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脚(2)

大伏天,稻田烤了苗,田间管理刚告一段落,朱坤荣就赶到百里外的山区去买回来两大船毛竹节枝。从那以后,全家就日夜忙碌,吃饭大小便都要算算时间。真正于得白天流汗,晚上流血(蚊虫咬),全不顾惜。朱坤荣的小儿子金顶,被爹管得没法脱身,跟着做辅助工——将竹叶从竹枝上勒下来。“管制”起来了,完全没有自由。先是手上起了泡,然后破了皮,碰着就痛,眼泪流出来洗脸,朱坤荣不但不让休息,反而骂他“没得出息”,教训道:“你当饭是容易吃的吗?一个人不肯吃苦,将来能做什么?做贼!”就凭这个理,不许儿子讨价还价,强迫他负了伤也要坚持下去。

晚上,别人家的孩子坐在门板上乘凉、吃瓜、猜谜语,金顶却跟着全家在门口露天地里苦干。因为这儿风凉。有月亮的晚上,连灯都不点。董火虫到处飞,闪着一明一暗的微光。金顶真羡慕它的自在劲儿,心里便计算着还有几天才开学,自己也就可以飞开了。

金顶听见小伙伴们又在唱起了那只老掉了牙的儿歌:

萤火虫,夜夜红;

阿公挑担卖胡葱,

阿婆沿门做裁缝,

儿子、媳妇种租田,

还要出门做短工;

四时八节无空闲,

一年到头还是穷。

金顶却不肯唱了,他抱怨小朋友不懂事。他想:“哼,你们也来尝尝这‘无空闲’的味道!”

可是,朱坤荣愈是辛苦,劲道却愈足。他主持着这个一家五口(其余三人是老婆、大儿金发、女儿金秋)组成的家庭工场,心里高兴得很。他就是在“四时八节无空闲,一年到头还是穷”的家庭里长大的。从小披一块、挂一块,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衫;有一顿,没一顿,没有吃过一餐像样的饮食。冷冷热热,稀稀汤汤,似乎谁也没把他那条小性命当一回事。可是偏偏穷人命大,他苦苦拉拉,跌跌爬爬,像条小狗似的无毛无病地长大了。而且,祖祖辈辈数他运气好,才过十六就进入了新社会。三五年之间,大展鸿图,确实翻了个身。凭他精神、勤劳又吃得来苦的习性,本来很快就可以富裕起来。但是忽然竟被捆住了手脚,连陈家村上这扎扫帚的传统副业(而且是农业生产上必须用到的工具)都被一刀砍掉了。从那以后,朱坤荣想了许多年,盼了许多年,心都想酸了,眼都望穿了。想想,望望,熬不住了,也曾经大着胆子冒险去碰,鸡蛋碰石头,碰碎一次又一次,真要有“过了十八年又是一个好汉”的气魄!难哪,实在难!金山银山不许你靠边,困在米屯上白白饿肚子;只许穷,越穷越光荣!就这样挨着挨着,一直到心枯了,眼干了,朱坤荣自认不久就要做棺材里的馅心,不敢再存希望了。而希望,却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变成了现实。打开金山银山的钥匙,拿在自己的手里了,朱坤荣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不精神振奋呢!如果他懂得文艺,一定也会说出“生命之树常青”之类的话。

他一下子变得年轻了,他干得好厉害哪,就像战士冲锋!

原来四十八岁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哪?!他长久把自己忘记了,现在像第一次发现那样惊异。

只要田间劳动一结束,朱坤荣就坐在矮板凳上干起来。毛竹节枝和铁丝在他的手里灵活地翻滚,发出轧轧的声音,好像要被捏出油来。扎成的扫帚,像是模子里压出来般坚实。朱坤荣不知不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臂上的肌肉像青蛙般跳动,他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呀!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过几十年,错过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好不容易总算盼来了好时光,再也不能让它白白溜走。朱坤荣有了自信心,他知道自己能创造更多的财富,懂得生命的价值,他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子子孙孙传下去,晓得曾经有过他这样一个创业的祖宗。

颠颠倒倒的日子终算过完了吧,朱坤荣是个开朗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痛苦的感觉已多半淡去,被坚持过来(或者说‘熬过来’)的自豪感代替了。他想着想着就开心地发笑,笑那些曾经斗他、批他、罚他的人,笑那些声称他迟早要犯法吃官司的人,……

唉,究竟是在干什么呀,大家都一个劲儿同自己过不去,一个劲儿闹穷,一个劲儿同自己人撕破脸……就连生产队长陈洪泉,这个同朱坤荣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兄弟,拖鼻涕朋友,居然也翻脸无情,实在叫人伤心。当然,做了干部,也有难处,不能全怪他。但是能够通融的地方不通融,就是他的刻薄了。那一年,朱坤荣织了三百双芦花靴,大队书记下命令没收,归生产队,斩断资本主义尾巴。好,命令应该服从,表面上可以这样做,但过后就应该私底下还给我。因为你对我是完全清楚的,这一切都是我起半夜、磨黄昏。苦熬出来的劳动果实。可是不但不归还,连成本也充公了。还有……还有那整整七个月不许我离开生产队,哼!现在呢?究竟是谁做错了!如果你错了,为什么不检讨?如果我错了,为什么你也走了这条路?当然,你愿意走就公开走吧,为什么又遮遮掩掩?上趟我进山买货,你请我带些原料;可以嘛,君子不念旧恶。但你自己不出面,派儿子禾生来同我商量,这是什么意思?别说年龄、辈分、在家庭里的地位都不相称,不宜交谈这类金钱往来的大事,何况这小子在“勾引”金秋,……(口扎),挖劳动力,这缺德!

事情没成功,这不能怪他朱坤荣,是陈洪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