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导游

各位千万不要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故事,我只是个导游而已。

感谢各位从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活动,而放弃了那些可能很有趣、很有意义、很值得回味的旅行——譬如说:北海道雪の祭、好望角看哈雷、奈洛比野生动物巡礼或者古罗马探访等等。


我们所安排的节目却非常简单,各位要参观的只是一幢极其普通的十二层楼公寓。公寓南侧近顶处的墙上有两排黑漆铜质大字,写着:“富礼大厦/Fortune Building”,是大厦的名字。负责设计和监造这幢大厦的范扬帆总工程师此刻住在十二楼A座,他卧室的床头正顶着墙外那“富”字的宝盖。老实说:他并不满意“富礼”的英文命名,可是又实在想不出哪个英文单字能兼含“富而好礼”的意思,又可以贴切“富礼”的发音。他的妻子林南施女士曾经是大学英文系的系花,一度替他出主意,给大厦起了个“Fully Building”的名字,范扬帆不同意,他认为听起来“笨笨的”,念不好成了“Foolish”。

富礼大厦落成一年之后,林南施还记得她丈夫拒绝“Fully”这个字的时候嘴角往下撇了撇的表情,那个表情让林南施第一次产生被轻视的感觉。她相信打从那个时候起,范扬帆就开始远离她了。于是,当一年后一个初夏傍晚她从附近超级市场步行回家的途中,忽然抬头看见“Fortune Building”的字样,登时有一种强烈的愤懑、不祥之感,认为这大厦是一个疏离的象征。

其实一旦我们开始认识这幢大厦的每一个成员,就会发现他们之间有多么的亲密了。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一下底楼柜台后面这位大厦管理员关佑开先生。他曾经是某军校的中校教官,退伍后在北部地区各工厂、工地、仓库担任警卫。富礼大厦还在施工的阶段,他就睡在样品屋后头的一间夹板房里。每天和监工、营造商、顾客等人轮班巡视整幢大厦的发育情形。他通常在夜间值勤,曾经数度赶走附近一些来窃取彩色瓷砖或隔音板的国中生小贼。所以关佑开对落成后的公寓有一份独特、浓郁而得意的感情。这份感情使他在初面对公寓住户的三个月里有些不自在,他一直觉得这些人掠夺或侵略了他的什么,以致时常不经意地显露出一丝敌意。每当目送人们出入电梯的那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哼着被辣椒麻痹的鼻子想:从前他每天晚上都在那电梯的位置撒上几泡酒气蒸腾的小便,这些住户现在全踩在他关佑开的尿里。住户偶尔也觉察到关管理员的敌意,但是没有人在乎。七楼A座的魏太太说得好:“管理员就该这样,就是要凶一点,我们才住得安稳。”

魏太太教导她的一对子女在进出公寓大厅时一定要高声喊:“关伯伯好。”不出两个礼拜,公寓里的一百零八个儿童和青少年都纷纷起而效尤。关佑开从而品尝到身为慈祥长者的悲悯滋味,也再度回味起军旅生涯中无时不与的尊荣。一段时日以后,他已完全忘记小便的事,并且经常主动去换洗电梯里的圈毛地毯。搓洗地毯的工作单调又乏味,不过关佑开多年来历经各种单调乏味的事,倒也十分适应。他总在反复搓揉起满手泡沫的时候想一些美好的东西,比方说:那个住在八楼B座的单身女郎易婉君有一双高耸的乳房,和丰腴的屁股。

易婉君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惯于在午夜前后洗澡,把全身上下打满肥皂沫。碰巧的话,她打肥皂的同时关佑开正在搓地毯,如此而已。她很少去在意富礼大厦的任何事物。除了偶尔在电梯里感受到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的凝视,易婉君几乎不觉得公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每当她的同事、同学或亲人问起:“你住的地方怎么样?还好吧?”她总要眨巴眨巴眼睛,想想,然后说:“没什么,反正是住嘛。不过好像有一个色狼,住楼上的。”她从没正眼瞧过那个色狼。

那个“色狼”住在十一楼D座,叫林秉宏,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林秉宏并不知道:易婉君所有的同事、同学和亲人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哄传着“小婉家的楼上有一个色狼”。他更不像关佑开一样,对易婉君有什么特殊的企图,不过他确实觉得这位八楼的邻居有一些面善。

