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05莫勒丽和女兔唇.1
女兔唇一把抓住卡尔·莫勒丽,知心而亲热地说:
「咱们姐俩儿──当然也就是哥俩儿了──过心,咱们和别人可不一样,咱们本来就是破坏旧制度的人,在旧制度还没有摧毁的时候,咱们就看着异性关系和男人不顺眼,咱们就提前动了手,就操刀一快和把他们变成了狗;没有咱们当年的努力,哪里会有今天呢?现在好了,异性关系不能搞了,入了宪法了,这里成了咱们的天下了。虽然制度、颜色、各家的门环和夜壶都变了,但我还是看着这些旧瓶装新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不顺眼,就是搞同性关系,我也不愿和这些变了关系和变了心的人在一起。因为他(她)们从根里说,不还是他们过去的叛徒和我们现在俘虏吗?我不要和俘虏和变节的人在一起。咱们姐俩儿是老字辈,所以还是咱们两个在一起比较合适。来的时候,我给你带来一条杂毛狗──知你过去在欧洲是贵族,爱玩这个,虽然现在是搞同性关系,我把一条异性关系时的狗带过来,让它继续成为同性关系时的玩物,对它来说也有些委屈,但为了讨你的欢心,我也就顾不得了。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听到它在狗窝里「嘤嘤」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样在那里长吁短叹:『娘子,现在已经不是异性关系的年代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人和狗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们两个再呆在一起,按现在的规定不就违法了吗?过去得罪你,是在异性关系,现在改朝换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绩了吗?──过去我破坏了异性关系,按照你的理论,不正好为今天的同性关系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吗?』──你说它憨傻,到了关键时候,它抖着脖子上的铁链子还说得挺抓纲哩。按照真理和正义,我本来应该像奴隶赎身一样,给它一张自由解放证书,解开链子把它变回人,让他也参与到这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也算它赶上了好时代,旧社会把人变成狗,新社会把狗变成了人;如果这一切成为事实,我的狗不也成了一个社会典型和可塑的艺术形象了吗?不是更衬托出我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先行者吗?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硬是没有让我的狗变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我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爱在欧洲玩狗的你吗?这就可见我对你的真心和苦心了。从这一点出发,看我牺牲一条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应和我一块搞同性关系吧。你就拒绝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感到这同性关系也没什么味道和什么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根绳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这是当时在打麦场上,女兔唇对卡尔·莫勒丽求爱时所说的话。那边牛蝇·随人一宣布配对开始,这边女兔唇第一个就把莫勒丽给抓住了。也可见女兔唇对莫勒丽的真情了。这时女兔唇的那条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裤腿和舔人家的脚,还一边摇尾巴「叽叽」地叫着──事后我问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对你那样了,为了她自己舒坦和讨她女人的欢心,硬是把你不变回人,你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地对她们摇尾乞怜和主动帮这个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这时木然地说:「我习惯了。」
又可怜地说:「我不敢!」
又说:「我要不帮她舔着,她将来不是更不把我变人了吗?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你哪里有资格说我呢,你不还是被你爹给逼得自戕了吗?」
弄得我也没有话说。可见旧社会的阴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们心头像老屋的灰尘一样积累得有多么厚重。把一个异性关系变成同性关系从外在上是容易的从心理上是多么难。故乡易变,几年不回故乡,你就认不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但是要变一条故乡的狗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年过去,它连身上的癞皮疮还没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根哥哥拖着异性关系的尾巴在街里走,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会进步,到狗的社会中去搞同性关系、搞先锋和后现代了。我要追随狗的足迹,我要对这世界狂吠,我是炉中煤,我要燃烧──问题你吠了又怎么样?一个吠声在我们故乡算什么?烧了也就烧了,接着把你当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觉和取暖的是别人。先锋单薄得就像一张纸。后现代原来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梦魇中叫着。倒是在打麦场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挣脱不得的卡尔·莫勒丽,这时强龙不压地头蛇,看着牛根哥哥,倒是有点客气,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头,娇声地说:
「你舔得我好痒。」
让俺牛根哥哥激动提热泪双流。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娇情的话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于是它在卡尔·莫勒丽的裤管里,头摇晃得和舔得更卖力了。当然到了卡尔和兔唇结婚之后,久而久之,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卡尔变得也和兔唇一样了,也时不时经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尔又要无意之中棒它,牛根终于愤怒了,突然把棒子从卡尔手中给夺了过来,质问卡尔:
「当初咱们两个是怎么来着,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掉下泪来,倒令卡尔吃了一惊,也算是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觉醒。但是它的觉醒竟是针对别人过去对它的好而不是对它的坏,把好作为突破口而不是把坏作为一种记忆,当然它的最后结局就是挨了一顿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卡尔可谦虚着呢。她不但对狗,对主动上来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质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说:
「你向我求婚我感谢,但是我刚到你们这个地方,我还有些陌生和担心,你让我逗留一段时间先适应一下情况再说终身大事好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还是因为我过去在欧洲时的英雄事迹;但那是在欧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动手,但到这里就不行了,到了这里给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远怕水近怕鬼,人不是万能的。我劝你再考虑考虑,也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何况,我来你们故乡时间这么短,我的中文说得还不行,还没有你们故乡、故土和家乡的口音和土味。有时我想说的话,还表达不出来;你说的话,有一大半我还听不懂……」
