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捕歼战斗一结束,叶三昆、宁丛龙半口舒坦气也没顾上喘,就一头扎进迎接龙振海视察的系列活动中。
他俩撤出战斗直奔省厅指挥中心,龙振海拍着小巴掌带头起立“欢迎将军凯旋”,并代表司令员、政委向他们祝贺。他说:“原计划明天来,一接到案情通报,司令政委命令我马上赶到,现场看你们的战斗指挥和战术技术动作。石书记、周省长已经给你们打分了:合格。我沾了你们的光,已经被灌半碗茅台……”
喝罢了庆功酒,叶三昆、宁丛龙要陪龙振海到总队招待所去,他说啥也不肯,非要他们回去休息。石书记就安排齐厅长送龙振海到西郊宾馆,劝他俩回去眯一会儿,再好生准备准备,让龙中将仔细检验,多指指问题,咱不能一俊遮百丑。
早晨6点,他俩带贺东航、焦主任和苏娅按原定计划赶往省委西郊宾馆,陪龙副司令进早餐,摸清来意,汇报迎检工作安排。为避免造成前呼后拥的阵势,他们轻车简从,伙乘一台面包车,另加一台开道车,关闭警灯警报,悄然驰向宾馆。及待赶到,已是人去楼空,龙振海5点就走了。叶三昆训执勤的战士:“为什么不报告?”只睡了半夜觉的战士对着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黑皮鞋说:“首长不让……”叶三昆心里像当年班长骂他一样骂道:“这个熊兵!”又问人到哪儿去了?战士还说不知道。
正急呢,贺东航忽接作战值班室电话,据一个看守中队报告,龙副司令视察了他们的起床、集合、出操之后沿国道往南去了。贺东航在脑子里过了地图,立即建议去沙坪监狱。宁政委说,那老叶你去,我再推一遍汇报材料。贺东航就见苏娅不自然。苏娅他们搞的汇报材料宁政委不满意,嫌平了,缺乏总队特色。叶总抬腕看表,带贺东航和焦主任出发。苏娅低头要上贺东航的车,刚迈上一只脚,宁政委喊:“苏娅你跟我回去!”苏娅伸伸舌头,红着脸钻进宁政委的车。
叶三昆一直沉着脸。焦主任催司机再开快点。叶总说,急什么?六个盗枪犯不是逮住了吗?贺东航说,首长的行踪还是打声招呼好,还有个安全问题呢。叶总冷笑道,这叫不给基层添麻烦,省得你又摸黑大扫除,高接远迎20里。其实更添乱,跟打麻雀战似的。
众人赶到沙坪监狱,首长已经视察了监舍、哨位和武警中队营区,正和战士们共进早餐。龙振海晃晃筷子招呼他们:“快过来吃饭,你们跟踪追击,我是插翅难逃了。”
贺东航哪有心思吃饭!只拿筷子象征性夹点菜嚼嚼,耳朵朝龙振海支棱着。柴监狱长给了他个鸡蛋。早餐质量不错,每人两个煮鸡蛋,豆浆敞开喝,小菜五六种,还有盘火腿肠,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凑的。趁龙副司令正跟叶总说话,贺东航悄声问中队长,食谱改了没有?中队长有点茫然,猛一想首长是必看食谱的,如果食谱上列的和摆上来的不一致,那就叫弄虚作假,连忙悄悄走了。回来时龙振海正在评论稀饭。
“……稀饭分三等。一等是早起现熬的,米、汤交融,有黏稠度,跟官兵关系一样;二等是正常起床才熬的,火候不到,米和汤半交融;三等是把昨天的剩米饭倒进锅里,加水煮煮,汤是汤、水是水,官兵分离。”他用下巴指指中队干部。“你们喝喝这是几等?”