事实上林秉宏和易婉君都忘了:当他们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男女两校合办过一次郊游,他们曾经牵手爬过一段艰险的山路。易婉君后来对林秉宏说:“谢谢。”那是打从林秉宏变声以来第一次和异性朋友的交谈,很是兴奋。假期结束后他告诉班上的小公鸡们:“我把到一管马子!”这个谎言不断地维持、扩大了一个学期之久,膨胀到最后的结果是:“我带她到体育场的看台去做了,没什么嘛。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的。”在易婉君那方面,幻想和谎言以截然不同的姿势上演着。她在假期结束后带着困惑无助的神色对同学宣布:陪她走过一段山路的那个男生每天写情书给她,害她烦死了。“我只好告诉他,要专心读书,考一所好大学。”她幽幽然说,“以后有缘再见了。”

林秉宏确实是个用功的学生,即使毕业之后这么些年,结了婚,生了孩子,干上了经理,仍旧维持着夜读的习惯。他书房的台灯一向是全公寓最后熄灭的。午夜两点,他合上那本艾柯卡的《反败为胜》,起身到窗前眺望整个富礼大厦的中庭(有时候会看见关佑开拎着手电筒出来晾地毯)。然后他就慢吞吞地走回卧房,慢吞吞地脱衣服、上床,在林太太身躯尚未占据的一块空间里躺好,叹一口气。

即使林太太当时十分清醒,她也不会明白:林秉宏有什么气好叹的?或许她会说出来:“你有什么气好叹的?”林秉宏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有什么气好叹的?可是他上床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有这么莫名其妙。他的失眠也一样莫名其妙。他每天都会和妻子说:“今天累得像狗一样。”可是今天和昨天或者明天后天注定一样的是他睡不着。他已经一整年没睡过觉了。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事业么?忙得很,也例行得很、稳定得很。婚姻和家庭也一样。他曾经翻遍市面上各种有关大众心理学的畅销书,想找出自己失眠的问题出在哪里。书上说他焦虑;他否认,因为他的生活里没有值得焦虑的事件。书上说他刻板;他否认,因为他有丰富的精力和财力从事休闲生活:种花、品茶、看艺术季表演以及分析国际局势。书上说他不满现况;他否认,因为妻子贤惠持家、儿女聪明乖巧、职务高尚、业务有发展。书上说他缺乏刺激;他也悄悄地否认,因为他还有一个到两个可以固定、也可以不固定的亲密女友,互相无牵无挂地取悦每个礼拜二或礼拜五的午后。书上说的一切他都有充分否认的理由。每当他和那些心理分析或社会分析的权威著作抗战获胜的一刻到来,天就差不多亮了。林秉宏换上晨跑鞋的时候往往会预测自己下楼、跑步、拿报纸、上楼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什么人。他很少猜错。公寓里时兴晨跑的就那么几个:四楼B座的退役少将梁隆润、六楼A座的美国商务律师詹姆斯·詹宁斯、九楼C座的茶庄老板刘志仁和十二楼D座的画家管涤凡。林秉宏和所有的这些人一样:彼此都只认得脸孔,其余一无所知。他们在路上碰到面,会相互颔首致答礼貌。但是没有人会跑一样的路线。

