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难堪又必行的出行终于成行。
贺东航带卓芳母子登上进京的特快。到车站他用的是父亲的汽车,没让总队派人送行,苏娅也没来。按惯例,司办主任应当送参谋长。
贺东航安顿卓芳母子进了包厢,到过道给苏娅发了个短信:
坚冰会打破,
航道会开通。
我带走了你的一双眼睛,
你监视着我进京。
快开车了,高见青来送行,贺东航打开车窗玻璃,把他送的水果提上来。高见青朝他点点头,匆匆对卓芳说,你先集中精力治好兵兵的眼睛,别的不要考虑那么多。贺东航听出话里的意思。看来卓芳也面临着同他一起进京的尴尬。他转身又去了过道。
车上兵兵要打扑克。三个人打起来,卓芳坐在儿子一侧。她情绪不错,跟贺兵有说有笑的,为了张牌还跟贺兵撕扯,甚至帮贺兵算牌对付贺东航。贺兵常走头科,贺东航就和卓芳对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贺东航输了,贺兵就说爸爸手臭,卓芳笑着洗牌。贺东航想,关于他和苏娅的最新信息,已经通过索明清、高见青的渠道传到了她的耳朵。
贺东航只让铁哥们儿黄平一人接站,其他谁也别告诉。黄平说明白。他只象征性地拉拉贺东航的手,而把热情主要倾注于卓芳,嫂子长嫂子短地,一直把她让进停在月台上的黑色别克车。
黄平在总部机关当副部长好几年了。今天他是黑衫黑裤黑眼镜,乍一看很像潜伏的敌特。他在北京经营多年,在武警总部机关历经几朝几代,讲起军委总部就跟说他家大院似的,总有数不清又道不明的众多弟兄。今天北京站有警卫勤务,他还是把别克醒目地开进月台,又大响着喇叭驶向警卫车辆专用的出站口。贺东航说,接个山野村夫还用这高规格?黄平说开什么玩笑,等你当了将军再巴结就来不及了。他常抱怨早进机关吃了亏,提升慢。机关这个活是好汉子不愿干,癞汉子干不了,进来是当宝贝挑的,来了成一筐烂杏了。他和贺东航当年是武警专科学校的同学,都是全优生,如今职务档次拉开了,他心里不平衡。
车停在一座碧瓦红墙的饭店门前,黄平说声到了。趁卓芳带兵兵去洗手间,他对贺东航说,总部招待所别去了,招人惹眼对你不利。这里是个四星级,一个套间一个标准间,知道为什么吗?贺东航说还是老弟理解我。他说对,主要考虑天热了,你俩带个半大小子睡一屋不方便。贺东航捣了他一拳。
贺兵主动提出跟妈妈住标准间,爸爸住套间。或者妈妈住套间,他和爸爸住标准间。贺东航和卓芳都正经在听,说怎么都行。看来这小子不糊涂。
一带上门黄平就说,你行,离婚不误夫妻生活,还兼顾跟苏娅谈恋爱,爱了半天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贺东航骂道,你他妈的也跟着瞎说。他解释了他跟卓芳和贺兵的事,又讲了跟苏娅的关系,说跟苏娅相处确实遇到了老辈人的一笔情感旧账,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难道可以轻易放弃吗?
老黄摇头冷笑:“你这话是马屁股上挂掌——离蹄(题)太远!”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这两档子事,在总部传邪乎了。头一件,你跟卓芳为什么离的婚?不仅仅是感情不和,你是捉奸在床!她给你戴了顶大号绿帽子,你还腆着脸跟她出双入对,带孩子进京!甭解释,我知道你都是为贺兵,但这涉及到你作为一个男人的人格!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变通处理?比如由他奶奶出面?你以为人们关注的是你心疼儿子?NO!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你和卓芳这样的背叛你到如此程度的女人,还藕断丝连、旧梦重温!你一个领兵打仗的军事首长,究竟要给人一种什么形象?缺钙的形象?没骨气的形象?第二件,你也是我党我军的中高级干部了,爱上自己的司办主任就挺扎眼,你倒好,爱来爱去爱出你爹和她娘的历史旧情来了,你写小说呢,你编电影呢?前段机关还说你直大的事干得漂亮,现在你快成绯闻明星了!”
