我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回娘家给外公做寿,母亲的老家在广东清远,他们是坐船去北江的。回来的途中,船翻了,只有母亲幸存。我过百日那天,父亲在江门市最有名的“陶珍楼”摆了鱼宴,并请当地最有名的左佑天先生赐名。左佑天先生问我父亲“百日吉”我抓的什么?父亲说我紧紧抓住一颗算盘珠子不松手。左佑天先生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是要北上读书有大造化的。我父亲又问这大造化是指什么?左佑天先生说如今仕途充斥着竞求为官的知识分子,太多的读书人企盼成为政治脂肪,而贵公子怕是志不在此。或许兄弟姐妹的死地——北江清远就是他的生地,尽管贵公子头顶上既无世代簪缨,脚底下又非世代经学之祖荫,但黄金满,不如遗子一经,供给他读些稀缺的学问,可免他偏荣偏枯的命运,我以为贵公子命中自督自命、心胸如澜,就叫江远澜吧……”
就在江远澜如此这般滔滔倾述之际,不幸的是小侉子只要一见江远澜端出授课的严肃表情就犯困,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再一次在小侉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她靠在炕尾,才三五秒钟,便进入了丹枫紫柏黄梧桐梦香远的悠然之境,盹着后,她梦到漫山遍野的石鸡如漫山遍野的落叶一样飒飒吹到脚下,梦到福儿奶奶枯手如笊篱朝自己脖颈伸来……小侉子醒得相当急促:她若看到江远澜愠怒的脸倒也算顺理成章,可问题是整个窑洞空了,江远澜不知了去向!
她隐约听得江老师喊了她好几声。
小侉子登时觉得自己又犯错误了,她赶紧趿上鞋,穿上棉猴出了街门——江老师——江老师地叫着,四处环顾寻找。此刻,江远澜反倒成了顽劣贪耍的孩子,小侉子则成了舐犊情深的家长,小侉子迎着呜咽的北风,迎着明月在深邃浓重的天空泛着银光地在云中穿行,碎步小跑,一条街一条街地跑进去又跑出来,小侉子生怕江远澜一个人跑到山里去,落得和半腚腚一样被狼啃吃半个屁股的可怜下场。小侉子生怕江远澜腿脚有个闪失,折骨损筋。
当小侉子跑到村北的场面时,看到碾石辘轳边站着一个人影,她猜定是江老师了。走过去才发现是村治保主任胡富。小侉子问胡富站在这儿干甚哩,胡富说能干甚哩。她瞅了一下胡富不自在的神情,说嘘——哄谁哩,怕是想进隔壁院的白马牙家哇,拎上半布袋山药蛋不就去了么?胡富马上说:“小侉子仁义,借上半布袋山药蛋给爷,爷等新秋来时还你。”“爷全当是拨草寻蛇,自寻烦恼。”小侉子自嘲后又说:“黑咕隆咚的您自己下地窨取吧。”胡富的暗脸变成了光脸,他急煎煎地接过小侉子给的钥匙,转身去了。
小侉子由村北往村南去的半路上,准确说是在村太庙的东墙边撞见了江远澜。尽管北京城的太庙确实也是紧贴在皇宫——紫禁城的东边。小侉子问江远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江远澜说:“我想找厕所,找着找着就转到这儿来了。”小侉子下意识地马上站在了上风头上,生怕闻到异味。江远澜哪里有小侉子的诡谲,他指着太庙问小侉子:“此处可否是大户大家。”小侉子联想起小程老师来村里时也问过同出一辙的傻问题,小侉子当即瞒骗此乃宋代名将狄青的遗址,小程老师还恭敬地鞠了三躬。想到那情景,小侉子窃笑在心,对江远澜说:“这可是清代翰林院侍郎半腚腚的故居。”江远澜先沉吟地噢了一声,马上指出小侉子言出有误,他言据喜城记载:喜城自清雍正七年房裔兰任知县迄今,仅有一人考中进士,这恐怕因喜城武备盛,文教略的风尚有关,你说的那位半腚腚能读过春冬书怕就不错了。
