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就在二人之间礼貌得过分的关系中,渐渐开始变得无忧无虑起来的日子,浑然不觉地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郑岚对她的秘书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胜任愉快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够称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为老板王启兆对她太过彬彬有礼了。他彬彬有礼的程度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小心翼翼唯恐不经意间冒犯了她似的客气。他一白天不知会对她说多少遍“谢谢”,也许仅仅因为她为他的茶杯里续了点儿水。所以一个多月中,她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遍“别客气”。她觉得她和他之间,变得像两个在礼仪场合作示范的日本男女了似的。而他对别人,却每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

是的,她开始希望,不,不仅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种暗暗的需要来了——那就是他对她也那样。那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二次那样。那反倒会使她的工作状态变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确切地说是一个星期六,晚上九点多钟,她忽然想到传真机也许忘了开着了。记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嘱咐过有几份文件会在星期六上午传过来的。她本已躺下了,赶紧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里了。她是有一把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的。当她开了门走进去,所见情形使她一时的呆住了——两个赤裸的人体在地板上正粘连得难解难分,而传真机吐出的长长的纸张,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只脚弄得破碎不堪,没法儿再当成传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张脸是自己老板的脸之后,才猛省到自己当时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么做了。

站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外,她懵里懵懂,不知自己下一步还该做什么事。犹犹豫豫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有一个女人出来了,是她的前任。

她的前任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小郑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说完还笑出一种顽皮的意味。

她没好气地抢白道:“里间屋明明有床,你们干吗非得在地毯上?!”

称她小郑的女人却说:“哟,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在床上,有在床上的感觉。在地毯上,也有在地毯上的感觉。追求不同的感觉嘛!”

说罢,扬长而去。

接着门开了,他一边系皮带一边在门内说:“狼狈,狼狈,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收两份传真!”

她恶声恶气地回答,之后,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他回头朝传真机那儿看了一眼,也有点儿没好气地说:“你别管了!”

于是她也扬长而去。

星期一她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变得像往日那么姿态卑微似的了。仿佛是一个深受廉耻感折磨的重病之人,低声下气地进行解释。

他说:“求求你忘了那件事吧,彻底忘了它。那情形虽然当时使我们双方都很那个,但不就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之间经常发生的事吗?是不是啊?……”

她一边打字一边说:“我认为你有能力将那种事安排在任何地方去做,而不是在办公室里,更不是在地毯上。办公室那就是办公室。地毯再干净那也绝不会比干净的床上更干净。你的床单是每三天就有人来给换洗一次的,但是那地毯经常洗吗?……”

三娘教子般的一种语气,恨铁不成钢的一种意味。

他则喏喏连声:“是啊是啊,你批评的对你批评的对。可是……我也没有一处家啊!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哪儿办公哪儿就是家了呀!再说呢,在任何别的地方那都有不便之处啊。你替我想想,万一有什么恨我的人想整我,成心出我的丑,成心把我俩当卖淫嫖娼的拘几天,那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见人呢?那对她不是后果更严重了么?哪儿都不如在我自己的公司里自己的办公室里更是理想的地方啊……”

听了他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她又来气了,竟以训斥的口吻说:“你要是心里还割舍不了和她的关系,那你就抽空儿陪她到国外去几次嘛!外国总不至于有什么人恨你有什么人想整你有什么人成心出你的丑吧?我也就不会撞见你们在做那种事儿了吧?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不再说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郁闷之气,然而却不从她身边离开。

她不由得停止打字,扭头看他,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的目光里有种深深的幽怨。她立刻就读解明白了那一种幽怨是什么,便找了个借口自己起身走掉了。

而她听到他在她背后嘟哝:“反正我做到了,到现在也没碰过你一指头……”

听来,他分明心怀着大的委屈。仿佛自己已经表现得难能可贵,理应受到表扬而不是嘲讽和挖苦,理应被设身处地的加以理解,给予奖励而不是训斥。

她不禁站住了一下,忽而又有那么点儿怜悯他了……

隔了半个月的某天,下班前,她听到他在阳台上用手机和什么人讲话。

“好啦好啦,别提钱字好不好?你们这些女孩儿怎么全这样?人还没到呢就先谈身价!只要你服务得好,我亏不了你就是了!还提钱!再提多少多少钱你干脆别来了!……”

他像一头被囚的兽,如同那阳台是笼子,显得特别愤闷地踱来踱去的。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招“小姐”。

之后他催她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她何不早一点儿下班呢?

