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其实老庞的电影只是选取了生活的某一段,它没有、也不可能穷尽生活,电影是有结尾的,但是生活没有尾声。因为电影的缘故,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出一些疑惑,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清这些内容是生活的还是电影的,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回家了,后来吴慧说那一次她是跟着我一起回老家的,那时候她对我的老家、对那个贫穷落后愚昧的地方充满了热爱和向往,她不怕山高水险,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跟着我到了我的家乡。

但是我却记得我是一个人回去的,因为我是试图去履行我儿时的诺言的,我怎么可能带着吴慧,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其实我和月儿早已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们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我们不可能共同生活,我和吴慧可能结婚也可能离婚,但是我和月儿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离婚,就是这样。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再过分追求细节的真实了,吴慧确实跟我回过家乡,至于是哪一年哪一次,这都无关紧要了,总之只要吴慧一出现,所有的事情都明了,甚至哪怕吴慧不出现,哪怕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事情也会明了的。所以,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出现了吴慧我才丢失了月儿,实际大家知道问题的根本并不在吴慧身上,是一种时空上的差异,月儿和于老师一起,已经落在我们的后面了,这使得我和月儿永远地分开了。在我的乡亲们的口中,于老师一点也没有变,他仍然是笑眯眯的,只是白头发越来越多,他到村里走走,背已经躬起来,村民们会和他打招呼,于老师,吃了啊。吃了。吃得落吧。吃得落的。忙啊。不忙。

于老师在自留地上种蔬菜,下晚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于老师挑着粪桶去给蔬菜浇肥浇水,他精心地呵护着每一棵蔬菜,就像从前他呵护他的学生一样,经过那块地的人有时候还会听见于老师在和它们说话,他说,同学们,你们要努力啊。

别人也不觉得好笑,于老师的着三不着两,在他们看起来,都是知识分子的特点,到底不一样的,他们说,像我们种田的人,怎么想得到去和庄稼说话呢,就算我们和庄稼说话,说出来也不是这样子的,到底是于老师,和我们不一样的,他和蔬菜说话,说得像回事的,像教学生一样的,叫我们说,我们说不像的。

于老师种的蔬菜长得不错,这也是乡亲们要表扬于老师的一个内容,你看看人家于老师,一个教书的,种出来的菜,比我们种田人种出来的还要肥,他们有时候会去向于老师讨几棵菜吃吃,其实他们自己地上也有的,但是于老师的菜总是绿油油的,看起来让人特别地馋,所以他们就走到于老师地边上。

于老师啊,要讨几棵菜了。

好呀好呀,于老师总是特别高兴,自己挑好了。

不好意思的,他们说,于老师,不好意思的,你辛辛苦苦种出来,我们来吃现成的。呀呀呀,你说哪里的话呢,于老师说,你们也一直相帮我的,吃几棵菜算得了什么,你们说我的菜好,我就很开心了。乡亲们拿了于老师的菜,心里也有些难受的,他们总觉得他们没有尽到责任,于老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成家,和他们是有些关系的,于是他们又提那个话题了,于老师啊,他们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我们就真的开心了。快的快的,于老师总是笑眯眯地说,快的快的。

但是后来于老师不再说快的快的了,于老师说,不急不急,不急不急。

于老师说不急,别人却急了,村长听到这个说法,就急得去找于老师,于老师啊,别的事情可以不急,这个事情不能不急了呀。

嘿嘿,于老师笑起来居然有些神秘的样子,他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什么该急什么不该急。

关于于老师态度的变化,后来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于老师是要为月儿找对象了,于老师说,我的事情好商量。其实那时候于老师已经替月儿看中一家人家了,他们是德中家,于老师看中的是德中家的老三,老三职校毕业后在汾湖镇上工作,长得像模像样的,于老师看见了很喜欢他的。于老师到德中家去试探试探,他跟德中说,德中啊,你福气真好,有四个儿子呢。

什么福气好呀,德中说,养儿子有什么好,不如你好呀。嘿嘿,于老师笑了笑。

养女儿吃苹果,养儿子吃乐果,德中说,我四个儿子,吃乐果都吃不了了。

德中告诉于老师,他四个儿子,要造四幢新房子,哪里造得起来呀,德中说,榨干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起来的。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三正好进来了,于老师看到老三,满心地喜欢,他想和老三说说话的,但是老三好像不大开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思的,他只是勉强地向于老师点了点头,就进屋了,于老师也很开心,好的,好的,他说,老三好的。

唉唉,德中却是浸沉在自己的苦恼中,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德中想,我的四个儿子都到了要结婚的时候。招一个女婿到人家去不行吗,于老师给他出主意,于老师的主意其实是给自己出的,他想把老三招到自己家里。德中的头摇来摇去,不肯的呀,四个里边一个都不肯,不肯出去做女婿,都要赖在家里的。老三呢?老三也不肯吗?老三是最不肯的。噢噢。

现在的小孩,你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德中说。你跟老三说说呢。

老三不好说的,说不听的。

那么,那么,于老师有点手足无措了,那么如果人家肯帮你来造一个房子,再把女儿嫁给你们老三……

嘿嘿,德中笑起来,展开了愁眉,嘿嘿,于老师说笑话,于老师寻开心了,哪能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有呢?

