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0)

叶玉生校长带着牛红梅的四位同学到我家向牛红梅道歉,他们带来一盒饼干三包糖果。我看见牛红梅的四位同学个个长得腰圆背阔,她们的鼻梁很塌,她们的鼻孔很大,她们的嘴巴很宽,她们基本没有下巴。在她们的道歉声中,牛红梅原谅了她们。但她们刚一离开我家,就骂牛红梅是婊子、娼妇。

有一天,牛红梅收到唐茹写来的一封信。牛红梅像宣读文件一样,把唐茹的信读给我们听。唐茹说她过去是多么多么地羡慕和嫉妒牛红梅,那时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朋友。现在好啦,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她说男人是女人的灯塔,她现在已拥有一座灯塔,东荣和王美月也分别拥有了灯塔,只有陆丽萍,还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没有航标的河流等待。她希望牛红梅给陆丽萍送去一座灯塔,最好是牛青松。牛红梅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把唐茹的来信贴到朝阳中学的黑板报上。唐茹、王美月、东荣和陆丽萍一夜成名,被校方开除。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她们每人从自己的手腕割出几滴鲜血,滴到白酒里。她们举起酒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杀掉牛红梅,解开心中的恨。

有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静静地站在兴宁小学的校门口,等我放学。我被她的这种行为感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不吱声,只顾低头看她的裙子和皮凉鞋。在长长的兴宁路上,我们手拉手什么也不说。5路公共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我们也不去坐它,宁可步行。一拐进我们居住的长青巷,姐姐变得有些紧张,她用力捏住我的小手,东瞧瞧西望望。我说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学找你算帐?她摇摇头,说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在我们走过的两旁楼上楼下,窗户依次第打开,终年不见阳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们的脑袋和手臂,对我们品头评足指指点点。他们大都是退休的老头和老奶,皮肤像老树蔸上的树皮,手臂像古树的干枝。有人向我们扔破鞋、塑料瓶和废旧的电池。牛红梅说他们总是这样,自从我被抓挨打以后,他们总是这样。现在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在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真恨。

四五个小孩紧跟在我们身后,他们齐声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们的声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驶而来的火车,快要把我们压扁了。我下定决心对他们进行反击。我挣脱姐姐的手,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准备冲向他们。但是姐姐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里。

那时,牛红梅已在省医院制药厂找到一份清洗药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长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兴宁小学的门口等我。那段时间,她买了许多鲜艳的服装,几乎每天换一套新衣服。我们问她哪来那么多钱?她说是冯奇才,也就是我未来的姐夫给的。与她同行的那段时间里,她像一位新娘不离我的左右,而我则始终捏着那半块砖头,保护她。晚上我把砖头放在我家的门角,早晨我把砖放到兴宁路与长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随我们的人愈来愈少,我们可以从容地过长青巷了。更多的人开始注意牛红梅的服装,她们用手小心地摸着牛红梅的衬衣或裙子,试探性地问她是什么布料?多少钱一尺?在什么地方买的?在哪家裁缝店做的?牛红梅对她们的询问一一回答。而我手里的那块砖头,则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看着两旁明亮的窗户,我很想把砖头砸过去,然后像欣赏音乐一样欣赏玻璃的碎响。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这样的做过。我喜欢看玻璃上不规则的破洞以及裂缝,我喜欢听玻璃的碎响。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最想干什么?我会说我想砸玻璃。

读高中之后,我才知道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向雌孔雀示爱。身着艳丽服装的牛红梅,那时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吸引了许多男士的目光。一丝不挂的杨美,常常跟在牛红梅的身后叽里咕噜地叫喊。早晨他跟着姐姐走到兴宁路口,下午,他跟着姐姐从兴宁路口走回来。他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重复着这项工作。

当姐姐的身边没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去学校等你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缺少了点什么。姐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别人讲。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说你猜猜看,我最爱谁?我说冯奇才。她很失望地摇头,然后轻轻地对我说毛泽东,我最爱毛泽东,他是中国最男子汉的男子汉,我把我的初恋全部献给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填满了毛主席的画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卧室里,到处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帐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像章,蚊帐顶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毛泽东头像,那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由美国记者、作家斯诺摄影的。毛泽东头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姐姐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追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姐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冯奇才好吗?我说不知道。姐姐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颗痣,他的那颗痣和毛泽东下巴上的那颗几乎一模一样。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长出一颗痣来。我为我没有那么一颗痣痛恨我的父母、亲属,同时感到自卑。

我看见姑姑牛慧和母亲坐在客厅里,她们只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继续她们的谈话。牛慧说你应该恨她。母亲说在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红梅长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么也恨不起来。我不仅不恨她,为了她我还砍伤了别人的手臂。牛慧说你这就不对了,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教要变坏。她才18岁,你对她如此放任自流,将来怎么收拾?你不为你着想,也得为我死去的哥哥着想。母亲说那你教一教我,怎么样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