卡儿结结巴巴用中文说。这时女兔唇说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异性关系环境里,也是很有水平的话──看来同性关系还是改造人呀──她说:「爱情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对不对,狗?」
她转脸又征求牛根的意见。牛根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唇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唇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母狗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根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毛驴,个个屁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根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唇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脱不了俺爹这个阴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逼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唇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脱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狼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欲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狼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毛,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流了出来。虽然流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阴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性关系而是异性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性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性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当年还有这种事吗?」
又对我发生了怀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无觉无关系了,你还提过去的关系──不管是异性关系或同性关系都一样──的事干什么?什么用意?什么目的?难道又要复辟不成?」
接着又严肃上了,绷紧着脸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换中山装,把我吓了一跳。不该问的事情,就是过了多少年还是不问为好。最后还是俺舅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憋住要发的气,也是为了解嘲,莞尔一笑地说了句实话:「是的,那时一换中山装,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从此以后,我再见到一脸严肃的男女和狗,就从心里不害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弄好──当然了,谁能保证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谁没有一个穿中山装的时候呢?何况这个时候认识到也已经晚了,这是已经是孩子们和碎片的时代了,我们已经是无觉无性了。已经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对于时间认识得这么愚钝,尽落后时代认识些过时和没用的东西,心里倒也一声喟叹。所以当我还处在同性关系时代接到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的结婚请帖时,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冯·大美眼和哲学的小刘儿的请帖一样,马上就感到周身寒彻。这些夜晚的自渎者,他们自己自轻自贱还不够,临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还要给人下请柬。你是去呢还是不去?给「她」们买不买衣帽和新的棉袄呢?拿着新衣去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是条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根本就不让你出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关系都是这样搞法,一步步都这么充满恐怖,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都能站到高处,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这样,同性关系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过去搞政治一样,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你坐在这船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才能还怎么显示出来呢?正是大风大浪,才好锻炼人;正是一团乱麻和一团迷雾之中,人们才需要你指明方向。这才是许多政治家世界上没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闲得发慌和闲得蛋疼了吗?(俺舅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和如梦方醒;但我又问:「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当年你在台上的时候,我见你不是挺怕大风大浪的吗?」这个时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对击中要害的问题,也就避重就轻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话语氛围和意思说了下去。)政治是这样,搞其它(记着,这个念tuo,俺舅说。)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满腔义愤和仇恨当然也就是满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吗?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了吗?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猪蛋和牛根;当你成了一条狗和一只猪,你不就平淡了吗?你愿意平淡吗?你愿意变狗和变猪吗?」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恐怖了,我不愿意变狗和变猪;正是因为害怕变这个,我才不敢去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问题的可怕和辩证法在于,你去参加婚礼有可能变成狗和猪,但你不去参加婚礼留下来平淡和安静也可能变成狗和猪呢。我也是进退维谷和左右为难呢。当我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活得傻头傻脑;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胆了。」