梁隆润一向直奔国父纪念馆。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跳土风舞的中年寡妇。两人除了扶腰搭手转圆圈之外什么也不做。为此梁隆润有些恼恨自己割除摄护腺的手术做早了。可是纯跳舞并没有妨碍这两个人各自重新投入少年时代试探恋人心意的情怀——仅止于试探而已;梁隆润偶尔会捏捏对方的虎口,擦碰她的腰肢。对方不时也来踩踩他的脚趾(使他出汗发痒的香港脚得着短暂的、快意酣畅的疼痛)。他知道她早年死了丈夫,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她现在住在女儿女婿家。她则明白他的妻子尚称健在,一家三代欢乐同堂。两方面的了解真实而坦诚,对于他们私心倾慕的情愫没有助力也没有阻力。他们乐于分享每个晴日清晨的三十分钟,现实的一切在那三十分钟里死灭。在重返青春的幻想里,双方都没有注意一个小小的细节——她的一个儿子也住在富礼大厦的公寓里,曾经有一次夜饮醉归,吵醒了半座大厦的住户。那天晚上梁隆润一马当先,冲下楼来,拎起醉鬼的领带和腰带,把他摔到中庭的喷水池里去。寡妇的醉鬼儿子挣扎余勇,爬出水池,可是手软脚软地回不了手。梁隆润双掌反插在腰际,巨大的影子遮住对方的视线和身体,厉声骂道:“入你娘!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第二天一大早,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向舞伴抱怨:现在的年轻人道德沦丧、是非不明。她不住地点头附和着说:“可不是嘛!什么都不比从前了。现在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这一个清早梁隆润的体力有些不继,跳完两支苏格兰方块舞就头昏脑涨,回程只好搭出租车。他在离公寓还有一百公尺的转角下车,撑着精神喘着气,跑完最后一段健康之路。进门那时候他没搭理关佑开的“将军早!”便一头栽进电梯里。里面站着六楼A座的美商律师J.J.和他昨晚从Fisherman Pub吊来的小妞苏珊。苏珊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她的爸爸如果知道她染黄了头发依偎在老外毛茸茸的弯臂里,一定会越狱出来亲手掐死她。苏珊从一开始混迹酒馆就明白这一点,每回她和外国男友在一起总不免会撞见像梁隆润这一类父执辈的人既仇恨又轻蔑的眼光。于是她照例加紧嚼着口香糖,翻起白眼抬头瞪视电梯楼层指示灯的数字。梁隆润越发不能忍受苏珊这种挟洋以自重的态度,一阵气血涌动,喉头颤抖,呼噜叭哒朝关佑开刚洗过的圈毛地毯吐了一口浓痰。J.J.皱眉目送吐痰的野蛮老头走出电梯,摇了摇头。苏珊也摇头。J.J.说:“Chinese really have a bunch of spit.”苏珊说:“Yes,sure.They are all the same.”她掠一下发梢,在转瞬间彻底忘记世界上出现过梁隆润这么一个人。可是,如果她了解真相的话,她应该会一辈子记得:梁隆润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儿——当初她爸爸盗卖军品(黄豆和汽油)的案子发了,坚持将之移送军法处的就是这位梁将军。如果不是梁某人,苏珊一定还是个满头乌亮秀发、举止温驯矜持的典型中国少女,也就不会对代表中国人老旧观念和顽固传统的dirty old man有那么客观的见解了。“I hate them,you know.”苏珊把口香糖扔在地毯上,“They are trash.”

关佑开在三天以后发现了口香糖渣,它已经变得又黑又硬,和圈毛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他首先怀疑是五楼D座吴宝明那一对调皮捣蛋的双胞胎搞的鬼。双胞胎一向喜欢和他开玩笑;一个说:“关伯伯好!”另一个就接着说:“小朋友好。”两个小鬼也从来不让他分清楚:哪一个是小宝?哪一个是小明?他趴在地上用小刀片刮除口香糖渣的时候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老来遭受愚弄的羞辱,不禁连声叹息。这一幕被刚刚晨跑回来的画家管涤凡看见,忍不住脱口赞道:“太美了!”管涤凡环臂抱胸,大拇指揉擦着下巴额上的胡须,被突如其来的灵感感动得有些泫然。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观赏关佑开殷勤割理的动作,看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滑过他层层起伏的颊边皱纹,迅即滚落,被致密的地毯吸收净尽。

管涤凡兴奋地跑上楼梯,回到十二楼D座的画室,打开拍纸簿,开始作草稿。直到接近黄昏的时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捧着第五十三张草稿纸,面对落地窗外的夕阳唱起歌来。纸上是一个和关佑开长得极像的老人(或许还要老些、瘦些),正在一汪田水里插秧,汗水滴落田水所引起的涟漪映照着老人脸上的皱纹。管涤凡揉着胡子,绕室慢跑,一边更大声地唱:“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有时踏水车……”循着近两年画坛流行的趋势来看,这张画铁定能在全省美展中脱颖而出、赢取大奖。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管涤凡经常到楼下和关佑开聊天,听他抱怨管理员的福利微薄、工作繁重。既要担心门户,又怕得罪访客,他的“老长官”梁将军最近就不只一次地告诉他:“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进‘富礼’来。”“可是,您给评评理——”关佑开说,“妓女脸上又没写着字,这年头谁分得出哪一个女人是卖的?哪一个女人不是卖的啊?”管涤凡只管点头,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正在十分专注观察关佑开左颊筋肉跳动时光影的变化。真正注意到关佑开谈话的却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脸倦容的易婉君。她以为关佑开已经窥知了她每周一三五晚上在金大姊那里兼差的秘密,立刻吓得低头疾行。结果按错了电钮,电梯带她直上十二楼。门一开,她跌跌撞撞地往B座走去,慌忙间掏出钥匙狠狠往锁眼里一插,扭转了半天,只急出一头汗水,猛抬眼才发现走错了楼数。

