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如果一见面,陶敏埋怨、责备他一通,他的心里倒会平衡一些,陶敏这不言不语又充满幽怨的样子,反倒让他越发感到不安,倒好像自己真做了亏心事。他轻轻走到陶敏身边,把她的头揽到怀里,抚着她蓬乱的头发:“你辛苦了,爸的情况好些没?”

陶敏竭力忍住哭泣,憋得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搐,半晌,平静下来之后,才告诉他经过抢救,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了。

博士王说:“你回去睡觉,从现在起这儿就交给我了。”

陶敏说:“你觉多,这儿全交给你我还不放心,白天你在这儿,晚上我在这儿。”

博士王说:“那也行,你现在就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这段时间看样子也真把你煎熬坏了。”

陶敏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不困了,等爸醒来我交待一下再走。”

博士王知道自己才到,她不会马上回去,便不再多说,坐在岳父的脚后,陪她说话聊天。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博士王静下心来全心全意地服侍岳父,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的义务。陶敏对他很满意,说像他这样的女婿全中国没几个。

只有一件事他没有忘,就是每天晚上九点钟以后他必跟程铁石通个电话,询问海兴那边的进展,听说开庭延期了,又听说银行对第二份技术鉴定持有异议,他都没有太在意,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银行那方如果认可这份鉴定,就等于承认自己败诉。所以,电话里他也不多说,只是劝程铁石耐心等等,多和王天宝联系,经常到法院去催催,还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防备对方狗急跳墙。

不知是因为博士王守在身边心情好,还是医院水平高,博士王的岳父几天来恢复很快,氧气不输了,甚至可以倚被而坐跟博士王闲聊。父亲病情好转,陶敏心情也好转,每日在家整备些可口饭菜送到医院给父亲和博士王,有时干脆三口人就在病房就餐。

这一日吃过晚饭,三人坐在病房闲聊,岳父忽然想起程铁石,便问博士:“那位程同志的案子怎样了?”

博士王便将案子如何返回法院,他们如何请求法院再次进行技术鉴定,银行那边又如何拖赖等等,不厌其烦地细细述说一遍。

老人听后摇首叹息:“银行咋能这样呢?法院也不能主持公道了,唉,程同志也真可怜,天寒地冻,抛家舍业,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跟银行这样的单位斗,也真难为他了。

博士王说:“银行也不都是这样,要都这样国家不就垮了?这也是个别现象,程铁石碰上了算他倒霉,只有全力以赴,再难也得把官司打下去,不能让这种烂脏银行干了坏事还逍遥法外。”

老人说:“我看程铁石这人也是个本份的好人,你要帮就帮到底,虽然有困难,我就不相信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没有王法。”

博士王说:“这桩案子最终肯定赢,可赢得会很艰难,时间也会拖得很长。”

陶敏说:“爸的病好多了,如果程铁石那边需要你就去,别让人觉得你办事有头无尾,事情办的不明不白就不见人影了。”

老人也说:“陶敏说得对,我这几天觉着好多了,你去忙你的事,别担心我。”

博士王说:“我倒有个想法,等爸的病再稳定一段时间,干脆把爸接回省城,医疗条件比这儿好,亲戚朋友也多,有啥事陶敏也好找帮手。爸的身体好了,就住家里,或者到省康复中心定张床,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比在新安镇强。”

老爷子犹豫不决地说:“唉,在这儿住惯了,到城里不习惯……”

博士王说:“爸,你就陶敏这一个女儿,她也放心不下你,你又牵挂她,让我说,别犹豫了,就搬到城里去,住一起也省得陶敏跟我老的牵挂您,老得来回跑。”

老人过去一直不愿意住在女儿女婿家里,如今身体这样,看到他们来回奔波,确实辛苦,就说:“行吧,你们说咋样好就咋办。”

陶敏见她父亲首肯了,当然高兴,便定下来第二天就跟医院商量转院的事。

聊了一阵,一家人都聊得心里热乎乎的,博士王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便起身去给程铁石打电话,出了病房的门,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探头探脑挨着病房朝里面瞄,一看就知道是找人的。博士王初时并不在意,又觉着两人的身形很熟,停下脚仔细一瞅,却是黑头跟赵雅兰。与此同时,那两个人也看见了博士王,喊着王哥踢踢通通地往跟前跑。

“都这么晚了,你俩怎么跑来了?”

黑头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七点来钟出发,还是打车来的,找来找去拖到这会儿才找到。”

赵雅兰问:“大爷怎么样了?”

