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自从冷云知道了贺东航是谁人之子,就再没问过苏娅。
冷云对苏娅的态度客气而礼貌。原先,像添饭、倒洗脚水、拿拖鞋这类服务,到了K省之后都是苏娅承揽,现在她要做时,冷云就说“谢谢,我自己来”,或者喊雪莲。对苏娅的称谓一般也直呼“苏娅”,而此前则多是叫她“女儿”,喊“苏娅”也是“苏娅呀”,拖一个尾音。家庭的气氛也冷寂了。平时,晚餐的餐桌上和电视机前是欢快而温馨的,苏正强和雪莲时常妙语连珠,现在雪莲的谈兴锐减。她因一次按惯例传播她班上的花边新闻受到姥姥近乎严肃的呵斥。说雪莲“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整天说这些,无聊不无聊”?搞得雪莲很跌脸面,把作业划得花里胡哨,躺在床上还嘟囔:“这么老的同志,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还鬼头鬼脑地说:“打死我也不要更年期!”
冷云知道苏正强跟女儿作过长谈,也知道女儿和贺小羽曾四下活动,搞些肢离破碎的片断去再现那段历史。冷云什么也没给女儿说,却像什么都说过了。苏娅倒几次想找机会给冷云说说,冷云没有兴趣。
苏娅觉得,她和贺小羽探听到的那点历史,已经让妈妈像甩掉鞋底上的泥巴似的甩掉了,当生活又戏剧性地把这块泥巴捡回来,让她辨认的时候,她对它早已不屑一顾。
冷云曾委婉地对苏娅说,贺参谋长工作忙,不必亲自陪贺兵来治疗。后来她发现,只要是贺东航带孩子去诊所,妈妈就不出面。贺东航坚持了几次就不陪了,只让卓芳陪。小羽回来之后则担起了这个差事。今天是周六,苏娅想陪妈妈走走,也想见见小羽,问问她和大戎的事。
贺小羽先是满腔热情地帮助哥哥和苏娅排除阻力成眷属,发现两头都点不着火,她索性不管了,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她深信这也是对哥哥和苏娅的声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按照贺小羽快刀斩乱麻的计划,她要先攻下自己的爸爸妈妈,再急调肖大戎回来,争取他的支持,最后同肖大戎一起摆平他的爸爸妈妈。她是有信心的。
她首先针对妈妈郦英爱情和婚姻界限不清,自安自得,沉湎于安乐生活,无视个人情感世界贫乏的问题,居高临下般地问她,当初组织上一个通知就让你跟了我爸,你认为你的婚姻里有爱情吗?郦英又好笑又好气,反问她,没有爱情怎么有了你哥哥和你?小羽这才认识到,这个突破口选在了滚刀肉上,是很难撕开的。妈妈多年来一直沾沾自喜于她的幸运婚姻。每当春节、建军节,老战友们电话互致问候之后,她常会扳着指头数一遍:谁谁被组织错误审查过,谁谁中风了,谁谁结了两次婚如今还是单身,谁谁的儿子进了大狱,谁谁死得太早了,数来数去就数她幸运。“这都是沾了你爸的福气……”
小羽于是单刀直入:“我这次回来就是跟肖大戎办离婚手续的。”
郦英带搭不理:“这还要看两家是否同意。”
小羽更带搭不理:“我没征得两家同意,就把肖大戎的孩子做掉了。”
直到小羽转身离去,郦英的嘴巴还没合上。
贺小羽决定取消原来的摆平计划。要像中国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决不仰人鼻息。反正孩子在自己肚子里,目前还看不出异样,由他们怎么说去。策略服从目的,离!
杨红刚让护士给夏德厚输上液,麦宝和蒙荷就热汗淋漓地进了病房。
蒙荷举一束鲜花给夏德厚看,说夏大队今天要修改战评材料,下午才能过来,这束花既是他的也是一、二中队全体官兵的心意,祝夏大爷早日康复。那花以红色康乃馨为主,中间高挑一枝鹤望兰,两边斜插了几朵素雅的百合。杨红夸奖说,这花配得好,该不是麦宝的眼光吧。蒙荷说,他那素质是讲实惠的,要买冰糖葫芦和羊肉串呢。实际是,麦宝主张送点实用的,联络小燕在小范围里凑了些钱,买了些时鲜水果。杨红让蒙荷留在夏大伯这里,让麦宝跟她到其他病房看看,昨天陆续送来好几个上访农民,大多是中暑。
昨天杨红带战士们把夏德厚急送到武警医院,经抢救夏德厚很快脱了险。杨红诊断夏德厚是疲劳和焦虑引起的脑痉挛,不碍大事,正好休息几天,做个全面检查。夏若女直到撤除任务才赶过来,对杨红十分感激。他给父亲讲石书记怎么接见上访乡亲,又怎么请乡亲们到礼堂听会,土地补偿金最终是怎么解决的。夏德厚听了唏嘘不已,懊恼自己关键时刻没撑住。
贺东航把贺小羽拽上摩托艇,未等他俩站稳,架艇的小伙子一声唿哨,艇就像箭一般射向湖心。贺小羽朝后猛一趔趄,多亏那小伙子搀扶才没掉下水,她气恼地朝贺东航吼,你要带我到哪儿去?由于马达声音很响,贺东航也使劲喊道,到湖心亭,见个老朋友!