和俺舅告别,我还擦着头上的汗。这时我才明白,你有几个有水平的干亲和朋友,经常给你指点着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远是一层一层的迷雾,你还活个糊里胡涂;当干亲和朋友给你一点一点拨开迷雾,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狰狞的面容来了。对于当年的那场婚礼,我除了这些恐怖之外,还有一个担心:这个请我参加婚礼的请柬到底是谁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还是卡尔·莫勒丽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还是算娘家的一个哥呢?如果这一点弄不清楚,是谁给你下的请柬也就是是谁给你编织的阴谋你在赴汤蹈火的时候还不明白,到头来你不就裹在一团乱麻里死也死不明白了?何况我对女兔唇和莫勒丽过去都不熟悉,为什么「她们」这个时候还不放过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那条小杂毛狗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后怕,如果这张请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该不会是那条狗给衔出来的吧?这条杂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实的朋友;但正因为是朋友,它不就显得更加靠不住了吗?在俺牛根哥哥还不是狗的时候,我牵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们一高一矮走在故乡的河堤上。春天的风吹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在晚霞之下,我们如同两张剪影。但正因为这样,是不是俺的已经变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说过于思念我实际上是它一个人在狗的世界里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像小刘儿这样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设下这个圈套为了让它的主人把我变成狗最后它就自作主张给我下请柬呢?不戳穿它的阴谋我们还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阴谋我就发现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这张请柬,思考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给我下这份请柬我发现跟世界还没关系,一接到这份请柬我就发现和世界的联系是千头万绪和千丝万缕。我拿着人的请柬人可能把我变成狗,我拿着狗的请柬去结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调。在婚礼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是让我进人窝里去吃筵席呢,还是干脆就把我送到狗窝里在我还没有变成狗的情况下就让我去吃狗食呢?想到这里,我对「她(它)」们三个都感到恐惧──中间还夹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么就比别人艰难呢──但正因为这些恐惧,我心里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当然,为了掩盖我的心虚,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粪堆上说我不去,我还装作不经意地在粪堆前的人群里当别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请柬拿出来我也含糊其辞地把狗给我下的请柬给拿了出来。还故意问:「就这样的请柬吗?」
但当我看到俺爹和白蚂蚁没有收到请柬──连狗的请柬都没有收到,我又有些兴奋和自鸣得意了。我从另一个角度又对俺爹有些幸灾乐祸。就像故乡历次发生大事一样──当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蚂蚁大闹故乡的一章除外──不过他们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样不长吗?──,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我而没有想到俺爹,人们总是邀请我而没有邀请俺爹,这时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边还是显出我们老刘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呀。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一次《故乡面和花朵》的签名售书会上声泪俱下地对记者说:
「我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对付不了一个爹。」
说完这句话,我为这句话本身又得意了一番。这个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为它好,就像许多领袖在不同的篇章里经常重复他同一个观点和同一段话一样,在以后的几个月和几年里,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场合说烂了和说俗了;本来挺有深意的话,最后被我糟蹋了。我就这样把一罐蜂蜜说成了凉水。虽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参加别人的婚礼会打我──特别是我收到请柬而他没有收到请柬就好象参加一个讨论会我有入场券而他没有入场券一样──还不知道他怎么磨搓我呢──当然是当我还没有被人变成狗的时候──当我被人变成狗的时候他肯定又在那里得意:「我早就说过,这个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没有好下场,这样的婚礼不能参加,看,现在应了我的话了吧?」「我没有请柬怎么了?我现在还是人;你们有请柬呢?现在就成了一群狗喽。」俺爹说话的样子和神态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虚荣和心虚的驱使下还是走到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婚礼的队伍中和路上去了──没去是假的,是一种在心里的庆幸,去才是真的。于是这30头毛驴的盛大的婚礼和队伍似乎和我有关也增加了我的荣光。让我也放一只炮杖吧。让我也打一下鸟铳吧。让我也摸一下小驴的金色灿灿的粪兜吧。让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轿吧。让我也掀一下你的盖头吧──虽然接着就挨了尴尬的一巴掌。让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窝里撵吧──虽然接着当头就是一声断喝:
「滚到你的狗窝里去!」
──所有这一切,当我从婚宴的饭桌上,看到饭桌和饭菜虽然都改变了,用的都是同性关系的餐而不是异性关系的餐──吃下去的引诱的不是异性关系的荷尔蒙而是同性关系的荷尔蒙,过去讲英雄,现在讲狗熊;过去讲方圆,现在讲多楞柱;让我有一阵恐慌;但是当我看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传统没有改变,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个规矩:凡是婚丧嫁娶,桌上都搁着一个臭鸡蛋,以备不时之用;看着这个臭鸡蛋,我一切又都豁然开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见到亲人了。我可见到俺的姥爷了。乌云终于驱散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爷,那个现在还留着山羊胡子乡音不改的欧洲教授。山不转水转,关系转而臭鸡蛋不转;你改了异性关系到了同性关系,你就是改得没了关系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俺姥爷的臭鸡蛋。我过去对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这个蛋,现在我手握着臭鸡蛋,我还怕谁呢?人也罢,狗也罢,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波涛翻滚,我只取一瓢饮。应该立即让俺爹、女兔唇、莫勒丽和那条狗牛根,凡是在算计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个我的臭鸡蛋。想到这里,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神态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凭娘们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动,安如泰山。这就是俺的家风,这就是俺姥爷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风度。冷眼看世界,就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这时不管谁跟不跟我玩,带不带我玩,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从熙熙攘攘和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穿过,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鸡蛋之前──臭鸡蛋就是俺姥爷的名卡──任何领导人出席会议与熙熙攘攘群众的最大区别就是,群众进场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爷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们还匆忙个什么呢?我们一出场,灯光就打开了,迎宾曲就奏响了,我们接着找我们的名卡就是了。当然这也给俺姥爷带来了一些麻烦。过去俺姥爷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欧洲当教授以后,落下个近视眼──看看做学问是容易的吗?这时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费劲和操心了。这时他往往由衷地说:「当一个领导看似风光,其实还不如当一个普通群众呢,进场随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叹:「如果不是为了大家,我还干这个干什么呢?」