叶三昆俯视饭碗,米汤清澈,大米粒像两栖侦察兵潜于碗底,不用说是三等品。叶三昆不喝了。焦主任及时开了个玩笑:“首长在家大概常给阿姨熬稀饭吧。”用意是缓解气氛,反正稀饭不归他管。
龙振海评了稀饭就走,邻桌一个刚下岗的战士放下筷子起立,被他按下了。他刚在哨位见过这个战士,问他:“你身后这面墙上贴了张宣传画,介绍的是雷锋的事迹。你说说雷锋是哪个部队的,怎么牺牲的?先别回头。”焦主任凑过去,笑眯眯地鼓励战士不要紧张,说首长非常平易近人。这些宣传画是全军统一制发的,一套六幅,是我军不同时期的六位英模,如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等。焦主任亲自组织发放,规定了张贴的位置,专门下通知部署了学英模活动,还派人查了几次,各单位贴得都很好。首长查得真细。
那战士倒也不慌,小眼睛一忽闪:“是,我回答。雷锋是湖南总队的,他,救小孩牺牲了。回答完毕!”
龙振海点点头:“救小孩也算英雄行为。”连贺东航都觉不自在。他见中队干部们面红耳赤,叶总心里肯定在骂“熊兵”。焦主任脸上红霞飞,他气得质问中队长:“通知几遍了?你们是怎么搞的教育!”柴监狱长好心地说:“孩子紧张,记混了。”龙副司令往外走时说:“许多工作,说了不等于做了,做了不等于见效了。单靠开会、下通知布置是不行的。”焦主任的脸就一阵青一阵紫,心里想着回头怎么收拾这个中队。
出门时,中队长想挽回些损失,请龙振海看食谱。龙振海说是现编的,头也没扭就走了。
叶总请龙副司令一行上了面包车,命贺东航带前导车开路。行至监狱门口,忽见一个蓝衫短发妇女斜刺里冲至大门中央,嘴里喊着什么,扎煞着双臂要拦车,一副豁出去的大无畏表情。贺东航急喊停车,跳下去拽那女人。甘越英几乎同时赶过来,朝女人怒喝道:“你给我回去,我的脸不能丢到马路上!”女人疯了一样往面包车上扑,前导车上的干部也赶紧跳下车拦那女人。贺东航明白了:这是兰双芝,替甘越英喊冤来了。二十多年前他见过兰双芝,那是一个丰满健硕的农村姑娘,像朝霞下的白杨树。如今的白杨已经衰败,发如枯草,颜面干焦,嘴里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竟缺了一枚牙齿。柴监狱长和几个干警已闻声赶过来,老柴背向面包车,一面拦截兰双芝,一面给贺东航努嘴使眼色:“让她过去!”贺东航的火噌地蹿上额头,低喝道:“老柴你这是干什么!”他赶紧攥着兰双芝的胳膊,气喘吁吁却又是万分恳切地说:“嫂子,我是贺东航,越英是我哥,你的事我记住了!”柴监狱长见状才对女人说:“行了,回吧!”一干人连劝带拖,把兰双芝带走了。贺东航掐着老柴的手腕子,一起到面包车跟前。叶总的两眼寒光直逼贺东航,他肯定认出甘越英了。贺东航的手猛一发力,柴监狱长咧咧嘴说:“噢,一个职工家属,两口子不和……”
龙振海笑了:“内部矛盾,你们自己解决。”
龙振海一行在特支视察了两天,活动安排基本未按甘冲英的设计进行。军事课目里战术课目都没看,只看了擒敌技术,但是加上了干部。除甘冲英、蒲冬阳以外全员额参加。龙振海说:“战术动作,这次捕歼战斗已经展示很充分了,就看看擒敌术吧。”擒敌术是武警的看家本领,哪个中队拉出来都很现成,但是干部尤其机关干部的水平就差别很大,像夏若女之类自是顶尖级,但对华岩一类来说却是极弱项。甘冲英无奈,只好向省城支队求援,请来一批武林高手补了缺。
那天的场景煞是壮观。全支队千把号人铺展在操场上,呼号震天,拳脚动地,单是那依次后倒,就像钱塘潮水一般,后浪推前浪,卷起千堆碎雪。尤其前排的女兵,蒙荷、小燕等姑娘们,一出考场即奔训练场,那动作刚中带柔,柔中有刚,呼号既尖厉又婉约,直看得龙振海心潮澎湃,极目南天。连说把兵都练成这个样子,就遇事无忧了!叶总和宁政委面露喜色。