这本来只是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易婉君埋怨两声倒霉,转身下楼回家,马上放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不过是比平常提前三个小时往身上打肥皂而已。可是十二楼B座屋里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独居在十二楼B座的齐老太太绝对没有想到门外只是一位羞急交加的弱女子。她首先想到的是电视新闻刚报道过的几个枪击要犯,当下瘫了手脚。一翻身跳将起来,把一排沉重的沙发全速向屋门推去。途中齐老太太的小脚勾住一条电线,电线绊倒茶几,茶几上一碗滚烫的铁观音“砰”的一声跌碎在紫红色的罗马瓷砖上(如果不是这个牌子的瓷砖配上正好八分满的沸水热茶,那声音绝对不会和电视民初剧中的盒子炮如此相像),齐老太太确信门外的恶客已经开枪了。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着沙发,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在下一秒钟里,她瞥见十尺以外墙角的电话机和千里以外的儿子、媳妇——这一切都飘浮起来,向一个无限广漠的空间之外倒退。她滑倒在地砖上的最后一瞥投向自己皱缩如鸡爪般的手按在一摊红滟滟的水中,她分不清那是血还是茶还是地砖的颜色,只轻轻唤了声儿子的名字。

齐老太太心脏病猝发的事丝毫没有惊动公寓里的其他人。九楼C座专卖上等铁观音的茶庄老板刘志仁在八个半钟头以后照常出门晨跑,一路上轻轻捶着在冷气房闷了一夜的胸腔,并且以浑厚浓磁的声音打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即使回程进了电梯也不肯放松。七楼A座的魏太太和他同乘一班电梯,生怕手里的豆浆被他震洒了,以致印象深刻,一进家门就跟丈夫魏丹诚说:“我们楼上住着个泰山。”魏丹诚听着很觉不是滋味儿,清晨的兴致都给扫尽了——他在这一整天里一共拨了十一通电话回家查勤,问魏太太在做什么。打到第八通上魏太太干脆说:“我在接电话。”魏丹诚只好借口叫魏太太帮他买一包胃药,附带说:“——如果你不忙的话。我是怕我自己会忘记。”第九、十两通电话打回家时,魏太太还在西药房,最后一通终于让魏太太接到了,魏丹诚破口大骂:“你死到那里去了?”魏太太二话不说,摔上话筒,恨恨地骂了声:“无聊。”魏丹诚却坚信他老婆一定和楼上无论哪一个泰山搭上了。他气呼呼地冲出办公室,冲进公寓,冲回家,和魏太太展开了一场长达两小时又二十七分钟的热战。双方吵到第两小时又十五分钟的时候,魏丹诚提起魏太太教孩子们喊管理员“关伯伯”的事。“他老得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叫他‘伯伯’?叫‘爷爷’不是很合适吗?你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叫他‘伯伯’,他跟你什么关系?”魏丹诚上下抚摩着隐隐作痛的胃腔,怀疑这一气又加速了身体里潜伏的癌细胞运动的速度,当下恼恨地跌躺在摇椅里,顺手挥掉一只花瓶。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要主动提出泰山的事。魏太太反正惯了,也不搭腔,迈步闪开地上的花瓶碎片,过去打开电视看《一代女皇》,顺便把电视机上的胃药扔给魏丹诚。魏丹诚仔细检查一下药包上的封口是否完好,才敢拆开,一面吞服一面继续骂道:“不是我小心眼,你一个女人家总该检点一点!别以为我一天到晚在外头做牛做马的成了睁眼瞎子,你做的什么事我都再清楚不过我告诉你!”

从花瓶摔碎的那一刻起,隔壁C座的一对小情侣便停止了嬉戏。女主人黄晓玲抢先用食指捺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男友朱国栋一面点烟一面说:“又吵啦?”黄晓玲点点头,继续倾听了一阵。朱国栋吐出两个烟圈儿,说:“结了婚还不就是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看他们哪一天安静过?”黄晓玲虽然仍旧微歪着头,支颐侧耳,可是她已经对隔壁魏丹诚神经质的尖厉嗓音充耳不闻了。她开始揣摩朱国栋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她判定他是在暗示:两人结婚之后不可能有什么善终的。换言之:朱国栋是没有和她结婚的诚意的。偏巧这时朱国栋的一只大手从被单底下窜了过来,激得黄晓玲烈性大起,一巴掌挥开他,说:“要安静就不要打炮!”