被揭穿的小侉子嘻嘻一笑,说:“我逗着你玩呢。”江远澜说:“别逗不逗的了,我想问你,为什么我一正经地和你说话,你就犯困呢。你哪来的那么多觉。”“梦多觉也就多呗,”“小侉子如实答。你刚才梦到了什么?我梦到我长了一脸的老人斑,和福儿奶奶似的。你的话能不能不拐弯地说,你是嫌我老了吧。”“没那事,没那事,小侉子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再说了,我们都是不准备活的人了,小也是死,老也是死,在死面前,人人平等。江老师您说对吧。”小侉子的回答让江远澜很伤心,他没有想到小侉子这么油滑,他说:“你还一口一个江老师、江老师地叫着,你不能叫我远澜吗?”“叫也是死,不叫也是死,还瞎折腾啥,咱们省点事好不好。”小侉子真是心里有啥说啥,江远澜拿不定主意地怔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也罢,既然走出来了,我们两人散散步吧,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是上峰火台呢,还是去桑干河呢?江远澜迟疑了数秒,然后说:“先上峰火台,后去桑干河吧。”
夜风吹着吹着便停了。霎时,夜空显得格外清亮纯澈,满天的繁星露珠般晶莹。我每天不是“黄土浴”就是“黄风浴”,你享受不到吧?小侉子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朝上坡边走着,边问江远澜。江远澜摇摇头,继而问:你天天都出工吗?你天天都做题吗?小侉子狡黠地笑了。我想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有权自由支配,放放假吧,今天晚上不用补课了吧?你应该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那你呢?我?我还没想好呢。你想什么,能告诉我吗?你真的要死?决定了的自然要去做。谁教你这么教条的?岁月吧。可生命这只箭射出去就没了,嗖儿——一声,命就没了,要这么简单真是我的造化。怎么只是你的造化呢,还有我嘛。你也不想活了?想活,但必须和你一起死。我只有权结束我的生命。没错,可我答应你,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你干嘛,我干嘛。你都死了,我也死了算了。你这么想死是不是怕补课?没错。我死了,你的补课也就成为历史了。真的?是的,你大可不必和我一道死。但是你动意,我同意。你不怕死!我只怕食言。说到这儿,登到半山腰的小侉子回头看了眼黑乎乎轮廓不清的村子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生活最快乐的地方。我见到你母亲了。我知道,她来信说了。她……江远澜还想再说什么,但从头到脚都被绝望攫住了,自打从省城回来,除了头疼的毛病频繁发作,每天都要吃四、五片去痛片才能缓解之外,还有,他发现大米所剩无几了。自从动了和小侉子生活在一起的念头之后,原来有序、机械、单调的生活乱成了一团,颠三倒四、失魂落魄的日子他是尝够了。两次寒暑假回广东都忘记带大米回来,长期饥饿的煎熬让他格外羡慕走向悬崖的山羊以及扑向火焰的飞蛾,他觉得不想活的本身就是死的理由,一如在代数的分析性中,可以从不矛盾律推出,凡A都是B的形式的一个“逻辑真理”,让B的思想包含的是A的思想。举一个贴近的例子:凡老光棍都是男人,亦或说凡老处女都是女人。江远澜此前就已经意识到他与数学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数学一直以它引人注目的光彩:它的确定性、抽象性、精确性、应用的广泛性以及它的纯净美(dry beauty)讥笑和反衬着他黯淡的、慌乱的、粗糙的、动荡的生活。他试图以数学为伍,亦或说做数学的奴仆、数学的某一种演算文具。但是,他发现他失败了,他意识到对数学——一如对宗教的虔诚一旦被破坏,自己不啻成为一只迷途不归的羔羊,他和数学相容的梦一醒,他惟一的出路是长眠地下。也只有长眠地下,才能被数学埋葬,被情感埋葬。面对岑寂的、满天星斗的、诡秘的穹苍,他觉得能登高远望到生命尽头,也是生前最后一笔丰厚的进益,他想一个人在荒凉、贫瘠、死气沉沉的地方呆久了,便会自然而然地遵行那里泥古不化的生存方式。他觉得小侉子不应该像虫豸一般消失在这残垣断壁、坍塌倾圮的城墙边,尽管小侉子热心可嘉,与自己有着赴死的共同信念。尽管他已经感受到小侉子对“一意孤行”的狂热毫不逊色自己,小侉子所有的向往都是朝着毁灭的目标前进的,她面对生命的大限表现出无限憧憬,无限随便的做派,完全是老耄的从容。他觉得一个女孩子不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历史,她该有她的慌乱,无助和抗拒,一个面对死亡逆来顺受的女孩子远比死亡本身要恐惧得多。于是,他指着满天的繁星说:“在宇宙中,木星的普遍意义是它会给人带来喜悦,在宗教庆典上,它代表了愉快。而土星虽然表达的是肉体性的衰退,但它也包括了成就的幻想。”“是死亡的成就么?”小侉子的反问,让江远澜一震,他噎住了似的,老半天才说:“你还不知道水星呢!”小侉子说:“水星不水星跟咱俩没关系,咱俩是有任务在身的,咱俩只有跟死亡有关系。”