贺东航脸上青不青白不白的,争辩道:“对你所谓的两件事,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绝没有考虑个人。父母对于子女,奉献器官乃至生命者不计其数,我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至于苏娅,我看准了,她是我必须结成伴侣的人。我怎么能因为老一辈的一段还没搞清楚的旧情结,说断就断了呢?嘴长在人家脑袋上,怎么说我管不着,我按照我的意志继续走路。”
黄平不屑地拍巴掌:“好一篇宏论,你要是个热血青年我就给你喝彩了,但你不是,我不得不喝个倒彩。你的慷慨陈词完全不得要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为了爱可以出生入死的初恋狂徒?你不是,你是个考核名列前茅的优秀正师职后备干部。叶三昆的提升已经露出眉目,年把的事,如果没有节外生枝,你接任的危险性是很大的,你就没有一点紧迫感?”
贺东航刚要开口,黄平制止了他:“我替你说:‘俗’,对不对?老兄,只有不顾死活的偷情,没有不计后果的婚姻。你自以为冰心可鉴,但想过没有?家庭通得过吗?领导通得过吗?舆论通得过吗?人经不起千言,树经不起千斧,等把你从唾沫堆里拉出来,总队长已经另选他人了。”
贺东航恨恨道:“你如果讲别的原因,我兴许会考虑考虑,你扯到当官上,我是断然不回头的。我跟她,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都是单身,并非近亲,我们工作中相互支持,情感上相互补充,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我认为我们能够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知道,我们的结合可能会遇到上辈人的情感阻击,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报之以真诚,倾注以热情,历史的旧障碍是可以疏通的。如果为了仕途就退缩、就转舵,那我算什么男人?且不说所谓仕途发展只是你老弟的良好愿望,就是真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对的话,我也宁可挂甲归隐,去过我们的田园生活。”
黄平听得有些恐惧,好一会儿才伸巴掌摸贺东航的额头,又给他把脉,还要他张嘴“啊”,看舌苔。贺东航推开他。黄平说:“兵兵的眼睛问题不大,你倒需要找地方看病。301怎么样?”说着拨手机。
贺东航苦笑道:“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为了谁,还不是为我有个好前程?贺某谢了。”
黄平怪笑道:“你别把我想那么高尚,为你倒不假,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还指望你有朝一日当将军,把我要去当参谋长呢。”
贺小羽下了飞机直奔家里,看了妈妈就要去找苏娅。郦英要她先到医院看爸爸,小羽说等她先进入一下情况再去不迟。郦英叫苦不迭,连说回来个趁火打劫的,你嫌家里还不乱哪!小羽说她想了个一揽子计划,两项工程一起抓,进展会快些。郦英问她是有公事是吧?小羽说她向来不搞一己之私,先帮哥哥结婚,稍带着她也离了。郦英摊在沙发上,说你这是跟你爸爸索命来了!
贺小羽接到贺东航的电话,得知家里这件爆炸性新闻的时候,刚刚走出炼狱,从妊娠初期的剧烈痛苦中挣扎出来,正在三峡永久船闸工地现场指挥混凝土浇筑。她惊得像只泥猴,一连声的“哇噻,够刺激”!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咯咯笑个没完,说家里拍开了电视剧,她要回去当导演,把她的离婚也加上,多拍几集。贺东航担心她回来喧宾夺主。小羽说她这是侧翼出击,肯定搞得他们晕头转向,有利于动摇正面防御。