贺东航接到母亲的紧急呼救就安排了这次行动。母亲说可不得了,出大事了,要他赶紧上医院。他以为是父亲出事了,停下一个会议立即赶去,见父母俩满面愁容相对而坐,是被小羽离婚的事搅成这样的,才放了心。
母亲已经和小羽直接冲突。知道小羽堕了胎,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说话也戗人,小羽能躲就躲,有火只能冲娇娇发。她忽然找不着了政治部开的离婚介绍信。问母亲见了没有,连问三声母亲才说,我怎么会看你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最终在床底下找到了信的破片,湿漉漉的,闻着有异味,她判断是狗尿,便嚷着追打娇娇。娇娇按预案撤进奶奶怀里。小羽控诉了娇娇的劣迹仍要打,母亲终于忍无可忍:“连只小狗你都团结不好,能团结好男人吗?看自己一朵花,看人家豆腐渣,大戎这样的丈夫你再上哪里找?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到时候哭死吧你!”
父亲不解的是,贺小羽不愁吃不愁穿,肖大戎不打人不骂人,双方的父母又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为什么要离婚?毫无道理!他认定有第三者插足,这样的电视剧打开电视机就是。他多次警告社会,这种戏剧导向不好,没想到居然腐蚀到他的家里。他最无法容忍的是,这丫头竟然背着家里打了胎,把他和肖万夫的这点隔代骨血毫不手软地消灭了!他愤恨地问,这是一般的胎儿吗?这是我和肖万夫同志的后代,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的领导为什么不管?不是说打胎工作有专门机构负责吗?贺东航说,她怀孕了又不说,她自己打掉了谁知道?组织上管的是计划外怀孕。
父亲深感没教育好女儿,做出这种丢人输理的事情无法向肖万夫和易琴交代,嘴上却把责任推给贺小羽的领导,说现在这些干部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自己的下级有了第三者不知道,怀了孕不知道,打了胎不知道,他娘的该知道的都他娘不知道,不知道他娘的知道些什么?他抓起电话要找龙振海,问他武警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是怎么搞的。贺东航忙说这种事情就别惊动龙副司令了,我先了解了解再说。母亲也担心把事情捅大了,搞得小羽无法工作,她现在搞的是中国最伟大的水力工程,还是模范呢。
贺东航决定搞个“2+1”会谈,作为他挽救小羽和安慰父母的实际行动。他给肖大戎打了电话。大戎情绪低落,说小羽电话里都说了。贺东航要他立即回来,三个人一起谈谈,再做做小羽的工作。大戎很感激。
冷云这些天入睡晚,醒来早,睡了跟醒来差不多。跟贺远达的那段事总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不知是梦还是在回忆……
本来一进洞房她就惴惴不安,贺远达带有古老民族特色的祭祀活动又搞得她挺害怕。她正在思考还会出现什么情况,冷不防他从侧面抱住了她。她要挣脱,却听见男人在抽泣。他并没有要推倒她的意思,就依在她的肩上哭,哭声很压抑。她感觉到肩头很快湿透了,就有点慌。不知怎的,她就像平时劝慰伤员一样,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拍拍男人的一只胳膊,轻轻说,别哭,有什么话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她趁机抽出身,给他拿了条热毛巾。
他听了劝,顺从地坐在床沿上,开始了令亚敏惊心动魄的叙述……
贺远达说,我今天不敢想他们,他们吃苦比我多。我今天喝酒,吃肉,娶老婆,心里有愧。他们都是在中央苏区当的红军,都参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围剿”,也都是从于都桥开始长征的。电话班出发时有14个人,湘江战役牺牲了6个,人员没有补充。
安顺场是大渡河边的一个小镇子,是个过河的渡口,我的家离安顺场不远。1935年5月初,一连几天城里城外都闹哄哄的,传说共产党的队伍要来了,他们都是红头发、绿眼睛,要搞“共产共妻”的。我不怕共,我一没有产,二没有妻,谁知我也倒了霉。我给财主家放的牛走失了一头,那头牛偏偏是财主儿子娶媳妇的定礼。财主很恼,捆上我一顿饱打。我正哭叫的时候,来了几个穿灰衣服、操外地口音的男人,他们夺下财主手里的树条子,放了我。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子,湖南口音,他就是蔡石班长,正带着架线班给团指挥所架电话。那天红军没住下,继续朝安顺场方向急进,蔡班长他们撤了电话线也要走。这时我做出了这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当红军去,因为不走还要接着挨打。蔡班长嫌我小,我从他手里抢过几个后来知道叫线拐子的东西,说我能行。
那一年我13岁。
这是我的第一个战斗集体,红一军团前卫团电话班,加我全班9个人。
起先我还吵吵嚷嚷要下战斗班,没过几天就知道了电话班的任务非同寻常。部队宿营,我们要开通团部到各营的电话,还要试线,排除故障,休息很晚。部队转移,我们在后面撤了线还要赶到前头去。遇有战斗,要立即架设团部到各营指挥所的电话,战斗中还要随时抢修线路,保证指挥畅通。我很快就能单独完成任务,但班长总把我带在身边,给他打下手。我们到团部架电话,团长、政委见了我还开玩笑:这不是蔡石的传令兵嘛!