他们没有像魏家夫妇那样吵开,朱国栋晓得对方的脾气,悻悻然下床、穿衣、出门。在街上闲绕一阵,最后决定到“黛安娜”去跳它一个痛快。(路上他听见一个散步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叹气,本来想叫着那人一块儿的,又觉得无聊至极,转念就作罢了。不过就算朱国栋真的约了那叹气的家伙,对方也不会去——他正在为一夜又一夜永无休止、又查无实因的失眠而沮丧得一塌糊涂。)朱国栋一进舞厅就盯上了一个三十五岁左右、衣着鲜丽、可是神色恓惶的妇人。依照他无往不利的经验判断:那个妇人的丈夫不是海员就是医生,而她则是初次到地下舞厅来碰碰运气、或者验证一下自己还有多少残存魅力的怨妇。他就着音乐独舞到她面前,作势邀约。对方颤抖着红唇牙关和一双小腿便任他带着绕了两圈。朱国栋估量着就是这么回事了,一把给揽住,又磨蹭又顶撞起来。却不料过不了一会儿,那妇人一把推开朱国栋,格登登踩着细高跟鞋抢出舞池,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林南施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涌上喉头,她飞快地开着那辆BMW520i,闯了六个红灯,压死一只倒霉的狐狸狗。好不容易回到富礼大厦,勉强对关佑开挤出一丝微笑。可是一进屋门,她反而呕吐不出来了——家里一片漆黑,表示范扬帆还没回来,也表示她有理由后悔回来得太早。她鞋也没脱,和衣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等范扬帆回到家,已经是四十八小时以后了。林南施正端坐在客厅的一角,看一本从她大学毕业以后就没碰过的《包法利夫人》。范扬帆随口说起他临时到台中工地去视察,打过电话没人接……诸如此类的三言两语,最后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似的提高了嗓门说:“欸!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其实D座的管涤凡早就闻到这股怪味了。最初怪味使他无法聚精会神地涂抹画中老农夫正直的鼻梁骨,他懊悔极了。开始像一只猎狗般地绕室嗅走,扔掉所有囤积在厨房、浴室、储物间、冰箱、床下和抽屉里的垃圾。可是怪味仍然挥之不去,长相左右。最后他放弃搜寻发臭物体的念头,陷入创作者惯常的慵懒沉思之中。幻想那怪味来自画中老农夫的汗毛。这样想了一阵之后,管涤凡逐渐相信他的画不只是一件即将赢取省展大奖的作品,而是一个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生命。“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位农夫。”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住在嘉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里,现在正在洗掉脚上的污泥。”管涤凡一面重新捻起画笔,在老农夫的鼻翼补上一抹浅淡的、紫红色的颜料,一面说:“而且他患了鼻窦炎。”

提供这幅插秧图灵感的关佑开这时正捂着鼻子在公寓门口的街道上清理两天前被林南施压死的狗的尸体。狗的主人是十楼C座的保险公司襄理张德充。张德充前一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捂着鼻子跨越快车道,对于横陈在路上的狗尸视若无睹。他已然忘记他唯一的、亲密的宠物朋友离家求偶之后失踪了七天之久。这两天以来,占据张德充整个心思的是他的工作危机——保险公司可能已经发现他和修车厂暗中勾结、虚报车祸损失的秘密。目前他虽然还在各地接洽一些例行的业务,偶尔也到某些个车祸现场去担任临时法官,判定肇事责任,以决定理赔事宜等等。可是每当那些肇事者向他低声下气地申诉意外事件发生过程的时候,他却不像以往那样镇定、权威和充满自信了。他的目光闪烁,视线在败裂的车体和浮夸着哀矜表情的面容之间游移,脑海中则漂流着自己初入行时争取顾客的乞怜模样。他很想让那些不愿意白缴保费、又不肯负担事故责任的顾客明白:其实他也是个卑微的受审者,可是越处在这种卑微的时刻,他越讨厌卑微的人。他推想出人们之所以表情哀矜只是为了脱离卑微的困境而已。于是张德充会加倍严厉地板起一张长脸,质询那些人:“如果你事前感觉到煞车不那么利了,就该早作检查、早做保养。现在出了事能怪谁?”或者“你太不小心了!”或者“你再这样大意的话会很惨。”他的顾客竟然要聆听这样无礼的训诲,都非常反感。但是张德充毫不警觉也毫不在乎。在潜秘的内心底层,他其实是在训诲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他既悔恨自己的贪欲,也怨恨自己没有在遂行贪欲时谨慎从事。