贺小羽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婚姻居然糟糕到这样的程度,在她决心离婚的时候,竟又通过绝对正当的渠道怀了孕。当一脸容光焕发的肖大戎突然出现在三峡工地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但他真的是肖大戎。他在成都开完了森警部队的防火灭火作战会议,介绍了他二十多年来与各式各样的森林大火作斗争的经验,就随会议代表们在重庆登船畅游三峡,顺水顺舟就游到了贺小羽身边。工地上的人们自是不会怠慢,腾出一间板房供他和妻子过夜,久别胜新婚嘛。贺小羽以攻为守,认真地向肖大戎提出了离婚问题,以防他近身。他心不在焉地几句话就打发了她,接着便是剧烈的“活动”,贺小羽没备药具。板房的四壁就是张板儿,不隔音,她的无助和无奈可想而知。他天亮就走了,她没送他,自知自己的脸色难以出门。没多久她发现她怀上了。她恶心呕吐,吐得一塌糊涂,连正在被水电兵们赋予骨骼和皮肉的永久船闸都为之动容,昼夜轰隆轰隆叹息。这使她十分恼怒:妈的,人家女人吐,你老贺跟着瞎吐什么?她给苏娅打电话,苏娅劝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考虑离婚。她无法接受:“那要等孩子多大才离?小也难离大也难离,只怕又动摇了决心。”况且,一旦几个老人知道她怀了孕,那只要说出“离婚”二字就是犯罪!她嘱咐苏娅严格保密,连贺东航都不准告诉。她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活来地斗争了十来天,就在她铁下心来离婚,决意把这个孩子悄悄做掉的时候,她竟突然没有一点恶心了!在她肚子里头日夜折腾她的那帮家伙,竟像来去无踪的特种兵一样,突然不知去向,她的身子和美如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满腹狐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根本就没怀上?她像打听旁人的事似的,去咨询一位做女人的经验异常丰富的水电大姐。水电大姐正害胃疼,仍在忍疼施工,顶着心口对她说:“人和人不一样。我当年就没有一点反应,真的!”贺小羽思量再三,最后把这奇异现象的原因归结为:我是老贺。人清醒了想事情就清醒,常常会否定浑噩状态时的决定。贺小羽正式请假到驻军医院去把孩子做掉。挂号了,上楼了,快进那扇白门儿了,她突然对肚子里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产生了万分柔情。她脑子里的一个声音第一百次告诉她:她要做掉的这个生命胚胎,是中国武警防火灭火先进分子肖大戎中校的儿子。是的,她坚信是个儿子,因为是老贺怀上的。如果要做掉,这个祸闯大了。不讲肖大戎作何反响,就说公公和婆婆,是无论如何无法面对的。肖大戎的姐姐生了一个女儿,弟弟离婚一直未娶,老夫妇俩抱孙子的愿望尚未满足。肖万夫盼孙子,就像他自己说的,如同当年带回一个打成光杆的连队,眼巴巴盼望补充兵员一样。她多次见过易琴对她欲问又止、欲忍不能的表情,老两口急得只差没请大师算卦。至于父亲母亲就更不必说,只要想想母亲为何讨了小狗娇娇,便可体味“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四个老人亲情所系、朝思暮盼的珍贵骨血,如果还在胚胎之中便被冷冰冰的器械扼杀了,这就不是单单“婚姻”二字能说得通的。
在她六神无主、茫然无措时,想到了岳成岭。她艰难地挣扎到院门口,给远在阿勒泰找沙金的岳成岭打电话。她说,我怀孕了。手机里传来阵阵风声。隔了一会儿,那边说:“那你们就过日子吧!”贺小羽愤怒了,她说:“我要做掉。”岳成岭忙截住了她的话,大声说:“生下来!是男孩跟我找金子,是女孩跟你建电站。”
贺小羽强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的麻烦一下子全没了。是的,她已经有了办法。
小羽把苏娅约出来。见苏娅气色不好,眼袋都出来了,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苏娅推说,对两个老人的历史旧账情况不明,还说不好怎么应对。小羽担心两位老人当时伤害太深,一时掉不过头来。苏娅说先摸清情况再说,又指指小羽的肚子,问她怎么样。
小羽说,我有办法处理。又叮嘱她严格保密,这事千万别对贺东航说。