“你一个人来过烽火台吗?”“没有。”“你说我们怎么死呢?”“随便。”“我想死在水里。”“死鱼都是眼睁嘴张。”“你不死能行吗?”“你行我当然行。”“我不想背凶手的恶名。”“鱼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江远澜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我很快就不是人而是尸了。”“但至少是人的尸体。”“你为什么对死亡情有独钟?”“因为那是用大汽锤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闯进磁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这些想法你酝酿多久了?”“还用酝酿吗?”小侉子反问时不禁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为了自杀,偷小孩——偷走薛施妹妹那件事。她说得相当诚恳:“既然我们不能用蜡粘上一双翅膀飞上天,我们就有必要剁掉梦想去入地。”江远澜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生死练达。”“你们男人总用一只带衬里的杯子喝水。”“什么意思?”“太繁锁了呗,你要知道女人是很简单的。”江远澜摇摇头用哭腔道:“女人比费马大定理和黎曼猜想加起来都难,只有我倒霉地知难而上。”
小侉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媚态,有些顽皮。但实际上,她心中是想哭的,从未经历过的酸楚潮水一般涌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双亲和两个哥哥,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红烧茄子和炸藕合,再也没机会穿漂亮衣服,而是学彗星,拖着条笤帚尾巴斜插进坟墓里,上帝也不再赐福给自己——譬如喝碗羊头脑之类的,小侉子的眼睛斜睨着夜空,觉得身在烽火台实在是做作,守着砖石缝中的枯草、落叶和黑黢黢的城墙实在是倒霉,败坏了的心绪已经不请自到了。所以,她对江远澜最后的诗情画意感到多余,她擦了擦像蒙了两片玻璃似的、含着泪水的眼睛,背对着一直绵亘到天边的城墙,面对如一茎枯草般瘦弱的江远澜说:“死就死吧,自杀也不算什么壮举,瞧咱俩哩嗦的,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到供销社买瓶酒喝,买点零食什么的。”“你又饿了?”“不饿就不能吃东西吗?”小侉子也惊讶地问道。江远澜加倍惊讶得两条腿叉开才能站定,于是,烽火台上映出了他腿的影子,巨大得像两根长柱。小侉子也夸张地表演着小品:她从棉猴的衣兜中掏出酒瓶,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将它对着皎皎的月亮望了片刻,她似乎看到瓶中的酒闪耀出玫瑰色的光芒,便得意地,更准确地说是惬意地微笑地拎着酒瓶转了一个圆圈,之后,她用牙咬开瓶盖,仰头,张嘴,凌空举起酒瓶,几乎没触及嘴唇,就把一瓶酒全都灌到了嘴里。然后,她抹了一下嘴,呆傻地愣了一下,一阵冲动上来,便把酒瓶奋力抛了出去,一直抛到比飘着浮云,缀着繁星的高空更高的地方去……
小侉子的哑剧表演让江远澜立刻有了酒瘾,尚未沾酒,他却双颊红得像烧乏前的煤球。他说:“走吧,还等什么!”“你能给我买一斤黑枣吗?”“黑枣?就是长得像羊粪蛋一个样子的枣。”江远澜点点头。你能给我买半斤杏干吗?江远澜瞅着小侉子如月亮般清亮的脸,又点了点头。“呜拉——”小侉子学着苏联电影中女战士们胜利后奔下山去的动作,嘴里呜拉呜拉地喊着,从城墙一阶阶跑下去时,不仅把江远澜抛在了后边,还把藏青色的天际及好似被透明的烟霞笼罩着的烽火台和干枯、荒败的长城也抛在了身后。