甘冲英、蒲冬阳正暗自庆幸,总部工作组又临时通知,全体干部越野跑,团营干部三公里,连排干部五公里,携带全副战斗装具,支队长、政委也参加。甘冲英心里盘算,这一招下来,估计有些干部要落马,比如蒲冬阳。平常跟他们说过多少次,军人嘛,无论到多大岁数多高职务也不该放弃军事素质的锻炼,要像他甘冲英,至今能做下来单双杠一至四练习,跑步更不在话下。今天这样的形式,他甘冲英不出头谁出头?好歹也能替叶总和宁政委挽回点面子。
于是,甘冲英紧了紧腰带,走向训练场,沉着声音说:“我,跑五公里。”
越野跑的场面很悲壮,这是龙振海预料之中的。起跑的时候他就发现,一些三十岁上下的干部,体重大概不低于180斤,又穿着作战夹克,更显得腰围滚圆,腹部肿胀,谁知里面盛的是知识还是脂肪?他认为,一个作战部队的干部,必须保持良好的体能,才能遂行作战任务。已经听说了这样的事例,在追逃制逃当中,有一个干部撵不上逃犯,只好把指挥权交给了班长。即使不从作战考虑,就从生理卫生的角度讲,年纪轻轻就搞个肚儿圆也不好嘛。
队伍的先头已经返回营房,朝终点跑来。贺东航认出,打头一伙是夏若女这些基层干部,他们显然不吃力,特支组建以来的强化训练见了成效。后面一点的大都是在基层滚过的机关干部,虽然疏于训练,但老底子还在,也不让人担心。再往后的就惨了,有几个已是面色煞白,喘如风箱,两腿间像是拴了绳子,踉踉跄跄,拖不动步。有两个像半撒气的篮球样的胖墩,基本丢盔卸甲了。
团职干部人数不多,未带装具,跑得还算有章法。甘冲英一马当先,两臂摆动自如,两脚触地弹性良好。龙振海赞许地笑了。这个干部龙振海接触不多,对其印象褒贬参半。这个人上进要脸不服输,抓军事有一套,这都是难能可贵的,但有时候爱出个风头,这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对个人职务看得重了点。龙振海想起他上次进京找自己的事……
再看其他人,蒲冬阳身宽体阔,节奏掌握尚好。华岩就吃苦了,自当兵就没这么跑过,跑出几百米就嫌肺长少了,腿长短了,不适应当前形势。多亏副支队长教他匀速呼吸,心里喊着一二一慢慢跑,说你刚提了正团,跑个第一也不可能再提你,咬牙挨下来就行。开跑之前甘冲英已经向大家传达,龙副司令说了,正营晋副团,副团晋正团,都要先跑步,不及格的一票否决,取消晋升资格。
叶三昆、宁丛龙陪着龙振海坐在观礼台上,表面轻松,两颗心却都悬着,生怕有人晕倒或是半途而废。但见干部们个个斗志昂扬,有些人虽然吃力,也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坚持,心里稍感慰藉。尤其对甘冲英,他们几乎在心里为他喝彩了。龙振海说,他已经给司令、政委建议了,以后作战部队的营团干部晋升,都要先跑步。德、才、勤、绩,还要加个“体”,体力不行,小小年纪就长个将军肚,那怎么处突?叶三昆、宁丛龙点头称是。其实,这个动议的起源龙振海没细讲。他曾听人戏说,现在用干部是“德才兼备、才要加倍;大包小包,包要长脚”。他初一听,觉得头一句还有道理,新时期、高科技,才当然要加倍。但后一句他不懂。人家说,“倍”是“宝贝”的“贝”。“才”加“贝”就成“财”了。而“包长脚”却是个“跑”字,原来是在讽刺买官跑官的。他想好哇,与其私下跑,不如公开“跑”,至少把那些四体不勤、不谋正业的人一刀切下来。
龙振海没有听特支的汇报。他对蒲冬阳说,我的工作组已经找支队半数以上的干部、上百名战士谈了话,情况大致了解了,你的汇报材料我带回去看。于是,蒲冬阳的那份经过千修万改并且突出了官兵关系的汇报稿子,被装进了郭秘书的文件包。汇报稿是经宁丛龙亲自修改定稿的,首长不听,就跟自己的文章没发表似的,宁政委多少有点遗憾。心想问题也不大,总队的汇报稿里,特支的内容很充分。
原以为龙振海就要走了,正调车,他突然指示一大队全体集合。他说有几个问题问一下,大家只须举手就行。