贺兵的眼病看得很顺利。
黄平像组织作战勤务一样,把检查搞得环环相接、丝丝入扣。进大门之前他打手机,医院的边门就开了,别克车直抵门诊大厅。在三楼还没看完,他手机打到五楼,五楼的教授已在门口迎候。未辞五楼,手机早打到七楼,七楼的主任又在守株待兔。他领着贺东航一家人,在赶集似的眼疾病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斜眼、豆眼、青光眼们都眨巴着眼看他们。检查的结果跟冷云的意见差不多。对冷云的治疗方案,博士导们很难得地肯定说,地方的医生有时也是有创意的。这样,贺东航就有时间去看龙副司令了。
龙振海在电话里说,你不找我我还找你呢。
郭秘书一出门,龙振海就端着杯子绕过写字台,坐在贺东航对面的沙发上。这间办公室很宽敞,除了办公区和会客区,两头还各留出一截置放了书架、彩电和冰箱。室内采光很好,满屋亮堂堂的,从这间屋里产生的文件、谋划的工作,肯定光照充分、发育优良。
龙振海坐下就说:“行啊贺东航,生活质量不低嘛,都有绯闻了,明星级待遇。”
贺东航红着脸做了解释,说这次来就是请首长指点迷津的。
龙振海眯起眼,用三根粗短的指头捏着眉心的一块肉,看来要把思绪调整到很久以前。“你父亲和冷云大姐的这段旧事,我是当干事的时候听说的,那时候没电视,书也少,扯淡少不了这些口头文学。我当时的感觉,老首长确是一员虎将,有个性,旁人做不到的他做了。以后恋爱结婚有了孩子,经历也多了,就感到老首长对冷云伤害太大,一个口头通知就把人家休了,连面也没见就发配龙江。封建社会还有封休书呢,要写明休人家的原因和相关事项。冷云是参军不久的知识分子,是把你父亲当作具体的‘革命’来奉献的。当时要承受如此之大的羞辱,冷云同志需要多么宽阔的胸怀,多么坚忍的毅力!你问什么原因?说法不一,你去问你父亲吧。我那时非常同情也非常敬佩这位不知名的大姐。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还知道她就是苏娅同志的母亲。
“那么,怎么看贺远达老首长的这段旧事呢?我倾向于理解。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只能历史地看,就是把眼睛放置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之中。共产党教你父亲带兵,教你父亲打仗,教你父亲为共产主义奋斗,没有专门教你父亲怎么恋爱,怎么结婚。你父亲当时的婚姻观念既激进又原始:老子是革命的功臣,老子娶你,就是让你配合老子睡觉、养孩子,这就是你的革命分工。我听说这在当时的某些老干部里面有点代表性。
“我不主张你去责备你父亲。你体会到没有?人都是在汲取自身经验教训的过程中聪明起来的。比如上次到你们总队,我提出营团干部晋升必须经过越野跑测试,原以为是个创造,现在看违背了科学。人在30岁之前处于身体发育期,可是到了40岁左右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器官的能力开始走下坡,受到消耗就不可能再恢复。比如一些骨骼间的软骨,损耗了就损耗了,不可能再生。你算算那些副团提正团的干部,年龄大致40左右,搞那么剧烈的负重长跑,显然不科学,但是没有人给我提出来,一片赞扬声。这还是前几天我女儿给我纠正的,我已经给司令政委建议取消了。
“你父亲当年离婚也不过30岁嘛,比你现在还小十几岁。开始是不懂,后来经历了,懂了,会了,也没有实践的机会了。我相信他现在心里也不平静。”
龙振海把历史唯物主义讲得深入浅出,贺东航更惦记现实唯物主义,他问下一步他跟苏娅该怎么办。
龙振海说:“这你要比我有经验,我没接触过什么爱情。参军前头一天结婚,拜堂前12小时见我媳妇第一面。煤油灯,又不好意思看,影影绰绰看出她是个女人。实践证明我没看错,她生了孩子。以后当指导员、教导员给战士们讲革命婚恋观,年年都引用一个例子,就是马克思和燕妮爱得很深,那是经典爱情,咱没条件学。你至少有两次实践。一个人总作为舆论中心不好,即便是赞扬的舆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众矢之的。”
“你是说不要老被人家焦点访谈?”