全班都拿我当宝贝,处处疼着护着。我也惹人喜欢,架线、收线能顶个大人用。班里对拿我当儿子还是当弟弟展开了争论。蔡班长说当然是小弟弟嘛,红军战士亲如兄弟。副班长刘文才说不行,得当儿子,上阵父子兵嘛。他是江西瑞金人,30多岁,老婆孩子都留在中央苏区。他又说这伢子太小,鸡公还没有毛哩,喊你们什么也不要强求一致,你们喊他弟弟,他喊我爹。大伙上去就把他掀翻了,都争着让我喊爹。
刘文才想老婆孩子,连我都能看出来。宿了营,架完线,他躺下就发呆。我问他又想娘了吧?他说刚忘记你又提起来。他晚上搂着我睡,说老子搂儿子。他常对我搞“策反”,让我执行任务跟着他,别给班长当传令兵。那时饿饭是常事,饿得睡不着就数星星。他常说我面相好,是个后福绵绵之人,他看不错的。到全国都变成苏维埃了,要我娶个老婆,不能到老还是童子鸡。我说我不娶。他说,傻崽,娶了老婆你就腾云驾雾做神仙了。你有那一天一定告诉我哟,那时候你就是营长了,营长也不能忘了爹。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娶的,要告诉的……
今晚我不想说长征多艰苦,战斗多残酷,今后有时间。我只告诉你我们班这八个同志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呢?在从泸定桥到六盘山的一万多里路上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牺牲了。
最先去的叫王玉文,湖南人,他精力过人,能连续几天不睡觉,走路打个盹还能撑半天。他在泸定桥南端架线时,被敌人从对面打来的迫击炮弹击中,埋葬在营盘山一棵松树下面。第二个牺牲的叫老曹,名字忘记了,他是去夹金山的途中,在一个叫化林坪的地方遭敌人阻击牺牲的。徐西林长眠在一座看起来并不高的雪山——沙窝山上,他抢了我的线拐子先上去,我到山顶时见他和几个人围着火堆取暖,叫不应,过去一碰就倒了。我们用雪和冰块埋了他。
出了毛儿盖便进了草地,又倒下我们两个同志。闽西人齐冬生喝了沼泽里的水,水有毒,他喝了就拉肚子,一直拉死。刘文才护着我过草地,我背的三个线拐子被他夺去两个。那天一阵大雨下过,我噗哧一声陷进泥水里,一挣扎,大半个身子陷下去了。我抓住一把草正扑腾,多亏刘文才离我近,把我拽上来,拉着我继续走。还叮嘱我,伢子,陷进潭里千万莫慌,赶快躺倒身子打滚,这是前卫营传授的经验。正说着他就一头栽倒了。他和齐冬生都没有埋,死掉的其他同志也都没有埋,用什么埋?哪里有土!后续部队不用向导,沿着一具具尸体走,就能找到宿营地。
长征最后一场硬仗是攻打天险腊子口,老战士周大光牺牲了,他是在抢修电话线时被流弹击中的。这时是1935年9月中旬,自安顺场参加红军至今刚四个月,全班八个老同志死掉了七个,只剩下班长蔡石了。这期间团里几次为我们补充人员,补充进来的同志也有牺牲,牺牲了再补。
班长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线拐子一天比一天多。过雪山以前我就发现,他时常用线拐子抵住右肋部,眉头紧皱,头上冒汗珠,经常整夜睡不着,但一有任务总是一马当先。过草地的那三天,每当我饿倒下的时候,蔡石总能找出点食物救急。开始是一小把青稞,以后是几小块肉干,再后来是一小把野韭菜花。虽说都是一点点,但每次都给我夺回了命。
到了哈达铺,部队进行整编,补充给养,我以为大苦大难过去了,谁知蔡石班长没能离开哈达铺。回回出发都是蔡班长叫醒我,这次是我叫他,没叫醒,一摸,人凉透了。以后我想,蔡班长是累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他常用线拐子抵住的那个地方叫肝区。你是医生,你该知道……
亚敏终于听完了他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他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也终于破闸而出。他无遮无拦地恸哭,直哭得八根白蜡闻声起舞,热泪涟涟。
她那颗19岁的芳心被震撼了。以她当时的年龄,对战争的感受还是虚幻的,多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式的咏叹。对敌人的印象是昆明上空的日本飞机,脑子里的沙场英雄是李广、霍去病、张自忠。而眼前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孔武男人,不仅亲历了长征、抗战和解放战争,而且能一口气说出死在他身边的八个有名有姓的红军战士,仅此一点就使她震颤不已,她的潸潸清泪也无法自抑地融到男人的混浊泪水里。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拥抱了这个男人,说了些连自己也没听懂的宽慰话,那男人的哭声渐断渐续,身子也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样绵软下来。但她很快就发现,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兴奋,就像一个负了伤的战士,刚刚包扎了伤口,聚集了弹药,又跃出堑壕追击残敌一样。她被他搂紧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搂紧,他的两只手忙乱地但却是目标明确地做着该做的事情,离她很近的两只泪痕未褪的眼里,燃烧着一种吓人的渴望……
那天晚上是酒精浸泡着大悲大喜。贺远达拥着身下的亚敏,又一次折回他的记忆……
