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给我滚到马戏团去
我们一起想到了龙仔,站在音箱前的他,眉眼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这套音响放送极大音量时,连地板也振动共鸣,他显然喜欢。克里夫以手势要他贴近音响喇叭,大家都知道,龙仔非常不喜欢别人碰触他的身体,龙仔依着手势向前抱住音箱,阖眼片刻,咧嘴开怀。
我们自动清出了教室舞坪,龙仔趴在地上测量距离,他摆手指挥大家让向墙边,龙仔缩身端详方位,后退,后退,再后退,然后起跑,凌空飞腾,侧旋但不掉落,还是凌空,以指尖拨地,然后飞得更高,逆着他所听不见的风。
我已经退到了卓教授的办公室前,就在最热闹的顶点,办公室门扉悄声开启,两个教授都走出了门畔,我才要拔腿,卓教授以手势要我留在原地,她和林教授一起望着龙仔腾空而过。
卓教授的眼帘缓缓降低,随着龙仔的翩翩下坠,我一眼就忘不了,不可能看错,就像一只杯子渴望酒汁的倾落,那是一双百分之百带着肉欲的眼睛。
她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地、深深地吸烟入喉,烟头窜出一道猩红,卓教授走近了教室中央。
单足落地的龙仔,满脸绽放着孩子气的俊爽,正要向我们施礼,他见到卓教授,陡然收起了笑容,卓教授偏着头看了他几秒钟,弹指射出香烟,龙仔并没有躲闪,只是静立回望卓教授,当烟头撞击他的眉心时,龙仔连双眼也没霎动一次。
“你要特技表演,”卓教授逐字缓慢地说,“给我滚到马戏团去。”
龙仔只是回望着她的眼睛,克里夫已经一溜烟去关上了音响。
“听不见是不是?阿新,”阿新应声向前,卓教授瞥开眼不再看龙仔。“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给他好好看清楚。”
龙仔的眉心已经燎起一圈红斑,他始终没有动弹,他看着卓教授走回办公室的背影。
我们噤若寒蝉。阿新踌躇了一会儿,过去向龙仔打手势要他的纸簿,并且做势拍抚他的肩膀,龙仔顿时向侧边一让,避开阿新。
兴味索然,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练习区域,自动进行午休后的暖身操练,我前往淋浴间梳理发髻,有人正开始冲澡,墙面上整排镜面都蒙了一层水雾,我用毛巾擦亮了一角,窗外大雨不停,我发现有些事情一做便不可收拾,爬上磁砖台子,我一面一面擦拭起镜子,连教室里传来了上课的讯号,也欲罢不能。
我想我见到了,当卓教授当众责难龙仔时,他的沉默的反应,不是惊吓,不是愤怒,也了无歉意,是隐隐泄露一丝烦闷之后,又迅速平复了的完全空白的神情。
落日终于贴合了远方的大楼,带着藏青、橘红与金黄的霞光渲染开半边的天幕,他们说,台风临时转了向,这个无风无雨的黄昏里,我面对着壮丽的夕阳,目瞪口呆。
操着原住民口音的司机又买来了两杯珍珠奶茶,我颔首接过一杯,对他充满了歉疚。
我们齐站在卧龙街的巷子里,就在荣恩的套房楼下,公寓的大门洞开,但是套房门扉紧锁。
这是一栋紧临马路的建筑,朝马路一面是店家,朝小巷的侧门则可以进入二楼的出租套房。那天随着荣恩来勘验环境,我发现她也尚未迁入,打开窗子,街上的喧嚣随即涌来,幸而从后窗望出去,就是一整片青翠的山峦,只要不集中视力,勉强可以忽略山头上的坟冢,那是一片坟山,我们的舞蹈教室就在坟山下面。整体上环境尚可,尤其是房间大得出奇,而且租金意外的便宜,也许是坟山近在咫尺的关系。我当下决定了成为荣恩的室友,我们约好今天一起搬迁。
我雇请了搬家卡车,工程浩大地将我的全副家当运到套房楼下,然后我和这个壮硕的司机兼搬运工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才确定荣恩爽了约。
没有钥匙,没有荣恩的联络方法,而且我也不能再让货车陪我耽延下去,晚风中我目瞪口呆,懊悔无比,几乎不认识这个女孩,竟然轻率地与她共赋同居,眼前我落得无家可归,全部身家财产无助地流放在这两吨半的货卡上,我既脏且累也全没了主张,只好接近卑躬屈膝地和司机情商,让我的家具在车上留置过夜。
“这样啊,我再上去帮你看看。”这司机很豪迈地说,他吐掉槟榔汁,径自上了二楼。
“可以搬了,”司机小跑步下了楼,神情非常快活。“就是喇叭锁嘛。”
我帮着司机扛送家具到房门口,才发现原来他将整副喇叭锁撬了下来,耽搁了半个下午,理亏在我方,所以我自知是不能追究了。将所有物品搬移到房内,付钱送走司机之后,我打量着套房,先前来看屋时留意的是坪数大小,此刻要动手布置我才赫然发现,这样接近正方形的超大房间,不论怎么划分地盘,我和荣恩之间势必大量地互相侵扰,眼看现成那两张床,两幢柜,两副书桌椅亲亲密密地并双排列,我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后悔。
我在床畔坐下,无枕无褥的床,脚下是肮脏的地毯,到处可见斑斑渍点与香烟烧灼遗迹,正好陪衬我如今的处境,抛去工作,加入薪资低微的舞团,前途与财路都一片暗淡,而我早已经习惯了优渥的生活。我决定这么想,将穷艺术家式的挣扎当做一种惩罚,惩罚我这么多年以来的妥协与娇生惯养。
一夜忙着整理环境,荣恩的失约,正好方便我在布置上的取决权,我挑了比较结实的衣柜,紧靠墙角的床铺,摇晃得比较不厉害的那张书桌。我花了半个钟头,彻底清洗公用茶几上的热水瓶,之后灌入整瓶温开水,不论冬夏,我一向只喝温水,医生说这有益于我的气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