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

电力公司又弹起老调来了。洋烛又临时涨价。此时对烛独坐,万念都消。院子外边的守卫室中,时时传来哄笑争吵之声,想见赌兴正豪。表上还只有八点,真不知如何挨过这寂寞的黄昏呵!

白天的事情,像电影似的又展开来了。在今晚上,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因而“片子”也烂了,断断续续,老不连贯,而且像官家的宣传刊物一样,人家不愿看,它却老在眼前晃。

这是其中一个“特写”:G的歪脸和三角眼愈装得客气就愈显其阴险狡猾。他恭维我能干,工作努力,鞭子不能完成的任务,我用……来完成了;——这是什么话!我真想给他几下耳光。但除了这些无耻的狗屁而外,他的阴险部分却使人毛骨耸然,心中如焚如捣。

“赵同志,明天总该有结论罢?大家在等候你这杰作!”——这样半嘲半讽的,多可恶!我疑心我和小昭的密谋,有点被这狗嗅出来了。

忽然那歪脸扭曲得更不成话,那三角眼宛然成了金瓜锤,他又狞笑着:“喂,赵同志,几时请大家喝一杯喜酒?”

但是最使我感觉不妙的,是突地摆出官腔来说的这几句话:“赵同志,有两件事,你得充分注意:第一,给他什么工作?他不能老是闲着。你不妨提出意见来请示。第二,你自然知道,你的请求都已邀准,这个人是交给你去负责的了,你的责任可不小!”

这里所谓第二点,我愈想愈疑;这怎么能是正面话呢,这必须从反面去看,——一定还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可恨我竟未发觉。至于第一点,当然又是难题,——我如何向小昭启齿?那一定要炸。

然而今天这黑道日的麻烦不仅这一点点呀!

此为又一“特写”:上午十时有所谓“全体听候训话”。左等右等,不见举行。窃窃私语,大都谓新近有些“发见”,将兴大狱。我觉得人们的眼光转来转去老是以我为归宿。后来,命令集合,R颠着屁股恭陪一位大员进来,——于是训话;却不料是宣布“奸党”罪恶,三十分钟内就是五十多个“奸党”。过去所谓“宁可枉杀三千,决不使一人漏网”的口号,又拿出来了。声色俱厉,俨若不共戴天之仇。

“糟了,小昭,”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怪道G表示客气,而且语言闪烁;当真他说的句句是反话。糟了,小昭!”

下午三时以后,最痛心的事情来了。这是今天恶运的最高潮。

和小昭见面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黑云笼罩,几乎没有片刻的宁静,然而我又深知小昭是敏感的,我不能不装出快乐的笑脸,免得他疑虑。尽管如此,还是逃不过小昭的眼睛。

最初他不开口,后来就探询。

“是不是又发生了新问题?”他研究我脸上的神色,低声问。

我勉强笑了笑,摇头;同时心里决不定如果不告诉他又该如何。

“莫非你受了责备?”

我又笑了,拉住他的手,软声说:“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身上不好过。——是这里!”我指着胸口。“你给我揉摩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决定不告诉他了。告诉他有什么用呢?让我独自负荷这痛苦罢!让它在无声中咬破我的心罢!

他依言给我揉摩了几下,忽然跳起来说道:“哦,给你看一样东西。”于是一张纸送到我面前,原来就是说好了的“虚虚实实”的单子。

如果我本来只不过是忧虑的话,看完这张纸以后,却又增加了焦灼。我当时不暇思索,就指着单上几个人名说道:“乡长,保长,地主,绅士——怎么的?怎么将他们开上去?

那——如何成呢!”

“他们不是要共党么?我没有见过,不好乱说。可是我有凭据,倒是这些什么乡长地保之流,把公家的钱,老百姓的血汗,完全共到他们腰包里去了。”

“你简直是开玩笑!”我克制不住心头那股暴躁了。“人家费尽心血,你倒拿来开玩笑,你一点良心也没有。算了,我不管了,随你去!”

似乎颇出意外,小昭怔了一会,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冷笑着说道:“本来又不是我央求你来管的!”嗤的一声,就把那纸撕破。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觉眼前昏黑,可是小昭还在冷笑呢!

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黑影压在我的心头,我大概不会没有精神给小昭解释开这小小误会的,可是那时候我实在懒得开口,而且,我也恨他,——既然早就看出我心里不快,为什么反要呕我呢?既然他也看出我之忧悒无非是为了他的事,为什么反要故意叫我伤心呢!

我赌气不说什么话,就走了,连回头再看一眼也没有。

现在我独对这半明不暗的烛光,思前想后,不但伤心,并且万念俱灰。我预感到小昭这事,无论我怎样努力,结果是难免悲惨的。从今天的“训词”中,我已经摸到一点痕迹。

墙上赫然现出我的侧影。我痴痴地望着,这才发见胸部起伏颇为剧烈,——我有点顺不过气。三番四次,想着小昭此时不知怎样了,睡了没有;可又提不起勇气去看他去。我懊悔白天太暴躁了,但我又感到他们大概不问小昭“表示得好不好”,终究要置他于死地,那么,我若再劝小昭,将来不知他要如何恨我呢!我变成十足“骗”了他的狗也不如的东西!

我伏在桌上,让无声的暗泣来掩没我的悲痛与怨恨。……

但是我又仿佛听得小昭在和马同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