再回到村时,已经后半夜,公鸡都打第一次鸣了。之所以耽搁,是小侉子快到村里时,脚步突然放慢了,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小侉子向江远澜提出了两点要求:其一,写一封遗书交到大队部的“邮筒”里。其二,让江远澜掏钱留给福儿奶奶,算还那只母鸡债。江远澜说一只大公熊体内有九亿亿个细胞,如果将其细胞排成一队,足以从地球到月球排一个来回,我只害怕你提出此类要求,让我在时间面前为难。再等小侉子把两件事办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远澜把兜里带来的所有钱十七块钱,留给了福儿奶奶十四块,只留了三块钱买酒自用。
小侉子丁当五四地捶供销社的门板时,供销社的售货员老翁刚刚夜起小便之后才躺下,所以,从捶门到开门只用了不丁点儿时间。老翁是大同市来的知识青年,虽然从村子距他们城市的距离不足六十里,但老翁有眼镜戴、手表戴,一年四季穿着三接头的皮鞋,还把黑皮带扎在羊毛衣的外面,是村里最斯文的人物。他开门,见小侉子带着一个男人进来,既意外又热情。江远澜把三块钱拍在乌黑的柜面上,说要两瓶葡萄酒及黑枣、杏干。老翁说最贵的通化红葡萄酒没货有两年光景了,有的是宣化葡萄酒六角七分一瓶。江远澜摆摆手,让把酒拎过来,老翁递过来两瓶酒,一斤黑枣、半斤杏干之后又拿到台面上十块甜菜头做的浆糖,半斤焦枣和一个鹅蛋圆的小镜子及一把木梳。老翁对小侉子说:“你要的东西和葱葱、小山死前买的东西一样都没差。”葱葱和小山是四年前投河的一对恋人,老翁这会儿不动声色地提到他们,说不出是在鼓舞还是暗示,至少,小侉子感到怂恿也是一种亲切。她成心把手表链子弄得喀拉喀拉响,还不住地看表,直到老翁终于问了她几点之后,她才喜盈盈地走出了供销社。
村里的“太庙”只有一尊佛,而且是泥坯佛,肚子像弥勒,脸型像关公,四肢像观音,神情和脑袋像圣母玛丽亚。这尊改良佛是北京男三十五中和北京女八中的一对知青给村里留下的“念信”。小侉子提议去“太庙”喝酒,江远澜问要走很远么?小侉子说怎么,你累了?江远澜便说自己是扁平足,八十里山路已经走得够呛了。小侉子说有扁平足的人可以免于战死疆场,因为扁平足不准参军。小侉子还说一般来说扁平足的人肩胛骨的形状相当特殊,特别适合搞体育中的投掷项目,例如投掷标枪、铁饼和推铅球。小侉子暗地里想的是:自杀蛮好,你小子不用再四处里寻找大米饭了,省事省大了。敏感的江远澜觉出了小侉子不怀好意,便问谁告诉你的?“小程老师呗!”小侉子昂着脖子说时,根本没注意到江远澜妒意严重,她甚至拿出一副滔滔不绝的架势:“小程老师告诉我他喝牛奶不吸收,对蚕豆和花生过敏,一吃芒果便会感到像吃松节油一般恶心想吐……”“他没了。”江远澜毫不客气地打断小侉子话的同时,不禁想起了刚上大学时,亲眼看到的一幕:一辆红色的救火车从他的实验室窗外驶过时,鱼缸中的红刺鱼都冲向窗户那一侧,起劲儿地“恫吓”红色救火车,尤其是雄刺鱼的肚皮像红球一样圆鼓鼓的……当时,他觉得好笑,现在回想一定是上帝以某种形式提示自己,包括自己这一最后的抉择,也存在着某种与上帝的内在联系——内外焦困的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关于黎曼、关于高斯难道自己要说的话是证明是存在着的但谁也不懂得这个证明,抑或说证明没准就不存在!一想到黎曼、高斯,江远澜便想到一只蚂蚁去拜访大象的渺小,一个可以娴熟心算五个七位数或八个七位数相乘的自己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算人。只要有一台计算机用三五秒钟便把自己一辈子的演算活儿干完了,自己不死等啥呢。那一刹间,江远澜还彻悟到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心灵贫乏的经验主义者,自己之所以能够和小侉子较劲,实在是她太闹腾了,临死前都不让人安宁,提什么狗屁的小程老师。
是她单纯得可疑,还是死本身令她幸福得无计可施?江远澜显然猜错了,小侉子才到“太庙”就咬开瓶盖的动作已经郑重说明人到断头时眉头多少都要皱一皱的。
