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牛红梅没有参加宣判大会。有一天她站在兴宁路的一面墙壁前,看到法院刚刚贴出来的布告。在众多的死刑犯名单中,她看到了宁门牙的滔天罪行:

抢劫、强奸犯宁门牙,男,二十岁,广西南宁市人,捕前住南宁市星湖路北二里8号。

罪犯宁门牙于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十月间,先后单独或伙同刘小奇(在逃)在本市持刀抢劫行人六次,抢得现金人民币捌百捌拾捌元捌角、手表等财物一批。此外,罪犯宁门牙还强奸妇女三人、少女四人、幼女一人。

罪犯宁门牙,目无国法,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胁迫的手段多次抢劫公民财物,并多次强奸妇女、幼女,轮奸少女,且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分别构成了抢劫罪、强奸罪,应从严惩处,依法判处如下:

罪犯宁门牙犯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本院遵照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五日在南宁市召开宣判大会,依法将罪犯周才文、黄明其、莫金、杨友家、宁门牙……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牛红梅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像有一枚炮仗在耳边爆炸。她感到胸口堵了一团东西,呼吸困难。她想呕吐,但她只吐出一串声音和几丝口水。她伸手撕烂那张布告,然后往家里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两旁,到处贴满了布告。那年代,布告就像现在的畅销书一样流行,它是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读物。牛红梅想宁门牙竟强奸了八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幼女。被他强奸的广大妇女们,到底是姓蒋或是姓汪?如果把我也算在内,那宁门牙强奸的女人不仅仅是八个,应该是九个。九个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可观的阵容,她们是或即将是九个男人的妻子,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们是18位父母的女儿,是一个通讯班。

回到家里,牛红梅依然打不起精神,她说胸口里像堵了一个红薯,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说你可以试着唱唱歌,你一唱歌,那些堵着的东西就跑出来了。牛红梅于是张嘴唱歌。她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几首歌唱下来,牛红梅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我问她怎么样,堵着的那团东西出来没有?她用手摸了摸胸口说,没有,它还堵在这里。我说那你可以试着朗诵,你把你想说的话全都像诗歌一样分行朗诵,这样那些堵着的东西就会被你全部朗诵出来。

牛红梅面对着我开始朗诵:宁门牙 你这个大坏蛋 强奸民女抢人钱财,五脏六腑全腐烂,腐烂就腐烂,可怜我弟弟牛青松被你带坏送去少管,可恨我男朋友冯奇才,弃我而去寻新欢,当初不是你,我牛爱差不多一岁半了,当初不是你,我早已成为医院家属并转干。你这个大冤家,夺我辫子,占我身子辱我后父,缺颗门牙,想当初,为博我欢心,你用刀子戳手把血洒,好像是真心爱我,洁白无瑕,可谁知到后来,你把我当猴耍,我爱你恨你,恨你爱你,不爱不恨,你这个大冤家。

牛红梅朗诵完毕,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好了吗?牛红梅说好多了。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比报纸上那些我读不懂的诗要强一百倍。牛红梅说一日夫妻百日思,我还是为宁门牙烧几张纸吧。牛红梅拿着几张火纸和一杯白酒走到阳台,面对火葬场的那个方向,点烧火纸洒了几滴白酒,说宁门牙,你这个大流氓,你就放心地去吧,天堂或地狱里有没有花姑娘?牛红梅话音刚落,一阵风把那些纸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阳台之外,细雨正从远处姗姗而来。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爸爸。他像醉汉渴完酒,没有爱情的人渴望爱情一样,渴望这个美好的日子到来。但是40出头的母亲何碧雪尽管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积极配合勤奋工作,却始终没为金大印生出孩子来。金大印拍着何碧雪的肚皮说快有了吧。何碧雪说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业余时间,金大印别着那支刚领到的五四手枪,到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去抓小偷。一年多来,他在不同的场合抓了无数个小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小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别狠。有时他会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头揍断。当他听到小偷的求饶声时,会感受到无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惯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饶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听到这么仁慈的叫声,他的心肠一软手一松,便放小偷一条生路。

我的母亲何碧雪会从金大印回家的具体表现,判断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里一般不说话,只是独自喝一杯白酒。如果是揍了小偷,他会先洗一把脸,有时何碧雪会从他手上看到鲜血。洗完脸,他常常会说今天我把他的骨头揍断了。何碧雪说你揍了那么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说怕,有什么好怕的?揍坏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会格外兴奋和自豪,会不停地笑着说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会跟何碧雪过上一次具体生动的夫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