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备忘录

这一份备忘录于N七厂发生炉心熔解灾变后十五年经由各方人士的观察、回忆、搜证和整理,始克完成。原件为手抄本,长达八千零五十六页、六百四十余万字,详细载记了灾变发生的原因,参与制作这份备忘录的记者、编辑和作家共计一千七百三十人,他们——和此间三千五百万的居民一样,都是灾变的受害者;其中有一部分人士在编采过程中因辐射感染而不幸去世,其余所有的人士则困于感染后遗症而不幸生还。在我们阅读这份备忘录节本的同时,请为上述不幸的两者致最虔敬的哀礼。

新闻资料部分

位于兰阳平原东北角的“N七厂”,在竣工起用后第三年创下了四个机组连续运转七百八十九天的世界纪录,曾召开盛大的庆祝酒会。应邀到会的中外来宾多达九百余人,会中一位能源部的高阶层人士透露:国内原子及化学防护委员会的第十三座预警站即将开始规划,预料进一步的设计工作在两年之内展开。“不过,”这位人士幽默地表示,“预警站和核能电厂的安全无关,就好比征信社调查员抓不到忠贞丈夫的任何外遇行为一样。”

二○二○年四月一日——也就是前述酒会结束后的第六天:清晨七时整,全国各广播电台和电视网发布紧急消息指出:“N七厂”因一次区域性的轻微地震发生小规模的意外事故,可能有少量辐射物质溢出,该厂的四部千万千瓦机组已经停止运转。能源部呼吁:基隆、宜兰以及大台北地区的居民请保持镇定,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骚动或恐惧;但是这些地区的民众“请尽可能留在室内,不要从事不必要的户外活动。”——这项简短的消息在尔后的六个小时之内重复播出一百零二次。

午后一时十五分,电视台接获新闻局警告:在上述事故新闻之间插播的广告已严重超秒。经由有关方面迅速协调之后,商业广告完全停止播出,原空挡时段改播《核子防护常识》、《宝岛生态环境》、《自我诊断乳癌方法》及《今天会更好》MTV等短片。

午后三时整,各大报社陆续刊出“N七厂意外事故”号外,然而内容与稍早的新闻大同小异,仅附录了几位不具名核能专家的简短猜测与分析。

这些猜测与分析不约而同地表示:清晨的事件真相尚未明朗化,不宜乱下任何结论和主张;一般咸信:炉熔的可能性不大。然而专家们也提醒广大的民众注意:近四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四年日本大阪北方和韩国汉城南方的两座核电厂曾发生大量辐射性用水外溢的情况,造成严重的污染,实不可掉以轻心。

午后三时三十分,广播与电视业者成立“核电事故新闻综合快报网路”,第一个节目是当天本省地区的最新气象资料。其主要内容如下:“华北上空一个1036毫巴的移动性高气压正在缓慢向东发展。华南地区一个数值998毫巴的低气压中心在广西一带近似滞留,锋面在台湾海峡形成,逐渐向东北移。但是本省受到西太平洋另一高气压回流的影响,天气不致转坏,微弱的东北季风将持续三到四天,全省各地都是晴时多云的好天。气温在摄氏23到27度之间。”

但是基隆和台北地区的实际气温已于当日清晨七时的摄氏22度迅速回升至30度。另一方面,整个北部地区上空却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宜兰市对外的交通则已于上午八时左右完全中断。

午后三时四十五分,综合新闻快报网路发布的消息说:N七厂事故可能比始料情况稍微严重。北部地区各县级行政和治安单位已于上午八时成立“四一专案小组”,下设指挥、联络、消防、救护、运输等五个中心,专案小组发言人强调:“此一人事编制早已于事故未发生前部署完成,现在全员紧急戒备,随时待命处理善后工作。”

该小组并表示:在事故真相未明之前,滨海三条公路、北宜四线公路和四轨北回铁路的正常营运即刻停止。北部地区各公营交通事业单位的载具将全额出动,抵达N七厂所在地附近,以便支持一项“疏散任务”。

午后四时整,能源部打破将近九小时的缄默,进一步说明事故发生的情形如下:

N七厂的一个反应器可能由于稍早的地震而发生“核燃料护套层破损”,此一破损已明订于该厂“设计基准事故”之内,而肇事的反应器外有相当强固的包封容器,该容器将有效地防阻辐射物质外泄,相信危害程度会减至最低。民众不需要“反应过激”,一切以“不臆测、不惊慌、不干扰、不退缩”为应变的共识原则。