博士说:“好多了。”边说边把他们让进了病房。

陶敏跟黑头很熟,赵雅兰她听博士王说过,却没有见过面,见她跟黑头一起来,一想便知,很热情地招呼着,仔仔细细地端详赵雅兰一番,觉着很漂亮,心里暗暗为黑头高兴。

黑头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放到床头柜上,向博士王的岳父自我介绍:“大爷,我叫黑头,是王哥的朋友加兄弟,”又把赵雅兰拽过来:“她叫赵雅兰,是我没过门的媳妇。”

赵雅兰规规矩矩低朝老人鞠了一躬:“大爷您好!”问毕不轻不重地跺了黑头一脚。

陶敏知道他们专程从省城赶来,心里很过意不去,又是让座又是找水果,说:“这么远你们跑一趟,真不好意思,真谢谢你们了。”

赵雅兰说:“知道大爷住院,早就应该过来看看,他一直不在,我一个人也没法来。这不,他今天中午刚从海兴回来,吃过晚饭急急忙忙往这儿赶,没成想到了已经这么晚了,影响大爷休息了。”

黑头说:“大爷,你病好了比啥都强,我们年轻,这点路不算啥,再远也要看看你老人家。”说罢,又对博士王说:“不然我们还能早一点,楼下看门的老太太真可恶,硬是堵着门不让进,要不是看她年纪大了又是个女人家,我非得治治她的毛病不可。”

“那你们咋进来的?”博士王明知故问。

“缠了半天,塞给她十块钱才让进来。”

博士王笑了,说:“这老太太确实坏,那天我也被她敲了十块钱。”

赵雅兰问:“那你咋不告她?”

博士王说:“我找院长了,院长说这老太太是卫生局安排来的,他管不了。我要去找卫生局,院长不让我去,说得罪不起卫生局,就算我去告了也没啥用,一个老太太,谁能把她怎么样?就算再换个人,谁又能保证比这老太太强?说不定更差劲。”

“那就没人管了?任由她拦路抢劫?”陶敏亦为之忿忿。

“后来我又了解了一下,这老太太的丈夫原来是卫生局的司机,出车祸死了,这老太太整天到卫生局闹,闹得没法卫生局出面硬把她安排到这儿看门。”说到这儿,博士王掏出烟递给黑头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刚要点,被陶敏一把夺下:“病房里不准抽烟。”

黑头见状,悄悄把烟扔了。

“你们猜这老太太把劫来的钱干啥用了?”

“给她儿女了?”

“存起来了?”

“总不会去玩股票吧?”

“你们谁也猜不出来,她全捐给残联了。她说她老头子开车横死,是前辈子造了孽,她要行善积德让她丈夫超化。”

“这么一说,这老太太的行为倒也有情可原。”

黑头说:“雅兰你别以为她把钱给了残联就有情可原,她这钱咋来的?跟拦路抢劫也差不多,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残联就不应该收。”

博士王的岳父说:“不管她的做法对不对,结果总是好的,目的也不错,总比那些贪污受贿、偷盗抢掠,千方百计谋财以肥私囊供己挥霍的人强。”

黑头不好跟博士王的岳父争论,只得点头称是。

博士王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事情很难用是非二字分清。”说到这里,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看号码说:“海兴来的,我不熟这个号,不是程铁石。”

电话是海兴律师王天宝打过来的。“情况不太好,”王天宝的口气不安,嗓门又大,震得电话嗡嗡叫。博士王把话筒略略离开耳朵,“开庭时间又往后推了,法院找不到程铁石,通知我了。”

“推到什么时候,什么理由?”博士王问。

“时间未定,我问审判员理由,审判员不讲,我通过朋友侧面了解了一下,他们何庭长倾向银行的意见,合议庭坚持自己的意见,何庭长要求将这个问题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等最高人民法院批下来才能开庭。”

“牛刚强的态度呢?”

“牛刚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谈,估计他也不会公开说什么。我找程铁石到处找不到,打手机也不开机,旅店说他也没退房,他是不是到你那儿去了?”

博士王按下不安燥急的心情,在大脑里对王天宝传来的信息认真而迅速地清理了一遍,他断定这又是银行与何庭长玩的花样,目的仍然是继续把案子拖下去。而程铁石的失踪,很可能是这场阴谋的组成部分。

“喂!喂!你咋不讲话?”王天宝在电话那边连连催叫。

“老王,你别急,也许程铁石回省城了,我再找找,有消息我马上给你去电话。明天早上你无论如何要找到牛刚强,明确告诉他,我方同意不将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列为合法有效证据。”

“那不行,这么有利的证据怎么能随便舍掉呢?而且合议庭也同意我们的观点,对这份证据支持呀。”

“你先按我讲的去做,随后我再把原因当面告诉你,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尽快回海兴。”

“那好吧,我等你的高招。”王天宝的口气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

博士王知道他也是为程铁石的事担心,不愿意轻易放弃第二次鉴定报告这个有利于胜诉的砝码。虽然他口气不恭,博士王并不生气,反而觉得王天宝这人不错,起码是个把事当事办有责任心的好人。他最担心的是程铁石,但愿程铁石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他挂通了海东大旅社的电话,请服务员找程铁石接电话,服务员告诉他,程铁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回来。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空落落地像掉进了无底的深井,他估计,十有八九程铁石出了意外。

回到病房,病房里的人马上从他凝重的面容上看出一定出了大事。大家都盯着他,眼神都是问号,却谁也不敢问出口来。

“黑头,你们俩有没有程铁石的消息?”