宣化葡萄酒一直是塞北璀璨文化的基石,当地的文化人通常把它认为是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葡萄酒的异地殖入,原因在于它的液体也是黑色的,也是对人生实质的佐证。当江远澜拎着酒瓶和小侉子的酒瓶撞击时,他说了一句饮用葡萄酒时必要说的一句不朽谚语:Drink,l ess,but better(中译:饮少些,但要好。。)可这时,小侉子已经半瓶酒进肚了。她不知道江远澜又在转什么词,她想到的只是李玉和的台词……“有这碗酒垫底,我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江远澜在这一敏妙又最后的时刻,特别特别想借着酒劲完成伊甸园之河的武装泅渡,当然这武装指的是灵肉必死的勇气,以及乾刚坤柔,合而成章。可借着月光和“太庙”彻夜不熄的油灯,他看到小侉子气嘟嘟地噘着个嘴,很无聊的样子,她像喝北冰洋汽水一样咕嘟一口,咕嘟又一口地喝着酒。他为横跨如此大的难度有些沮丧,又有些神魂颠倒。所以,当小侉子把蒲团垫子用脚踢到他面前时,他把蒲团垫子踢开了,他认为什么膝盖都去跪的蒲团太脏了。
小侉子模模糊糊猜江远澜的心事,如果要是在校园,她会顺着白雪皑皑的城墙边那条中央发黑的小径飞快地转圈跑掉,但这会儿,她想给他的念头比不给他的念头同样地害怕而又神往:她考虑的是连明天都活不过去了,这嘴亲还是不亲,亲一下,亲一下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亲嘴还有没有必要?想到此,她背靠着供桌,胳膊肘支在供桌边,情绪有些低落地问江远澜选择哪一种自杀方式?她还说城市自杀有坠楼,摸电门,交通肇事等优越条件,农村就差一些。
在小侉子说话的同时还进来一只常年来此地偷吃供品的獾。小侉子的一声尖叫,吓得獾打个哆嗦,拱起背,痉挛的尾巴挺得弓一样硬,夹到后腿中间,黑黪黪射出绿光的眼珠子后退逃跑时,一眨一眨地表明了它的惊恐。当獾顺着灰不溜秋的“太庙”门前的冰凌且退且慌滑了一跤时,小侉子已经鱼跃般扑了出去,那只獾在逮住之后气喘吁吁挣扎咆哮,声音似狗打呼噜,但它那三色柔软如缎的皮毛实在是让小侉子爱不释手,她兴奋地揪着獾的后脖颈儿拎到了已吓得面色苍白的江远澜面前,她对江远澜说獾通“欢”字,她觉得自己能逮到獾,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江远澜要求小侉子把獾放了,小侉子磨磨蹭蹭舍不得放的过程。小侉子不期然地想到了当年在北大荒时见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獾以及三哥四哥奇怪死去的情景。她觉得獾与她之间有着不祥的默契。这一段时间江远澜的恼怒到了极点,他感叹三更夜半五更鸡,小侉子马上接着话茬儿说:四更有人要拉稀,他用眼珠子瞪小侉子时,小侉子噘着嘴说我以为你让我对题呢,我一听你话里有数字我就紧张。听小侉子如是说,江远澜揍小侉子的心都有了。他喝光了酒瓶中所有的酒,嘴上说死去相逢酩酊天,心里至少说了不下十遍小侉子“屁都不懂”,他的喘气和獾挣扎时的呼吸一样粗重。他在庙里来回踱步,不得不忍受小侉子哀哀切切的央求声:“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好吗?”
江远澜对小侉子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自杀感到忧虑:庙外砭人肌骨的寒气,顺着山峦梯田一片迤逦而下的苍白雾气,升得更高更亮的星斗,缓缓向左游去的寒月,以及小侉子不偏不倚地扑到虏获物上,且对獾爱不释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注意到无论是佛像身上、案几上、桁条、窗框,到处都积着厚得如天鹅绒一般的灰色的尘土,一股浓郁的土腥味让鼻孔发痒,嘴唇发干。他想和小侉子温存的念头自打小侉子抱上獾后便彻底破灭了,他甚至认为獾是借上帝之手来阻断他行动的破坏分子,是催促他早日踏上黄泉路的叫魂小鬼。于是,他对小侉子语调严厉地说:“你可以抱着你的獾欢乐生活,但我必须死在桑干河,我准备了足够的安眠药,我想河与江在灵魂上是相通的,它们会把我的尸体送回我的故乡北江。”