他感觉他又在攀登那座看似不高却终年积雪的沙窝山,漫山的白雪向他敞开着,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奋力向上爬,空气少,透不过气,他用刺刀在雪坡上挖着踏脚孔,一步一喘,一步一停,刮起了好大的风啊,直刮得雪柱倾倒,玉粉飞扬……他感觉他又在跋涉草地,草地一望无际,开满了野韭菜花,绿茸茸的水草全泡在水里,“路”也在水里。他如履薄冰样地小心抬脚、小心踏下,最终还是陷进水潭不能自拔,越挣扎陷得越深……骤然间下起大雨,雨夹着冰雹,油布、树棚、油纸伞都不顶用了,走不能走,躲无处躲。他耳边炸雷般地响起瑞金人刘文才、闽西人齐冬生的呻吟、呼喊和喘息,他伸展开四肢匍匐在草地上,又大叫着挺直身子与暴风雨抗争……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轰然倒下……
贺小羽跟着哥哥来到湖心亭。
湖心亭坐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古朴而玲珑。岛上遍是古柳,柳丝绵长,婀娜拂地,看得小羽心烦意乱。而温润的湖风送来的满湖荷花香气,也难以冲淡她一肚子的火药味儿。肖大戎今天要回来,她打算今晚跟他摊牌。她恨恨地问哥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离婚的事情你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我回来干什么!”
“我是说能不能考虑不离?”
“你跟卓芳复婚了?”
“两回事,不要简单类比。”
“没别的事我走了,我日程安排很紧。”
“肖大戎是个很好的干部,在部队很有威信,你就这么把人家蹬了,让别人怎么说?”
“我的日子我自己过,我管旁人怎么说?”
“你总要想想老人吧,爸爸已经重病在身,妈妈为你也快愁出病了,你不是说过,做子女的任务,就是让老人晚年高兴吗?”
“在感情上,我讲究取之有理,得之有道,我不会因为别人的情感牺牲自己的情感,包括对爸爸妈妈。爸爸那么绝情地甩掉了冷云阿姨,又找了咱妈,这影响了他晚年的幸福吗?”
“可是爸爸已经受到了良心谴责,要不也住不了院。”
“其实在我看来,处理这笔情感旧债并不复杂。当时年轻嘛,又在打仗,领导干部的婚姻还没写进道德准则。就算是喜新厌旧吧,错了就是错了。如果一辈子不见面,就一风吹,过去了。但是现在,不是冤家不聚头,又引出了你和苏娅的事儿。为了晚年气顺,为了子女的幸福,由爸爸妈妈出面,请苏娅的爸爸妈妈坐一坐,肖叔叔、易琴阿姨作陪,拉拉手,举举杯,什么也别说,一笑泯恩仇。你和苏娅终成眷属,各家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多好啊,可他们不这么做。”
“这么说你是义无反顾了?”
“身后是刚刚爬出来的深渊,我无路可退。”
“主要是你和大戎要把思想统一好,你俩一致了,老人们的工作就好做了,也会减少他们很多痛苦。”
“你今天到底要谈什么?我怎么听着言不由衷、词不达意?”
“人说劝合不劝离,我作为哥哥也得劝合,作为儿子还得维护父母。我劝你注意政策和策略,不要走了极端。”
“你支持我?”
“我没这么说。你呆什么?你哥神经没错乱,小脑没萎缩。婚姻上的事,得具体说。你以为我和卓芳离了婚,带给她的仅仅是伤害?这么看你就错了。我们共同打破了一个残酷的不道德的感情组合,使她正大光明地获得了再次选择的权利,我也获得了解脱。暂时受到伤害的是贺兵,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愿他长大了能够理解。他将来可能面临着单亲家庭,但对他自身来说这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仍然拥有双亲,我和卓芳永远是他的爸爸妈妈。大戎说他爱你,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他在你心目中究竟占了多大分量,处在什么位置。你继续凑合着跟他过,不是继续对他进行感情欺骗吗?只有跟你分了手,他才有机会重新去寻找。你贺小羽作为个体当然是优秀的。但谁能保证说,他未来寻找的恋人,在同他的婚姻生活上不会胜过你呢?我真不明白,什么事情做错了都可以改,而且鼓励你去改。为什么结婚结错了要改就都不鼓励了呢?非要一错再错直到错死,才算对社会伦理道德建设做出了贡献?婚姻当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亲人们如果没有平和的心态,也注定会自找烦恼,自寻折磨。所以我说,爸爸妈妈对你的婚姻的关注要适度,有些小情小感也要做出些牺牲。对婚恋这东西不能太清醒、太理智。你掰着指头数数,机关算尽的婚姻有几个是真正幸福的?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我们的理智不会只关注酷不酷,靓不靓,有派没有派。成熟的理智往往关注的是利益,而对利益的过于关注必然导致交易,这往往是婚姻悲剧的开端。我说的这些话,既不符合我的政治面貌,也不符合我的家庭身份,你没有传达的任务,也没有贯彻的责任,到此为止。”
在为自己的幸福奔突冲杀而又陷入孤立无援的时候,贺东航的这番话无异给了贺小羽一颗定盘星。她抑制住内心的感激,节奏缓慢却力度很大地鼓起掌来。嘴里却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原来净是口是心非呀……”
正说着,又有艘摩托艇快要进岛。贺东航说老朋友来了。小羽手搭凉棚望去,看清了立在艇首的是肖大戎,立时变了脸。“你怎么喊他来了?守着你让我给他说什么?”她冲肖大戎直摆手:“你来干什么?回去回去,晚上再说!”