黑头说:“昨天我还跟他在一起,怎么了?出啥事了?”

博士王把王天宝的电话内容叙述了一遍,黑头坐不住了,说:“程哥要是在东北这块地面上出了事,我这辈子心里也安稳不了,雅兰,咱们走,程哥要是回省城肯定会来找我,今晚没他的消息,明天我就回海兴找他。”

博士王的岳父说:“永寿,我看这事挺严重,你明天赶快回海兴看看他出了啥事。”

博士王说:“黑头你这就跟雅兰回去,到明天如果仍然没有程铁石的消息,你就赶到海兴,先打听打听消息,有事可以找第一律师事务所的王天宝,还有市公安局的吴科长。”说着,把王天宝跟吴科长的联系电话写下来交给了黑头。黑头接过纸条,匆匆向陶敏和她父亲告别,拉着赵雅兰就走。

博士王也不去送他们,倒是陶敏把他们一直送到楼下。

陶敏回来后,博士王说:“今晚我在这儿守着咱爸,你回去把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办转院手续,明天下午就把爸搬到省康复中心去。”

博士王的岳父说:“转到普通医院就行,康复中心太贵了。”

博士王说:“爸,你放心,你女儿女婿这点钱还花得起,只要你身体好,比啥都重要。”

陶敏也说:“爸,你就别考虑这些事了,要是早到省城大医院,你也不至于犯这场病。”

她知道博士王心里有事,急于让他们回省城是为了摆脱后顾之忧,全力以赴地去办程铁石那桩案子。如果回到省城,她不但可以照顾老人,还能抽空子上班,还可以照顾住校的女儿,所以博士王这回终于说服了父亲回省城住康复中心,也算是一大收获,也彻底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当然也很高兴,当下也不多说,把病房里自家带来的东西归拢收拾一下,拿回家去了。

陶敏走后,博士王服侍岳父睡好,待老人入睡后,他关掉灯,来到幽暗的走廊上,点着烟吸了起来。一个民事案件,闹到如此复杂的地步,还是他从来未遇见过的。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官司将充满诡谋与争斗,甚至还会发生极其意外的险情危局,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他对此充满了期待,他想,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不论是什么,都将大大丰富他的人生,尤其是大大加深他对我国司法制度的了解和认识。

程铁石费力地睁开眼睛,白花花的光芒刺的他双眼锐痛,他不得已又将眼睛闭上。闭上眼睛,眼前的光变成橙黄,一团团的黑晕在橙黄的光中旋转、游荡,飘忽不定,若即若离。他想翻身,头痛欲裂,连颈椎也射出刺痛直冲颅顶,他只好放弃翻身的打算。眼前的橙黄与黑晕交替渗透,变幻莫测,搅动得他恶心发呕,他估计自己头部遭到的重击造成了轻度脑震荡。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又集中精力凭感觉在身体各部验查体会着,还好,没有异状,说明没有受到进一步的打击,除了头部那沉重的一击。他急于搞清自己身在何处,便强迫自己微微睁开眼睛,待习惯适应了光线后,再逐渐把眼睛睁大。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四周雪白的墙壁让他猜测这是一间病房,难道自己被打昏之后,又有人将自己送进了医院?他的头很难转动,只好定定地看着雪白的屋顶,白色刺激他,使他头晕目眩,胃里也翻腾不已。他强制着自己不去呕吐,努力作着深呼吸,把空气深深地吸到胸腔,灌满腹腔,再缓缓呼出。这样做了一阵,他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嗅到医院惯有的来苏水和药味儿,这间屋子空气的味道是闷了许久的烟味、霉味和汗味搅合起来的臭味儿,由此断定,这里并不是医院。他没有动,保持平卧的姿势,回忆着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天,也许是前天,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无法确定事情到底发生在哪一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事情发生在他跟黑头分手后的当天晚上。同黑头分手后,他回到房间一直躺在床上。也许是喝了酒,那天他特别嗜睡,朦朦胧胧中他觉着天已昏黑,又感到内急,便挣脱睡魔,起身到厕所方便一番后,又打了盆水擦了把脸,才感到清爽许多。看看表,已到傍晚六点多钟,肚中尚不饥饿,也无心吃饭,就守着电视机一直看完新闻联播才强打精神下楼吃饭。

外面天已黑透,寒冷彻骨,街上行人稀少。程铁石就近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一碗热汤面,三口两口吞下,结账出了饭馆,想起明早可以不出门,就又买了两包方便面。回到海东大旅社,劈面碰上一人正从旅店里出来,见了程铁石略略一怔,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盯着自己看,程铁石有些奇怪,也注意看了他一眼,对方背光,面目看不真切,程铁石便准备进门回房。

“请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叫程铁石?”

