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高见青在跟罗玉婵激烈冲突之后,昨天递交了辞呈。料理完在大东公司的善后之事,他开车到卓芳姐姐家见卓芳。
高见青心烦意乱。
……
卓芳在等他。见他那副样子,就叫兵兵到卧室去看影碟。然后就看着他,等他自己说。
高见青开始把事情想简单了。两个型号的水泥质量差不很多,又是直升机的机坪,就赞成了罗玉婵的意见,由他买通了一家水泥厂,用425号标号的水泥袋子,装了325号的水泥,只用两袋真货应付工地的化验。他付给厂家一笔“协作费”,还用合同约定,一旦事发,甲方索要的赔偿由大东公司支付。他把两袋425号的水泥当众交给大耳朵助理,要他按正规程序化验,当晚塞给他两万块钱,也没多说,大耳朵助理就只化验了那两袋。贺东航把那些穿着425号外套的325号水泥样品取走之后,罗玉婵知道瞒不过去了,直骂高见青笨,质问他为什么擅自跟水泥厂签了赔偿损失的合同。
高见青正一筹莫展,罗玉婵却忽然冷笑起来。高见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你别是急糊涂了。罗玉婵说,我要告贺东航。高见青有点不可思议,问她告什么。罗玉婵幽幽地说,什么好玩就告他什么,花点钱找两个小姐就行。高见青说有证据吗?她说先给他裤裆里糊摊黄泥巴,到时候不是屎也是屎,这样拖住他的精力,就能减轻咱们这边的压力。
“我感到这招儿也太损了,当时就反对。”高见青说。
“是出于良心还是道义?”卓芳问他。
“都不是,是出于我做人的底线。”高见青答道。“商场情场官场战场,崇尚的都是竞争。在当今中国做生意,我认为即使搞些坑蒙拐骗也不过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美其名曰‘以腐反腐’,不就为多挣几个钱吗?但竞争就要尊重对手。对你的智商我可以诈骗,对你的缝隙我可以钻营,对你的营私我可以利用,但对你的人格我绝不侮辱。反之亦然,我若败了可以破产,甚至可以跳楼自杀,但你也不能侮辱我。这些跟罗玉婵无法沟通。我提出,甲方索取的经济赔偿,全部从我的股份里支付,不就几十万嘛,她不说话了。”
卓芳叹了一声:“你倒大方。”
高见青说:“也不全是。签那份合同确实是我自作主张。她一个河滩地里走出来的女人,也不容易。”
卓芳问:“那她就不告贺东航了吧?”她问得有些迟疑。
高见青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那是她的事。道不同不相谋,我退出还不成?咱们还是多想想回悉尼的事吧。”
卓芳有些不自然。正好这时贺东航给她打手机,他来接兵兵去医院,人到楼下了。卓芳说,我送兵兵下楼。
贺东航率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全力以赴投入西郊水泥案的调查,很快查清了事实真相。
在贺东航威逼的目光下,大耳朵助理交出了两万元现金,流着泪悔恨自己上了高见青的当。高见青倒也配合,和盘托出了事情经过,并以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劲头,出具了证明材料和赔偿损失的保证书。
罗玉婵抱怨高见青见利忘义,办这些事全把她蒙在鼓里。她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两个型号的水泥也是大差不差。小公司嘛,本小利微,不上手段哪个能发起来?贺参谋长也别光看我们这点失误嘛,你可以去查查大东上缴的利税。在外国,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高低,是要看他上缴国家利税多少的。”她还说愿以工程后期的高速全优将功补过。她向贺东航保证,不达标的地坪立即砸掉,然后处理地面,天一转暖就按新标号水泥重新打地坪,绝不会耽误贺参谋长七八月份的政绩汇报。
临分手,她又说:“我听说最近有人告贺参谋长?那些事登在报上都没人信。我看你大可不必烦恼。”
贺东航盯着她:“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替写诬告信的人担心。”
罗玉婵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快感:“贺参谋长替人家担心什么?”