跟妈妈的谈话难以进行下去,贺小羽就直接打电话给肖大戎,说明她决心已定,必须跟他离,请他立即回来办离婚手续。肖大戎说,我在新疆可没招你惹你,我这会儿挺忙,你没旁的事我可挂了。贺小羽说,这回我是认真的,你的孩子,我做掉了。那边忙问孩子?什么孩子?贺小羽硬着心肠残酷地重复。她确信那边听清楚了,但没应答。小羽喂喂几声,才从天山深处传来一句“操你妈的”!
站在艇首的肖大戎朝驾艇的小伙子一挥手:“返航!”
摩托艇似惊弓之鸟,倏然飞去……
苏娅跟冷云并肩而行,同往常一样挽着冷云的胳膊。冷云做什么都很专注,这会儿她专注于走路,走得认真,但并不慢。
街面上车辆川流不息,并不嘈杂,每辆车都约好了似的闷声赶路,朝着各自秘而不宣的目标。由于它们的喘息,城市清晨的空气并不好。苏娅浏览着匆匆行人,感到无论是年轻于妈妈或是与妈妈年纪相仿的妇人们,气色、模样、服饰甚至走路的风度,都要远逊于妈妈。她寻找着话题同冷云说话,嘴边上的事儿自然是省委大门口的见闻,而她陪同叶总和宁政委去看贺远达的事是不便说的。
昨天接到叶总秘书的电话苏娅很犹豫。贺东航的爸爸住院几个月了,通常是家里待一阵儿,医院里住一阵儿,总队首长看过他两次,苏娅都借口逃脱了。这次是她亲自接的电话,秘书又特意说,叶总请苏主任亲自安排,她难以推辞。一进病房门,她就把同贺远达的关系和温度做了定位。她说:“首长,武警总队的首长来看您。”而从岳海回来她则称他为“贺伯伯”。她发现正在起立的贺东航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叶总和宁政委还没坐下就向贺远达捧出不大的一块海底玉,贺远达很高兴地接过去把玩。贺远达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他喜欢人家把全国各地的石头拿来送他。他绝不到市上去买。多年下来也收集不少,在地下室里陈列了一屋子,其中也不乏珍品。贺东航说过,他父亲不把收受石头当成收礼。石头不能算礼品,顶多算是土特产。心里却算计着,那一屋子的石头,什么时候该派个好用场。
叶总和宁政委见老首长高兴,就像约好了似的很快把话题引向苏娅。
贺远达马上说:“这个孩子好。她在美国人面前很讲政治,觉悟也高,像毛主席说的,没有一点奴颜婢膝。比省政府的那个翻译好,英文程度也比她高。”
苏娅不得不说:“贺小羽也很优秀嘛,她在西藏搞的那个水电站,外国人都佩服得不得了呢!”
贺远达说:“贺小羽现在不好了,脑子里资产阶级的东西很多。在婚姻问题上头脑发热,不讲原则,搞什么离婚,谁劝也听不得。这几天我就想,我们的解放军包括武警,对青年干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是削弱了?现在社会上男男女女方面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我们有些干部不以为耻,反而很羡慕,这就了不得。我要对你们说,不能只把恋爱、结婚看成是干部的私事,这个里面名堂很多,要加强教育,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丈夫,并且还是我们老同志的儿子离掉了!”
如果说进门的时候,苏娅还抱着一种对老一辈最起码的敬意,那么现在她有些难以坐住了。贺远达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使她蒙羞,为自己,为妈妈,也为这位处于“忘我”状态而忧国忧军的“老一辈”。
当宁政委高姿态地承认,当前部队对青年官兵的思想教育确有薄弱之处的时候,苏娅拿出手机看了看便出去了,实际根本没有来电显示。
再进屋时,里面大概正说到冷云给贺兵治眼的事。贺远达来了兴致,说苏主任妈妈技术好,很负责任,也是在西北工作过的。说到这,又像是很刻意地对苏娅说:
“请小苏同志回去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并转达我的谢意。”
苏娅情急之中含混答道:“爸爸妈妈身体都好。”贺东航着急,给她递眼色,苏娅不看他。告别时,贺远达又对苏娅说:
“向你的爸爸妈妈问好,感谢他们!”