小侉子见江远澜两腮发青,冻得直打寒噤地和她说话时,连打几个喷嚏,两只脚还来回跺个不停,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无限的歉意。她说:“走,我们现在就去桑干河。”说罢,她把獾放了。獾箭一样冲出“太庙”,突然又像箭一样折了回来,它朝小侉子看了两三秒,然后霍地转过身子,跑了。
去桑干河的路上,不时有一摊一摊陈旧的马粪和牛粪饼横陈在路当间,望上去像受了潮的沱茶或尚未晾干的烟叶。因为整条沟底都是积雪覆盖的石头,这些石头大的比卡车还大,小的也有箩筐大,小侉子蹦蹦跳跳倒无所谓,江远澜踩高跷似的行进,路陌生,环境陌生,心情坏透了,于是,一路无话。
出了四沟,桑干河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摆在面前,江远澜两眼忽闪忽闪有了生动的光芒,但是,小侉子突然一拍脑门,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告诉江远澜:“我们甭想死在桑干河了,‘五一’节之前都甭想。”“难道桑干河失踪了?难道桑干河架着电网?”江远澜大惑不解。“嘿,”小侉子长出一口气,尔后没好气地对江远澜说:“你看嘛,冻冰了,冰厚得过了膝盖。”“幸好我还带了安眠药,”江远澜自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怪我,忘记这会儿是冬天。”
回村的路显得短了,但两人的脸上都有了霜色。小侉子觉得江远澜对自杀的热情就像秋天的庄稼已经熟透、干透,谷粒纷纷掉落下来,开镰收割就是了,没必要满脸庄严,整个人像穿了燕尾服似的。江远澜觉得折腾了一夜,精疲力尽。眼看天际明亮得好似融化了的玻璃,在微微地颤动,鸟雀也开始婉转地试着歌喉。而没心没肺的小侉子边走边吃,她的胃袋子比羊皮口袋还大。再回想她在自己小屋补习的近一年半的时间里,糖果没拿过一颗,水没喝过一口,可想而知,彼此的关系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如今,她这么驯服地跟着自己去死,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样子,心情比在自己小屋补习功课时简直换了一个人。那时,她笨得木偶一样……“你临死前,有话对我说吗?”江远澜既不放心,又想放心地问道。“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后悔?”“悔前容易悔后难。”江远澜向往又遗憾地说:“后悔没错,我要是能把那道题做出来就圆满了。”
两人走出四沟口时,各队的牲口厩的饲养员已经下沟来担水了。另外,今年新当选的“地主
”屈裕富正领着他的小儿子屈裕穷在井口用钎子和大锤砸冰。他们见小侉子身后跟着个男人从沟底踅出来,都问干甚去了?小侉子先说放獾,后说桑干河水煮杂面,想得汤水太宽,爷干甚,不干甚有你们知道的时候。当时,天还尚未鱼肚白,亮了一夜的月亮这会儿像干涸久置的奶酪,惨白无光。破絮般的残云都卧在丰稔山的山顶不动。饲养员们不怀好意地嘿嘿干笑,尤其那个半腚腚全然忘了小侉子的接济,胡嚼什么干是纲,纲举甚也得张。说罢,放出恶意的大笑。连他身后崖畔上的芨芨草也害臊一样弯下了腰。小侉子先二话不说,捧起一大捧沙土搁进半腚腚清凌凌的水桶中,然后,大骂:“流氓!流氓!”骂人时,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就让半腚腚憋着鼻子,细着嗓子,也模仿她的声音,也喊:“流氓,流氓,”小侉子追上来要打他时,半腚腚就地把水倒了,慌忙地重又下沟挑水去了。
小侉子和江远澜刚走到村口,只见绝心旦急匆匆地走来。她神色慌惶,她一把揪住小侉子的胳膊说:“快去叫叶雨到我家,我家四伙害霍乱(村里人管发烧拉痢等重症病都称之为霍乱。)了!”“那他……”小侉子指着江远澜,问绝心旦。绝心旦一把拽住江远澜的胳膊说:“先到我家搭个帮手。”