当记者询及能源部“有无发生类似当年苏俄辙诺堡事件的可能”时,所得到的答复是:N七厂的设计和制造厂家为美国的东方公司,反应器采压水式冷却系统,与辙诺堡的石墨轻水冷却系统完全不同;不可能发生同样的灾祸。至于“四一专案小组”刻在进行的“疏散任务”则是为配合N七厂意外损害而作的“随机安全演习”,目的在了解及增进“核子防护有关人员和一般民众的应变能力”。

四时三十分,自来水事业总管理署突然发布紧急消息,呼吁桃、竹、苗以北地区民众立刻开始贮水。在稍后的新闻中,此一贮水地区又扩大至嘉、南二县,报道中并未说明此项呼吁的原因。而实际的贮水情形因供水量不敷所需而很不理想。

四月一日晚间六时,新闻网路首次播出电厂事故的灾情报道。电视屏幕上放映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画面——在基隆市的省立、县立、市立医院及矿工医院陆续出现了数百名伤患,其中大部分在送达急诊处后数分钟之内就被医护人员加以严密的覆盖,随即移运出诊疗现场。在当地负责采访的记者宣称:这些伤患显然受到非常严重的灼伤。医院的清洁机器人正在该记者身后不远处合力拆除候诊室的坐椅和几道隔间用的板墙,以腾出较大的空间和通道,便利接踵涌入的伤患。

事故发生后十二个小时,能源部部长和原子能委员主任委员发表联合声明,首度承认N七厂的确发生了难以逆料和估计的严重灾变。声明共有五个重点:

一、N七厂的一个反应器发生冷却系统失效的事故,小部分炉心熔毁;

二、事故肇因于一次突发的区域性地震,无人为的肇事因素,也绝对不同于三十四年前苏俄辙诺堡电厂灾变的化学爆炸,故灾害程度应该比较轻微;

三、出事的反应器已自动开启“紧急核心冷却系统”(ECCS),灌入二十二万加仑的冷水,以减弱炉心的燃势;

四、N七厂方圆二十公里以内为“禁区”,五十公里以内为“灾区”,一百公里以内为“警戒区”,“警戒区”以外为“救援区”。各区检测的辐射线剂量结果将于最短期间内公布;

五、事故详情已呈报上级单位,能源部将倾力进行救灾工作。

紧接着——七时十分整,最高当局下达了“全国救灾总动员”的命令。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指出:层峰已同时指示有关单位从速向可能提供协助的外国和国际组织请求必要及适当的支持。而在总动员令中则声明:国内非关救灾的事业团体和个人暂时停止一切活动,并随时听候最高当局发布的应变指示。另一方面,参谋总长除饬令全军严密戒备,以杜绝国内外各种可能的滋生事端之外,更重申警戒区之内各单位统一接受“四一专案小组”调度,抢救灾变(按:从此刻起,各传播媒体的记载一律改称‘事故’为‘灾变’)。

七时三十分,“四一专案小组”在灾区外围的一所临时总部中向新闻界透露:反应器炉心的熔解程度可能已迅速升高,而N七厂内的情形则“令人不敢想象”。依照辐射尘强度来推估,厂房内根本不可能有生还者。专案小组的救护和运输中心已于七时零五分时决定:放弃禁区中心五公里方圆之内的待援者。“我们实在是不得已的,”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沉痛地说,“已经有两辆太阳能交通船在开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他附带表示:禁区、灾区和警戒区的范围可能要重新画订,因为“一切都在迅速膨胀之中”。

更令全国民众吃惊的消息在二十五分钟之后披露——专案小组的消防中心主任主动向电视记者谈到:“我们的消防设备不足——我们有完善的编制和充足的人员,可是设备不够!现在连人员也快没有了。”——据传,有将近二十名消防人员在电厂周遭地区接触到超乎安全剂量两百万倍的辐射尘,立刻死亡。

晚间九时四十五分,能源部和原委会再度于新闻网路中发表共同谈话,认为专案小组的消防、救护和运输中心等三个作业单位的“做法和说法有待商榷”。“事故也好,灾变也好,我们都有既定的因应原则和措施。”能源部发言人说,“平常我们每年都会举行安全防护的沙盘推演,效果都相当好,事态应该不会糟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对……”

