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08娘舅.1
说过王喜加,现在该来说说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中国通俗小说《水浒传》中的娘舅。那里的娘舅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像后来的王喜加表哥一样,而俺的娘舅最后却窝囊得被亲人逼得上了吊。一声「娘舅」,救了一个无赖──书中叫「好汉」──的性命。刚刚他还喝了两口黄汤将自己的破衣服团成一卷当枕头赤条条地睡在破庙里呢。接着娘舅和无赖又纠合了一个文理不通的乡村教师──当初我们也在村里上小学,他就是一个孟庆瑞;接着找到几个打鱼的,一个跳大神的巫汉,一个赌钱的老鼠──担了一担黄酒,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黄泥岗上成就了一番大业。虽然看起来有些好笑,但这就是历史。人家的娘舅和俺娘舅的区别仅仅在于:人家的娘舅在生活中有一个突然爆发,敢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我们要再一次提到干系──而俺的娘舅一辈子没有干系倒是一身轻于是别人的娘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块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总统都料不定,而俺的娘舅到了晚年儿孙饭都不给他喝于是只好上吊。活该。你生前身后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唯一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就是平淡的一生从来不担什么干系──于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但是从你最后的结局看生前不担什么干系最后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制造的阴沟里翻了船。别人的娘舅在说:
时不我待
该取不取,日后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里这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
连那个老鼠担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烧
田里禾苗半枯焦
农夫心里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
一群乌合之众,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贵就享用去了。昨天还是一个穷光蛋,今天就成了百万富翁。托塔天王晁盖──他们那里也分东村和西村──东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镇妖的宝塔,他托过来放到自己村头,这就是托塔天王了?后来上山打仗,也是意气用事,战争的原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连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没有,梁山泊最后怎么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样在阴沟里翻了船呢?──他最后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气用事在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俺的娘舅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打鱼的穷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说了──爆发户的嘴脸和几百年后的今天没有什么区别;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个白日鼠白胜,本来是一个在酒馆和赌场喃喃自语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经常到镇上赌钱,阮小五还偷他娘头上的簪子──后来因为历史的机遇和贼胆包天也跟着别人成了闯荡天下的英雄;偷了东西埋在自己的床下──连东西都不会藏匿;事情发了还蒙在鼓里,人来捉他他只会躺在床上装感冒,拉出来又面皮红润,一进大牢什么都招了;后来被别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着别人瞎混──他是一个被别人带着的人。但就是被人带着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无干系地孤独活一辈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娘舅在人生的最后突然又与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刻,他还敢于一根麻绳上吊自杀。当他在外部不敢担什么干系的时候,他在自己身上还是敢担一些干系的。自己就把自己给解决掉了。但是他临死前呼喊的语言又让人多么替他惭愧──他在那里喊:
「让我吃一口干的。」
……
我对黄泥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兴趣。烈日炎炎下的一个普通土岗,看起来也和别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到了正午,大家像过去一样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当你不想改变什么的时候土岗就永远是土岗──杂草和荆棘中的蝈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当你不想进入状态的时候世界就永远是原来的样子。但就是在这种貌似平庸和慵懒的日子里,哥儿几个就像几百年后伟大的球星一样,刚刚在球场下还是一副生活的懒洋洋的样子,上了球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就能进入状态成为前突后奔的箭头──这种马上能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马上能从一种日常转为一种特殊,马上能从一种漫长和慵懒转为一种清醒和巨龙出水一样的超越而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热的黄泥岗上掀起一场风暴,这些别人的娘舅们比起咱的永远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产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才勇敢地来了一个血淋淋的猛烈结尾的娘舅──确实要鲜活和生猛多了。──这此些娘舅在干了这件大事之后,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状态,一边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梦非梦──生活让人瞌睡──,一边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倒对世界吐了一下舌头说:
惭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这时身边发生的一切,阿猫阿狗的纠纷,张冠李戴的误会,婆媳妯娌的厮咬──过去本来还是一些大事在烦恼着我们的心,现在在大的黄泥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么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装卸了。而俺的娘舅因为没有经历过黄泥岗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于是就把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当成了大事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娘舅面前也活该倒霉。表现出来就是他一辈子都在跟我们斤斤计较他倒是不让我们打瞌睡把我们撩拨得时刻像惊醒的兔子于是我们就更加慵懒和破碗破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黄泥岗上的娘舅因为有过大的丢弃和占有对我们的小打小闹和阴谋诡计从来都是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而俺的娘舅一辈子对我们不满意我们看着他一辈子在那里着急和急燥满院子旋转像一个陀螺带得我们也高速运转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们对你恶毒报复和拋弃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说的一句话不是「惭愧」,而是坐在石头上一边看着我们在那里运转──其实一多半都是空转──但他看到我们在运转他才放心,觉得这样才符合世界发展的规律──一边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不要想往我眼里揉什么沙子!」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我非看着你把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离开你!」
……