她却成心整理整理这儿,翻动翻动那儿,偏磨磨蹭蹭地不早走。见他不时地看一眼手表,她不动声色,但内心里却已作出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毅然决然的决定,并因而暗觉刺激,暗觉亢奋。

她在走廊里堵住了那位应召而至浓妆艳抹衣着花里胡哨的“小姐”。原以为只消三言两语便能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发走,不成想人家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小姐”说是开私车来的,得赔偿她汽油钱;说为了急王老板之所急,拒绝了另一位老板的传呼,得赔偿经济的损失;还说为了准时到达,路上违章行驶了,被罚款了,也得赔偿。并且,真的出示了一张罚款单给郑岚看。总而言之,既不但得赔偿经济的损失,还得赔偿精神的损失呐!无奈,只有赔。

可那“小姐”嫌二百元太少,僵着不走,公事公办地说:“小姐,打发业余的呀?告诉你,我可是一位专业的!……”

“别叫我小姐!……”

郑岚被赖得生起气来,厉声训斥。

“那叫你什么?叫你二奶你高兴吗?我他妈不跟你交涉了。你别阻拦我,我要见王老板,和他当面谈判!”

那“小姐”也顿时强硬了,绕过她就要往前闯。

见对方是个惹不起的,她只得又乖乖掏出了钱包……

终于打发走那“小姐”,她转身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将门从里边反锁了。

“哎,亲爱的小姐,你可不够准时啊。迟到了十分钟呢,我要扣钱的!……”

套间也就是休息室里,传出了她的老板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调,听来情绪还挺好。

她没应声,默默脱去了西服套装,脱去了鞋和袜子;而且从容地将西服套装叠好,放在沙发上;将高跟鞋摆正在沙发前;将长筒丝袜搭在沙发扶手上。

“哎小姐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儿快点儿!……”

声音有些欠耐心了,犯急了。

当她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套间的门口时,那当着她的面发誓只欣赏她的美就已经对老天爷感激不尽了,绝不会碰她一指头的男人,望着她那只有乳罩和丝质短裤在身的白皙优美的胴体,仿佛灵魂出壳,一时的目瞪口呆。大睁双眼大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他已仰躺在床上,身上罩着白单子,头和肩靠着床……

她注视着他走过去,一声不响地上了床,一声不响地也仰躺在他身边。只不过头枕软枕,不靠床头,躺得很平,很直。接着,她自己动手,从胸前除去了乳罩……

他迅速地用手一挡双眼,似乎要不那样,就会被眼前的美惊艳得晕眩过去滚落床下。

她平静地说:“你是有身份的个人,你要自重。再召那些不干不净的女孩儿到这里来,我就没法儿瞧得起你了。也别再跟赵娜娜藕断丝连的了。人家都作妻子了。万一破坏了人家的小家庭那是多不道德的事情。只要你肯听我的劝,集中精力把公司管理得更有水平,我自己随时满足你的需要。我配你绰绰有余。而且我十年内也不打算结婚。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身一人,谁也干涉不着我的情愿……”

听着她娓娓地说,他的手缓缓地从脸上放下来了。

他突然扑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使她透不过气儿。

他语无伦次地说:“哎呀,哎呀我的妈呀!哎呀老天爷呀!你……我……我可没敢有过这种……老天爷看见了,这可不是我……”