弄得我们全体人民都非常感动。当然了,俺姥爷的这点风光和得民心,落到他亲外甥我身上,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他的名声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声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挂落;因为人民拥戴姥爷,也容易在我身上发生感情转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爷;我当然可以经常说:「我代表俺姥爷……」如何如何。大家一阵欢呼。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们继续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为上,也容易拿俺姥爷的标准来要求我;两相一对照,人们就对我失望了;这时往往会说:
「这个小刘儿他姥爷是盖世英雄,怎么到了小刘儿这里,就成了这个操行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一下就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里穿过,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头。这是俺姥爷给我带来荣耀、虚荣之后的副作用。为了这个副作用,可就别怪我以愤怒和要求偿还的心情对待俺姥爷当然也包括俺姥爷的臭鸡蛋了。当我看到这个臭鸡蛋,一方面我就对这个世界放下心来,同时我在这个臭鸡蛋和名卡之后和俺姥爷一同落座,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和理亏的感觉。一切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过去我们有难同当,现在有了臭鸡蛋我们就有福同享吧。──当然喽,在臭鸡蛋面前人们也不会摆两个名卡,一个写着「刘全玉」,一个写着「小刘儿」;这时我对写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见,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你们让我代表俺姥爷,现在安排座位的时候你们却把我给拉下了。人们就是这么短视。于是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俺姥爷的腿上。但这也带来一个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严肃地观察世界和对待世界的时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爷腿上的;因为坐在俺姥爷腿上是理所当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来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记到俺姥爷账上而只是我个人的独特发挥了。就好象我站在粪堆上登高望远看到辽阔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粪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认识和描画出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样,这样的大功告成理应由我独揽和独吞而和俺姥爷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要让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长时间呢?──于是,在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爷的衣襟,大摇大摆就来到了臭鸡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爷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练地跳到了俺姥爷的腿上。俺姥爷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没有和孩子一般见识──就冲这一点,俺姥爷就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成年人,一个不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成年人──这样的成年人,现在世界上还剩下多少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又不能对俺姥爷太张狂和给他搞得太下不来台。这时我和俺姥爷狼狈为奸相视会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爷腿上,看着这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虽然这不是我结婚而是别人结婚,但我还是看得眉开眼笑和乐不可支。弄得俺姥爷倒要不时地提醒我:
「别疯得过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没教养──看着你没有教养,接着人们不就想到我了吗?你没有教养是个孩子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我是你姥爷是个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么!」
于是我的笑声小了一些。跟姥爷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为枝节问题闹过头跟他闹崩了。闹崩了对他没好处,对你就有好处了吗?不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吗?于是我的举止就收敛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在内心心花怒放呀。村里的结婚此起彼伏,刚刚看到牛蝇·随人和白石头、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尔、老刘儿和白蚂蚁结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虽然别人结婚自己看着也是干着急,但当自己结不成婚看到别人结婚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呀。这也显示出我们的大度。虽然在这场人生变革中我们这些孩子得不到什么,但变不变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一点我们早就看穿了,于是我们也就死心了和乐和了。你们已经公开地把「阳萎早泄淋病梅毒」贴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跟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既然不能和你们一块悲哀,我们就只能和你们一块高兴了;我们管不了你们结婚以后会出现的阳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们就只能管到你们结婚了。虽然说我们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的高兴也有些盲目和想当然,夜色就要降临了,婚礼就要结束了,新娘在炕上盘腿已经盘了一天了,新郎就要进去了,新郎进去院子已经冷清了我们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还没散曲还没终的时候,我们还是及时行乐地在婚礼的桌子下爬来爬去。看着我们这样你们也忘记解散在那里兴奋地说:「这帮小狗崽子!」