这番谈话在进行一半的时候中断,插播由国际通讯卫星传输而至的几个重要消息:第一,美国和日本政府已立即反应,愿意提供我国“技术与人道”救援;第二,东南亚各国分别表示对N七厂灾变强烈关切,并希望我国能立刻提供有关该电厂现状的“最起码详情报告”;第三,欧洲各国领袖对此事深感遗憾。其中英国、法国和西德的三枚人造卫星竟然清晰、完整地拍摄到N七厂灾变现场的影片。影片中四个反应器建筑物中的一个显然正不断地冒出浓烟和强烈的火焰,虽然尚未波及另外三座反应器,然而肇事的炉心温度已高达摄氏2980度以上。英国当局建议:台省北部地区民众应立即疏散至南部地区。西德专家则认为:灾变的严重程度已扩及全岛,势无可供疏散之地。上述专家同时推测:在未来的数天以至数十天之间,灾变现场数十哩之内,将有一千多人死于肺叶纤维化、近六千人肝脏及肾脏失去功能、一万三千人的骨髓遭到极为严重的破坏,丧失免疫能力;另外将有三到五千名未出生的胎儿丧生,五到八千名胎儿罹患遗传性疾病或智能障碍,这些数字正随着时间而不断增加。法国核能卫生学者则在新闻中呼吁:立即中止向台湾进口青蛙和蜗牛。这位学者推测:N七厂附近的乡镇已成鬼城,辐射物质的强度将在每小时近九百伦琴以上。

这段外电新闻引起了国人全面的恐慌。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台中以北各主要城市传出一百五十宗抢劫案、三百七十二宗窃盗案、两百零三宗强暴(含未遂)案,将近五百起的车祸、酗酒、伤害等纠纷以及三桩盗墓行为。各县、市团管区都派出镇暴部队,全副武装在主要道路和露天集会场所待命。但是集结行动间或影响了一部分民众的疏散行动。

四月二日凌晨一时三十分,国内四十五位核能工程、卫生、医疗和生态保育学者及专家在原委会的召集下举行紧急会议,研讨“如何支持四一专案小组进行救灾工作”,能源部有关人员亦列席备询。然而会中并没有达成任何协议,明显的歧见来自三方面:

(一)有的学者认为应先商请军方派遣特种人员深入禁区中心消除辐射物质,避免污染扩大;

(二)有的学者认为应先公布疏散路线、方向,并于低辐射区成立“补勤中继站”,提供禁、灾区的疏散民众饮水、食物和药品;

(三)能源部方面则坚持要先封锁新闻。一方面免除国人不必要的惊恐,一方面也维护了新闻从业人员的安全。紧急会议在众说纷纭中不欢而散。

会议甫结束,又有一则漏网新闻传来:在四月一日凌晨五时出发到兰阳地区拍摄电影的一支外景队似乎仍滞留于N七厂附近某处未归。这支外景队包括三位当前最负盛名的喜闹、功夫、恐怖片导演,数十位首屈一指的当红明星、歌星和脱口秀星,预定所要拍摄的影片是十余年来制作最庞大的堆头戏,片名是《永远停止呼吸》。

四月二日凌晨二时左右,最高当局第二次发表谈话。主要内容系强调国内仓储壳物充分,大宗物资的安全库存可以稳定维持供需,两个月之内不致出现主食短缺的情形。但是全省近六十万公顷的稻田中可能有二分之一强的面积会受到辐射物质的笼罩,至少当年度的各期稻作会有严重歉收或污染的情形。

此外,全省各地的蔬菜、青果、家禽、毛猪等产销合作单位,养殖水产及近海渔获供应组织都将在一到数周内成为N七厂灾变的直接受害者,所以这些产业的从业人员必须及时做好万全的防灾自救准备,尽量利用现有的设施和机具妥善保护作物,使不受感染。当局将在日内向省农林、畜牧、渔业单位指示进一步的应变措施。

然而在三时十五分左右,全省各乡镇都不约而同地发生一个现象:大批受到惊吓而惶惑、愤怒的农民、渔民涌至当地大小寺庙和神坛,要求庙祝、灵媒、神棍、巫师和乩童主持各种祈福禳灾的仪式,却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发生零星的冲突。