同时他心中暗喜欲擒故纵之战术的全面胜利。无论对于政府官员还是商界同行还是他想俘虏的女人,他应用得最天衣无缝的战术便是欲擒故纵。当然,指的是以前。作为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近年他已经不太用了。一则政府官员们都太浮躁,都没耐心和他兜什么圈子了。都变得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一锤定音速战速决了。一句话,都与时俱进了。权钱交易过程的节奏已变得空前的快了,每使他暗觉跟不上形势了。有落伍之忧了。他一“纵”,对方们不待他擒,就不愿跟他玩了。现在他对政府官员们常采取的是“苦肉计”,王佐断臂那一招。欲擒哪一位,那就得当机立断,先将存折毕恭毕敬地献给对方们。还得说区区几十万元,先请收下一点儿心意;公司最近经济周转有点儿吃紧,人情后补。商界同行们也是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至于女人们,当然指的是入他法眼的些个女人们,也都变得空前的聪明了。他那欲擒故纵的战术刚一开始第一招,人家就都看破了,反而嘲讽地说——大哥(或王总)想怎么的明说好不好哇?绕弯子多没劲呀?又不是在演纯情电影……所以常常搞的他挺索然的。没有战术过程太容易获得的“东西”,得到了往往也还是个没劲。往往的,虽然一下子就得着了实惠,却一向没得着过情调。自从郑岚成了他的秘书,他内心里对情调的追求又死灰复燃了。对于这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却又动辄支配百万千万巨额款项的男人,在男女关系方面对情调的追求总是伴随着他对战术的应用的。有战术则有情调,无战术则无情调可言。他这么觉得。但郑岚与他以前看得上眼的女人们相比是那么的不同。她一点儿主动性都没有。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令他面临着一种战术方面的考验。思来谋去,别的战术应用起来似乎都没多大胜利的把握。只有旷久不用的欲擒故纵,倒还可以对她翻新一用。于是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应用起来了……

那一天这个男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生理既满足,心理也满足。

那一天郑岚并没留宿在他那儿。

两个多小时后她走了,虽然浑身酸软,但还是说走就走了。

她走后,那大获全胜的男人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他细细回想他欲擒故纵之战术的每一环节,并认为是自己应用得最高明的一次。在医院里,什么什么手续都替她代办了,忙活得衣服都湿了,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多么高明的一招啊!其实替她代办那些手续也不至于使他出汗。有医院里的一个熟人陪着他办,一次队也没排,别提办得有多么顺利。出汗主要是由于那一天热,还由于他胖。如果郑岚没有叫住他,那么他第二天会手捧鲜花去医院看她的母亲。总之他一惊艳于她的美丽,就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再细细回想自己对她说的一番番“实话”,尤其自鸣得意起来。那些“实话”说得多好哇!他对她有着强烈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想法,这一点当然的必须的当面表达给她听——不流露她心里又怎么会知道呢?她不明白不知道,欲擒故纵那岂不是等于白“纵”了么?

但是绝不碰她一指头!

于是陷自己于可怜之境。

于是——结果哀兵必胜啊!

这个天生是战术家,凡事以成功地应用战术为乐的男人,越是细细地回想,越是觉得每一环节都无懈可击可圈可点而且有情有调的。

自己期待的是一名应召“小姐”,上了自己床的却是维纳斯!这还不够有情调么?……

那一天郑岚回到她租住的“家”里,生理和心理两方面也感到极大的满足。

那“家”只不过是一居室,然而厨房和卫生间都挺大,这非常中她的心意。她将她的“家”布置得怪舒适的。名副其实的安乐窝。

她从她老板的床上回归到自己的床,微微蜷着身子,静静地侧卧着,也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她记得她在大学里读书时,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鱼玄机、薛涛、李慎等等几位唐代的女诗人;记得鱼玄机被休出家做了女道人以后,写过一首令唐代的男人们感到惊世骇俗的诗,最后两句是“自当窥宋玉,何必怨王昌。”

她当然知道宋玉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真的那么值得女人们去爱他们吗?

那一堂课后,同宿舍的女生们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七言八语,说出的全是对世上的美男子们特有意见的看法。

鱼玄机的丈夫虽然称不上是美男子,可是据野史记载,也是位形象很不错的才子名流啊!

结果如何?他把她休了!

她不遭休,她后来又怎么落得个被开刀问斩的可悲下场呢?

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阮缜,薛涛爱他多么的死心塌地过啊!又为他写过多少令人唏嘘不止的痴情诗啊!可是他对薛涛,又是抛弃得多么干脆利落啊!

还有李慎,只不过身为男人的小妾;男人死,却被白居易写诗挖苦得以死殉节!

结论是——美男子大抵都是在感情方面靠不住的;准美男子也十有八九是朝秦暮楚的。

接着她的女同学们还议论到了某些当代出名的美女,于是发现了一条规律,那就是她们最终都嫁给了有钱的男人,而不是什么美男子。都说别看谁谁谁现在嫁给了美男子,那也过不长久的!