那只狐狸狗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压死的三天以后,张德充终于决定不再踏进保险公司大门一步了。他摘下墙上的七帧壁画,收拾起所有可以变卖的家俬,写妥辞呈,把剩余的名片扔进垃圾桶,换上一套轻便的运动短衫和牛仔裤,拨了个电话给一个熟识的代书,请对方在最短期间内替他把富礼这户房子转手。然后他从玻璃垫下抽出那张被压得僵平的美国地图,点了支烟,仔细浏览起来。

直到午饭时间,张德充已经在地图上圈出了旧金山、休斯敦、西雅图等八个城市的地名。他正陷入极度耗神的苦思之中——八个听起来都有混头的陌生城市会如何接待一个像他这样有理想、肯努力、犯过小错,但是肯重新做人的访客呢?他能选择什么?或者谁会选择他呢?张德充焦灼地熄掉最后一根烟头,把空烟盒顺手扔出窗外。

一阵西风把那只空烟盒吹了两个旋子,使它在下坠途中折返富礼大厦,落进三楼C座住户赖进财的阳台。空烟盒静静地躺在地砖上足足三十个小时,经过一场小雨,把皱成一团的纸壳又打散开,才露出夹在塑料纸套和宝岛牌字样之间的一张爱国奖券。

赖进财在一个星期之后凭这张奖券兑换了三百万块新台币,从此变成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相信冥冥中有仙佛菩萨在注视着世间众生,为人们默默的善恶留下不可磨灭的纪录。他这样告诉妻子:“我算过了,积一件阴功大概值五万块钱左右。”接着,他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写着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件善行——不过这些仅止于他兴奋之余的记忆所及之处而已。事实上他做过更多的好事,而不只是像在火车上让位给几个老弱妇孺而已。至少,两个星期之前他帮助一个盲人穿越马路的事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盲人是来为五楼D座吴宝明的老父亲作按摩的。吴老先生的双胞胎孙子从那时候起迷上了装瞎子的游戏。他们闭上眼睛,一前一后搭肩而行,在六十坪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不消一个礼拜,就能完全不靠视力地适应一片黑暗的家居生活。一开始吴宝明夫妇还为此动过气,告诫他们:这样做是没有同情心的表现。可是小宝和小明真的爱上了这种充满探险趣味的活动。他们总是趁父母和祖父就寝之后或者起床之前练习几次——毕竟这是公寓里最具刺激性的节目了。

赖进财买了辆标致五○五自动排档轿车的那天晚上,小宝和小明已经把盲人游戏的场地拓展到室外。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蹑手蹑脚出门,在A、B、C、D四座之间的回廊上与黑暗搏斗,并不时地发出清亮的笑声。片刻之后,兄弟俩同时警觉到:在过于熟悉的地方玩耍太久的话,很容易丧失趣味,也很容易被黑暗中的熟人叫回家去。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近电梯,摸索着按下那只上楼的钮。

他们在九楼A座的电视制作人柯凯帝门口撞到第一个陌生人。兄弟俩都没有睁开眼睛——以免被对方判定犯规;如果他们睁开了眼睛(或者只是偷偷在眼缝里瞄一瞄)看见那个陌生人的话,一定会立刻放弃游戏,大声惊叫起来。因为那个人正是他们最喜爱的儿童节目主持人陶大伟。陶大伟摸摸双胞胎的头,忽然想到了一个点子。(后来他把这个点子应用在节目里,还逗得小宝、小明大笑不止;他们可决然不会知道荧光幕上运用合成摄影特技变出来的两个陶大伟其实来自他们自己。)当时双胞胎已经又钻回电梯里继续往高处爬升了。