贺东航说:“担心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说罢,转身离去。
罗玉婵的笑容僵在脸上。
贺东航到总院去看索明清。他已经两次打手机约他去。
索明清仍在打吊瓶。才几天不见,他的样子就把贺东航吓了一跳。面黄肌瘦还在其次,主要是那双昔日里骨碌骨碌直转的眼睛已经开始混浊,瞳仁似乎带点僵滞的蓝色,散发着一种无奈的、人之将死的幽光。贺东航心里一酸,忙俯身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烫。他床前的板凳上放着两杯乳白色浓液。
贺东航的玩笑不幸言中,索明清得的还是符合他身份的病:胰腺癌,晚期。
趁索明清精神稍好,大王从板凳上端起一杯浓液,递到索明清的嘴边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劝道:“来,咱趁热把营养液喝了,我陪你喝,听话,让参谋长看咱谁喝得快。”她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又去喂索明清。索明清欠起身子,一气喝了几口,鼻子眼睛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似乎他艰苦喝入的不是那杯营养液,而是那张板凳。索明清咳了好一会儿,他示意大王出去,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个鼓鼓囊囊的白信封,递给贺东航,说这里面有五万块钱,请他转交叶总和宁政委。贺东航见那信封的右下角,印着蓝色的大东公司字样。
索明清侧过脸喘息片刻说:“大东公司一中标我心里就犯疑,心想她罗玉婵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割剩下的工程她全包圆儿了?想来想去,问题可能出在我这里。那天我带着大耳朵从设计院取回修改以后的工程设计图,没回到总队就接到罗玉婵的电话,非要请我们吃饭,还喊来了甘冲英。那天罗玉婵、甘冲英和我喝得都不少,隐约记得高见青出来进去坐不住,手机来电也多。后来大王说我是让高见青背回家的。我的公文包里有工程设计图,他们完全有机会偷拿出去复印。有了图,就知道是谁设计的。因为设计的人要根据咱们的总投资,边预算边设计,他们只要买通最后汇总的那个人,就能搞到一个很接近标底的数据,接下来他们更知道怎么操作了。第二天早晨醒了酒,我发现公文包里有五万块钱,图纸不损不缺,但是几本分册序号颠倒,有的册子有折页。想想昨晚的宴请,就猜出他们可能办了啥事。我想当天就把钱退回去,但没抽出空,后来就下部队,这个事也忘了说。我这个人你知道,一忙起来统筹兼顾的能力很差……”
他又一阵咳嗽,说喝了营养液,胃里难受。
贺东航听了顿时紧张起来。这可不是前两天的水泥事件,双方经过调解达成一致,可不必对簿公堂。如果索明清讲的事实成立,那么罗玉婵就是同高见青合谋盗窃了武警的商业机密,必须起诉他们,追究刑事责任。
可惜的是高见青已于昨天带上卓芳飞赴澳大利亚了。看来他已经嗅出了气味。但卓芳为什么一改对他的暧昧态度,决定抛下贺兵跟他流亡他乡呢?是她为了挽救高见青,还是高见青同罗玉婵的决裂最终打动了她的心?女人永远是个未知数……
在走廊里,贺东航碰见杨红搀着大王从公用卫生间出来,大王一脸凄苦,他忙问怎么回事。杨红说,阿姨这些天太辛苦,昼夜照顾索部长不说,还想尽办法让索部长进食。索部长不吃饭她陪着不吃饭,索部长嫌营养液难喝,她就陪他喝,喝了难受再偷偷吐出来。贺东航心里叹道,如果天下人对他人都能有这份爱心,这世界就真成一家了。
回总队的路上,贺东航拨通了甘冲英的手机。
索明清反映的情况经总队保卫部门侦察属实,总队以盗窃商业机密罪,向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罗玉婵和高见青(在逃)提起公诉。
15天后索明清病逝。总队党委同意了纪委的建议:索明清的行为已构成受贿罪,但他向组织主动坦白是自首行为,且有立功表现,建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因此他的后事仍按副师职干部规格办理,在他的生平简介上,为体现他作为后勤干部的特色,还是充分肯定了他“严格自律,清正廉洁”。
苏娅对贺东航说,我按时等你,你来不来自己定。说罢挂了手机。连她自己都奇怪,她以前很少这样跟人说话,成了“地方干部”连气都粗了。
算起来苏娅到省委办公厅工作才两个多月,一天天过起来却是这么漫长。因为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要从头学起。转业干部们通常的心理她也有:你已经在部队“辉煌”过了,到地方就是找个安身立命的差事,稳稳当当过日子,部队毕竟不养老不养小,你要强迫自己调整心态,对一切陌生的东西安之若素。她感到困惑和烦恼的是,本该逐渐淡忘的东西怎么也挥之不去,而本该努力去熟悉去适应的东西却同她形成油水,难以交融。她真是烦死了。
晚上回家就很累,很烦,话少,对雪莲的态度也不好,使雪莲不堪忍受。
贺东航受诬告之后,大男孩秘书立即给她报了信,通报了举报内容,问她要不要复印件,她说不要。接连两个晚上她彻夜难眠。一直默默观察她的妈妈吃惊地问她:“女儿你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医生?”可笑的是,那天她骑车子送雪莲到了学校,自行车竟鬼使神差地把她驮到了总队大门口……苏伟问她知不知道贺东航出事了,还把事情当新闻在餐桌上说给爸爸妈妈听。妈妈没说什么。爸爸说,一个师级干部,老同志的孩子,不可能做那种事。苏伟说那家伙太傲,杀杀他的傲气也好。苏娅就忽然提出要调整单位,说现在的工作她干不了。苏伟说你发什么神经,不是石书记点头你能进办公厅?文秘工作你怎么干不了?人家对你现在还算面试期,以后还要笔试呢。苏娅说干不了干不了就是干不了,非调。雪莲说不允许妈妈这样给大舅说话。苏娅说小破孩少插嘴。爸爸说,那可是K省党的最高领导机关哪!