天空尚未飘渺蜃气的时候,村庄是一片蔚蓝,就连被灰色冰层覆盖的桑干河也成为一面凸镜,映出浮留在山顶上星星的软糜、怠倦、暗淡。小侉子横插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地上了全村的最高堡,她把叶雨的门敲开了,但叶雨像墙一样挡住了小侉子。他说他母亲正在倒气,顶多在三五分钟之内就会死掉,“你不怕死人死前的秽气犯上你吗?”叶雨不由分说把医药箱塞到了小侉子怀中,乒乓两声关住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小侉子知道叶雨在撒谎!操心明天老雕就会在荒山顶上鞣制你小子这张人皮!她下堡时越想叶雨色意淫淫的脸就越气,心里骂着,隐约听到不远处的牲口棚传来骡马悲嘶,是担心丢掉它的小马驹的声音,她还听到小儿马不停地吧嗒吧嗒嘴,急切地找骡马要奶吃的声音,包括四伙微弱的哭声。
小侉子赶到绝心旦家时,四伙正被绝心旦把着两腿,在红瓦盆里屙屎,这小子屎量惊人,屙出牛粪大的一堆屎,且恶臭扑鼻。刚才还鼓得像羊奶子的肚子顿时瘪了下去,娃的哭声顿时也停了。
绝心旦口口声声说快死了的四伙被江远澜吓活了,吓得屎都出来了,她还说瘦得只留下一堆骨头棒子的江远澜是四伙的救命恩人,张罗着要焖芸豆小米干饭、香麻油滴鸡蛋、冻豆腐熬粉条给江远澜吃。江远澜还没见过这么热情似火的女人,尤其是绝心旦不由分说,噌噌两下扒了江远澜的皮鞋,抓起江远澜的脚脖子就往炕上撂,她麻利地一边用黍笤帚扫炕铺油毡,一边还从被垛上抽出一个枕木形状的大枕头让江远澜当靠背用。她打开气窗,点了一根卫生香,又从堂柜中取出一碗炒莜麦让江远澜先逗逗嘴,然后便命令小侉子拉风箱。她自己用青盐洗牙,香胰子洗脸,盘羊骨篦子梳头,蘸上桂花油盘了个羊尾巴髻子,在鬓前插了一朵从大同城捎回来的红绒花,又到厢房重换了一件红底开着白茶花的细布罩衣,下穿一条静黑、膝盖上也绣着拳头大的两朵白茶花的厚棉裤扭嗒扭嗒地掀开羊皮帘,再出现在小侉子和江远澜面前时,嫣然一笑,说:“今日早起让四伙毁坏了打扮,头没梳、脸没洗就出街,耻笑死人了。”
小侉子见绝心旦绣在膝盖上的两朵茶花比春天桑干河水的浪花还要生动,喜欢地朝着绝心旦傻笑。绝心旦身材娇美地上炕去擦气窗上蛛网般晶莹的薄冰时,小侉子才猛然发现,绝心旦有四页小窗都嵌着玻璃,而且还拉了一道桃花粉的布帘子,布帘子底下用钩针钩出月牙形的花边。小侉子边拉风箱边琢磨,再回想白马牙家的景物,就明白白马牙为什么要改名叫旦绝心,为什么黄米炕(指暗窑子)盘得没有绝心旦家俏色了。
绝心旦意味深长地望了江远澜一眼,又望了小侉子一眼,笑盈盈地问小侉子:“他是你男人?”小侉子赶紧站起:凑到绝心旦耳边说:“是不是太老了?”绝心旦风情万种地拍了一下小侉子的肩膀,咬着耳朵偷悄悄地说:“谷子长得越老越饱。”“山药蛋也是长得越老越沙。”小侉子补充着说时,鲜明地意识到江远澜那纯朴的、给人以抚慰的声音和气味,江远澜眼睛经常发定,梦游者的神情以及他以罕见的敏锐捕捉自己内心世界的能力,但又笨拙地不会表达的模样已经让她熟悉,亲切,仿佛她早就天经地义,应该死心塌地跟随他了。再等她坐下拉风箱时,她对绝心旦说:“你们家的风箱粘的不是鸡毛,而是漂亮的孔雀毛,火苗金闪闪亮银银地顶掀着锅底开屏。”绝心旦美滋滋地说:“敢情,我这灶膛馋得像只狼,要不,这炕怎么能比羊羔皮还要暖呢?男人最怕冷,对不对?”绝心旦一边在灶前忙活着,一边乜斜眼问江远澜。
冻了一夜的江远澜这会儿正体验着烫脚般舒服的感觉,酒后的困意也像草原野火一样在心中漫延开来,他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拦腰把他抱住,让他难以脱身,他翕动着鼻翅,想示意小侉子这里非久留之地,但问题是随着四伙屙完屎顿时舒服困倦地躺在后炕尾睡熟睡香,小脸红成一朵山丹丹花之后,绝心旦也欢喜得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围着灶台灵活游走的同时,又和小侉子说起了大伙、二伙、三伙三个根本就没出生,她自己为什么要杜撰的心思。绝心旦眼睫毛又黑又密,弯卷卷的,眼睛就显得迷离恍惚,她的眼睛迷得小侉子抻着脖子,凝神地望她,就忽视了江远澜的存在,江远澜的示意就没人搭理。