“凡事讲个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牵对了一根头发会产生推进力,牵错了也可能是破坏力。究竟牵哪一根合适,还要稳妥考虑。士兵和将军的最大区别是什么?是思考半径的差异。”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东扯葫芦西扯瓢。你明天就到总参联系,调人还是到你们省的海航S师,师长有点名气,你要把最好的直升机飞行员给我挖过来。”
易琴定眼一看,是儿媳妇倚在门口,自天而降似的,她连惊带喜后退了好几步。忙把小羽和苏娅拽进屋,招呼肖万夫出来。肖万夫正在窗口做敲打功,见儿媳回家自是高兴。
老两口的心情近来很好,军区给他们分了一套军职房,按集资建房的方式付了款,正联系装修呢。俩人又打听贺司令和郦英的情况,听说贺远达住院了,俩人很着急,抱怨这些天忙房子,没顾上探望,商量由肖万夫先去趟医院。
小羽说不急,今天陪苏娅姐来是想了解一件事。她要刻意制造一个轰动效应,先把老人的脑子搞懵,就突然宣布:“亚敏阿姨找着了。”
肖万夫和易琴果然懵了,一时进不了时空隧道。
“她现在的名字叫冷云,就是苏娅姐的妈妈。苏娅姐是亚敏的女儿。”
小羽把历史和现实两个名字来回换,把肖万夫换得大张了嘴采气。易琴清醒较快,帮助丈夫抓住了要领:“苏娅的妈妈就是亚敏和冷云!”肖万夫这一惊非同小可,连骂自己糊涂:“在岳海就看这孩子面熟嘛,怎么没往亚敏那里想呢?你看她的鼻子眼睛,你看你看……”易琴就看。肖万夫说你看不出来,你没见过亚敏。
贺小羽单刀直入说明来意:“对我爸爸跟冷云阿姨离婚的事我们要做些了解。我爸爸讲了些情况,但具体时间和细节记不清了。爸爸说肖叔叔比他清楚,让我们来问您。”
她设了个套。
“是他离婚嘛,他当然比我清楚。”肖万夫这些年常被采访,但问的多是战斗故事。面对两个戎装女孩子问婚姻,他一时搞不清她们是“个人”还是“组织”,上来就端正了态度:“贺司令离婚我是有责任的。这么多年,想起这事就不对劲儿,总想和亚敏同志说说,但是上哪找人?现在小苏同志你替我找到你妈妈了,谢谢你,你妈妈是个好同志。我的问题是当时没有坚持原则,投其所好,起了不好的作用……”
易琴扯扯肖万夫的汗衫袖子:“万夫你等等说,别跟整党似的。小羽呀,阿姨听了贺司令住院心里急,先让肖叔叔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万夫你去打呀!”她捏肖万夫的胳膊,肖万夫打住话。沃(我)他娘的,怎么跟两个丫头片子说这些?这是贺司令的“隐私”,没接到通知说可以解密呀!就装模作样地要打电话去。
小羽只好宣布:“今天就谈到这里。”
早晨,苏娅轻手轻脚起了床,没喊醒雪莲。她洗漱停当从卫生间出来,苏正强已在门厅等她。他悄声说,你妈妈昨晚没休息好,让她多睡会儿。昨晚父女俩就以特有的默契约好,今天上山单独谈。
昨晚下小雨,漫山遍野都淋浴,山和林子也绿出了层次,绿出了纵深。近处的山林像是被哪位国画大师恣意泼了一汪墨绿,那绿的汁汁液液一路朝远处洇去,把几十里山林依次洇成了苍绿,翠绿,黛绿……最远处它洇不着的地方,便是空空的朦朦的天。
苏娅和爸爸穿过桃树林,来到沙石路上。路面松软又湿润,脚踩上去便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一对年龄与父母相仿的老者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俩人都汗津津的,身边有一辆轮椅。老头面部浮肿,两眼呆滞,嘴也挪了位,看来是个中风病人。老太太催他快起来走,他急得挤眉弄眼加摇头,嘴里呜噜呜噜的。老太太见爸爸走来,救星似的起身招呼,要爸爸快帮她动员老头子走路,还有20步没走呢。爸爸饶有兴致地对那老头说,你的气色明显比前两天好,这是你锻炼的结果。让我看看你走路是否进步了?老太太就推老头,你听见没有?老苏要你走呢,你这20步不走完,他该不高兴了。老头无奈地把身体的重量慢慢移到左腿上,哆哆嗦嗦站起来,他的右腿右臂都不灵便,像临时借来的。老太太赞叹着,虚抱了两臂护着他,但又不贴他的身子,像母亲期待着头生孩子迈开人生第一步。嘴里鼓励说,迈左腿,站稳,右腿慢慢跟上,好,真听话!爸爸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头艰苦卓绝的跋涉……
苏娅有些感动。她听说过老人的返童现象,眼前这位举步维艰的老者,已经真真切切地回到他的幼年,他的妻子也随之转换了角色,很自然地成了母亲。
告别了老夫妻,苏正强突然问苏娅:“你妈妈好吗?”苏娅说:“当然,作为母亲、妻子和医生,她都是最好的。”苏正强说谢谢。苏娅问谢什么?苏正强说冷云是鄙人的妻子嘛!他要苏娅再说说妈妈最突出的优点是什么?苏娅说:“这该由丈夫说。”
“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爱憎分明。”爸爸是由衷的,并无玩笑的意思。
他们拐进一条浓阴覆盖的小径,一前一后走着。苏正强问苏娅,还记得你妈妈后来为什么重点攻眼科吗?