于是我们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们还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场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躺在大柳树下让凉风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对付我们──这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亲人──身上了。我们一辈子被他盯得好紧。既然俺的娘舅是一个在生活中斤斤计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阴影下还能成长出什么胸怀宽广的伟人呢?等我们到了娘舅的年龄,也不过像他一样整天在那里低头生闷气罢了。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压在你的心呢?你时刻在那里计较什么和算什么呢?你在那里担心、担忧和恐惧个球!──如果你一辈子像娘舅一样没有大的丢弃和占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痴呆症不在街上捡破纸才怪呢。娘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你晚年的自杀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壮举相提并论呢。人家娘舅的壮举起码改变了一个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杀也成了对自己后人进行小肚鸡肠教育的一种方式。如果连你最后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继承人,这种勇敢不也因为秤砣和秤杆的失衡显得有些滑稽吗?何况最后你对秆杆还有一个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让我吃一口干的!」
这就是在别人说「惭愧」的时候你对世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都在生前说了和干了,而你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了自己对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么能不显得滑稽呢?就是这场滑稽的表演,观众也只有等着给你掘墓的几个亲人。去你妈的,娘舅。去你妈的,我们。我们这些──一把子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担过干系的家族和子孙,在炎热的正午只会在自己家里高速运转的陀螺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次链条的中断从疲软状态中突然爆发从慵懒状态中突然昂扬从无事生非中突然担一次血海般的干系上一次黄泥岗呢?──虽然对已经上了黄泥岗的人白石头还有些看不上呢──事后白石头倒打一耙地说,引用这样的通俗小说并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时胡涂采纳了村里另一个民间艺人赵老银的建议──一个如吴用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见识呢?──事后才知道有些丢份,但还是不知不觉上了1969年的当──1969年的赵老银,也是对我们起着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啊──又把责任推到了时间和年份头上。──但就是这些被我们看不上的人,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自老梁爷爷之后,也已经失传了──再也没有出现这样一触即发、敢担干系、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的亲人。血性对于我们已十分陌生。如果说什么人更能代表我们的亲人和家族的话,那么历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们子孙中的绝大多数呢。老梁爷爷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理想。在我们的家族中,一代代亲人从来没有将精力向外转移过,我们把目光盯在亲人身上还不够用,遑论其它?我们像是装在一个罐子里的毒蛇,相互噬咬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还不够劲──人人还显得不解恨,我们怎么还能想到黄泥岗上会有人呢?当别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时候,我们却因为谁碗里多了一粒米而在那里相互怒骂──世界怎么能这么分配呢?你怎么这么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经反映出了你的品质──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不但你不是东西,你爹也不是东西,你娘也不是东西──接着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这个地方给用上了──他们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种!……接着就是「嘤嘤」地哭或是突然将米饭扣到了对方头上。轰轰烈烈的闹剧倒也划地为牢,直到临死的时候,我们还向对方要求着说:让我吃一口干的。去你娘的,娘舅,从这个意义上你死有余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后──由于我们的家族和亲人的历史上仍然不断地上演着你的流传我们的唱腔和台词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毫无二致,我们上演的还是你过去演过的老戏,变换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亲人──这时我们就已经成了你,我们在仇恨着你的仇恨幸福着你的幸福,我们在梦着你的梦醒着你的醒,我们在血着你的血盯着你的盯──这时我们倒在恶毒这一点上终于相会我们倒突然感到你还是我们的亲人你还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气息和味道我们那么熟悉你身上的血脉和我们那么相通──我们才对过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温情的思念。这时我们想起你当年的音容恶貌是那样地亲切,想着想着我们就流了泪,我们就轻轻地对着30年前的历史说:
「娘舅,你好。」
「当年多亏你没有上黄泥岗!」
「于是你也就开创了咱们家的特征。」
「早知这样,我们在你临死的时候,就让你吃口干的了。」
「但是正因为没有让你吃干的,才让你在临死的时候还能闻得见咱们家族的气息和味道;这样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离去和感到身后自有后来人吗?──让你无奈的尸首在我们恶意的福尔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后用白色的裹尸布紧紧地将你围裹起来──你是一个终生都缺少围裹的人呀,现在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子孙后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这时我们才知道,亲切的俺的娘舅,原来也是我们家族中不可缺的坚固的一环。假如把这个链条和索链丢失了,我们还在世界上感到举足无措呢。正因为我们没有丢失,正因为我们气味相投,当我们在30年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两个热爱土地和庄稼的亲人相会在飘着麦香的地头一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和拉着对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是闻一闻麦香和看一看甩手无边的庄稼,我们就欣然相识和将我们的脑电波给接通了。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我们相会在麦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当1939年他16岁结婚的时候,离他1969年上吊自杀还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岁结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据俺大姨说,那时就开始在腰里勒着一条蓝布带俨然像成年人一样在家里跳着脚大骂。记得他老人家生前还有爱眨巴眼的习惯。如同30年后一个著名的中国影星。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种跳脚俨然转移到黄泥岗上,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就要重写;但是正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才使我们的家族上演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悲剧故事才使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在记忆上有了许多可供在现实中横插的触发点。每一个触发点都充满了电流。他是这些线路板的制造者和话剧的总导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后代也成了发黄的老年的蚂蚱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不就成了空白吗?