据报,至少有十一位赶赴各寺庙采访消息的地方记者受到民众的围殴,显然民众也不可避免地在滋扰中受伤,但是没有人能掌握确切的情况。

四时整。新闻网路的气象报告指出:台湾地区受到西太平洋高压回流的影响,在未来的两天之中都是晴时多云的好天,东北风非常微弱,是以灾变地区上空的辐射云层不至于立刻南下,气象分析员并声称:目前如果说我们可以期待上天帮什么忙的话,就是让华北地方的高气压中心强劲东移,或是有强烈西南风压迫过境,使辐射云在最短期间内通过兰阳溪口出海。然而以目前的高空空气运动轨迹来看,似乎没有奇迹出现的可能。气象报告结束后一分三十秒,台北盆地及宜兰山区竟然下了一场雨,雨水积水处测得的辐射程度高达八百仑目。四时三十分,灾变发生后第一个令人稍感安慰的消息传来,“禁区”边缘地带的近千名民众已经在技术人员的护送下,进入设备完善的十八座地下掩蔽物。四一专案小组的联络中心表示:这些民众至少将要在掩体内度过四十五到六十天艰苦的避难生活。不过——“他们都会坚强地活下去,”发言人表示,“掩体内有充分的高单位营养品和饮水。但是他们必须完全利用人力,在三十呎的地底转动发电机,以获得足够供应每个人需要的清洁空气和照明设施。”

随后,新闻网路播出了三年前一次核能安全演习的观摩影片。在影片中,每一个地底三十呎之下的核子防护掩体容纳了六十个民众。他们井然有序地分成三组:一组人在铺着柔软床垫的统铺上沉睡;一组人在灯下阅读、交谈、做韵律体操或打乒乓球;另外一组人又分成几个班队轮番合力转动一个巨大的金属磨盘——那是他们仅有的维生工具。它在人群间不停地回转,启动发电机,带动滤清空气的帮浦,操作者都流下了汗水,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在此一处中唯一可靠的力量就是最原始的人力。

滂沱的大雨之中,空军派出的十八架A-9型攻击机在北部海岸线上空逡巡警戒。离这些战机不远的内陆,陆军轻航空队的四十八架直升机编队往来于桃园某基地和兰阳平原之间,它们的任务是到禁区上空空投大量的沙包、铅粉、硼屑,以压抑辐射物质外溢的程度。

为数将近一千万的北部地区民众在错愕、犹疑、惊怖中度过了灾变后的二十四小时,绝大多数始终不曾稍事休息。他们聚精会神地守候在电视机前,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他们此生中最后一次用电的机会?但是有一点大概是非常普遍的:人们开始非常眷恋地浏览身边每一种文明的、进步的产物:全自动家电设施、个人及家用集成电路系统、微波通讯机具、全功能资料分析器、多元化安全保险装备、磁盘影片及唱盘、超音域高传真音响组合……以至于屏幕式游乐器、机械佣人和机械宠物,最后人们彼此投以陌生的眼光,发现他的家人、亲人和自己已经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开始逐渐变成另外一种族类的生物——或者是求生物?——而变化的过程却如此隐秘。

回忆资料部分

甲、汪国平/六十五岁/前足球国手

我当时住在桃园平镇,离灾变现场至少有一两百公里以上,照理说我们“救援区”的居民是比较安全的,可是实际上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的老婆在灾变之后半年得了慢性肾脏炎,在我们平镇地区,像她这样的病人有七千五百多个。她还算是轻微的,拖了三年才慢慢严重起来,开始接受洗肾,可是机器轮不上,大概又拖了几个月,就死了。现在就埋在我浴缸底下,我自己还好,只是浑身上下长红斑,又化脓又溃烂,头也秃了,牙齿也全掉了。不过真的还好,我按月到里长家排队领口粮,如今算起来,吃了二十多年营养稀饭,该知足啦!要说有什么心愿嘛,嗯,我想在死以前能到六福村去逛一趟,听说那里还养了一对麻雀;我有多少年没见过鸟儿了。街坊都说县政府准备招待一些六十岁以上的人瑞去参观,我也报了名,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轮得着哪!

乙、林助杰/二十六岁/脚踏车夫

那年我十一岁,还在台北念小学,学校忽然停课了。我爸说:“我们都要沉到海底去了。”当时我很害怕,我妈用很多床棉被把我包起来,藏在衣柜里,每天给我喝两次水,吃一点面包。过了几个礼拜(也许几个月,或者只有几天,真不太记得了),就换我爸喂我。我问他:“妈妈呢?”他说妈去上班赚钱,我说去哪里上班?他就哭了。又过了不久,我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了,爸说那是“红十字会”发的,不好吃,可是不吃会饿。我每天坐在黑暗暗的衣柜里,想以前的事,可是常常想不起来,有一阵子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我就经常闻到一种臭味,每一次我爸来喂我吃东西、抱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我都闻得到。我猜那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我想看,可是他说没有灯、没有电了。我说:“你臭臭的。”他说:“嗯。”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有一天我饿得受不了,从衣柜里冲出来。可是手、脚都软掉了,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我爬到墙边开灯,灯不亮,好不容易打开门,让走廊上的光线照进来,就看见地上有一具男人腐烂的尸体。我吓得跑出去。在弯弯曲曲的走廊上绕了半天,忽然脚又一软,就昏了过去。后来有人把我送到救济中心,我才知道:我爸妈从我的生命里完完全全消失了。

