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团阴云密布,空气十分紧张。
再有两个月,二团就是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了。早在一年前,军区和省军区就开始频繁打招呼,让二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定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全力抓安全,确保不发生重大事故。届时,两级机关要在二团召开全战区安全工作现场会,授予二团安全工作标兵团的锦旗,为二团荣立集体三等功,并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争取把二团树为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
谁都知道,一个团队能在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不出现重大事故,实在是太难了。谁都知道,把整个团队树为全战区甚至是全军的标兵,全团荣立集体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来,二团从上到下简直是拼了,大会小会讲安全,大事小事抓安全,安全工作切切实实地成了全团的中心工作,所有工作都得为安全工作让路。为了保证安全,上级不仅减少了二团全年实弹演练的次数,还特批他们今年停止冬季防寒训练。为了保证安全,团里隔三差五就组织一次安全大检查,团长、政委亲自领着检查组四处查看。用周东进的话讲,真是恨不得把耗子洞都查遍。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尽量控制人员、车辆的外出,连冬季取暖煤都没敢派车去拉,硬是忍痛花钱雇地方车队拉回来的……
周东进曾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对王耀文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耀文,你看我们兢兢业业地耗费了十年时间,用安全这根丝线精心地缠住了自己。结果倒好,这根线越缠越紧,越缠越动弹不得,越缠留给自己的空间越小。我真担心到了把茧作成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捆绑得手脚都不会动弹,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王耀文不紧不慢地说:“老周,你这个比喻真是妙极了。只不过你老兄对蚕作茧的理解还太肤浅。我问你,蚕作茧是为了什么?蚕千辛万苦地用一根丝线捆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再当虫子!是为了能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那个束缚自己的硬壳子里飞出来!”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我真希望我们二团能借这次机会飞起来,真希望你能借这次机会飞出去。”
周东进很感动地看了王耀文一眼,他知道王耀文说的是真心话。王耀文当政委跟他搭班子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俩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王耀文始终认为周东进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对周东进一直没提拔起来感到十分惋惜,所以,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级领导和干部部门力荐周东进。他是真心希望周东进能在最后关头胜出的。
其实,无须王耀文明说周东进心里也很清楚,二团此次能否被树为安全标兵团,对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冲刺时刻撞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成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军人,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败了,他周东进在军队中就算废掉了,他这身军装可就穿到头了。对后一种结局,周东进简直就不敢想,他不知道除了做军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周东进之所以能忍着、压着,逼自己把“安全”这两个字贴在脑门子上,挂在嘴皮子上,就是因为他实在不愿面对后一种结局。
但这样做的时候,周东进的心里并不舒服。看到部队整天如履薄冰地拿安全当日子过;看到部队连进行正常的军事训练都不敢抡开了搞;看到为了减少出事的几率团里拿出大把的钱去雇车拉煤,他就想骂自己。他真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真想一甩手大喊一声: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爱咋咋的!但他不敢让这种情绪滋长,更不敢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这不仅仅是他周东进个人的事。好在只差两个月就到时间了,只需再加一把劲坚持两个月,一直悬在二团头上的那些荣誉便唾手可得。到那时候,他和他的二团就可以透出这口气自由呼吸了。
谁知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令周东进不解的是,从黑山口事故现场下来的王耀文简直是春风满面,不仅毫无沮丧之意,反倒显得格外振奋。向魏司令汇报情况时,王耀文先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一张口便使几日来一直笼罩在二团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
王耀文说:“我首先要向大家说明的是,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黑山口哨所不是发生了一场事故,而是出现了一个英雄!”