对方猛然一问,程铁石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点点头,随口应道:“对,我是程铁石,你……”

那人朝程铁石身后点点头:“就是他。”

程铁石觉出不对,刚要回头,便觉后脑受到重及,当时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头部猛烈震动一下,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去找扶持,却接到对方一只伸过来的胳膊,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回想起这一幕,程铁石断定自己受到了事先谋划好的暗算。他肯定自己受到暗算的同时,也就断定了暗算自己的主谋肯定是银行。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把自己狭持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威胁恐吓他,没有必要打完他又把他弄到这里。如果是要下辣手谋害他,他昏迷这么长时间让他死十次也够了,对方却让他又醒转过来。不管对方下一步要对他做什么,目的只有一个:制止他再追究银行的法律责任。

想到这些,程铁石心内犹如刀搅水煮。博士王遭遇对方的袭击后,再三叮咛他提高警惕,防备对方狗急跳墙暗下毒手。他虽然当时很紧张,处处小心,可时间一长对方没有什么后续动作便渐渐松懈了下来,如今果真中了对方的毒手。愤怒与悔恨涨满了他的胸腔,他忍着头部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终于坐在了床上。他四处张望,这间屋子有十平方米见方,房内除了他身下这张床再就一无所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脚上的鞋不知是被对方拿走了还是半路上遗失了,袜子也只剩了一只。他赤脚站在水泥地面上,所幸室内暖气烧得很足,脚接触到地面有些凉,还没到刺骨的地步。这间房子的屋顶很矮,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孔高高悬在顶棚的下方,光线就是从那个透气孔中射进来的。

程铁石走近房门,握住门把,用力拉了几下,门纹丝不动,又用力推了几下,门仍然纹丝不动。他轻轻敲敲,门是用实心木料做的,很厚实,外面又包了层铁皮,他又用力砸了几下,手很痛,砸出的声音却很小。

程铁石有些沮丧,也有些疲倦,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颅部一跳一跳地刺痛,像是有根铁钉从里朝外扎。他回到床前坐下,铁架单人床上只铺了一层草垫,他略移动,床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这时他开始感到口渴,是那种突然袭来的干渴,嗓子眼儿像被木锉锉过,火辣辣地,舌头像木头,口腔像烟缸。程铁石拼命挤动口腔,企图挤出点唾液润润嗓子,口腔却像吝啬的富人,不肯给嗓子一滴施舍。程铁石看着光秃秃的四壁,发现暖气的出水管接口处渗出水渍来,便过去摸索一下,暖气很烫,即便真有水渗漏出来也无法用嘴去接。

程铁石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可以解渴的液体。房间像个无耻的娼妓,把一切都袒露给他看,唯独没有他需要的水。

程铁石颓然倒在床上,不再作徒劳的搜寻。难耐的干渴控制了他的意识,他放弃了思维,甚至对即将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而产生的恐惧也离他而去,他的全部意念只有一个字:水!

果真来了水,冰凉的水浇在他的脸上,激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迫得他又闭上了眼睛。有人在摇动他,冲他呼唤:“醒醒,哥们,醒醒,哥们……”

程铁石再次睁开眼睛,先是眯着一条缝隙,然后逐渐睁大,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冬瓜。程铁石晃晃头,又眨眨眼,完全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那只冬瓜上有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冬瓜还原成了人的脑袋。

“哥们,你睡的真香,听着你做梦还喊水,肯定渴得够呛,起来,先喝点水。”

程铁石挣扎着坐起,又是一阵晕眩,他闭目镇静片刻,眩晕过去了。

“给!”冬瓜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程铁石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又深深地喘息一阵才缓过劲来。通过透气空可以看出外面天已黑了,屋内点亮了明晃晃的日光灯,来人坐在不知什么时候搬进屋内的一张折叠椅上。

程铁石仔细打量一下来人,只见他长着一颗冬瓜脑袋,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皮夹克,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的肉黄色粗线毛衣。腿上穿着一条牛仔裤,鼓起一块块腱子肉,像粗壮的牛腿。脚上蹬着一双大头皮靴,靴面已经磨白。

在房间的地中央,一个矿泉水瓶子孤零零地躺在光裸的水泥地板上,令人联想起等待掩埋的死尸。程铁石判断,方才那家伙就是用矿泉水把他浇醒的。

“你是谁?这是啥地方?”

“我说我是谁你也不认识,这儿是海兴,还用问吗?”

这个家伙表面粗蠢,实际上很奸滑。程铁石又说:“你们这种做法已经触犯了刑律,暴力侵害非法绑架,你们就不怕进局子吗?”