苏娅现出很勉强的笑容,终于答道:“谢谢首长。”
事后她从叶总的秘书那里得知,为了贺东航和她的事,贺远达找了龙振海。龙振海打电话给宁政委,要求总队促成她和他。
横穿马路时,冷云见对面亮起绿灯,就迈步过去,苏娅把她拽回来,躲过几辆右拐弯的轿车,冷云说“谢谢”。穿过马路,走进一条路边绿地,她们的脚步放慢了,冷云不再让她搀扶。苏娅正寻找新的轻松话题时,妈妈喊她:“女儿呀。”
妈妈要说话了,会不会涉及她最关心的话题?
冷云欣赏着路旁与人同高的月季花,用一种很历史的语气说:
“妈妈这一辈子最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妨碍别人。知道别人要为我办件什么事,事前事后总有好多天惦记着,老不踏实。从小时候在老家,到读中学、大学,再以后参军,转业,都是这样。你几个舅舅也这样,可能是从小受你外公、外婆影响太深。即使那年同贺远达同志分手,我也没跟他讨什么说法,我不妨碍什么人,只身去了哈尔滨。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妈妈70多岁了。冷不丁一算,自己都吃一惊。可不是吗,跟你爸结婚晚,又治了多年妇科病,35岁才生的你,你都38了!这几天我常想,现在身体还可以,谁知以后会怎样,真要到糊涂了、动不了那一天,我也不会麻烦你们,你们只管照顾好你爸爸,把我送进养老院,我有退休金。报上说,有些养老院办得很好,对孤寡老人照顾很周到,一直到送终呢。”
冷云的话,说得苏娅眼眶发热,身上却凉飕飕的。她挨近了妈妈,责怪道:“你今天怎么了,为啥说这么伤感的话!”
妈妈淡然地看看她,这是在路上第一眼看她,又望望诊所的方向,信步往前走,按照她的思路说下去。
“你也是个做母亲的人了,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你有你的组织。命运让你遇上悦风,又让你离开了他,妈妈知道你心里的伤口有多么深,当然就很在意你的第二次选择。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能做到的只是不妨碍你去选择。
“妈妈是江浙人,跟你爸爸到K省来安置,也不单是随他,是随你和苏伟。咱们家的位置不错,环境也好,买东西很方便,就是气候太干燥,连你爸都有这个感觉。我跟你爸说过了,过段时间也可以考虑回我的老家去安置,那里气候湿润,四季长绿,生活更习惯些,到那里去过个晚年,也是很安逸的呀!你哥说这也符合政策,把这边的房子退掉就行了。你爸的生活习惯早就不南不北,他没意见。你爸是好人,能由着我的事都由着我。妈这辈子能遇上你爸爸,知足了……”
苏娅眼泪已经流出来,为了回避迎面而来的行人,她低头看着自己机械迈动着的双脚。她用小手帕擦泪的动作冷云看见了,没有劝她。她听见妈妈近在咫尺又如同隔世飘来的声音:
“要是有时间,我劝你和苏伟去一趟黑龙江,去看看何菊梅妈妈,她是苏伟的亲妈……”
苏娅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吃惊地问:“她不是去世多年了吗?”
妈妈停下步,凝视着身边兴高采烈的月季花,轻叹道:“你爸爸是个很自觉的人,他不希望我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几十年了他从未提过回去看何菊梅的事。他越不提,我越觉得是个心事。我们都老了,你们也大了,再不去啥时候去?苏伟应当看看他的妈妈,你陪他,去看看何菊梅同志。在我和你爸爸能走动的时候,我要动员他去一趟,我陪他。你何妈妈应当受到咱们全家的尊重……”
妈妈接下来的叙述,使苏娅对这位已故的女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向往……
东北解放早,爸爸1947年高中一毕业就在解放区参加了工作。1948年入党,1953年同何菊梅妈妈结婚时,他已是青年团市委的优秀干部。1954年苏伟哥哥出生时他27岁。苏娅能想象得出,那一阵子,该是爸爸和何菊梅妈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的感情从情同兄妹向男女爱情和热恋情人转化,直至成为恩爱夫妻,婚后一年就收获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苏伟哥哥。可惜甜蜜日子只持续了两年就突遭变故。1955年仲秋,市委书记和一位陆军上校突然找爸爸谈话,询问了爸爸祖孙三代的情况之后,他们盯住爸爸看了一会儿。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个子高,骨架大,精明强干之中透着一股诱人的秀气。
苏娅确信那位上校相中了爸爸。市委书记又翻翻手里的档案,突然问爸爸:
“如果党需要你去从事某项工作,而你又必须抛弃个人的一切时,你能够抛弃吗?”
爸爸脱口而答:“那是自然,我能够。”
“回答这么快?你再想一想。”
爸爸灿然一笑:“在我入党宣誓之前就想好了。”
市委书记摇摇头:“我不是泛指,是特指。”
爸爸严肃起来:“什么情况下我都是这句话。”
市委书记加重语气说:“你可能想不到。这也许要……牺牲你的家庭,离开你的,你的……家人呢!”