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在那里继续高兴。为了不让你们的阴谋延长和得逞,我倒是自动收敛地爬回到姥爷腿上。我们见惯了烈火鲜花和势如燎原的风景,我们还能跟你们玩这种小玩闹吗?别人看着是臭鸡蛋,我们却能把一个故乡浓缩到里面呢。我们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鸡,但是我们还是想突然把它装到姥爷的裤裆里。我们从小爱摸索自己的裤裆,也算我们不辜负同性关系后代的名声呀。我们看着大人结婚,焉知我们这咱摸索和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共同意义上的行为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迈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得昂首阔步和怡然自得,太阳照在枪刺上,发出整齐的光芒。这时我们看到故乡的墙头上,坐着两个戴着小红裹肚头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斗草玩呢。他们的身边和身后,开满了红色、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剌叭花。「你是一个夫妻蕙」,「我是一朵并蒂莲」。他们对墙下路过的队伍充耳不闻。可见他们是多么地处世不惊了。这就使我们怀疑我们前进的目标、目的和价值了。队伍一下就乱了,孩子一下就不见了──俺姥爷一下就放了一个大屁。这两个孩子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的女兔唇和莫勒丽呀。「她们」的婚礼和俺爹和白蚂蚁的婚礼──蒙着盖头布在炕上盘腿的安静──婚后就不安静了──大不一样,「她们」的婚礼是一种喷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将来的安静呢?娶亲的驴队「得、得」地过来了,30只驴子迈着同一种步子,说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说后右腿就是后右腿──这和刚才人的队伍的整齐可不一样,人是两条腿,协调起来容易;驴是四条腿,协调起来可就难喽;步伐一致,连驴屁股后面的金粪兜一翘一翘都巍巍壮观。突然有一头驴拉屎,这时就出现了奇观,说拉30只驴一起拉,30只驴拉出屎的大小、粗细、速度、颜色也都一样,整齐从肛门往外运动,掉到地上,就是一种整齐的威风锣鼓了;连30条驴掉出的粪蛋子冒出的热气都那样整齐,飘荡在我们的脸前──奇怪的是怎么没有臭味而出现一种清香呢?这就使我们不想赞叹而要怀有一种嫉妒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嫉妒。俺爹和白蚂蚁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而在远处站着,现在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远远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策划和排练好的,不然怎么连烟都冒得这么整齐?繁荣得都有点虚假了。搞这一切为了什么?就为了从臭鸡蛋面前通过和为了让小刘儿他姥爷看一眼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越是整齐,就越是罪恶;越是精彩,我们就越是不能赞成呢!」
又说:
「这和我们当初掀起换门环和夜壶的高潮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一种人为和排练,而当初我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创造,这种整齐表面上好看,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说了许多。当然说这种嫉妒怪话的也不只他们两个,嘁嘁喳喳的还有一大批,但这种大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影响我们孩子对这种事先排练和预谋的赞叹。就算我们是目光短浅和上了别人和别驴的当,但总比让人一下把我们变成狗要强一些吧?30头整齐的驴,还是一下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故乡给震住了。牛蝇·随人、基挺、袁哨、瞎鹿、巴尔、俺爹和白蚂蚁,当过去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消云散之后,现在就轮到女兔唇和莫勒丽登场了。她们之后,还有许多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没有出场呢。俺孬舅、冯·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妇、六指、柿饼脸……都还含而不露地藏在攒头攒脑的人群中看着热闹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蚂蚁那么外露和那么存不住气。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呢。于是我们心中就有了底──历史和前景的底蕴在哪里呢?原来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我们看世界和社会不用去看别人,只去看自己就够了。任何处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只要你想起还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还有你从异性关系就一直暗恋着的冯·大美眼……也就天堑变通途了。未来是好戏连台,怎么能不让我们高兴呢?目前的一点困难和阻挠算得了什么?一个俺爹和白蚂蚁的嘁嘁喳喳,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吗?──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我们将驴队迎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将两个戴着红裹肚梳着丫髻斗着墙头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驴。我们卸下了盔甲和刀枪,我们放出了手中的鸽也就是心中的歌,我们举起了圣女女地包天用托盘托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槟。她后边跟着杂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给我们一瓶瓶起香槟塞子呢。它见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对我眨了眨眼,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请柬的事呢?但当我看到桌上的臭鸡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爷坚实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鸡蛋和俺姥爷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对它冷笑了两声,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丽,现在跳起了同性关系婚礼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萨克一样,跳到了摆着臭鸡蛋的俺姥爷的桌上。接着从一个桌上,跳到了另一个桌上;从一个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们」过了一道沟,又翻过了一架山。虽然「她们」现在都变得慈眉善目,虽然现在不是异性关系时代而是同性关系时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经修剪过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莫勒丽过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经解甲归田那里已经换成一块玉佩了,但想起她们的英雄当年,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亲就像我对牛根哥哥这条狗不放心一样,他们对她们还是怀有戒心。当莫勒丽和女兔唇跳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是她们了)还是赶紧捂着自己的下裆和赶紧护住自己的心脏──其混乱和小心的程度,比在异性关系社会还严重──异性关系社会见她们就捂下裆和心脏的只是男人,现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说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过之后,他们又阿谀着脸对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丽说:
「我们不是怕你们割下裆和挖心才去捂身,社会变了,你们不会重操旧业──当然有些人在新社会也是应该挖割的(譬如讲,这个时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们这么做过去的动作,主要是为了给你们现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丽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拿我们的捂裆和回归当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大家的捂裆,就真的由杂乱无章的防护,变成整齐划一的伴奏了。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跳到一个舞点上,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一下心脏和拍一下下裆,「啪、啪、啪、啪」的声音,就和刚才穿村而过的队伍和娶亲的30头毛驴的步伐一样整齐。在这种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东西和挖你的小心脏也就罢了,你还在那里主动往虎口里探什么头呢?但我生来就是人来疯,一看大家这么安全,一看世界这么平静,一看任是怎么闹也没事,一看两位姑姑手上果真没有利指和杀人的刀,我也是得寸进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礼,当成了自己的婚礼;本来安心地在你姥爷坚实的大腿坐着多好──现在一下就兴奋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开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鸡蛋,竟把臭鸡蛋顶在自己的鼻尖上,让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乱转──这时全场一阵欢呼,婚礼就达到了高潮。──我是多么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呀,我是多么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呀,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没人敢对我动刀子、利剑、斧子和给脖领子里放蝎里虎子。跳它个天高地厚,跳它个地久天长,跳它个大汗淋漓和下边的毛发都湿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么地庆幸和不让你感到后怕呀,我终于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终于也成了同性关系中的一员而没有留在那个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丽都得救了现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脏人韩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头,本来你们都在我的身边,怎么一觉醒来,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们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声锣响,我睁眼一看,接着可就发慌、晕菜、两腿打软和腿肚子转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没有机会了:婚礼的棚子已经拆掉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盘,满地的废纸和树叶,被秋风「哗啦啦」地刮起。原来我是一个人在桌子上跳独舞呢。观众早已经走光了。俺姥爷也不见了。我头上的臭鸡蛋已经不翼而飞。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丽,这时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们」的腰里,已经又挎上了腰刀;「她们」的手上,已经又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瘫软到地上。我认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别说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刚才错了行吗?我是孑孓和绢好吗?民间藏满了高人,我不该在台子上乱跳;水中藏满了水怪,我不该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飞碟和UFO,我不该乱开飞机;我刚才的认识和出发点都有些自大和不识相,我今后不这么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关系我今后负责调整好和摆正确就是了。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你们不会因为我一时的不懂事和不着调就不让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爷吧?你们饶了我行吗?你们放了我好吧?你们让我出这个院子可以吗?──这个时候我已经是鼻一把泪一把了,我一边说着,还一边狡猾地挪着自己的软身子向院子门口蹭。但当我快挪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算计半天,还是彻底上了人家的当;那条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呢。我一下就昏了过去。临昏之前我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
「姥爷……」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边,我走在它的身后,我们脖子里一人挂着一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叮当」「叮当」在河堤的秋风里作响。跑在前边的是一条大花狗,跑在后边的是一只小黑狗。两只狗走着嗅着,走走停停,突然扬起脖子和后腿,在一棵小柳树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当年我和俺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个大挑子,我挑一个小挑子,兔子在我们的担子上喘气,我们一前一后,在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们」又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了呢?家里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们的繁忙对于我们并不是坏事,人们的争斗恰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空间;过去我们还是把困难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许多恶化、恶劣、艰难和困苦首先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然后我们一步步向它靠近;情况果然糟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情况好转了,我们反倒不放心。就好象当年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打骂和掏心一样,打过骂过,家里反倒安静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骂,牛根哥哥倒要坐卧不安。怎么时辰还不到呢?怎么老朋友还不来呢?今天怎么就不按时上班和按时做功课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还更发空;有了心了,这个时候倒是觉得自己更加没心──这样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坚持不了多一会了。这个时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着女兔唇:
「姐姐,快点打我骂我,快点挖我和掏我。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后事情颠倒成:女兔唇顺心了,对牛根哥哥每天的打骂就正常;一切顺心和看着牛根哥哥心烦,她会歇斯底里地说:
「你要还在这里闹,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实了,包括最后牛根哥哥的变狗,据说也并不是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着喊着才办到变狗的签证和让他上了狗的飞机。原来没变狗觉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狱,谁知真成了狗才知道变狗也有变狗的好处,狗也有狗的空闲、空白和偌大的空档呢──牛根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赶紧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不是一前一后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吗?哪一个人见我们和闻到我们清脆的铃声而不说一句「好一对幸福的狗」呢?原来以为牛根哥哥让我和它一样变狗是因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里寂寞所以临死要拉个垫背的,是对我的迫害、负心和忘恩负义,谁知变成了狗才知道这是俺的牛根哥哥见我在人间罪孽深重,才出了这一招对我进行挽救、教育和对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这时大狗在前边走得理直气壮,小狗在后边走得满怀感激和小心翼翼;时不时要抬起头,看一看大狗的脸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样,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样了。就像俺爹到了丽丽玛莲像一个瘪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家里,就马上有了派头、风度和爹的样子了。走着走着,大狗将手放到背后,学着人的样子在那里直立起来:小狗还四只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着。大狗问:
「你过去两条腿走路,现在改四条腿,你觉得是两条腿走着好呢还是四条腿走着好呢?」
这个问题能难住我吗?我立即就想回答「当然还是咱们狗的四条腿走得安稳」,但当我看到大狗这时又还原成人的样子两条腿走路,我脑子马上转了一个弯,满脸堆着笑说:
「都好,都好!」
大狗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变成狗吗?」
这个我还能不知道吗?我马上答:「是牛根哥哥对我的挽救和对我的不计前嫌。」
这时大狗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头:
「还是年轻啊,问题一想就想当然于是就肤浅了,再想想。」
这时我倒有些想不明白。这样想还肤浅吗?即你把我变成狗我不抱怨反过来在那里感恩戴德还肤浅吗?那怎么才叫深刻呢?于是噘嘴有些不高兴。大狗看我这么笨,念我刚加入狗的队伍不长,「噗嗤」一声笑了,不再刁难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了我:
「时代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还是得古为今用和洋为中用呀。我过去变狗的时候,你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现在你变狗的时候,你再这么看,就落后时代和要被时代拋弃了。在新的环境下,就要把问题提到新的高度来认识。为什么我要极力把你变成狗呢?纯粹是为了让你和我做伴和让你享受人所没有的空闲、闲在和自由吗?过去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在现今的情况下再这么看就肤浅了就降低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喽,就辜负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喽。你怎么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种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现在我们的大环境是什么?我们已经在搞同性关系而不是异性关系。从这个意义出发,过去异性关系时变狗就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享受一点人所没有的空闲和时间;到了同性关系就不一样了,事情就有了质的变化和质的飞跃呢──这时我把你变狗,就不仅是为了享受一点自由和空间而是为了我们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关系。狗比人搞性关系还要有更加优越的物质基础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说完,张大着眼睛看着小狗。小狗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刚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浅,没有跟上时代。当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后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后身,一切就全明白了。这个时候的笑逐颜开就不是理论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了。这时就有一种进入圈子的自在和对大狗的感激。也是为了给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几步,向大狗伸出一个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响应他一狗爪子,两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抚掌而笑。笑过之后,小狗又突然想起什么;当小狗站到新的制高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时,倒是提出了一个大狗也没有考虑和思量的问题:
「牛根哥哥,你说的一切都很好,我过去以为你很痛苦,原来你狗日的整天过得很幸福。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害我,谁知道是为了给我自由;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自由,谁知道到头来是为了同性。照此推论,在当初仅仅为了自由的人文环境下,一下把你首先变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为了迫害你而是为了救你亲你和爱你,我在感激你的时候,首先还得感激她;没有她哪里有你,没有你哪里有我?没有当初的自由,哪有现在的同性关系?对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现在情况也不仅仅是这样呢。你让我现在变狗为了同性关系,我现在搞同性关系在哪里?还不是在哥哥你的身边吗?我身边的人文环境变了,你身边的人文环境不是也变了吗?你身边还单是一个女兔唇吗?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莫勒丽吗?我们可以对女兔唇放心,我们对莫勒丽呢?她是不是也那么让人放心呢?你能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为你们是多年的夫妻经过了社会实践,现在莫勒丽和以前的你一样和女兔唇结了婚,由她取代了你过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间开始隔着一个人,哪么你能为这个人也打保票吗?如果你能为她打保票我们皆大欢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议你还是先考试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过去她在异性关系时动不动就操刀一快,现在到了同性关系她放没放下屠刀呢?过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间藏着她都能够利索地操刀,现在我们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后不是就更利于人家的操作吗?大的方面你都考虑到了,这点小的技术方面的问题你留意了没有呢?现在变狗我倒是不怕了因为已经变过来了怕也没用,狗的种种好处和在特殊历史时期的优势令我欢欣鼓舞,现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会不会仍像异性关系时一样,在狗窝里一觉醒来,我后边已经被突然袭击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呢?我们在婚礼上已经看到,每当莫勒丽跳肚皮舞到了一个人面前,这个人赶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裆。变狗四只腿着地当然好处多,但是当你两条腿时还可以用手保护下裆当你成狗以后可就没这个条件了因为我们的前腿是够不着我们的后裆呢!……」