妈妈喝了点稀饭走了。
贺东航走进“榆叶梅”茶艺馆,声称去苏女士定的包间,早有小姐过来引了。
这里是一派解放前的北方农村格调,红辣椒和玉米棒子挂得琳琅满目,服务小姐皆为红袄绿裤独辫子,男服务生则是一袭辎衣裹脚,头戴瓜皮帽,斜挎盒子炮,扮成“保丁”模样。
贺东航原以为苏娅单独找他谈,推门却见她正坐在炕上跟甘冲英和蒲冬阳聊着。
蒲冬阳热情招呼贺东航上炕,苏娅嗑瓜子。甘冲英不冷不热地说,苏娅规定了,今天是喝茶说事不喝酒。这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对贺东航的最好态度。
甘冲英看了水泥事件情况调查的复印件,确实紧张了一阵。但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又见报告并没有指控罗玉婵背后操纵,这才情绪稍安,还算从容地应对了叶总和宁政委的质询,但最终还是被责令脱离工程领导。这他能接受,对机关也能说清。
甘冲英找罗玉婵,责怪她办事不谨慎,连带着他在总队长、政委面前没面子,还让贺东航看了笑话。罗玉婵先是赌咒发誓自己确实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说贺东航是成心找事。甘冲英说作为参谋长,他关心一下总队工程质量算不了错。罗玉婵一根纤细的指头早点在他头上,说他糊涂,说你还看不出贺东航是冲谁来的?整我罗玉婵他能得什么利?他是在整你,看着咱俩过好日子他不痛快!最后,罗玉婵眼泪汪汪地偎在他胸前说,我一个女人家闯世界多难啊,现在以为有了你可以不再受人欺负,谁知道……哎……说着眼泪就滚下来。心爱的女人这个样子,哪个男人受得了?甘冲英替她擦了眼泪,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保证以后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罗玉婵这才破泣为笑。
没过几天贺东航登门找甘冲英,开口就说你跟罗小姐的热恋应当暂停。甘冲英说,我是你卧室里的一只蚊子,不把我拍死你睡不着觉。贺东航问他,是图她的人还是图她的色图她的钱?甘冲英乜斜着他,说我啥都图,这个回答你总该满意了。
自从跟罗玉婵进入了恋爱状态,甘冲英确实几次问过自己,罗玉婵对他是否合适?但不知怎的,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肯定她“合适”的一面,而找出一些理由替她“不合适”的一面开脱。看了贺东航的调查报告,他心里的天平已经有些倾斜于“不合适”,但与此同时,罗玉婵操办婚事的步子也加快了,看她每天满头大汗地买家具、装修房子,喜洋洋地事必躬亲,他心里又酸又幸福。酸的是罗玉婵说来可怜,这个岁数了还没个正经归宿,幸福的是她能如此看重和他的这次婚姻。他隐约感到他的选择并不很慎重,但他自知陷入已深,无力自拔。他的眼前总是飘着罗玉婵一双可怜巴巴的泪眼。贺东航曾经提醒他,不要把水泥的事看浅了,那不过是高见青讲义气丢车保帅,罗玉婵肯定脱不了干系。甘冲英明知贺东航言之有理,但嘴上不屈不挠。他讥讽道,东航真是修炼到家了,连对高见青都有了全面的看法。
贺东航今天曾去找他,神色很可疑。手机里火急火燎,要他务必等他。进了门又欲说又止,支支吾吾啥事没说,末了竟问他啥时候办喜事!贺东航意外地没有攻击他的婚姻,倒使他心里更不踏实了,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搞什么阴谋诡计吧。刚挂了贺东航的电话,叶总就派他带队执行长途货币押运任务,明天凌晨出发,来回十天。还特意交代不准向任何人透露……苏娅打电话约他出来见见贺东航,他起先不愿意,后一想,贺东航在水泥事件上毕竟给他打了招呼,咱不能像他那么小肚鸡肠,见就见吧。
见苏娅约了这几个人来,贺东航心里一阵温暖,三礁岛的老战友好久没这么聚会了。