贺东航注意到,龙振海像连排长们队前点名一样,以齐步走到队列正中,向左转,喊了声“同志们”。而不像有的大首长,队前讲话是踱步上向,似乎走了齐步就掉了架子。当列队官兵立正向龙振海行注目礼时,他举手还礼,说了声“稍息”,而不似有些人说成“请稍息”。“稍息”是口令,不用“请”。哪有喊“请冲锋!”“请卧倒!”的?
龙振海队前提问:“战士们注意:今年以来,干部没有找你谈过一次心的——举手!”
麦宝没想到是这么一道题,还没想清楚该不该举手,右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抬,蒙荷狠拽他一下:“听清了再举!”他心想是不该举。蒙荷不记旧仇。满场也没举手的。
龙振海继续问:“今年以来,干部找你谈过一次心的——举手!”
麦宝赶紧举手。蒙荷没举,麦宝听动静也没几个举的。心想举错了,又赶紧放下,命令右胳膊,任凭龙副司令问到“谈两次……”“三次……”“四次……”也不举。直听到“谈了五次以上的举手”,意识到这个数大概像斑鸠眼的个子——不会长了,才刷地举起手,他的左邻右舍和后头都高举了手,如同升起了一片梅花桩。
龙振海指着麦宝:“说说都谁给你谈过心?”
麦宝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连忙又挺直了:“是,我回答。排长、中队长、指导员都谈过,夏大队谈……五次!回答完毕!”
龙振海又指指一个女战士:“你说说!”
这女战士干脆利落一气答完:“是我回答排长一周谈一次中队长指导员一个月谈一次副大队长谈十一次回答完毕!”
甘冲英瞅瞅副大队长,逮个女兵瞎谈什么?
龙振海接着下口令,把并列纵队调成横队,拉开了前后排的间距,喊道:“甘冲英支队长!”
“到!”
“你把一中队排以上干部的姓名和个人基本情况说一说。”
甘冲英答声“是”!跑步到一中队队列前,略一稳定就逐人唱名,并流利说出他们的军龄、年龄、籍贯。他用余光扫到龙振海嘴角微微的笑意,心里软乎乎的。
蒲冬阳被指定到二中队,内容追加了干部家庭的基本情况。在叶三昆、宁丛龙期待的目光中,蒲冬阳不负众望。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说出了一位排长的母亲患了乳腺癌,手术费花了多少钱,外债欠了多少。一名排长是大龄单身,为了解决婚恋问题,支队刚把他从西郊执勤点调到市里来。龙振海和总部工作组人员连连颔首,流露出赞许之意。作战部一位参谋翻着调查记录,暗示龙振海这不是瞎蒙。
接下来的情况就很尴尬。龙振海又命大队干部当面叫出班长的名字,中队干部叫出全体战士的名字。贺东航心想,这该没啥问题吧,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夏若女不错,呼点利落。贺东航听得明白,宁丛龙介绍他时是称他原来的职务:代理大队长,并说这次捕歼战斗中,在一线率兵接敌的就是他。估计打人的一笔账可能抹掉了。副大队长对女班长很熟悉,而对两个男班长却叫不出名字。贺东航原以为他紧张,但他的目光却是散乱的,惊悚不安地在两个班长脸上游移。那俩班长拧眉立目直咬牙帮骨,恨不能脸上显出字来。贺东航替他俩悲哀,感受到了被人遗忘被人忽略或者被人无视的痛苦。龙振海说,可能是紧张了,就说说他俩的基本情况吧!但副大队长仍然说不出来,只嘟念是班长,是班长……
这时已近正午,太阳的热劲正足,明晃晃的,满场官兵悄无声息。大家原本满身披挂,旧汗未干又急出新汗。操场边上的杨树也在为熟人犯急,沙拉沙拉摇头。障碍场上的各种障碍物包括跑道边上的单双杠们,也都把身影缩成最短,盼望这难堪的局面出现转机。等来的却是更糟糕的事情:一、三中队两个指导员,竟对七八个战士叫不出名。这就很丢人。口口声声爱兵,却连兵名都不知,咋爱的!两个指导员一脸苦笑,两头热汗,都不敢正眼看甘冲英,直说名字就在嘴边上,一紧张,你看看……甘冲英、蒲冬阳不敢看叶三昆、宁丛龙,恨不能扇俩小子耳刮子!