──我们坐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一个一团和气的家族,因为它的无可回忆还显得有些苍白呢。这时我们对在历史上能拥有这样的娘舅还有些庆幸呢。是他使我们的家族在故事上流传下来。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过去的温暖就开始出现褪色,而过去的苦难却放射出辉煌的温暖的光芒。于是我们就要把悲剧刚刚演完一轮,接着再上演一次。──最后家族的话题就开始收缩和集中,当我们这些发黄的老蚂蚱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想谈别的了,一谈就谈到了老胖娘舅。他所导演的那一幕幕悲剧,在我们家族话题上就成了经典。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创造和排练别的话剧了。人生到这里已经算到头了。我们只去咂摸过去的人生就已经像蚯蚓一样够我们现实的营养了。我们的娘舅虽然没有到黄泥岗上去担血海般的干系,没有成为山大王和国家总统,但是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家庭悲剧的制造者,还是很有艺术天才特别是戏剧的开始、开端、开头和发刃能力的。他随手一甩就是一个辉煌的开始,他倒插着笔就能展开横七竖八的矛盾。这种天生与俱生来──他虽然不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但他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倒是无可怀疑的。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区别,也是他能和老梁爷爷在历史上比肩的原因。他和黄泥岗上的一帮人还有一拼呢。无非他们对于生活所深入的侧面不同罢了。他虽然选择了小的角度关起门来一个家庭都成了演员,但是他落笔的大气──是那样高屋建领瓴──一下就显出了他不凡的实力。我们不必用政治家的标准来要求他──当一个事物开始出现走不通和难以深入的情况,只要我们换一个角度,事物马上就会迎刃而解和峰回路转──当我们按着黄泥岗的思路来要求我们的娘舅的时候,我们的娘舅就一无是处;如果我们把他当成一个艺术家、悲剧的制造者和总导演──按照这些标准来要求的话,那么他在我们故乡的历史上也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你看他悲剧的开头是多么地横七竖八、大气磅薄和有戏呀,是多么地符合戏剧的因素呀──一直到他最后的结局是上吊自杀──导演最后都自杀成了另一种行动艺术──悲剧所必需的各种因素像烧菜的各种调料一样不都全具备了吗?──这大气磅薄的开场是: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岁的姐姐已经出嫁两年现在都添了一个孩子了
家里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卖到五里之外的鲁邱村(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卖到30里之外的冯班枣庄(也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卖到10里之外的西老庄做了别人的女儿(这个别人的一岁的女儿就是后来的俺娘,于是俺就有了后来的慈祥的新姥娘。于是我们就有了村庄、世界和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后我们甚至觉得,这样磅薄的开场对于戏剧的因素还有些浪费呢。将哪一条线索展开来都是一场辉煌动人的话剧,而他却毫不在意不拿历史和话剧当回事地一下就这么多头并进将诸多开场塞到一个罐子里让他们相互撕绞和变化,于是出来的过程和结果,能不五彩缤纷和让人眼花缭乱吗?信息似乎是太满了,都要将戏剧的裤子给撑破了,这个时候如果戏剧再不根据自身的演变产生出一种新的形式和节奏,还有些对不住娘舅的开场呢。这时我们也明白了,没有金钢钻,娘舅也不揽这瓷器活,如果俺娘舅没有足够的艺术才能和自信心──让结构在戏剧的前后组合上显出力量──他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来进行这样的人生开头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着一口气卖了三个妹妹──如果没有气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铤而走险进行这样的艺术安排的。齐头并进的线条,最后交织出一个戛然而止的高潮:导演最后也入戏了,导演在那里上吊自杀了。临自杀之前,还说出了一句动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词: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说完这句话,大幕猝然拉上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经典诞生了。一个话题流传了。当我们还像看一般话剧那样傻呵呵地等着导演和演员们来给我们谢幕的时候,导演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成了他的绝唱。这时我们才欲言又止和欲罢还休地体会到,原来好的经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辉煌的顶峰和高潮只有在回味的时候才出现了它的膨胀。当我们在以后的历史中对这场话剧重新进行排练的时候,我们因为失去天才的导演只能针对回忆进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出外在的眨巴眼的自作聪明的导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娘舅那样去以身殉道和以身殉艺术的人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对以自杀作为行为艺术的结束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不理解,现在当我们看到这种行为给戏剧带来的整体效果,我们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娘舅,你的自杀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果没有你最后的自杀,说不定我们对这题材和经典还没有足够地认识呢,还没有我们接下来的回忆、重温和拙劣的模仿呢。回忆、重温和模仿过去,对于我们是多么地温暖和激动人心啊。亲情、仇恨、欢乐、愤怒、担忧、恐惧,人世间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我们一个也没拉下。这就是戏剧和回想的魅力,这就是我们模仿和观照的初衷。你是一个梦,你是一股烟,你是一朵云和你是一枝花,当你愈是噩梦、愈是狂风巨浪、愈是阴云密布和愈是恐怖的梦中的鲜花遍地,对于我们在现实中的挣扎愈是一种解脱啊。再给我们一个脱离现实回到戏中和梦中和你已经死去的爹娘──也就是俺的旧姥爷和旧姥娘、已经出嫁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你8岁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的你的5岁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经出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难中相会和相聚的机会吧。让我们在苦水的浸泡中再一次显示现实的幸福。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据俺娘说,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好强争胜的中国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种添枝加叶除了在出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处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欲左向右了吧?在她的叙述中,1939年她娘家好象家道还没有中落,于是后来的一幕幕剧情转折不就显得更加悲惨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和后来的叙述者──当他们开始跟着导演入戏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站到对方──导演和戏剧的立场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倾向主动加入了创作。──60年后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当时仅仅是个一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娘的模样和品格呢?俺娘听到这个疑问马上就红了脸──她还是一个老实人呀,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她没有厚颜无耻地在那里咬着牙坚持──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自己我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恐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认输和相信了──而是马上老实地找了一个旁证:
「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1939年的漏洞给堵上,这时开头就变成了:
「我听你大姨说……」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17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做旁证的。──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争强好胜的中国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1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时候,她还是强撑着身子从2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身子和腿已经浮肿,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肾病还是肝病,是生俺娘时得的月子病还是和这毫无关系的腹肿和腹胀,俺娘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故事原来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质基础之上──不能说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这内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戏剧对于艺术的另一种要求呢?这时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没有贸然像戳穿她开场一样深究旧姥娘的病因。──来看望女儿这天,虽然已经病入膏肓,身子已经浮肿,已经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还是五更起床,对着镜子在那里梳妆──从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将自己最体面的长裙从柜底找出来,抚平它的皱折穿到自己身上──这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呢?是不是预料到这是自己在世界和亲人面前──一个正规和严肃的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呢?──于是就一定要给世界和我们留下一个坚强不屈的印象好让它以虚假的坚强来代替真实的虚弱而让自己的尊严永不遭到侵犯和磨灭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能以痛苦维护体面,能以强迫来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许在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后的大女儿、八岁的二女儿、三岁的三女儿和一岁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流了泪,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对世界的一切无奈、愤怒和深情,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东方动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为了这次出征,她还专门让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骡子轿车──几年后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爷在大户人家赶的就是这种威风的轿车──这样的骄车俺的旧姥娘平生没有坐过,现在去坐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和做作──但我们想俺的旧姥娘当时想:夸张就让它夸张吧,做作就让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这种夸张和做作,来完成我生前的最后一次壮举。于是当俺旧姥娘的骡子骄车──三匹漆黑挂红的骡子──停靠在20里外俺大姨婆家门口时,它一下给俺大姨在婆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点啊。娘家的骡子骄车来了。从骄车上下来的旧姥娘,神采奕奕,头发油光水滑,身着拖地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干净的麻丝手巾──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现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就开始显出贵妇人的模样了。甚至她下车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搀扶;下车走路,也是风度翩翩和顾盼有神──她以坚强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从骄车到女儿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里的观众,都开始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这贵妇人生命的辉煌和潇洒。旧姥娘的一切设计和虚假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比设计的还要好──出发的时候还是阴天,现在云开雾散,一束阳光──和追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脸的一侧,真是风度逼人啊。这时开机正是时候。──甚至,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她浑身真的感到一阵轻松了。她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暂时改变了她的病体和人生。本来她是一个急躁的人,现在连性格都改变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旧姥娘──对着镜头的表演耐心细致,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流露的──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种做作的表演──她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么多表情和动作──她这20米完成了对自己过去一生的改变和否定。──在你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借着女儿孩子做九这个微小的历史契机,你竟从一个拉里拉杂、蓬头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妈妈的中国旧农村妇女的形骸中脱颖而出,表现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风度,我们的旧姥娘,这时你就不单改变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历史呢。世界上多少伟人一辈子叱宅风云,但是到了临终还是露出了他们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里大呼小叫和节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能抑制住自己以坚强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话剧,你也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超人和伟人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本来是恢宏和光彩的,现在露出了猥琐;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临终却露出了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俺的旧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样,在告别世界和离开我们的时候,都是光彩动人的──你们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两道彩虹。阿门。亲爱的我的先人们,你们是多么光彩的人和女性。请你们保佑我。──这时俺大姨的婆婆──那个斗鸡眼的亲家母──还不识趣地问: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肉碗,说不定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净的猪毛。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做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小门小户,拿不出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这是屁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来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口馒头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浑身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坚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色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坚强的性格将刚才的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坚持下去呢?