苏娅记得。医科大学毕业前夕妈妈参了军,不久就抗美援朝,她接触多的是外科和创伤外科,时间不长手术就做得很漂亮了。苏娅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场男孩子的弹弓大战殃及了她的眼睛。她从未见过妈妈的脸那样惨白,妈妈的眼睛那样惊恐。几次手术之后苏娅的视力仍未恢复如初,她听见妈妈用平静的声音问医生:“我多年没关注眼科,现在能不能把母亲的眼睛取下来给女儿用?”记得医生说:“跟您知道的一样,角膜可以,其他的现在还不行。”苏娅听得身上发抖,不由得把妈妈搂紧。以后妈妈为了给她辅助治疗,把业余精力都用在了攻读眼科上。多年后苏娅还想,如果当时那医生说“行”,那她右眼眶里现在嵌着的一定是母亲那只美丽的眼睛……
苏娅跟爸爸走进一座造形拙朴的石亭。爸爸扩胸振臂,远眺被朝阳染成赭红的山尖。说:“小娅还记得吗,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宣布信命了?”
苏娅笑道:“你批评我是唯心主义,是迷信。妈妈向着我,说小娅说的这个‘命’也可能存在,只不过科学还做不出解释。”
爸爸说:“进入老年了,想想这一辈子有没有‘命’这个东西,仍然不好说,但‘缘’可能是有的。‘缘’,或者‘缘分’,是什么呢?很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由命中注定的偶合的机会,或说是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发生联系的偶然性。人一生要经历许许多多偶然,由这许多的偶然构成了一条必然的链条。那么这许多的偶然是不是缘分?”
这是引言,不知往下能引多深。苏娅想。出乎她意料的是,爸爸极为郑重地对她讲述了妈妈与贺远达的相识、结婚和离婚,在审慎、简约的叙述中,爸爸很好地把握了他和她的身份,把老一辈的一段情感纠葛,准确而又很有分寸地说给自己的女儿听。爸爸徐缓的回忆令苏娅心悸,她这才知道,当年妈妈与贺远达的“离婚”,并非像贺小羽就要操办的她和肖大戎式的离婚,更不是贺东航与卓芳式的离婚,而是她这一代人永远无法理解、永远无法容忍的所谓“离婚”,也才由此感到,妈妈的这个情感的陈结,竟是那样的难以触摸。
苏娅的眼前幻化出临津江、长津湖,皑皑山峦,茫茫风雪,一个志愿军女军医娇小的身姿燕子一样掠过战场,红苹果似的脸颊,大口呼出的白气,弹痕累累的红十字药箱……飞蝗样的子弹没有击中她,她却被来自己方的流言所中伤。她捂住流血的心口,奉命回国,踽踽独行在荒野上……
她听见爸爸说:“我离婚以后先调西北,再调西南,除了一头扎进新的工作,我已是万念俱灭,我已经发誓,终生不再谈婚论娶。几年后组织通知我,有一位志愿军的女军医调到了我们的友邻单位,也是从哈尔滨调来的,也是经历了一次组织决定式离婚。她就是你妈妈。如果我有什么想法,可以去见个面。可能就是这两个‘也是’,导致我和你妈妈最终走到了一起。但是当时我断然拒绝了。带着你哥哥和从哈尔滨跟来的保姆,过着与感情隔绝的生活。直到一年以后我大病一场,院里同你妈妈的单位联系,请她给我治病……”
爸爸跟妈妈的相识相爱经过,在家里早已不是秘密。苏娅预感到爸爸层层铺垫之后就要揭示今天早晨谈话的主题了。她思绪混沌,心烦意乱,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它。她施放了干扰,想把话题引向家族史上的另一个禁区:
“当年你跟何菊梅妈妈离婚,何妈妈蒙受的伤痛,也不会比我妈妈轻吧。”
爸爸没有思想准备,果然就有点慌:“哦,那是另外一种性质的事情,跟个人的情感、品质没有丝毫关系……”
“她去世之前,你为什么不带哥哥去看看她?”