于是又得出了一种结论——金钱美女,理想爱情的铁律。

如此结论一经产生,形成,她们就都将目光望向着她了。

她那一天并没参与讨论,只不过从始至终默默听着而已。

看出了她们的目光里有询问的意思,她庄重地说:“我以后起码要找一个有风度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有钱就爱上他的。”

于是她遭到了大家的围攻。

她们都说:

郑岚,那不少帅气的男生有风度的男人整天纠缠你,你怎么对谁都不动心?

郑岚你倒说说究竟什么是一个男人的风度?一个男人如果有着百万家产你觉得他缺少风度所以还不值得你爱的话,那么他某一天告诉你他其实身价千万呢?身价过亿呢?身价几个亿呢?还是同一个男人,保准你一下子另眼相看了,原先觉得他缺少风度那一天也会惊讶地发现他风度十足了!……

原先他一唱歌你就想捂耳朵,那一天你也会觉得他嗓子虽然天生不怎么好,可是唱歌的表情极好,使你爱看!……

原先你觉得他个子太矮,那一天你一定会刮目相视,认为他那样一位男士,个子再稍高一点儿反而会让你看着不对劲儿了!……

郑岚郑岚,你认为比尔·盖茨有风度么?如果他也算有风度,那么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有风度了!如果你说他没风度,那么天底下的女人都会觉得你眼睛有问题的!

对她们的围攻她当时冷笑不已,觉得她们全都俗不可耐,她们的思想都很下贱。

她又想到了她爱过的那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万分庆幸自己没成为那帅哥的妻子……

她还想到了自己自从成了王启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的秘书以后陪他接待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处长、局长、更高职位的政府官员、文人、大学教授、所谓社会名流;他们在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面前,往往也是何等的姿态猥琐!他们奉承他,称颂他,取悦于他。为的仅仅是哄他个高兴,达到他们各自的利益目的。那种时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权的男人在有钱的男人面前变得挺卑微。即使表面仍装出矜持种种的样子,言谈举止之间所暴露的心理迹象还是特别令她这个有钱的男人的女秘书感到厌恶。尤其是那些处长以上的“公仆”们,他们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约见他!他们和他相聚的时间大抵定在晚上八点以后,而且大抵是在某处诡诡秘秘的地方。他使一个眼色,她就心领神会地回避开去。那种时候情形根本不像他经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样——似乎他这个有钱的男人在有权的男人面前得装三孙子。不,根本不是那样。起码,他是交易双方绝对掌握主动的一方,因而占尽了心理优势。他甚至肆无忌惮地出言不逊,还以弦外有音的话语要挟过他们。她听不大明白他的话的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来他确实是在要挟他们。结果便是有权的男人在他这个有钱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蝉了。那种时候她这位秘书心里觉得很痛快。因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仿佛他替她做到了,也等于替她报复了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并且间接地报复到了那小子的是县委副书记的老爸头上了似的。于是她又一次忆起当年女大学生宿舍里展开的那一场讨论;于是在她眼里,在王启兆这个有钱而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个不但有权还有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们之间,倒真的显得她的老板王董事长王总王启兆先生更有气质,更有风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而且,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儿都怪顺眼的了。起码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丑男人了。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后悔。那时,她曾细细地端详他,觉得在他的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上,五官其实也没有什么长的特别不对劲儿的地方,只不过太一般化罢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说以上一切她对他发生的心理变化,并非是她主动委身于他的真正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欲擒故纵的战术诱发了她那种女人往往都难免会有几分的争风吃醋的心理。

她这个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个也做过他的秘书叫赵娜娜的女人的醋来了。赵娜娜比她大三岁。自然不如她漂亮。也不像她那么白净。但也是一个挺受看的女人。身材比她丰腴,因而比她多了几分性感。一笑,便习惯于将头一扭,手背掩口,特媚。特女人味儿。

是的,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会吃她前任的醋。

仅仅吃赵娜娜的醋还则罢了,她居然还吃那个他召至的“小姐”的醋。由那个“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过床的女人。

于是她不禁的每拿自己和赵娜娜比;和那个浑身透着股子俗气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觉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边就有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却偏和已婚了的赵娜娜藕断丝连偷偷摸摸!他却偏召那么下三烂的“小姐”来解饥解渴!