龙振海说:“你俩不是紧张,是不熟悉。再紧张你能忘了你弟弟的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弟弟。战士多好啊,还替你们打掩护,谈心五次以上!其实,你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个两次,也不至于形同路人了。咱们带兵的人,心里要装着兵!”他用粗短的指头戳戳一个指导员的胸口:“问你爱兵有多深,士兵知道你的心。”
龙振海有些激动。贺东航做好了挨批的准备,想不到龙振海只讲了他的一段经历。
“我当兵的第一年,干的是饲养员。那时的市场当然不如现在这么繁荣,逢年过节,连队改善伙食,主要靠自己杀头猪。当时有句话:枪是兵的命,猪是过年钱。新兵都想摆弄个枪炮,一见分给一副猪食挑子,傻眼了,心想早知道当兵喂猪,还不如让俺爹来呢!这年冬天,老母猪要下崽,俺爹的心口疼也犯了,想我。头一年怎好请假?张不开口。指导员把我喊去了,说小龙,回去一趟吧。我心里话,我又没说过,指导员咋知道的?后来才明白,我这个人爱说个梦话,白天想什么晚上就说什么,干情报工作准砸锅,指导员查铺听见了,又了解了我老乡。他还给我个偏方,说他娘过去用过,灵。我一到家,见爹病得不重,就放了心,又拿那偏方一试,管用。我惦挂着老母猪,住了一天就回连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赶上周末,大家都在俱乐部做游戏。几个战士把指导员的俩眼蒙上,让他挨个战士摸一摸,闻一闻,叫出名来。一连几个都让他叫准了。战士们一见我进门,上来就搂住了,让我憋住气,别出声,把指导员推到我跟前。指导员一摸我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没吱声,战士们就起哄,摸不出来了吧!指导员左摸右摸,又抽抽鼻子闻了闻,说不对呀,小龙回家了,这会儿回不来呀……也不知偏方管不管用。我哭了,屋里也没声了。我说,是我回来了指导员,俺爹病不重,是想我了,偏方……管用。当天夜里,我跟猪睡一个圈里……
这个故事在解放军和武警部队流传了几十年,有的说是编的小说,有的说是真人真事。我郑重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亲身经历。我的指导员牺牲好多年了,他当师政治部主任的时候,在一次边境作战当中踩了雷……带回吧,同志们。”
龙振海转身走了。他扭头的瞬间,贺东航看见有两粒晶莹的东西在他眼里闪亮。值班员也忘了报告。
贺东航大感意外。
他没有想到龙振海会用这种方式调查官兵关系状况,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用这种方法还真摸了点真实情况。首长要掌握真实情况简直挖空心思了,可谓用心良苦。他更没有想到,指导员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兵。如果只是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亲睹,是不会相信的。他当过中队长,当年的兵至今还有人同他保持着书信联系,有些兵在他脑子里依然呼之即来。熟悉自己的战士究竟需要多么高的能力和水平?他记起一句名言:战场上士兵都是为战友而战,这是为祖国而战的直观化、具体化。他真担心,官兵关系如此淡漠下去,怎么能引发出振臂一呼:“同志们,为指导员报仇,冲啊!”那样的战斗激情。他还没有想到,龙振海仅用一段亲历就结束了调查,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横批竖批。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传统靠“传”。靠谁传呢?在传统问题上,批下级无异于自批。