我滔滔不绝和洋洋自得地对大狗说。这个问题大狗还真没有考虑过。我说完以后,它也吃惊地愣在那里,接着就用前爪去擦头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也是矫枉过正,已经开始对今后的日子发愁:
「这么说,我把你变成了狗,倒不是在爱护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当然这时他也不怀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过去他一直没找到为把我变成狗而对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里发愁──当一个事情总是有利于别人而一点不利于自己,也让这个人心里不平衡呢,别人办好事还图个表扬呢,我图个什么呢?过去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现在出来一个莫勒丽对小刘儿或小狗形成了威胁在客观上对自己就形成了优势,这个心理平衡点就找到了;万一出现了阉割问题,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个小狗落到后面暂时占住了莫勒丽的手,我还可以逃得更远一点再苟延残喘一会嘛。想到这里,大狗从这个潜在的麻烦中倒是得到一点安慰。但接着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丽阉过了小狗之后呢?不接着还要轮到自己吗?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丽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吗?这时它又感到对小狗的幸灾乐祸有些肤浅,说到底俩人还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知道有一个危险悬到头上,却不知这个危险什么时候掉下来,大狗又在那里出了冷汗和在那里嗦嗦发抖,接着比小狗还恐慌──还是当狗时间太长的缘故呀,开始不由自主把这恐惧想象得提前来到了,似乎莫勒丽就在面前,开始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护自己的后裆。但正如小狗所说,狗的前爪是够不着狗的后裆的,就像狗的嘴够不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劳的,它只能围着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小狗不接着提醒它,就可以恶作剧地看着它在那里一直转下去,一直转到天昏地灭和地久天长,一头栽到那里晕死拉倒──这时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让我也跟着它进退两难,它还口口声声是我的大哥直到现在还牵着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虽然转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险系数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见莫勒丽了,但是当你看到一个给你带来麻烦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种快感。我看着他在那里转得吃力和满头大汗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但是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了,本来我肚子饿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变狗,这个狗食到底怎么吃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呢,我还需要大狗的指点和以他吃的样子和程度作为样板呢。于是它现在转死──我比被人阉割了还要早一点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偿失了。纯粹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时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现在莫勒丽不是还没有来到吗?」
这才让大狗清醒过来,这才停止旋转,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转和清醒之后,看看周围确实没有莫勒丽,才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暂时还是安全的,这个时候倒是上来握住我的手在那里摇:
「我一下昏了头,谢谢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着又在那里擦新出的一层汗。看着他在那里惊惶失措和杞人忧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开他的爪子说:
「这有什么,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不就是一个莫勒丽吗?让『她』来割,你要害怕你往后退,要割就让她先割我,割头还当风吹帽,还怕割这个?再说……」
说到这里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好句子,不禁一阵感动,我激动地和涨红着脸说:
「再说,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了吗?」
接着又为这个句子在那里兴奋。这又是一个新闻点。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这话不比过去临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说的豪言壮语差呀。真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不知谁的精彩出现在哪一章呢。劣势和优势的转化,原来往往就因为一句话和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根哥哥地位的转化,我们两个在将来共事的日子里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在我变狗的第一天,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地给决定了。它毕竟是一只老一辈的狗呀。它只顾临刑前的慌乱了。割了怕什么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风凉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真来割你的时候呢?但一切人们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现实主义和新写实已经不行了,现在就看后现代和先锋了。老狗口口声声是为了同性关系现在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把它给考验出来了,到底还是异性关系阶段变的狗那个时代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呀;小狗一开始虽然怕变狗,但在变狗以后一下就彻底了,连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性关系了吗?一割就彻底了,割了就没有什么可割的了。干干净净洗个澡,身上一点累赘都没有。后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阶段,小狗的这个思想,也在历史上成了经典。人们常常会说:
「小刘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割累赘了。」
「小狗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孩子们和碎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