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刘小奇骑着摩托车外出采买时路经我家,看见我家的门窗全部敞开着,就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前,提起摩托车后座上的一捆麻绳径直走进去。室内的光线相当昏暗,牛红梅披头散发正专心致志地拖地板,她好像要利用这个下午把家里彻底清洗一遍。清水在地板上滚动,当她看见刘小奇走进来时,说了一句“室内一片光明”。

这是牛红梅在心理素质培训中心学会的正话反说法,故意把昏暗的室内说得灯火通明。刘小奇说红梅姐,你想好了没有?牛红梅说什么想好了没有?刘小奇说你去不去我的按摩中心工作?牛红梅说不去。刘小奇一扬手里的麻绳,说今天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要把你绑到我的按摩中心。刘小奇手里的麻绳和他的手拇指一样粗,麻绳的一头在他挥手的一瞬间滑落,像一根拐杖连接地板和他的手臂,地板上的一些水迅速跑到麻绳上。这一小捆粗糙的麻绳,使牛红梅想起了码头、农村,想起了城市之外的广阔天地。

刘小奇拖着一截麻绳追赶牛红梅。牛红梅以为刘小奇只是开开玩笑,所以并不躲避。刘小奇手中的麻绳很快架到了牛红梅的脖子上,牛红梅感到脖子冰凉,一弯腰从绳索之下逃脱,跑到门外。刘小奇强行把她推上摩托车,拉到按摩中心,反锁在一间小包厢里。

包厢里有沙发有音响有电视机,刘小奇告诉牛红梅什么时候同意按摩了,什么时候按铃。刘小奇刚走出包厢,音乐随即响起来,那都是牛红梅特别喜欢的音乐,她坐在沙发上自个唱开了。唱了一首又一首,牛红梅感到口渴,便按了一下呼叫铃。刘小奇堆着笑脸走进来,问牛红梅同意了?牛红梅说我要喝水。刘小奇转身退出包厢,隔着门板上的一块玻璃摇头。牛红梅不停地按呼叫铃,呼叫铃一直呼叫着,却没有人进来。这时牛红梅才知道刘小奇给她设了圈套,她紧闭嘴巴停止歌唱。

包厢里的音乐突然变了节奏,变成了摇滚乐,尽管牛红梅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受骗上当,但她的身体还是像蛇一样摆动起来。她听到自己摆动的身体拍打空气的声音,汗水一丝一缕从毛孔流出来。摇了一会儿,她感到很累,倒在沙发上。

睡意像两只不紧不慢的小虫爬上她的眼皮,但音乐却像棒子一样敲打她的额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变音乐的节奏和强弱,牛红梅觉得棍子漫天飞舞,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它们有时像狂轰滥炸的飞机,有时像深夜里女人的哭泣或嚎叫,它们存心不让她入睡。牛红梅想非得答应刘小奇不可吗?我不答应他,他又能把我怎样?谁给他这个权力?你有你的权力,我有我的道德,我干吗要听从你的安排?你是上帝吗?不是。刘小奇你不是上帝。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想过问题的牛红梅,突然产生了一种思考的快意,她坚决认为这就是思考,我一思考,刘小奇的目的就达不到。牛红梅对着门板上那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咆哮,外面往来穿梭的人恍若隔世,他们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动作。门板上的玻璃快被她的吼声震破了,包厢里的音乐像洪水猛兽淹没了她的声音。她想我要继续思考,我思考的问题是谁剥夺了我睡觉的权力?

下半夜,门板上的那块玻璃被音乐震破,它像解冻的冰块发出嘎嘎声。牛红梅看见四五条裂纹由上而下,把玻璃划开。牛红梅打开门窗,想从窗口往下跳,但窗口已被铁条封死。她觉得包厢像一座牢房,身体和思想被囚禁在里面。音乐,那些让她无比崇拜的音乐,现在像成堆的垃圾倾倒在她的耳朵里,她面对窗台呕吐起来。

擦干净嘴巴,她想我还是妥协吧。她刚想妥协,包厢的门便推开了,刘小奇堵在门口问,你终于想通啦?刘小奇的眼角挂满眼屎,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牛红梅对他这种自作聪明的问话非常反感,说你怎么知道我想通了?你又不是上帝,你看得见我在想什么吗?刘小奇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朝走廊挥手。音乐突然消失,两位女服务员提着拖巴和铁皮簸箕走进来,细心打扫窗台上的秽物。牛红梅挥舞手臂,像驱赶苍蝇,又像是驱赶躲在角落里的音乐,直到服务员失手把铁皮簸箕砸在地板上,她才停止挥手。终于,她听到了铁皮砸在地板上的声音,高兴地叫起来,仿佛回到真实的世界。她对刘小奇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两位服务员收拾完窗台,往包厢外走去,她们一个人的手里拿着拖巴,一个人手里提着铁皮簸箕。刘小奇双手抱在胸前,手掌轻轻拍打手臂,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只好再委屈你一下。刘小奇离开包厢,门再次被反锁。牛红梅面对刘小奇离去的背影骂了许多脏话,她的嘴巴是印刷机,它把那些脏字全部印到了刘小奇的背部。

令人作呕的音乐声再次响起,牛红梅感到头皮快裂开了,她想不就是按摩吗?按摩是什么?按摩是皮肤跟皮肤的接触,它和不能睡觉相比,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几乎不算一回事。牛红梅伸出细长的食指,在呼叫开关上狠狠地按了一下,一下两下三四下,五下六下七八下,九下十下十一下,包厢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小姐的脸,它像一幅画。牛红梅说你告诉刘小奇,我答应。玻璃那边的脸消失了。消失了大约半个小时,那张脸又贴到玻璃上。这次,牛红梅注意到玻璃上的裂纹,裂纹把小组的脸切割成不规则的块。小姐说刘经理不在,他走之前告诉我们,没有他的同意不准打开包厢,不准停放音乐,连音乐的音量都不准调小。总台的服务员也没找到这间包厢的钥匙,可能是刘经理把钥匙带走了。没有刘经理,谁也无法打开这扇门,除非把门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