他们在十楼A、B座两户空屋之间的走廊上徘徊了几圈,忽然发现,人人都不像先前那样无端地发笑了。空气里漫溢着死寂的气味。地毯里埋伏着的无数只蚤子跳动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他们小小的心脏脉动的节奏一般。他们同时歪斜脑袋倾听一阵,忽然又听见一些更隐秘的声音。那些声音有如逐渐逼近的浪潮,排山倒海地涌浮过来,他们听不懂,却绝对不肯睁开眼睛来辨识。显然他们都已经发掘出盲者的奥秘:如果睁眼的话,一切声音的形象就会立刻消失。

双胞胎就这样静悄悄地站着,听出那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巨大的声音是些什么——楼底的关伯伯打着呵欠洗东西/二楼的丁家兄妹在玩电动火车/三楼A座阳台上有一只金丝雀在歌唱/五楼B座里有人说:“自摸!七抢一。”/六楼D座的马桶坏了,一直在滴水/八楼的四家同时有四个大女人在喘息尖叫/九楼B座里有几只蚊子嗡嗡飞翔。

兄弟俩听着听着,感觉声音也是有气味、有模样、有温度的。这种全新的感受使他们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小明说:“哥!回家吧,我听到妈起床了。”小宝却强撑着胆子说:“不行,说好要上顶楼的。”他一把拽住弟弟,冲向电梯,心里却直想着赶快通过这场游戏。

他们在十一楼盲目狂奔一趟,对于林秉宏翻书叹气的声音丝毫没有兴趣。只在A、C两户毗连的墙旁闻到里头有人放屁和打嗝的味道,他们一齐伸伸舌头皱皱鼻子,表示受不了,便又回到电梯里去。

可是接下来最后一层楼里的一切却使双胞胎永生难忘。电梯门一开,他们突然被几种扑面压来的气味和声音吓得倒退了一步——C座里有小婴儿身上的乳香,乳香中混着A座范妈妈吐出的酒臭,酒臭又夹杂着D座里散发出来的水彩味和笔刷擦动纸面的温柔声响;然而融和着这些的,却是一种更强烈、更巨大、也更膨胀的东西,它从B座的门后推撞出来,一股腐败坏死的臭气、一声刺穿耳鼓的呐喊和一幕完全陌生也完全清晰的灭绝景象——这对互相搂抱、紧闭双眼的小兄弟已经看见地砖上的茶渍、血迹、凌乱的矮几、电线、沙发和齐老太太的尸体。

齐老太太被运走的时候,管涤凡站在后阳台呼吸新鲜空气,他看见梁隆润下了出租车继续完成最后一段大约一百公尺的健康之路,忍不住“哼”的一声从鼻孔里笑出来。梁隆润几乎和刘志仁同时跑进富礼大厦的中庭,听见对方捶胸打数的泰山之声,便不由自主地也把背脊挺直一点,并且在向关佑开回礼的时候很是精神地奋力甩落右臂和指掌,关佑开则为之兴奋了几分钟,直到易婉君打着呵欠、花容憔悴地下楼来拿牛奶,他才猛地羞赧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易小姐您您早早早。”易婉君照例没搭理他。幸好林秉宏在这个节骨眼上捧着报纸对关佑开说:“今天过瘾,美国打利比亚了,这个有看头。”关佑开糊里糊涂应了声:“那好哇!”话刚出口,J.J.便从电梯上冲了下来,朝气蓬勃地喊道:“What a nice day!Folks.”而在J.J.真正的故乡,正是前一天的夜晚,那里下着小雨,张德充步下飞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台北现在有没有下雨?”对于大多数还在公寓里的人来说,天气真是不一定的——魏太太正在做一个打雷的梦。黄晓玲和朱国栋却回到床上重新开始嬉戏,他们在晴朗的窗前翻云覆雨,以致幻觉到短暂的彩虹。而吴宝明却感觉天气变幻莫测,因为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突然不皮不闹了。至于刚从富礼大厦南侧走出来的赖进财,一定对当时的天气产生过极为短暂的错觉——因为范太太正从十二楼的顶层下来,迅速通过她丈夫曾经命名过的两排铜质黑字、像一朵巨大的乌云般冲他罩顶落下。


如果各位不愿意目睹悲惨的事件发生,可以站在富礼大厦的北侧,那里有充足的阳光、林荫大道、就近步行上学的孩童、到超级市场采买新鲜蔬菜的明艳妇女,还有一片广大的公园绿地,都是这个城市里最美好的一面。毕竟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参观活动,自由和谐又多元化,欢迎各位随时将宝贵的批评指教提供给您的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