爸爸说:“还可以搭上我的性命。”
市委书记和上校对视了一下,终于下决心改变了爸爸的命运:
“苏正强同志,组织正式通知你,调你去从事一项新工作。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同何菊梅离婚。你能服从吗?”
爸爸拧起了眉毛。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服从。”
“很好,组织没看错你。离婚的工作你来做,不做任何解释。手续组织办。明天给你一天,后天集中。”
爸爸在结束谈话的最后一刻补充说:
“我们有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男孩,苏伟。孩子是党的未来,要带走,组织会安排。”
爸爸到了新单位才知道,那一年,国家抽调了一批年轻优秀的党员领导干部,充实到当时极机密的研究机构加强党的工作。对被选中的爸爸来说,这是极高的政治荣誉。至于爸爸是如何“不做任何解释”就跟何菊梅妈妈办了离婚手续,带走了苏伟哥哥,爸爸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妈妈也不得而知。妈妈只说何菊梅妈妈后来被下放返乡,再后来削发为尼。1967年冬天病故,时年38岁……
苏娅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难以自抑地突突剧跳。她掩饰着惊恐继续听妈妈讲。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爸到了西北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再娶了。以后他又奉调西南,那时妈妈已转业去了那儿。有一天,她的党委书记通知她,去给研究院的苏书记看病。心病严重的苏书记几乎没给妈妈留下什么印象,当然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返回之后,妈妈的党委书记请她留一下,像聊天似的讲了苏书记的头一次婚姻,并特意说明苏书记带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最后问妈妈:“你看苏书记怎么样?才年长你三岁嘛,咱们支援一下科研工作?孩子不麻烦,有保姆带,你还可以生你的……”
妈妈说到这儿不说了。不说苏娅也能猜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经过组织撮合结了婚,又经组织决定离了婚之后,发誓终身不再嫁的妈妈,又经“组织撮合”走到了爸爸身边。苏娅只是不清楚,妈妈此时给她讲这段往事,究竟为什么……
贺小羽清晨醒来,发现肖大戎侧身睡在自己身边,长裤没脱,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而她凌晨3点起来的时候见他还没回来。想想昨晚俩人历史性的对话,她决定不惊醒他,便轻手轻脚套上运动衫,穿上轻便跑鞋出了卧室。公公婆婆的房门关着,他俩昨晚也没睡踏实。她轻轻开门下楼,跑步去爸爸妈妈家,在那里洗漱用早餐,然后带兵兵去治疗。
昨晚同肖大戎谈话的进行方式、气氛和结果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达到了目的,而这个目的又是她结婚没两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获得她预期的幸福感、胜利感和成就感。如她在嘎马湖堵渗水,曾设计了无数个治理和抢险方案,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甚至出现了仅次于“战洪图”那样壮烈的场面,但是成功的那次却异常平静,那在尼玛雪山腹中隐居了亿万年的水们,便告别了家园,嘤嘤地顺着槽子流去了,只有留恋而没有不满和怨言。那时刻,她甚至感到当水也怪不容易的。
公公婆婆可能不知道她和大戎这天晚上要摊牌,也许知道了还要尽最大努力挽回局势,这天的晚饭搞得很丰盛。易琴下厨房辅导钟点工配菜,肖万夫亲手做了一只腊兔。家宴上易琴几次征求她的意见:“新家那边你们的房间是我瞎设计的,你俩快去看看,不满意尽早返工。”肖万夫则破例朝儿媳举杯:“祝你爸爸早日康复。”肖大戎一杯接一杯喝酒。易琴劝不住,要小羽帮着劝。小羽担心他喝多了晚上没法谈事,再要“活动”她更不好办,就同往常一样呵斥他不要再喝了。
肖大戎喝酒虽多,但清醒。他说前些日子灭火牺牲了一个排长,儿子刚满“百岁”,一百天。那排长的媳妇哭得那个惨啊,整整哭了一昼夜,第二天头发就白了。他从来没见人这么哭过。他给肖万夫和易琴敬酒,说:“我对不起爸爸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今后我一定给你们生个孙子,让爸爸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吹军号,让爸爸妈妈三世同堂,过好日子。”小羽夺大戎的杯子,那杯子像焊在了那只满是沧桑的手上。他说:“我清醒着呢,酒是醉头醉腿不醉心,借酒闹事的人都是装疯子!”
小羽回到那间常使她和肖大戎短兵相接的卧房。为了避免引发肖大戎酒后的睡意,她没换睡衣,端坐在屋里惟一的单人沙发上。刚坐下,又把枕畔的绒绒熊抱过来,揽在怀里当卫士。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着像几个人在走。还听见婆婆的叮咛:“……好好说,千万别使性子!”