“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我们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也别吓唬我,比这狠的事我都干过。”说罢他从椅后拿出一个纸箱子,摆到程铁石身边:“别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你几天没吃没喝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也没必要害你,吃的喝的都给你送来了,你就慢慢用吧。”

说完,他起身就要离去,程铁石急忙叫住他:“你别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回身两手一摊:“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人家让我们哥几个把你请来我们就请来,请来干啥人家不说我们也不知道。”

程铁石说:“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只要你把我放出去。”

那人耸耸肩头:“对不起,我倒想跟你合作,可惜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说那样也不合规矩。”说罢,转身离去,门外传来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响和推拉铁门拴的刺耳摩擦声。

程铁石楞楞地呆坐一阵,觉着想的再多也没用,便揭开纸箱,取出里面的食物。食物是几张饼、几个馒头和几根火腿肠。喝的倒不少,七八瓶矿泉水还有五六瓶啤酒。见到食物,程铁石才感到饥肠辘辘,肚腹空空荡荡像真空器皿,要把所有能咽下去的东西都吞到肚里。

他解开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吃的太急,嗓子眼儿一阵阵发噎,他又打开一瓶啤酒,灌下去几大口,冲下噎在嗓子眼儿的食物。吃到肚腹涨满,他将剩下的食物拾掇好,才想起烟。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吸烟了,他翻着衣袋,欣喜地发现烟跟打火机都在,掏出烟盒一看,里面还剩下四五支烟,便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太香了,他在胸腔里憋了一会儿,才将吸入的烟缓缓吐出。

吃饱了,喝足了,烟瘾也过了,程铁石却感到浑身发软乏力,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他知道这是长时间忍受饥渴突然暴食引起的生理反应,过去他也经历过这种情况,便倒在床上,尽量放松身体,等待体力的恢复。

躺到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想到眼下的处境和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不测,心头不由惴惴;想到银行种种恶行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与伤害仇恨与愤怒充塞着胸膛;想到博士王、黑头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又推测他们将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找自己,进而又想自己能用什么办法跟他们通通消息,思来想去一筹莫展,不禁恼恨自己没用。思绪渐渐飘向远在厦门的妻子和女儿,厦门真是一座美丽的岛屿,说它是一座公园城市一点儿也不过份。纯净的空气,整洁的街道、花红叶绿的园圃、碧波荡漾的大海、翩翩起舞的白鹭,还有如诗如画的鼓浪屿……也许自己很难再回到厦门,很难再见到翘首期盼自己的妻女了,大概她们作梦也不会想到他此刻正被幽禁在这座地牢里……

泪悄悄浸湿了他的面颊,痒酥酥地,他擦去泪。为了摆脱忧伤,他索性从床上爬起,赤足在地上踱步。他从房子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嘴里喃喃数着步子。走了一阵,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精神也振作起来,就又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顶不高,距地面约有三米。透气孔距离屋顶约有一米,离地面不到两米。他双手搭住透气孔的窗沿,然后引体向上,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窗口竖着一排拇指粗的钢筋造成的防盗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见水泥地面和两三米外的墙角,程铁石断定关他的这间房子是一个地下室。他冲外面叫喊了几声,声音消失在夜空,没有任何反应。水泥地面泛起淡淡的银光,象是结了一层冰,对面的墙角不知是一座建筑还是一堵墙,黑黝黝地与水泥地面构成黑白分明的转折,一阵阵冷空气迎面扑到程铁石的脸上。

程铁石伸出手抓住铁栅栏,把自己吊住,用另一支手狠命摇动铁栅,铁栅冰冷坚固纹丝不动。程铁石目测了一下透气窗,窗口很小,即便能弄掉铁栅也无法通过这个洞口钻出去。他无奈地松手,身体跌落到地面上。他蜷曲着身躯坐在窗口下的地面上,烦躁与焦急让他无法冷静地思考。他必须尽快出去,对方下一步将对他采取什么手段很难讲,置他于死地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即便对方并不打算谋害他,被拘禁在这里造成的后果他也难以承受。他失踪的消息黑头无法长期隐瞒下去,如果此事传到厦门妻女的耳中,甚至传到年迈的父母那里,他们肯定无法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在他们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无法预料的。博士王、黑头他们肯定不会坐等他的消息,势必要通过各种渠道、采用各种手段来寻找他,尤其是黑头,他将会做出什么事也是很难料想的。万一他闹出越轨过激的事,他的后半生将会变成未知数,程铁石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把他们牵进泥潭。还有正在进行的诉讼,如果他被长期拘禁起来,诉讼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原告都找不到了,还打什么官司?也许这正是他们拘禁自己的目的所在。

日光灯的嗡嗡声和苍白闪烁的光芒让程铁石难以忍受,他爬起身找到开关关掉了灯,房间陷入黑暗之中。程铁石摸回床铺,躺了下去。静谧的黑暗中,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火车汽笛声,外面夜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也传了进来。程铁石凝视透气窗散进来的微光,倾听着静夜万籁的窃窃私语,渐渐坠入睡梦之中。

“整死他。”

行长口中恶狠狠吐出的三个字,似炸雷在耳边震响,汪伯伦不寒而栗。他弄不准她是说气话还是真要那么干。他原想找到程铁石把他抓起来狠狠整治一顿,让他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回老家从此不敢再踏上海兴这块地面,不敢再提让银行赔款。即使达不到这个目的,起码也出了口恶气,他可从没想过要杀人。

“行长,你真的要那么干?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他又问了一句。

“人是你弄住的,怎么办你自己捉摸,别问我。要问我就是那句话,我看你也没有那个狗胆。”行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汪伯伦楞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话筒,像是看到了行长那张充满杀气的粉白胖脸。