这才是对你是不是一个明星的残酷考验。但俺的旧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个争强好胜和意志坚强的大演员呀,她已经痛苦得浑身冒汗了,但是她还是谈笑风生地一个馍星一个馍、一个菜叶一个菜叶的往嘴里送──这样吃了一个时辰,她等于什么都没有吃──本来婆家的人已经看出事情的真相来了,但是他们已经被旧姥娘的表演和气概给震慑住了,这时他们倒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贵妇人本来就是这样吃饭的。宴会终于结束了,该到闺女房里看女儿和刚刚生下的小外孙了。俺的旧姥娘又支撑着病体来到闺女房中──当她见到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时,她的眼中并没有流泪──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坚强和通达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响大局,仍在那里高谈阔论和笑语欢声。──俺娘叙述到这个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旧姥娘坐在床边对女儿说: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等孩子满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出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骡子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坚持到车子出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头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加速了她死亡的进程,夸张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身体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6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6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满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出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做出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该那样处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子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身,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坚强,以你的夸张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子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干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黄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种生活细节和意志坚强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黄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体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多种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水米没打牙,腿肿得有水桶那么粗;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出她本色的软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道──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床而哭的孩子了,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到站了,该分手了──这时她只能顾住她自己了──:
「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实在是受不上了。娘在梦里都走不动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个河边,我的腿突然就轻松了,走起路来跟好的时候一样。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蹲在这河边洗个脸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你们在那里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么把一群孩子扔到家里了呢?还没有给他们做饭呢。于是我就回来了──一回来娘就又躺倒在这病床上了。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上了。……」
接着眼中露出的,是恳求一群发楞的孩子对她原谅的神色。于是下次在娘走的时候,他们就尊敬娘的话没有再喊她──于是娘也就无声无息和毫无牵挂地去了。从让娘去这一点上,60年后我们对这群孩子也肃然起敬。你们不亏是旧姥娘的后代。娘不让你们喊她,你们就没有喊她;娘要走的时候,你们就让她走了。你们对娘的尊重,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至。你们和旧姥娘联起手来,共同演奏出这人生最后一幕的辉煌篇章──同时也照亮了我们家族本来还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亲爱的旧姥娘,60年后当我们想着历史上还有你这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亲人时,你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顾盼有神的神采和谈笑自若的朗朗笑声,包括最后的软弱和恳求,河边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组成了一首娓娓动人的叙述和合唱。合唱轻轻地起,合唱又轻轻地落。听众和叙述者本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感动了。俺娘叙述到这里往往会说: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离中秋节还有五天。」
……
接着就会有半天冷场和不说话。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还沉浸在当年的情绪和气氛中不能自拔。这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些发寒和发冷了。已经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儿已经偏西了。树影在院子里随风摇动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说了。中间应该有一个停顿。让一个美好的结尾就停留到现在。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呢?好。明天再说。但是,亲人们能在一起呆几天呢?这时俺娘倒是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儿,我在那里算过,我们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么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还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点……」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别处。关于历史我们心照不宣地要给旧姥娘留一个余地。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你明天不是还不走吗?你后天在家里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吗?但是,当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随着明天的到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混乱的时代也就要开始了。戏剧要求我们在一场感动和单纯之后,接着来一场混乱。旧姥娘完美无缺的结束,也给另一场话剧的导演老胖舅舅的登场扫清了道路。旧姥娘随着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隐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着大神的步子开始登场之时。第二天我们对这开场还有些吃惊呢。这也太荒诞了吧?这也太有些脸谱化了吧?但是新的导演老胖娘舅说:
「夸张是气魄的开始呀。」
「俺娘刚才不是也有些夸张吗?──效果不是很好吗?」
「脸谱化有时也是戏剧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没有现在的夸张和脸谱,怎么去破坏俺娘刚刚留下的缭绕的余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现在的大扫帚,如何清扫过去舞台上留下的气氛呢。」
「没有现在的张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么会有一个新的戏剧结构和悲剧的开始呢?」
「破坏是戏剧的前提。」
……
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老胖娘舅就结婚了。悲剧的喇叭刚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响了。老胖娘舅让这一段变化得挺快。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过场。──新娘长得什么样60年后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杀,一方面是儿孙对他的拋弃不但不给他吃干的他想喝稀的也没有──他已经走投无路,另一方面是他对已经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怀念和前瞻──他觉得另一个世界有幸福和温暖的生活在等待着他。本来他自杀的物质基础是因为干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现出的方式却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怀念舅母想早一天与她相聚──那才是他的亲人呢──于是对我们的反拋弃和回击就更加有力了。我们给他出的难题是在物质上,我们要看他是怎么一个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导演呀──并没有在临终的时候上我们的当,没有让戏剧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发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陡然将我们撇开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双雕呀,一方面撇开了干的和稀的逃出了我们的圈套,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独立独行让戏剧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尾──单是在临终的时候甩了我们一下和闪了我们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够暗自窃喜能够闭上他的双眼了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当干的和稀的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干的和稀的问题上跟我们兜圈子,而是开始在每天下午的两点──当太阳最热烈和最恶毒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野外已经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坟上,在那里凭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下就超出了我们的意料甚至让我们有些尴尬。对死者的吊念就是对活者的谴责,他的一言不发比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对我们进行控诉还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绝还有一些具体,还给我们一个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现在他一言不发就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式而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无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们的罪行──还不知这一把灰孙子是多么地罄竹难书呢,还不一定仅仅局限在稀和干的问题上呢。稀的和干的──本来是我们藏在暗处对他放的一支冷箭,现在他运用上坟和一言不发就使剧情发生了变化和陡转,逼得我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接着还不知他要对我们发什么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发,于是就让我们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胆。──到了剧情临终的时候,俺的娘舅和大导演,就是用这种反打有手法,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他把简单故意变成复杂,于是就使一在无形中变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弹的铀一样开始连锁爆炸。当我们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时候,他才心安理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在物质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义影响深远,直到30年后,我们的家族还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生前虽然自己不敢担什么干系,但是在临终的时候倒是给我们制造和加上了一个血海般的干系。──30年后人们还说: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么样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无话可说了!」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藏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性出发,他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导演呀。一开始我们还拿他和黄泥岗上的几个捣子作比较呢──我们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叫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用的手法比黄泥岗上的娘舅还要技高一筹呢。黄泥岗上的干系漏洞百出,于是刚刚得手,事情可不就爆发了吗?你们不就有家难回和有国难投了吗?不就丢下祖宗的面目上山当了草寇吗?而俺的娘舅制造的干系又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啊──既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最后这干系又与他无干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既把戏剧推向了高潮,同时他身上又纤尘不染和没有血迹。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你看俺娘舅对于戏剧规律的把握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呀。一开始我们还为了稀的干的物质制造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现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来,我们一下就汗颜、出汗和有些狼狈了。娘舅高明还高明在,他在制造和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哭就让他哭去,上坟就让他上去──等他回手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兜头扣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才刚刚醒过闷儿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吊了。大幕已经落下了。重新找补剧情已经来不及和无事于补了。事情已经定性了。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我们只有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和沉重的历史负担给担当起来。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阴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干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系强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干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草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