绝心旦抱来一堆用红柳、香艾、野兰、山蔷薇、黄刺玫、照山白、香薷、薄荷、侧柏等芬芳植物浸泡了半年的羊毛绳编织的香薰球给江远澜暖手,那一堆香薰球每个有网球大,色彩却不同,馥郁袭人。绝心旦还倒了一碗自酿的黍子酒让江远澜驱驱寒气。俗话说风从干来,虹从雨来,江远澜哪里见到过如此乖巧可人的女人,一颦一笑,一姿一态都如燕蹴莺翻,景逼三春,心情反倒一下寂静了下来。他告诉绝心旦他是不会吃小米的,除非是焖芸豆大米干饭,他还可以考虑是否晚走一个时辰。“你咋寻下这么个怪人?”绝心旦回过蛮腰身子,问小侉子。“怪人稀罕,”小侉子实说后,绝心旦问他怪在哪儿?不问也罢,小侉子便把江远澜三次去北京都没把发箍买回来和情愿饿着,只吃大米,每天至少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在研究数学题的情况大概地说了一下,绝心旦边听边哏哏笑,毫不避讳江远澜的熠熠发光的眼睛怎么低垂下来,怎么无奈,怎么不好意思。绝心旦对江远澜说我这儿正巧有一升大米,是我银川的表妹探亲来时留给我的,我正不知道这小米的哥哥——大米咋吃呢,巧了,可遇到流水的高山了。
“吃了早饭,我们再上路好吗?”小侉子笑意盈盈的脸抬起来向江远澜征求意见时,透过玻璃窗看到铺满朝霞的东方还有两颗明亮的星星,那两颗星星像两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江远澜内心矛盾,心跳得快极了:他借着晨曦看到小侉子发际周围尤其是额头上有一层茸茸的金色的毫毛,她那红艳、饱满的嘴唇是那样温柔地对他说着话,他想即便我死了,她没有死,她也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寡妇。即便她死了,我活着,她也是一具光彩照人的尸体吧?他想女孩子的年龄真是比生命更宝贵,你瞧她永远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她累过吗?他想问她,但又想还是不问的好。自己坐在炕上休息,而小侉子忙不迭地却拉着风箱,砸着煤块,包括那两朵毛茸茸的“锅刷子”都动个不停。于是,他颔首点点头,在答应小侉子请求的同时也想用最后这点功夫考虑一下数学。
认识一个人,便可以改写整个人生。同理,一个证明同样也会改变一个迄今未经证明的数学命题的意义。一个数学定理的新证明会改变定理的意义吗?问题的要害也许不应该提出数学概念的不稳定性,而应该针对数学概念中抽象的人的因素。把命题看作是形式系统中的一个站(Station)。譬如,在那里有个乡村,但我们不知道有什么道路可以通向那个站。路可以找到一条又一条,但乡村是同一个乡村,站也是同一个站,既然我懂得存在无限多个素数这个命题,你知道这个命题的一个证明,而我不知道。那么对于你我来说,这个命题具有相同的含义吗?(是不是存在无穷多对素数n和n+2(“孪生素数”)?……江远澜一拍脑袋,整个脑袋就像拨浪鼓猛摇了几下,然后像鱼儿打挺下了炕,焦虑多少天后的顿悟让他趿上鞋就出了窑,小侉子和绝心旦都以为他尿急了,小侉子还借这功夫伸出手腕上的手表一边向绝心旦炫耀,一边说是江远澜送的,这可是一块全钢的上海表哎!
饭菜都热腾腾地上了炕桌了,还不见江远澜回来。绝心旦抱怨读书人拉屎太耽误时间,小侉子忍不住了,便出窑,站在门槛喊:“江老师!江老师!”喊了半天,无人回应。小侉子出窑,把倚在门框边的绝心旦往前推——“哎,哎,你的男人上茅房,怎么让我去呢,”绝心旦说着,笑得两个奶子扑颤扑颤个不停,小侉子蛮劲儿上来,用脑袋顶住绝心旦后腰往前推,并十分有把握地说:“他肯定忘带手纸了。”
绝心旦起初告诉小侉子茅房没人时,小侉子还不信。再等她追到村口的大柳树下,只见一个蝇豆大的人影儿已经走出三四里了。
有三位眼睛都灰得像无烟煤,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呆滞地转动着的拾粪老汉挎着粪筐,腋窝下夹着粪铲,穿着老羊皮袄,喘着粗气靠在大柳树边歇息,小侉子上前忙把江远澜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问老汉们遇见没?一个老汉说从岔沟过来没遇见。一个说心思在恍惚,听到有一只羊告诉他:人的心比羊的心更让人怜悯。最后一个老汉说遇见了,还让捎回话来,让无论如何告诉你:改日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