这个老娘们,真够毒的。他在心里暗暗嘀咕。按行长的授意,为了找到程铁石他下了本钱。上一次派猫头鹰他们去伺候博士王,想从博士王那条线上找到程铁石,结果猫头鹰、冬瓜几个人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还险些被公安局收走。事后,为了安抚他们,汪伯伦不得不每人塞了五百块辛苦费。行长告诉他程铁石在海兴的住处后,他们在海东大旅社盯了三天才算找到机会,一棒子把程铁石敲昏,然后拖到郊区废品收购站的办公楼,关到了地下室里。那块地方是猫头鹰他爸买下来准备炒地皮的,暂时空着没人,很隐蔽。

人抓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没底,便打电话报告行长,一来报功,二来请示,没想到行长说整死他。不管是真话还气话,要真的杀人,他汪伯伦可不干。就算是他汪伯伦想干,猫头鹰那帮人也不会干。那帮人都在海兴土生土长,平常跟他混在一起吃喝嫖赌称兄道弟,帮他打打架或干点他不便出面的下道事儿还行,真要让他们杀人,在身上背条人命,他们绝对没那个胆,再大的价钱也不会干。

汪伯伦放下手里的电话,大脑发木,心里发虚,忘了付钱转身就走。看电话的老头追出来拽着他要钱,他才明白过来,随便抽出一张十元票子塞给老头,转身就走。老头见他没让找钱,乐颠颠地骂了一声:“傻狍子,二百五。”

汪伯伦挡了辆出租往市里赶,猫头鹰、冬瓜他们聚在猫头鹰那儿,等汪伯伦的消息。按汪伯伦的意思,要留个人看守程铁石,可是猫头鹰、冬瓜那夥人嫌太寂寞,谁也不愿留在郊区的一座空楼里面受罪,都说程铁石在那个地下室里让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来,不时有个人过去看看,顺便捎些吃喝给他就行。汪伯伦动员不了他们,又觉着那个地下室确实挺牢靠,就依了他们。虽然依了他们,汪伯伦终究放心不下,一早一晚总得打车到那边看看,三天过去了,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给行长汇报。

坐在车上,汪伯伦视而不见地看着车外的景色,脑子却片刻也静不下来。不管行长刚才讲的话是真是假,希望程铁石死的心情是有的,不过她自己决不会下手,她也没那个本事。让汪伯伦要程铁石的命,他汪伯伦也决不会干。他知道,即便他干了,也只不过在行长手里又多了一个把柄,而且是致命的把柄。万一他出了啥事,行长只要“不知道”三个字就可以让他摔进万丈深渊,她还会对别人说:“姓汪的家伙本来就不是好东西,错付给骗子二百万就是他跟骗子恶意串通设的套儿。”

想到这些,汪伯伦猛然发现,他动手抓程铁石是办了又一件大蠢事。杀人灭迹他不敢,也不能去做。可就这么把程铁石放了,程铁石肯定不会饶了他们,他只要到公安局报案,暴力侵害,非法绑架,不是小事。公安局要是认真查一查,猫头鹰、冬瓜他们固然跑不了,他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如果长期把程铁石关押起来,程铁石的那些律师朋友家人肯定也要到公安局报案,公安局对这样的大案肯定要花力气,人失踪了,报了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银行自然是怀疑重点,猫头鹰、冬瓜他们又都跟博士王照过面,查起来想必不会很难……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脑子里像是填进了石块,沉甸甸地发涨,心里像是堵满了乱麻,烂糟糟地难受。司机见他在旁边坐立不安,头冒冷汗,脸色阴晴不定,紧张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汪伯伦掏出烟递一支给司机,手抖抖索索地:“没事儿,我胃不好,刚才吸了冷风,这会儿有点疼,抽支烟就好了。”

司机问:“抽烟还能治胃病?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汪伯伦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情跟司机闲扯,拉长脸不做声,让司机碰了个冷钉子。司机见他面色不善,识趣地缄口不言,脚下用力,车子开得像一阵风朝市里驰去。

到了猫头鹰家楼下,汪伯伦打发走出租车,正要上楼,脑子一转又停下了步子。不用上楼,他也知道那几个小子肯定又在搓麻,他一去,他们总会变着法的哄他出血。别看他们一口一个“汪哥”叫的亲热,刮他的油水也是从来不眨眼不手软。这会儿他犹豫不决到底上不上楼,倒不是怕那几个家伙让他掏包,而是怕他们逼着他要“指示”。把程铁石绑来已经三天了,每天由猫头鹰、冬瓜几个人轮着去送一趟吃喝,昨天程铁石朝冬瓜要烟,冬瓜把自己的一盒“三五”扔给了他,回头就找汪伯伦要了五十元烟钱。每天跑一趟,那几个人已经不耐烦,追着汪伯伦的屁股问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把一个大活人老那么关着,咱们又不是公安局,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汪伯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他本想请示行长以后再说,今天一请示,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更不知该咋办了。他这才感到,抓了程铁石,自己实际上陷进了更深的困境。思前想后,他决定先不上楼,不跟他们照面,省得他们追着问他咋办,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转过身来正要回家,却被拎着两瓶酒一只鸡的猫头鹰碰个正着。

“汪哥,你这是刚来还是正要走?”