爸爸语塞,有些不高兴了:“我自然有我的考虑……你这孩子,大人说话也要打岔了。”
苏娅扶爸爸坐在石亭的横栏上,她跨过横栏转到爸爸的身后,轻轻按摩他的两肩。静了一会儿,爸爸徐缓地说,要依着他还是回龙江落户,甭说别的,光那冷就冷得人精神,冷得人大气,冷得人像灌足了油的马达突突转个不停。
爸爸说,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爷爷挑着他,领着奶奶和大伯闯了关东。这是民国自发的人口大迁徙,从人多地少的地方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这在山西陕西那边叫“走西口”,出了张家口到内蒙古一带谋生。在山东河北一带就叫“闯关东”,出山海关到东三省去。用了个“闯”字,就说明有几分凶险。整整走了三个月,到了一个叫豹子尾的屯子,那是大兴安岭林区的腹地,依山傍水。爸爸问她,听说过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菜锅里吗?就是说的俺那疙瘩。他特意说了句典型的东北方言。爸爸说那疙瘩谋生容易,甭说别的单说那鸟吧。他指指啁啾于林间的小鸟说,这些算什么鸟,人工养的。苏娅见小鸟们不愿听,扑簌簌飞去了。爸爸说那里鸟多啊,又漂亮。孩子们到地垄下夹子,夹子上放条玉米虫,还没下到那头,这头就有鸟被夹住了,多的时候一个夹子夹三只。拿回去用开水褪毛,炸着吃。苏娅说解放前咱家的油还不少嘛!爸爸说是东家的。那疙瘩可真叫冷啊,一口唾沫落地为冰,还用什么冰箱?一头整猪收拾好了让孩子们放在河边,底下放冰,顶上放冰,浇上水就冻上了,天然大冰箱。过年那个美呀,孩子们唱:年二十七杀公鸡,年二十八把面发,年二十九送灶友,年三十守一宿。从年二十九到二月二不动灶,一头猪顺着吃,叫“杀猪菜”,从血肚、血肠吃到猪头、猪蹄,这个年才算过完了。苏娅问那阵咱家就有整猪了?爸爸说是东家的。
苏娅知道,这个“东家”就是何菊梅妈妈家。何菊梅妈妈家是屯里的大户,祖籍也是K省,清光绪年间就在豹子尾屯定居了。何妈妈的爷爷经营山林农田,她父亲在哈尔滨读完大学,回到县城当了中学校长。“孩子们”就是他和何菊梅妈妈。爸爸跟何妈妈循着岁月一起长大。何妈妈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时,一定要“正强哥哥”陪她一起上学。不知何家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别的原因,说服爷爷让爸爸上了学,学费由何家出。他俩一起读到高中毕业,以后结了婚,生下苏伟哥哥。苏娅还知道,爸爸和何妈妈婚后感情很好,他们离婚完全是被迫无奈,离开时难舍难分……
小雨又下起来。东方山岚的顶部有一片天在透亮,好像有人用抹布在那儿擦了一下,就有些散射光从那里蔓延开来,把雨丝照得像一根根绒线……爸爸是喜欢雨的,像孩子喜欢雪,这是他多年生活在荒漠地区的缘故。每逢下雨他都凭窗远眺,任雨丝飘进屋里也不让关窗。在究竟叶落何处的问题上他从不表态,听凭妈妈决策。但苏娅知道,爸爸思念着黑龙江和兴安岭。
苏娅扶着爸爸往回走。走了几步,爸爸突然说:
“贺东航这孩子我见了一面,有礼貌,人也机灵,你哥哥说他能力也不错。你妈妈绝对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老一辈的恩怨,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在选择安置地的时候,我们先选了这里,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这儿,向儿女靠拢嘛。也考虑过杭州,你妈妈的家乡。我们任何时候提出再转移到那里去,都符合安置政策。我和你妈妈都老了,特别是我,用老话说叫‘今晚脱了鞋子,明早不一定穿上’,这是自然规律,无人能逃脱。我希望你妈妈能过一种‘户庭无尘杂’式的生活。”
爸爸微闭着眼,吟咏了陶渊明的一首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捏嘛,不要停,又没让你表态。”