救济中心就设在我的学校,我在那里学踩脚踏车,学了整整八年,现在终于有了一技之长,每天帮附近教堂的神父搬运一些安息的教友到福德坑,生活还算过得去。最麻烦的是:我经常忘了来回的路线,有时候只知道拼命踩了又踩——唷嗬唷;可是不知道我想踩到什么地方去。

丙、王智勇/十五岁/国际难民组织工作员

我是台东排湾族的山胞,也是灾后出生的新生代。大体上说来,我们这一个地区的年轻人算是比较幸运的,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一场浩劫,我们的父母也因为居住在比较偏远的地区而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照理说:我的回忆对于灾变本身没有意义。可是由于我的工作关系,接触过几万个老一辈孤苦无依的灾民,使我感触良多。

我深深记得:在我九岁那年——也就是灾变后的第十年,政府宣布北部地区的辐射量已经显著下降,也正是偏远地区民众可以进入“警戒区”和“灾区”,进行“都会重建计划”的时候。我跟着国际难民组织北上,帮忙做一点分发药品的轻松工作。年纪大的难民看见我的模样会感到惊讶;有的还会摸摸我的脸和手,表情既好奇、又兴奋,而且带着几分伤感。可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把我当做怪物,经常扯我的头发,咬我的腿,有的甚至对我拳打脚踢。

在我那个年纪,有时候的确分不清我和他们之间,究竟谁是真正的人类?不到几年的工夫,那些孩子都一一死去。我有时在一天之内会接触到七八个因染患白血球过多而死掉的少年,他们总在死前最衰弱而温和的时候哀求我:剪一绺头发给他们。在他们有生之年,从来没见过一根毛发。

丁、王娜娜/四十九岁/家庭主妇

我很不愿意去回忆那一次灾变。

我们在高雄住得好好的,又不是在什么灾区或者禁区,N七厂跟我们一家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谁会知道?我和我先生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们唯一的女儿,才十四岁,就在灾变的第二天死了。为什么你们知道吗?——哼!

有几个电影明星好像到兰阳溪去拍什么鬼电影,结果全被烧死还是毒死了——我管他!可是我女儿那么小,她懂什么?她说那个什么女明星是她的偶像,人家死了她也不想活了,说着说着就跳了楼。

那些灾民倒霉?我就不倒霉吗?他们还可以领救济品,我的女儿死了谁救济我啊?灾变到今天,快十五年了,我连个鸭蛋都生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谈的?

戊、徐小丽/二十七岁/护士

我的父亲在救灾的时候牺牲了生命。他是当时一家太阳能交通船的驾驶,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家住基隆。我只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出门之前跟我说:公司要派他去参加一次演习,他回来会给我带一包宜兰名产鸭赏。他没有再回来过,我也再没吃到过鸭赏。灾变发生的第二天,我的祖父就带着一家人坐上一辆军车,走了很久很久,来到台南。现在我的家人都已经过世了。祖父得的是甲状腺癌,祖母得的是乳癌,我的三个姊姊因为骨髓受到锶90的破坏,在一次A8型流行性感冒来袭的时候死在同一张病床上。还有我的哥哥和弟弟,他们有一天到红十字会去偷药,结果被一群国际佣兵给当场射杀了。

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渐渐觉得人世间没有什么值得高兴、难过、沮丧、怜悯、希望或者失望的事。我现在是个护士,每天帮一位澳大利亚医生打打针、配配药,也不认为自己在从事什么救人、助人的工作,反正那只是我自己过日子的方式而已。医生说我的卵巢里还含有大量的碘131和铯137,要我按时服药,我经常会忘记;因为我不知道“按时”的意思,时间好像都一样嘛!有一位肺部硬化的病人曾经教我念止痛的咒语,我也没学会,人活着如果不痛苦,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己、张学孔/五十三岁/诗人、画家

我只记得灾变之后我写过两句话——“核子和生命一样,都是我们还不了解,就已经全力去争取的东西。”我们那一代的人就是这两句话最好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