苏娅跟着宁政委上了车,宁政委就在车上指示她:抓紧修改向龙副司令的汇报材料,成绩部分要把捕歼战斗作为重点充实进去,要突出夏若女这类典型,并折射他们平时事迹,可以把他写成一个模范践行官兵一致原则的基层干部。还要选择一个按照新一代训练大纲严格要求自己并苦练成才的模范,最好再找一个继承前辈革命传统的典型,是个女战士就更好。现在的问题部分太细太杂,要压。给你两个小时修改,上午十点前必须送审。末了关切地说,你也一宿没睡,要注意休息。
苏娅听罢基本懵了,下车就给贺东航打手机。贺东航既为苏娅犯愁,也为宁政委犯愁。像宁丛龙这类将军,早已把个人的荣辱同总队绑在了一起。他确定这三个典型的动机是为了展示总队近年来军政训练的成果。他确认典型的方法也是唯物论的认识论:实践检验、终端问效,先鉴定“瓜”,然后由瓜摸藤,再证明什么瓜儿结在什么藤上。这有什么不妥吗?
沉吟了一会儿,他才对苏娅说:“有三条供你参考。第一,首长要选的所谓典型,本质上都是好干部,好战士,讲几句好话,编几个好故事,没什么了不得。我看那个蒙荷也可以考虑入选。第二,宁政委的汇报是党委的汇报,说什么、怎么说,不是你定的事。第三,你不搞别人搞。”
苏娅说:“明白了。”
石英钟的秒针没心没肺地转圈,苏娅难以下笔。她翻出前几天整理的夏若女打麦宝的材料和麦宝的个人表现材料,越看越气,全撕了,又投进了碎纸机。想来想去,她把成绩部分包括三个典型事迹交给政治部大小两个秀才搞,她自己删改问题。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俩人也没怎么犯愁就接了活儿。俩人知道,类似夏若女、蒙荷这样的典型往年都抓过,到文件柜里翻翻资料,没准就能找着现成的事迹。
宁政委的汇报效果之好,出乎贺东航、苏娅们的意料。他们不得不承认,宁丛龙会汇报。
一般人向上级汇报工作,往往爱犯两个毛病。一个是“上交豆腐账”。一个总队每年干的工作大都是总部部署的,各个总队都差不多,会让首长感到千篇一律,不听不行,听又乏味。常有首长边听汇报边翻文件、批电报。再一个是“照稿念”。像召集首长开会,只顾念稿,连个抑扬顿挫也没有。首长也烦:刚听了司令政委的报告,出来又听你的报告。
宁政委很巧妙地克服了这两个弊端。他先把上半年的主要工作概述一下,阐述了总队党委的工作思路:瞄着问题抓落实。接下来以主要篇幅讲述了在贯彻总部指示中,遇到了哪些困难和问题,总队党委是如何看待和解决的。他非常善于归纳部队的新情况新问题,讲得有鼻子有眼有分析,有人有事有典型。贺东航看到,龙振海开始并没有好好听,还不时翻翻文件,向郭秘书交代点什么,但渐渐就被宁丛龙吸引了,开始记了,对一些数据、百分比,还要宁丛龙再重复一遍,嘴配合着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啊,”“噢,”“是吗?”宁丛龙只是趁他记录时,才把眼睛朝材料扫一下。看着龙振海深入佳境的样子,还会突然问:“方便一下?”龙振海摆手:“自行方便,接着讲。”好像宁丛龙刚从他家乡考察归来,正同他神聊父老乡亲。
贺东航不时用眼睛同苏娅交流感想。苏娅也被宁政委的汇报折服了,疲惫的脸上,不时变换着问号、惊叹号,忘了这个材料的初稿是出于她和她统领的两个秀才之手。更使贺东航和苏娅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刚刚还感到难以出口的三个典型,经宁政委一汇报,竟像一匹锦缎上怒放了三朵鲜花,照得汇报的人、听汇报的人和陪汇报的人满目通明。