那封混账信传开之后,贺东航几次想找苏娅谈,但最终没有找。他知道,苏娅绝不会相信这件事,他无须对她解释。那找她干什么?倾诉?求得同情?大可不必。苏娅也约过他,他借故推辞了。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跟苏娅谈及自己的屁股,或解释他根本没见过那两个女人更不可能不给钱。在水落石出之前他决心不见苏娅。也许是罗玉婵窃密的案子马上要立案侦查,贺东航决定今晚赴约,总还有话要说吧。
贺东航上炕坐下,问蒲冬阳是不是要分析案子?又说冲英不简单,百忙之中还有心思会会老战友。甘冲英说这话听着不入耳,也难怪,东航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不喊来了神探嘛!
……气氛活跃不起来。蒲冬阳唤过“保丁”,吩咐喊人来唱段《杨三姐告状》。甘冲英上调之后蒲冬阳顿感天高地阔,事事顺心,于是进一步心宽体胖,满月脸、水牛背的特征更明显了。苏娅说今天是谈贺参谋长的正事。贺东航放不下架子,看着苏娅说,我有什么可谈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苏娅继续嗑瓜子。蒲冬阳说这是好事,说明你正受到上级关注,提升的危险性增大。不是有个说法吗?要搞臭一个干部,最好的办法就是造谣说他快提升了,他立马就成众矢之的。甘冲英遗憾地说,我们不提升,所以没有被搞臭的机会。蒲冬阳说,反正屎干了不臭。
贺东航很羡慕甘冲英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自我感觉良好的诚恳劲。他笑笑没说什么。倒是苏娅说,人哪,没听说哪个是被旁人搞臭的,还是自我发酵的多。蒲冬阳说这话精辟,贺参座是搞不臭的。他问苏娅听说那封信的内容了吗?苏娅当然听说了。她自是群众媒体重点传播的对象,但她嘴上却说转业干部能听说什么?
贺东航打心眼里不愿意苏娅知道这封信。就说,请冬阳分析分析,看有几种情况。蒲冬阳说:
“明摆着就一种情况,内部提供体貌特征,外部作案。用排除法分析作案嫌疑人,两个人最可疑,你们会猜到是高见青和罗玉婵,而又以罗玉婵的可能性最大。她具备诬告的动机和条件,只须再买通两个三陪女。但罗玉婵还需具备一个条件,就是要知道东航下身有那两处……革命遗迹。”
蒲冬阳瞟着苏娅,见她没反感,才接着说:“对这两处遗迹,独立团的老人在泡大澡塘子的年代都瞻仰过,包括我,但我们跟罗玉婵偎不上边儿。我推测是冲英泄了密,如果事实成立,将来可以让冲英出具书面证明材料。”
甘冲英起先以为蒲冬阳开玩笑,但很快就不自然起来,他想起自己确实在一次闲聊中跟罗玉婵说过贺东航的体貌特征。对诬告信这件事,甘冲英虽说是抱着解气看笑话的态度,但他并不相信其真实性。虽然讨厌贺东航,可他从心里认定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不会干这样龌龊之事。现在听蒲冬阳这么说,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去问罗玉婵个究竟。
蒲冬阳继续说,估计焦主任的调查已经难以深入,用不了几天就会正面接触贺东航。而贺东航最有力的否认,就是拿出当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诬告者自以为聪明,一年前的事情还能提供出如此具体的时间,让人一看很像那么回事,但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的突破很可能就在时间地点上。
蒲冬阳提出的问题,贺东航也曾考虑过,按月推算他此时确在省城,但具体这一天晚上他在干什么却一时无从查考。这时苏娅随口问道那封信说的什么时间地点?蒲冬阳说了。苏娅听了一怔,略一思忖就招呼“保丁”:
“买单。”
三个男人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