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视了似的。

“我绝不碰你一指头!”——他这一句当着她的面所发的誓言,反而对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质似的。

大多数女人都难以经受住这样的一种考验——是她老板的男人对她表现出对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话里话外地告诉她,她是他的梦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时时显得备受欲火的煎熬,处境十分可怜的样子——但是却宁肯去和别的女人做爱!

这种考验对于女人的严峻性在于——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们也往往开始怀疑自己对于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开始怀疑那个是自己老板的男人他对自己的赞美之词究竟是不是发乎真心了……

我偏要试你有多大的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头!

我偏要让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没逼着你非得对我发那样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要是还不采取点儿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诱惑男人并且以折磨男人为能事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担那一种该诅咒的罪过呢!……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变化,也是促使她主动委身于他的原因。当然那也不见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见得便是主要的原因,总之毫无原因她是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的。哪一种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综合起来,就比较的全面了。

那一天夜里,这漂亮的小女子郑岚和那其貌不扬的男人王启兆一样,也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得意之中。两个人双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仅仅是——他有点儿累;她有点儿疼。从战术上讲,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称作是一种战术的话,那么他获得了欲擒故纵的胜利;而她获得了兵临城下的大捷。

当然,她并不认为自己运用了什么战术。在她,那只不过是一次放纵的行为而已。从小长到大,她还一次也没放纵过自己。一向的循规蹈矩,言行谨束。岂止是放纵了一次而已呢,简直就是放浪形骸呀!当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评论着自己的行为时,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觉真好!那感觉当时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忽儿直上云霄,一忽儿俯冲疾下,惊玄刺激而又快感。以前我可是为谁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呢?她自问却不能自答。为以后成为自己丈夫的某个男人么?鬼知道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倘并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饭,那自己岂不是很亏么?倘他成为自己的丈夫以后依然故我,那么自己一向对自己的谨束要求,岂非不但是很亏的事,而且还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么?继而这么一想,她为自己勇敢的行为找到了完全正当的理由。并且,责备自己觉悟得实在是太晚了!尽管没有什么情调可言,没有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铺垫,但单是那一种纯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来的了。惟其纯粹,反觉满足得无以复加。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两个多小时内被他不管不顾地将水抽干了,见底了。而这会儿,井水又渐渐地从井底渗将出来;渐渐地向上漫;渐渐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还高了。而且,水质是更加的清澈了。于是整个身心感到极度的轻松。像血管里流着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从许多新生婴儿的血管里抽出来再注入到自己血管里的那么一种新血。研究生毕业走向社会以后,具体说是去到了北京参加工作以后,她每听到某些男人们聚在一起不知羞耻地说,黑暗中做那种事,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哪一个美女,怀里搂抱着的便像是谁了。她听了总是会红着脸低下头去,内心里替女人们发出着强烈的抗议。当她上了他的床以后,竟也随手将床头灯关了。她那么做是很下意识的,因为起初她毕竟还是有几分本能地感到害羞。尽管自行地脱下衣服时脱得那么的毅然决然,义无反顾似的。而这会儿,她恍然大悟“梦中情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一切传媒都在公开地津津乐道那四个心照不宣的字,那么谁在现实的生活中活学活用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既然男人们奉为经验,那么女人何以不可?她觉得那果然是一条好经验。尽管有点儿自欺欺人,但却使那一种纯粹生理上的快感变得似乎也不纯粹是生理上的了。而也有几分像是心理的了。好比盲人吃大排档,只要自己想象是在大快朵颐地享用满汉全席,真正的区别在盲人那儿不是太大的。

一名学子,尤其一名女学子,如果她在校园里未免是一名太过纯洁的女学子,那么社会对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如同一只羽毛纯白的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一旦飞过烟囱林立空气污染严重的工业区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布污染粉尘的屋檐下或阳台上,羽毛没有不变色的。渐渐它会习惯于自己的羽毛由纯白而附着了污点,而变灰而渐渐变黑。即使还有几茎羽毛没那么变,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儿将其鹐掉。比较起来,倒是那类在校园里不怎么纯洁甚至完全丧失了纯洁的女生,闯到社会上以后反而少有判若两人的行为。因为社会照例要对她的纯洁实行彻底的解构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将它解构得很彻底了。她放纵也放纵过了;她叛逆也叛逆过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过了,于是无悔。于是无畏。于是一往无前。然而漂亮的有硕士学位的无亲无戚孤身一人的郑岚这一个农家女,那一天既没有打算从此将自己的人生和那一个叫王启兆的其貌不扬的是自己老板而又在自己面前时时显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结在一起,更没有打算长久地成为他的女人。无论是妻子还是情人……