苏娅注意到,宁政委汇报官兵关系的新情况时,删掉了初稿的一大段意义和道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知识爱兵”新概念。要用知识和文化启迪战士心灵,让他们依靠知识的力量,实现人生抱负,这是新时期爱兵的根本所在。苏娅不得不佩服老政工宁政委的高瞻远瞩,感叹自己分析问题的就事论事和目光短浅。观点出来了,事例呢?苏娅正担心,宁政委直接推出了夏若女。夏若女救助战士们辍学的弟弟妹妹上学的事迹是苏娅熟知的,用到这里十分贴题。当宁政委说到夏若女为了让身患疾病而失去考学信心的战士江凌鼓起考学的勇气,亲自送他上医院,胳膊都让江凌咬破了的时候,龙副司令被感动了,他搁下笔,用肉嘟嘟的右掌轻抚左上臂,那是宁政委汇报的夏若女让江凌咬的那个部位,详细问了夏若女的情况,又问这个干部为什么还是个代理大队长呢?宁政委说,他任副营职还不满两年。龙副司令有点生气,把刚拿起的笔往桌上一撂,冲着同来的总部干部部的处长:“对特别优秀的基层干部的提升,总部并没有指示要死卡两年嘛!”处长点头称是。宁政委看了看叶总,就对焦主任说:“听清楚了吗?立即按首长指示办……”龙副司令打断他:“不是首长指示,是总部党委文件。”宁政委像一个自知说错了话的孩子,很活泼地纠正说:“立即按总部党委文、件、精神办!”叶总和其他副职都笑了。
宁政委汇报“当前基层官兵的思想动态”时,没有用苏娅定稿的“家庭富裕士兵和家境贫困士兵的思想反差”的提法,而是一语惊人地提出“贫困士兵是基层的弱势群体”。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忙记下这个观点,还重重画了两道杠杠。宁政委分析了这个“群体”所占的比例、分布的省市区、文化层次、人均存款数、家庭平均负债数,以及在部队立功受奖、入党、考入警校的人数。龙副司令连说“慢一点、慢一点”,让宁政委逐一重复,他边复述边记在本上。宁政委说,这些数字汇报材料上都有。龙副司令头也不抬地说,好脑瓜比不过烂笔头,记一记印象深。他肉嘟嘟的右手捏着一支大号黑色签字笔,一笔一画地加深印象。宁政委又说这个群体有八大特征,龙副司令“噢”了一声又埋下头去。记了两个特征之后,可能感到手小不赶趟,又忙翻开材料,找到宁政委的进度,用笔直接在上面划拉。宁政委汇报的第三个特征是“贫则思变,困境犹争”。他留下间隙让龙副司令充分“噢”过之后,举了士兵麦宝的例子。他说麦宝是典型的贫困士兵,其父虽然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但很少顾家,甚至变卖家产资助村民,麦宝高中毕业后因无钱上大学就入了伍。苏娅和贺东航惊得对视,没等他俩弄明白麦宝怎么变贫困了,宁政委就肯定了麦宝穷愈志坚,下决心同贫困抗争,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用津贴费买了科技书籍,投入计算机的开发应用,和同志们一起研制了后倒训练中预防后脑损伤的VX-3A型后倒减震器。他从实战出发,苦练在双臂不便的情况下一脚制敌的硬功。这次捕歼战斗中,首犯王东就是被他单脚踹昏于墙下……
龙副司令“噢噢”之后,询问VX-3A型后倒减震器的情况,宁政委笼统地比划了几下,叶总队长接过话做了说明,还让训练处长拿来了革新器材的照片,讲解了器材的性能和试用效果,但看样子训练处长并不太清楚麦宝参与研制的情况。贺东航和苏娅一齐去看起草材料的两个秀才,俩秀才都在低头摆弄自己的生花之笔,脸蛋红得可爱,似乎遭到宁政委强烈表扬的典型就是他们自己。