肖大戎关门的动作比小羽预想得要轻。他面向她在床头坐定,暗红的眼睛盯着她。他的目光坚毅而坦然,光束阴冷,往日看她时的那种怯意和游移荡然无存。这目光告诉她他的决心已定。小羽心里一阵忐忑,摸不准他是决心离还是决心不离。当她正要义无反顾地投入同丈夫的最后一搏的时候,肖大戎连开场白都不要就很平和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同意离婚。”
他把目光继续锁定她,嘴角挂着带笑的嘲讽:
“东航已经全面客观地转达了你的观点,我不理解但是同意。这个季节火情多,我不能久留。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比我强。文化水平高,业务尖子,攻关能手,人聪明,遇事有主见,走到哪里都有人吹捧,家庭条件也比我优越。这些年我一直在用你的眼光建设我自己,但我屡屡失败,至今仍无所适从。顺风火,逆风火,明火暗火树头火,我都对付得了,你这把火我没有办法,烧得我焦头烂额。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像尊重一个明知不喜欢我的领导,因为我尊重的是那个位置,是丈夫尊重自己的老婆。我幻想你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但是我错了,我过低地估计了你,过高地估计了我。火情判断失误。”
他仍用原来的姿势坐着,只有嘴在动。
“我没想到你对我的厌恶达到这样的程度,出手这么狠毒,你把我的、我们老肖家的孩子,确切讲是孩子的胚胎,用刀子、镊子残忍地灭掉了。我到医院问过什么叫‘人流’。孩子是我们共同的,是谁给了你任意残害生命的权利?谁给了你剥夺我延续生命的权利?你为了追求你向往的幸福,不惜让我和我的父母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你已经不仅仅是不可爱了。这件事情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我决定不告诉爸爸妈妈,你也不要去说,他们的心会疼出病。
“我这个人感情上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还有一多半搁在森林了。我有我的责任感。作为一个军人,只要组织上不让我解甲,我只能一辈子面对森林大火。火场是我的战场,也是我最终的火葬场。作为一个儿子,我也有我的尽孝之责。我父亲一辈子九死一生,他的故事编几部电影都够了,总得有后代替他惦记着。你走了之后我当然还要再找一个,为我爹妈传宗接代的任务还要完成!婚姻上的事儿我容易满足,只要善待父母、善待孩子的女人,谁都可以请来做老婆。
“我对你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等你结了婚,我也结了婚,选个日子咱两家聚一聚,我想看看你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啥样,也为我下辈子努力成长树根标杆。”
开门离去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扔在她怀里:“我爸爸妈妈的态度你不用操心,他们的工作我做。这是政治处开的离婚介绍信。原来是想有备无患的,这还真用上了。”
冷云把贺兵带进了治疗室,贺小羽就拉着苏娅出了门,来到诊所外面的袖珍小花园,躲进一丛轰轰烈烈的美人蕉后面。苏娅坐下就说,祝贺你离婚成功。
小羽忙说小声点,你怎么知道离成了?苏娅说是你的气色告诉我的。你拿个镜子照一照,嘴唇都肿了。小羽吓得摸摸脸,说你是在诈我呢!
苏娅说:“你这种离婚,就像人家并没有违约,你硬要单方面撕毁合同,对方如果严辞拒绝,甚至跟你对簿公堂,你抓住人家的态度,揪住哪一句话,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反咬一口,直到双方恶语相加,那你心里可能平衡一点,还会有点快感。但是如果人家认为跟你志不同,道不合,耻与为谋,主动退避,那么对方的忍让必然使你蒙羞蒙辱,甚至受到良心的谴责。你贺小羽打了胜仗绝不是现在这副脸色。你的快刀,斩断的不是一截乱麻,而是一段情感,一段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段生命,所以你现在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小羽脸上挤出不好看的笑容。苏娅说的意思她想过,但没有她说的这样一针见血。她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打脱门牙和血咽,明知事儿办错了,也要错成最好的,何况她并不认为自己错。她说:“你真不愧是搞心理学的,功力还行。实话给你说,我老贺昨晚栽了,想想也值。”
昨晚上,肖大戎慷慨陈辞之后,贺小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心像被肖大戎用钳子钳着,在山洪暴注的三峡里呛水而上,忽而沉入水底忽而抛上浪尖,最后又被甩上沙滩,像一条奄奄待毙的丑鱼。结婚这么多年,直到这天晚上她才第一次发现,坐在眼前的男人是个男人。他既有男人的体魄,也有男人的骨气。他并不寡言,并不木讷,并不肉头,是条铮铮男子汉。他的目光像两只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又像两具冰冷的透视镜头,洞察了她藏有不洁之念的五脏六腑。她的先进的离婚论据,在这个大气磅礴的男人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过去怎么就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展示他个性的机会?直到这时她才信服了这样一种理论:夫妻的和谐其实是一种强弱搭配,阴盛必阳衰,主事的只能有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唯唯诺诺,只是出于他们的宽容和怕麻烦,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可怕的是,她几乎要脱口说出,你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为了阻住这句冲腔欲出的话,她把下嘴唇都咬破了。而最最使她无地自容的是,她下午就设想了多种方案,以防最后的性暴力。但是他说完就走人了,直到凌晨还没回来……
贺小羽耻于展示自己的失落,她迅速把情绪调整到常态,以过来人的口气转守为攻:“不管怎么说,这道坎我是过了。苏主任的情感有什么波动?”
“我决定转业。”
“转业?”
“对。我不像你,可以在部队一直干到中科院院士。一个搞行政的女干部,眼看40岁了,不走怎么办?今年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