那只不过就是一次放纵的行为。

起于争风吃醋。

止于胜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尝满足。

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勇敢和果绝的正面评价。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时确乎能从而且需要从自己对自己的背叛之中树立另类的自信。那自信被自己感觉到时,人是很惊喜的。那过程倘还伴随着历险般的激动和刺激,人是不会疑问自己的行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种自信的鼓舞往往超过于别人们对自己的称赞作用。

而且又往往的,想要再历一次……

……

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开业典礼隆重、排场而又一切顺利地大功告成地结束以后;在他们自己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级的房间里;在同浴之后而又同床共枕的时候;她早已不再关床头灯了。她早已习惯于在柔和的光线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烟叶一般黄的肤色接受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了。并且,也早已习惯了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接受他对她的身体的一切亲爱了。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而她也早已开始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重新看待他了。如果不以过分苛刻的爱情标准来衡量的话,那么可以认为他们确乎已是一对彼此爱着的男人和女人了。情人还是妻子的问题,在她那儿早已不予考虑了。是什么她都很心甘情愿的了。而在他那儿,每项重大的决定和举措,都基本上是出于对她的责任和惟恐使她失望将来可能会对不起她的种种思谋。有时对她说,有时不说。说或不说,出发点都是那样。她则有时问,有时不问,问或不问,都完全相信他的出发点是那样的。即使忍不住问,那也只不过是担心他太为她做什么冒险的孤注一掷的事。怕他太急于求成而事与愿违。只要她问,他则毫无保留地合盘托出,并且特别虚心地倾听她的看法。只要她提出异议,他采纳她的意见时每次都是心悦诚服的。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明在助他们,直到那一天为止,一切事情对于他们皆呈现着良好的征兆,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用他的话来说,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和意愿去发展,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土地在升值。房价在上涨。他们原有的固定资产在翻倍。旅游业休闲消费方式正被大经济环境所拉动,他们的金鼎休闲度假村前景看好,未来光明,这一点几乎也是没有什么疑义的了。几天前,他们甚至还谈论过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话题。如果他们想,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因为全中国几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热忱地支持民营企业上市,这一个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后。但是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都从头脑中彻底打消了那种念头。她心疼他,不愿他由一个男人而变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辕马。他自己也不愿变成那样。他们还是觉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还清贷款,卖光资产,然后携几千万美元出国去。安享富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济的过程,又有了一些转变。那过程使她近距离地看分明了许多丑陋。丑陋之中最丑陋的,乃是权钱的交易,权色的交易,钱色的交易,权、钱、色的交叉交易。也使她看分明了,这社会像江河湖海一样,分出着一层一层不同的水层。深浅不同因而水压不同。于是又分出适应不同水压不同水中光线和温度的各类水族。生存在浅表水层的水族们,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层里时刻都在发生着的彼此依赖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链现象的。其危险远比浅水层里的危险现象更多。不动声色的凶恶事件也更多。他像一条早已适应了深水层的鱼,引导她这一条小鱼也一米一米地潜游到了深水层。起初她这一条只适应在浅水层中生存的小鱼,被深水层的种种现象吓坏了。一次次的惊心动魄。她也曾一度觉得他这一条鱼是一条可怕的怪鱼,但是亲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层所施展的种种堪称高超的生存本领以后,她逐渐地钦佩他了。逐渐地崇拜他了。她头脑中也曾产生过一种特别自不量力因而特别冲动的念头,那就是通过利用他而向那社会的深水层发射一枚鱼雷,炸得水柱冲天;过后看形形色色一般人们在社会水域的表面轻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层的丑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伤,解解自己这一条浅水层的小鱼的心头之恨。我们都知道的,特别适应在深水层生存的水族们,总是以丑陋凶恶的家伙居多的。而她那一种狂妄的念头,乃是一个平常发现的丑陋有限,一下子猛然发现了太多丑陋的人内心里的必然反应。尽管他一向伪装得像是一个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凡事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但实际上却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进行了一次严严肃肃的谈话。他告诉她,她头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他承认他自己的头脑里也曾产生过同样的念头。他说那很愚蠢。那除了是将自己当成一颗自杀炸弹,不再意味着是别的念头。他说:“你既然打算那么做,你现在就可以做。你对于我本人和公司里的事,不是已经了解得不少了吗?你去公布某桩内幕吧。那么我必定完蛋了。那么许许多多的人,也必定会因为我完蛋了而跟着完蛋了。如果这么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认她不忍。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他又说:“我已经有点儿爱上你了。”“但是我爱你爱到了事事处处为你着想的地步!不是为了你,我现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几国护照,我哪天携一大笔巨款出逃就像出国旅游一样容易!”