贺东航对那个减震器的研制过程冥思苦索,怎么也想不起麦宝是何时参加研制的。他忍不住走到两个秀才中间,用耳语向他们请教。俩秀才像预有准备似的,用气声告诉他,特支几乎所有的战士都参加了试用,座谈过改进意见。
贺东航绷着脸回到座位上时,宁政委又在分析富裕兵的情况,打头的典型人物就是蒙荷。他又吓了一跳。
宁政委说,蒙荷的母亲是我军的一位老文艺工作者,后来主动要求返回家乡。改革开放以后,她办起了民营舞蹈学校,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蒙荷本来是个很有才华的舞蹈演员,很小就会跳那种腿往后一跷就能够着后脑勺的动作。龙副司令插话:“那叫倒踢紫金冠。”焦主任证实:“是这个学名。”宁政委接着说,但她执意要到把她妈妈培养成才的大学校里学习锻炼。富裕的生活使她没有后顾之忧,很少私心杂念,全身心投入训练和执勤。这次捕歼战斗,本来她正参加招生考试,但她强烈要求参战,表示宁可放弃考学也要到一线接敌。宁丛龙呷了口茶。龙振海完全被蒙荷吸引了,忙问:“后来呢?”宁丛龙用面巾抹了把嘴:“后来她利用考试之余,夜间参加了战斗,那个破门而出的女案犯,就是她抓住的。”龙振海点头之后又很担心:“再后来呢,她考得怎么样?”宁丛龙看看焦主任:“再后来,可能会受些影响。”焦主任连忙说:“卷子是总部统一批。”贺东航见龙副司令正在沉吟,就赶紧补充说:“还有几个女兵和刚才讲的麦宝,也是这个情况。”
龙振海站起来绕到座椅后面,双臂扶着椅子背,下巴点了点总部干部部的处长:“你记一下这个情况。这是一些很优秀的士兵。在为个人的前程而考试与执行维护稳定的战斗任务不能兼顾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不就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无私奉献精神吗?这些战士的文化答卷我不知道怎么样,但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党和人民上交了一份合格的政治答卷。我个人意见,对这几个战士,应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一旦他们的文化分上不了录取分数线,应该破格录取,这比照顾七大姑八大姨有意义得多。请向你们主任汇报。”
龙振海话音一落,满堂就响起掌声。屋内人虽不多,但拍手由衷,使劲大,噼噼叭叭十分热烈。几个公务员以为汇报结束了,急忙跑进来收拾局面,惹得宁政委笑出了声:“出去出去,小小年纪也犯经验主义!”
贺东航让苏娅找来俩秀才,板着脸问他们,几个典型的事迹是怎么搞来的?秀才们讪笑着,说大致有点影吧。贺东航讥讽道:“这么说是捕风捉影,还不叫凭空捏造。”
反正是覆水难收了,汇报的效果还很好,俩秀才也胆大起来,便向苏娅辩解:“要求那么高,又那么具体,就给两小时,怎么弄啊?”
一下把苏娅问住了。俩秀才整完,给她留了10分钟时间审改,她也只浏览了二三层的标题,就急忙给了宁政委。
贺东航问:“宁政委当初看了怎么说?”
大秀才说:“对典型还比较满意,问我们情况是不是属实,我说,差不多吧。”
小秀才说:“那几个兵没啥大毛病,都是这次作战立了功的。再说荣誉是总队的嘛。”
贺东航心里不好受。也说不清为什么。想想苏娅和秀才们,想想宁政委,想想他所敬重的龙振海副司令员,反正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