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四二年腊月二十八,邓智广进了马蜂坞。
这一天是大集。山东土话叫“花子街”,叫花子来集上募集年货,大小摊贩不得拒绝。这一带在大清朝时属“东临道”,是山东的贫困地区。马蜂坞地处津浦路德州车站东南,距最近的县城和火车站都在五十华里以上。没有河流,不通舟揖。抗战前不仅没见过电灯,连玻璃罩煤油灯也只有大地主大乡绅家才有。这样的地主百里方圆难有一户。唯一的商品交换市场就是集市。农民把家产的粮食、鸡鸭、手工编织的筐筐篓篓送到集上,换回火柴、海盐、德国针、西洋色。聘闺女娶媳妇还要添置化学梳子,苏州镜子,天津“月中桂”的鸭蛋粉,北京哈德门的猪胰子。马蜂坞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够不上火车,全靠人背马驮。走旱路必经此地。村中南北大街两旁,少不了有几家骡马店,小饭馆。有一家药铺取名“大生堂”,门外立匾上写:“自办生熟药材吉林野山人参黄毛鹿茸”。他的药材其实是来往客商卖下的便宜货,并没有人参鹿茸。一家剃头店,张个幌子上写:“朝阳取耳,灯下剃头”。朝阳取耳属实,灯下剃头全虚。太阳落山各户就关了门从不做灯下生意。
日军占据此地后,集市停了几个月。但乡民生活离它不行,日本人也想维持个 “王道乐土”的太平景象,伪军政机关来了;也少不得吃用奢侈之物,于是集市又重开了。为了维持集市交易,日军也订了几条规矩,汉奸部队、伪职文员虽少不了敲诈勒索,但也还没到明抢明夺的地步。老百姓要过日子,货摊设在敌人刺刀之下,这集也还是要赶的。他们并不那么清高,宁可饿死也不到敌人据点去做生意。
这村南北长,东西窄,邓智广从南边来,先进牲口市。一个麦场上,钉了些橛,拉了些绳,拴了些马牛骡驴。有搬着牲口脑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缰绳看腿脚的,场边一些经济人东跑西说,把褡裢搭在胳膊上与人手捏手地讲价钱。过了牲口市就是家什市,卖的是镐锄犁耙,竹苕木铁。再往里是杂货市。这就热闹了。卖针的把针当作飞镖,抓住一把扬手投出,颗颗钉在木板上。卖刀的把菜刀当成钢铡,按一捆铁丝在地,刀刀剁得铁丝寸断。卖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锯使,用它来锯木棒,锯得木屑四溅。卖瓷盆的爱将瓷盆当铜磐敲,拿它来奏乐,敲得叮当悦耳。这些人在表演的同时还要唱,卖德国钢针的唱道:
打败过黄三大的甩头一子,
压下去小李广的百步穿杨。
黑敬德抡起钢鞭来较量,
打了它三天两后晌!
…… ……
卖木梳的唱的是:
梳拢过王母娘娘盘云髻,
调理过杨贵妃的八宝头。
王三姐窑前把青丝理,
穆桂英马上梳发鬏,
昭君梳了个和番柳,
孙二娘梳的是夜叉头。
…… ……
在表演中交货,在唱声中收钱,做买卖倒像是附带的小把戏,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们的生意不算兴隆,原因是这集上少个棉线市。卖线卖布,是妇女们的专利,可女人们不敢到鬼子汉奸鼻子底下来抛头露脸。没有女人,这个市也就办不成,木梳和钢针也就少了主顾。
当然,这集上也不是一个女人没有。日本军队没到这里前,这里还保持中国农业社会的纯朴风俗。日本军队和汉奸机关一到,殖民地社会的恶习颓风也随了来。城里有几家技院,每到扫荡之后,年节之时,估摸大小汉奸的腰包里有几个不义之财时,便套上两辆牛车,载上几个姑娘,来开支店。她们并不长住,十天八天,汉奸们钱包里的钱拌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车回城。所以并没固定的店址,临时租两间房,地上铺了麦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给她们,多半租的是菜园场院的草棚更屋。有个把姑娘被某个汉奸头目看中了,交热了,就包她半个月二十天。那时她就堂而皇之地住进兵营或衙门里去做几天压寨夫人。
邓智广来到集上时,正有这么位“红姑娘”招摇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翠绿挽襟软缎棉袄,下身着紫缎扎腿棉裤,两只脚缠得又窄又小,穿一双大红绫子绣花弓鞋。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长圆脸上浓妆艳抹,梳一根长辫,粉辫根、红辫梢,辫梢梢坠着银坠脚。这副打扮,在当时也是城里少见乡间难寻的。乡下人有这副头脚,没这等妆扮;城里人有这副妆扮,没这副头脚。
她一走进杂货市,就引起一阵骚乱。散在货摊前的大小伪职人员,一下都聚到了她身边。
“哟,三姑娘吗?好俊的行头!”
“裹得好脚!”
她左右应酬,嬉笑嗔骂,用手刮一下这人的头,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脚,在一群人追随下招摇走过。两边农民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满脸通红,有人气得骂街,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责斥。邓智广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这样没有廉耻的女人!”这时肩上着了一掌,有人在耳边问道:“爷们,傻了眼了?”
邓智广收住神,认出这个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铜框眼镜,顶青毡小帽、拉着一头小走驴的人是刘四爷。
邓智广来的路上,对完成这次侦察任务还满有把握。到了集上,这点自信就开始下降了。这么大个村子,这么乱的地方,从哪儿人手呢?总不能一来就去找宋明通要办法。刘四爷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来了。
刘四爷神秘地笑了笑问:“爷们儿,大年下的是来赶集呀还是来办货呀?”
邓智广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四爷说:“我自有说话的地方,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