嘿嘿,没有的。假如真的有呢?

假如真的有,那是我前世里积了德呀。

那就好,那就好,于老师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德中送于老师出来,德中觉得于老师有点奇奇怪怪的,但是德中的思路一点也没有跟上于老师的想法,他根本就不知道于老师在想些什么,高兴的什么,德中送走于老师的时候,自己嘀嘀咕咕,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帮你造房子,还送女儿给你。

德中的老婆听到德中嘀咕,便问德中嘀咕什么,德中认为根本就不必去跟老婆解释。

但是于老师却上了心思,从现在开始,他的努力方向更明确,目标已经就在眼前了,他要为老三造一座新房子,把月儿嫁给老三,于老师就去找村长了。村长啊,于老师说,我要造房子了。

哎呀呀,好的呀,村长说,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了什么事情,立即满脸笑起来,啊哈哈,于老师啊,会捉老鼠猫不叫,你不声不响已经落实好了吗?

落实好了,落实好了,于老师的思路总是走岔,他也和村长一样满脸是笑,落实得好得很呢。已经到了要造房子的时候了?

到了到了,马上就要造的,于老师说,造好房子就办事情了。恭喜恭喜,村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的妈。

我所以要来请村长批土地造房子了,于老师把申请报告送给村长,村长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写。

村长也不要看于老师的报告,村长说,你于老师造房子,还看什么看,难道我还能不批吗?

于老师说,报告要送到乡里的吧,乡里还要再批一批的?乡里当然是要批的,他不能不批的,村长说,他也不看看是谁造房子,于老师造房子,他乡里不能不批的。嘿嘿,于老师开心地笑了,那就好。

村长就要拿出笔来签他的字了,许多年来村长就是这样做事情的,村里是有村委会的,应该一些事情是要村委会讨论决定的,但是村长总是说,村委会是谁,村委会就是我么,别人也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几十年过来了,都是这样的,村长的威信说高不高,有的村民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人,但是说低也不低,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村长一个人说了就行了,所以在于老师造房子的申请报告上,村长只要签上他的名字,就等于村里同意了,就是在村长拿笔要写字的时候,他随便地看了一眼报告,忽然就咦了一声。

咦,村长说,你造房子怎么造到德中那里去呀。

我当然是要造到德中那里的,我要是造在我自己这里,老三不肯的。

老三吗?哪个老三?村长说。德中家的老三呀,于老师说。

咦咦,村长摸着后脑勺吃不透于老师了,于老师,你有没有搞错,你造房子和德中家老三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你家的女婿。

哎嘿嘿,于老师笑起来了,哎嘿嘿。

村长呆呆地盯着于老师,从于老师的笑声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啊啊?村长说,老三?女婿?哎嘿嘿,哎嘿嘿,于老师光是笑。

这,这是怎么搞的呢,村长仍然摸不着头脑,你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亲家,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哎嘿嘿,哎嘿嘿,于老师仍然是笑。

村长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觉得事情不对头的,就算老三做了于老师的女婿,这房子也不应该于老师造到德中家去呀。

这个我就不好批了,村长说。

怎么不好批呢,于老师急了,怎么不好批呢。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村长说,你帮他造房子,他娶你的女儿,你是人财两空呀。可是可是,于老师说,不这样德中不肯的。

这个德中,村长气得脸都红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个德中,从前倒看不出是这样的人。

也不好怪德中的,于老师说,不是德中的事情,他们老三不肯上门做女婿的,所以---

所以你就去帮他们家造房子,村长说,于老师啊,人家都说知识分子精明的,我看你这个知识分子,像个憨卵。村长一急,土话粗话都出来了。

其实是一样的,于老师说,房子是老三和月儿住的,造在哪里都是他们住,一样的呀。

不一样的,村长坚持自己的观点,怎么是一样的呢,大不一样,造在他家,就是他的房子,造在你家,就是你的房子,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村长呀,你听我说,于老师本来是站着的,现在坐了下来,他很耐心地要去说服村长:村长哎,你听我说。哪知村长不要听他说了,村长摆了摆手,叫于老师先回去了,于老师前脚走,村长后脚就到了德中家里,德中啊,村长说,你这心也太黑了。咦,咦咦?

其实我们知道,德中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他哪里知道于老师的这一套如意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