她知道他的话绝对不是夸大其词。

她感动了。

她噙着泪偎在他怀里了。

而他温柔地搂抱着她说:“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么样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后,一切现象还会继续存在。适者生存。适者英雄!有些事我为什么不避讳你不隐瞒你呢?就是要引导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适应了。具有了利用那些现象的经验了。我才好依重你。你才能当好我的高参啊!我们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摆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总不至于因而也怀疑我们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们得感谢那些现象啊!没有那些现象存在着,可以被我们加以利用,我们的目的又怎么能够达到呢?……”

于是她向他发誓,再也不起那种对他们十分可怕的念头了。

她也说到做到了。

……

在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他们的关系已经可以说是一种爱人加同志的关系了。

是的,若仅仅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当作爱来分析的话,他们已不但彼此爱得很铁,而且彼此爱得相当无私。他们的关系证明,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之间,真爱是完全可以发生的。只要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扬,还有令一个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只有她一个人的眼看到了……

他们因为共同的目的而堪称同志。志同道合。

在他们那一种同志关系中,他有时候是导师,有时候是良友;她有时候是学生,有时候是高参。

现在,他睡着了。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候,在这一处一切一切都那么气派那么崭新的度假村里,在此处一套最高级最隐蔽的房间里的舒适的卧室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忧患之事妨碍他高枕无忧了。起码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大约没有。

他的一条手臂搂在她腰间,偶尔发出几声鼻鼾,睡得很香。

而她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

不是由于她的头脑里还有什么烦恼她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不,不是的。

她也和他一样,身心大为轻松,了无忧患。

她在思考如何调动她已积累得挺丰富的经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条件,为身旁这一个男人进行一番空前的包装。

既然他不反对;既然她自信能够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们都一致认为也有必要那么做一番,那又为什么不开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里的刘思毅,一觉睡到了初一上午的十点来钟。醒了还懒得起床,半卧半坐,将一只枕头垫在腰后,靠着床头浏览家乡省的各报。

他的家已经搬出了省委领导们住的院子。在那全市地段最适合居住活动空间最大文明程度最高因而最出名的大院里,作为省委书记,他家住的曾是一幢独体的三层小楼,面积约四百平方米左右。并且前后都有小花园。而现在住的是一百九十几平方米的商品房,也在较理想的路段,楼里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干部。

妻子脚步轻轻地走入卧室,问他想不想吃点儿什么?

他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想吃。

妻子又问他想见谁不?说如果他想见谁,她就先替他用电话和人家联系好,免得短短的几天节假里,人家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却没见上。

他再次摇头。

“真的谁都不想见?”

妻子在床边坐下了。

刘思毅放下报纸,笑了。

他说:“我最想见到的人,已经见着了啊!”

“昨天快半夜了才到家,今天上午还没出过门,你见谁了?梦里见到的吧?”

妻子认真起来。

“我最想见到的是你。昨天一到家我见着你了。此刻,你就坐在我身旁,我还想见谁呢?再谁都不想见了。我初五就得回北方去。连来带去才六天,以后的几天,我宁愿天天呆在家里。”

他的话说得也很认真。

刘思毅的妻子是市里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省市两级领导们的儿女,只要不是太笨的,几乎全是那一所中学里的学生。

刘思毅指着一份报印在头版上的标题问:“这一篇关于你们中学的调查报告你看了吗?”

妻子瞥了一眼,说当然看过了;说春节前,老百姓街谈巷议,指责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