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 第21节

用过饭,照例是长生陪尹守国去散步。谢江南去了三楼办公,尹莲盯着谢惜言做完作业之后,才回到房中。

窗棂边一抹淡淡月华,如霜如雪。她不自觉地伸手拂去,指尖微凉。房中这样静,静得可以将她沉没在里面,静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似听不见。

等了又等,不见谢江南回房,尹莲径自去了书房。只见书和文件散乱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动地冷了。谢江南站在露台上,点着一支烟,低头想着心事。

尹莲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许多。他是这样好强的人,人前总是极修边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来。

听见脚步声,谢江南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她,不由得温颜一笑,你来了,我就快好了。

她心中一软,拿起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走过去替他披上,晚上风大了,你站久了仔细着凉。

谢江南沉沉一笑,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尹莲见他神色松懈下来,便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即使是笑着,那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也别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着这阵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谢江南若有所思,良久叹了一口气,父亲那边,多亏有你担待,你可会怪我?

尹莲摇摇头,说,夫妻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清楚的。爸爸对你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担待得多。

她这样说,明明是与他贴心的。谢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紧。两个人并肩而立,只见那月华如水,映得他脸上有惘惘之色。尹莲留神看去,只见他眼中矛盾挣扎,一掠而过,她几乎疑心是看错。

谢江南不知怎的,忆起旧事。说,记得那年我们在杭州听昆曲,那时只贪辞藻华美,腔韵动人,现在想来,人生真如那戏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任你花好月圆,总是有不足之处。“富贵险中求”,尘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搏杀过来的?这当中的风险、苦楚、无奈,杜丽娘那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晓得。

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