汪伯伦无奈地说:“刚来。”

“来了就上去吧,刚好打三圈。”

汪伯伦前边先走,猫头鹰在后面跟着。两人在楼道里都不吭声。上了楼,进了屋,汪伯伦不由皱眉蹙鼻咧嘴。屋内一片狼籍,地上、桌上到处都乱扔着吃剩的食物和空啤酒瓶子,烟蒂、空塑料袋随处散落,电视机开着却没人看。烟味、酒味、剩饭剩菜味和人体的汗味体臭混杂在一起,令人发呕。

“你们也太能折腾了,多亏猫头鹰是单身,要是有老婆非让你们气死不可。”说着,汪伯伦过去把窗户打开。

“别开,一开热乎气全放跑了。”冬瓜只穿一件衬衣,怕冷。

“什么热气,是臭气,我算明白猪圈那么脏为啥猪还照样吃照样睡,它们自己觉不出来。你们这就像猪圈,要不是有你们几个活物在这儿,就成垃圾坑了。”

汪伯伦在行长面前像孙子,在这帮人面前却像爷。

“汪哥,来摸两把,我让位。”冬瓜起身让座,汪伯伦按住他:“我不玩,既没心情也没钱。”

猫头鹰打开啤酒,递给汪伯伦一瓶,汪伯伦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气。

“吃不?”猫头鹰又递过来一只鸡腿,汪伯伦摇摇头拒绝了。

“汪哥,我听说姓程的是跟你们单位打官司,说你们把人家几百万弄没了,到底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你们给分了?”

猫头鹰边啃鸡腿边问。

“瞎鸡巴扯,我们是银行,哪能干那种事?他的钱让骗子骗跑了,他抓不着骗子就揪着我们顶雷子,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冬瓜说:“都是公家的事,你何必那么卖力,绑了他万一出了麻烦,都是你自个儿担着。”见汪伯伦只顾喝酒,又咕噜了一句:“我看姓程的那人挺老实,不是那种刁毛野炸的品种。”

冬瓜的话流露出对程铁石的同情和对汪伯伦这种做法的不以为然,汪伯伦把酒瓶子墩在桌上:“你他妈知道什么,这件事没个好结果我和行长都得完,我们完了,猫头鹰他爹欠的贷款还有你老丈人的贷款都得漏底,倒霉的可不是我一个。”

冬瓜不敢再吭声,汪伯伦犹不解气,又骂了一声:“混球,除了多口气真比冬瓜强不到哪去。”

其他人见汪伯伦真的动气翻脸,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惧怕,都不再应声。

猫头鹰说:“汪哥,你别发火,我们是替你着急,人弄来了,可往那一扔总不是事儿,这件事总得有个下场吧?”见汪伯伦没有不高兴的表示,猫头鹰才接着说:“不行干脆好好修理他一把,明告诉他这场官司再打下去要他的尸首埋在海兴。咱们都是地面上的人,他肯定怕。”

汪伯伦说:“他出来去报案怎么办?”

猫头鹰说:“他报案告谁?告我他认我老大贵姓?告你他至今没见着你,凭啥告?退一步说,即便他告了,我们来个死不承认,大不了找几个人来个不在现场证明,都在本乡本土啥事不好办?”

汪伯伦想了会儿,其实猫头鹰说的解决办法正是当初他绑架程铁石的目的,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说不定还真就把姓程的吓回去了。他是给单位追款,钱又不是他个人的,难道他会为了公家的事儿冒送掉自己性命的危险?

“这样吧,”汪伯伦示意冬瓜他们几个停下手里的牌,注意听他讲,“从明天开始,不要给他送吃的了,先饿他两天,然后你们几个狠狠地教训教训他,话就按猫头鹰那么说,他服软了就放了他。”

下一步如何进行总算有了明确的计划,汪伯伦松了口气,卸下了在身上背了几天的包袱,心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感到刚才对冬瓜有点太过火,不管怎么着,冬瓜对他的事还是尽心尽力去办的,想到这儿,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每人发了一张,给冬瓜多加了一张,说这几天主要是他来回跑,辛苦一些。

安排妥当,汪伯伦说:“你们继续玩,我先走。”他实在不愿在这肮脏不堪空气污秽的猪圈里多呆。

下了楼,他大口呼吸着寒冷清爽的空气,想到如果这回制服了程铁石,案子不了了之,他便可以无忧无虑,而且在行长面前有个圆满的交待,算是大难不死。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居然愉快起来。

空调大客车在省城通往海兴市的高速公路上疾驶。说是空调大客车,其实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暖气,票价倒是按有空调的客车来定。早上走的急,没顾上换棉皮鞋,只穿了双旅游鞋,这会儿脚冻得发痛,黑头在地板上跺着脚,心里痛骂这该死的司机不送暖气。好在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穿的又厚,足足占了一个半人的座位,把黑头紧挤在车帮上,所以他身上不但不冷,反而热乎乎地。