爸爸古代散文和韵文的底子都很好。
从北京归来,贺东航把卓芳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带兵兵回了家。他要去医院看父亲,母亲说不忙吧,小羽还在那呢。她给兵兵收拾衣物时就不太耐烦,问他裤衩、背心怎么不配套?兵兵说我妈那还有一包呢。母亲说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整吗?兵兵说我没空。母亲就把那个贴着罗纳尔多头像的旅行箱使劲扣上,说让你妈晚上给你整吧,奶奶也没空。然后就叫娇娇喝水。娇娇并不渴的样子,见奶奶脸色不好,就乖乖喝了,蓬松的尾巴摇得动人。母亲说还是娇娇懂事,听奶奶的话。娇娇一脸忠诚,绕在母亲膝下。它武功荒废,野外生存能力差,主要工作是讨主人喜欢。根据媒体最新披露,它还能使它的“奶奶”降血脂,降血压。
把兵兵打发出屋,母亲把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打量着贺东航。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了。这使他依稀忆起童年和少年,他做错了什么事,母亲接到班主任的举报电话,坐在客厅当央等他坦白自首。
“在北京看谁了?”
“龙副司令,问你好。”
母亲有点失望。又用一种故作平淡但却并不平淡的声调问他:“这几天你爸爸问了你不少事儿吧?”贺东航说也没问啥。
“憋在肚子里几十年了,能没问啥?”
见贺东航反响冷淡,母亲同他坐近了些,换了一种含有历史纵深感和“我什么都明白”的目光,说:“咱家六口人,在职的几个你职务最高,算能代表组织吧。”
贺东航说我代表不了组织。
按过去的人口统计,加兵兵全家为七口。六口是最新统计数字,显然抠除了卓芳。小羽离婚因兵兵回国而暂时搁置,六口里还有肖大戎的名额。
母亲看着她眼里的“组织”说:“你爸爸已经给你说了很多,我只说两句话。第一,你爸爸当年离婚跟我没一点关系。组织通知我去见你爸爸,又通知我随他回朝鲜。你可以去找当时给我谈话的主任证实,不过他前年病死了。第二,你跟亚敏同志女儿的关系,妈妈不提任何反对意见,你俩将来怎么样,由你们两个人,当然还有你爸爸和亚敏同志决定。”
母亲一口气说完了两句话,看来本想直抒胸臆,抖掉几天来笼罩在心口的郁闷,但不知为什么说完了更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贺东航连忙端过杯子让母亲喝水,又扶她躺下问她要不要吸点氧,母亲用手指娇娇,贺东航就把它抱上沙发参加照料。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说的两句话,头一句是事实。组织找她之前,她既不熟悉父亲也不认识亚敏,至今她也没见过亚敏阿姨。同父亲结婚后的头几年,母亲暗暗打听过亚敏,目的也很单纯,无非想知道父亲的首任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自己如何能比她更胜任,避免重蹈覆辙。第二句也是真话。为这句话母亲琢磨了半夜,还当面跟父亲商量过这事。父亲一听就说她幼稚可笑,连摇头摆手的动作都不屑一做,她心里稍感慰藉。母亲不能出面干涉儿子的感情,不愿由此背上自私狭隘的坏名声。但母亲又不能无视这种情感的无度发展。她暗中揣度、换位思考,越想越觉得父亲的表态靠不住。父亲听了亚敏近在咫尺的消息,竟然使常服的降压药物失去了作用。在医院里,任凭母亲几次以很家常的口气要把话题引向历史人物,父亲都不露声色地绕了过去。但母亲能看出父亲心里有波澜,那升高的血压就是证明。母亲可能是担心,怀旧之情一年甚似一年的父亲,一旦在暗中促成了他和苏娅的婚事,那么贺家的亲戚圈子里,将会走来父亲的首任夫人。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他贺东航将真真切切地喊她“妈”……按照他的解析,母亲说对他和苏娅的关系不提任何反对意见,那么同义词就是,任何赞同意见也是不会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