黑头点了一支烟,身旁的胖女人厌恶地乜斜他一眼,用手在鼻子前面夸张地扇着。黑头故作不见,仍然朝外喷吐着一口又一口的浓烟。看着车窗外赤裸裸黄褐色的冬野,黑头有些犯困,感到睡意渐渐袭来,便把腿蜷起,膝盖顶在前座的靠背上,闭上眼睛养神。昨晚上睡得太晚,从新安镇回到省城已经午夜,赵雅兰不敢不回家,怕夜不归宿大伯大婶骂她,黑头只好先送她。好长时间没见面,见了面第二天又要分手,俩人都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抱了又抱,吻了又吻,缠缠绵绵扭扭捏捏等把赵雅兰送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

吻别时,赵雅兰忽然想起一天的营业款和黑头带回来的五万块钱还放在店里,万一失盗损失无法承受,急得直跺脚,催黑头火速赶回店里查验。黑头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拦了辆出租心急火燎地赶回店里。还好,平安无事,黑头收好钱款,在地上铺了块毛毯,准备当晚就睡在店里。刚刚躺下,赵雅兰又来了电话询问情况,黑头告诉她平安无事,她却又絮絮叨叨地叮咛黑头去海兴穿什么衣服,到海兴办事要小心,多动脑子,不要意气用事……

黑头问:“明天早上你过来不?”

赵雅兰说:“当然过来。我不过来你不准走。”

黑头说:“这些话明早上说不会变馊吧?”

赵雅兰这才放了电话。临睡时黑头看看手表,差一刻四点。

“下车了,到站了。”

黑头被司机的吆喝声从酣睡中叫醒,站起身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下了车朝海东大旅社走。

海东大旅社在东大街的路口,距长途汽车站步行得三十分钟。黑头无心观赏街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如飞,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海东大旅社,直奔四楼服务台。

“小姐您好!”黑头冲坐在服务台后的服务员献上一张笑脸。

小姐连忙站起,脸上皱出职业性的微笑,用标准的职业用语问道:“你好,请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找我哥,叫程铁石,住412房间。”

“412房间的客人已经三四天没有回房了,有什么事情请直接找我们经理。”

“不用了,你把房门打开我进去等他。”

“那不行的,客人不在我们不能让别人进去,经理专门有指示,凡是来找程先生的人,要由他亲自处理,你还是直接找经理吧。经理室就在318号房间。”小姐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黑头的要求。

服务员这一关过不了,只好去找经理。经理是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瘦子。干他这一行的男人尽管有瘦有胖,衣装打扮都是这副德行。在找经理前,黑头就已经打好主意,所以一见经理后,他便说:“我是程铁石的表弟,这是我的身份证,”说着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经理。经理像飞机场安检人员那样仔细看看身份证又看看黑头,确认无误之后,才把身份证交还给他。

“程先生不知干啥去了,好几天没有回来,没有退房,也没有交房费……”

黑头赶紧打断他的抱怨:“我是程铁石的表弟,他欠的房费我负责。”

只要有人交钱,经理便无过多的罗嗦。黑头说:“我来之前跟我表哥约好在旅馆会面,他不知道哪去了,我想进屋看看他给我留下什么信啊、条子没有,我也好去找他。”见经理有些踌躇,黑头又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还有急事要去办。”

经理忙问:“那欠的房费怎么办?”

黑头说:“我总得知道我表哥是不是确实住在这儿,几天不回来到底干啥去了,不弄清楚我不能稀里糊涂就交钱啊。”

为了及时收到房租,经理缴械了:“你跟我来。”

黑头跟在他的后面来到四楼,经理招来服务员,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让服务员打开了412房间的门。进到屋里,黑头立即发现,房间里面跟他那天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烟灰缸仍然放在原处,床头柜上的当时程铁石在用,茶几上的当时是黑头在用。黑头在桌面上、床上、抽斗、窗台……每一处都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程铁石去向的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这个房间你们一直没有打扫过吗?”他问紧跟在他身后,密切监视他一举一动的服务员。

“客人一夜没回来,我们按规定报告到经理那儿,经理让我们别进屋,不是我们不打扫。”服务员误解了黑头的意思,以为他对没有按规定清扫房间不满,怯生生地为自己辩解。

“他出去的时候你们有谁见到了?”

服务员说:“不知道。”

“你们咋发现他没回来的?”

“早上送到门口的开水他一直没有出来换,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有回来。”

黑头又拉出程铁石放在床下面的旅行包,包没有锁,他顺手拉开,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黑头点验了一下,衣服都在。他经常跟程铁石住在一起,程铁石那几件衣服他都熟识的很。他又在旅行包的底部摸索一阵,摸到了那个只有他跟程铁石知道的夹层,他从夹层里抽出一个信封,趁服务员不备,迅速塞进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