接着王耀文介绍说,黑山口哨所的两名战士在抢修线路时遇到了暴风雪,在返回哨所的途中,新战士鲁生不慎滑倒在悬崖边,就在他即将滚落下去的时候,班长朱志强冲上前拉住了他。朱志强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边趴在悬崖边上牢牢地拉住鲁生的手,一边指挥鲁生用另一只手抓住崖边的树往上攀爬。他们几乎就要脱险了,但在鲁生只差一步就能攀到崖顶的时候,崖头的积雪突然大面积坍塌下来,朱志强和鲁生一起跌入雪谷。由于班长朱志强的右腿骨折,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援助。后来,军犬铁龙虽然找到了他们,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离开雪谷。两个战士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凭着坚强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二十个小时。在此期间,班长朱志强充分表现出共产党员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他忍受着骨折的巨大痛苦,鼓励战友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自己虽然不能动,但却坚持让鲁生不停地做各种活动以保持体温。最令人感动的是,夜里他们本来是和铁龙搂在一起取暖的,但当鲁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朱志强却悄悄地把铁龙塞到了鲁生的怀里,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鲁生,把全部的生存希望都给了鲁生。第二天,当战友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被雪掩埋了。经抢救,鲁生已经苏醒过来,但目前还未脱离危险。朱志强由于身上带有重伤,找到时就已经牺牲了。
说到最后,王耀文的眼圈红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大家都被王耀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稳定了一下情绪,王耀文突然提高嗓音说:“朱志强同志是英雄!是我们二团的英雄!是我们二团的骄傲!我想,我们应该尽快把朱志强同志的事迹整理上报,为朱志强同志请功!”
掌声。
热烈的掌声冲出会议室,冲走了人们心中的忧虑,冲散了南山沟上空的阴云。
南山沟见亮了。
二团政委王耀文是个绵性子。淡眉下一双细眼总是弯弯的,不笑不说话。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上过火。用他老婆的话讲,这男人是个牛皮水囊子,打哪哪瘪,连手都打不疼。但有一样,只要一松手他立刻就能恢复原样,不管你费多少劲,连个坑都别想砸出来。
王耀文的老婆人高马大,恨不能整个把他装进去,据说这女人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早年间,边境地区俄汉通婚的情况很多,弄得现在常有好好的一对黄皮肤黑眼睛的夫妻,突然生出个勾勾毛、眍眍眼的白孩子。回头细打听,准能在他家前几辈子的老人里追溯出个老毛子来。这里人们习惯把俄罗斯人叫做老毛子,把老毛子和汉人所生的第二代人叫二毛子,再往下就依次叫三毛子、四毛子了。王耀文的老婆就是个三毛子。
三毛子没发胖之前肯定挺漂亮,深眼窝里栽着两只松果球般的大眼睛,乌拉草一样浓密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着一对淡色的猫眼,绝对的异国风情。三毛子的性格也很异国风情,开放得吓人,整天穿得跟个花老豹子似的,挺着硕大的胸脯子在南山沟里扑腾来扑腾去。她是二团家属里随军时间最长,在南山沟住得最久的一个。他们结婚时王耀文还是团政治处的干事,他们的婚礼就是在南山沟操办的。听说结婚的当天晚上,大家还没热闹够呢,三毛子就耐不住了,轰小鸡似的把大家往外赶。有好事的逗三毛子说,嫂子,猴急了可不行啊,我们王干事这把小身子骨可不抗折腾呀。三毛子就忽闪着猫眼笑着说,那你们谁抗折腾谁就留下来。这么硬的茬口谁敢往下接呀,大家赶紧脚底抹油一哄而散了。
周东进刚到二团的时候,怎么看这两口子怎么别扭。男的矮小黑瘦,女的高大白胖;男的轻言细语,女的粗声大气;男的温和沉静,女的急躁火爆,整个一个阴阳颠倒。但常了才发现,谁也没有人家的日子过得好。
王耀文让周东进晚上去他家吃饭,说是想和周东进好好唠唠话。周东进今天本来没那份心情,但见王耀文的样子像是真有事,就答应了。
一进门就见三毛子里里外外地忙活。菜已经摆上桌了:一碗小鸡炖松蘑,一碗猪肉血肠炖冻豆腐,一碗山蕨菜炒肉,一碗肉焖干豆角土豆,都是东北大炖菜。酒是团里农场自酿的号称“边防茅台”的散白酒,早已温在壶里了。王耀文心安理得地斜靠在那翻弄报纸,任三毛子一个人陀螺似的忙得满地转,连手都不伸一把。
周东进进门就喊,耀文好福气呀,回家什么也不干。
王耀文嘿嘿一笑,偶尔歇歇,这不是刚从黑山口下来有点累了嘛。
得了吧,我哪次来不是人家三毛子一个人忙活?周东进故意大声嚷嚷,让厨房里的三毛子听见。
王耀文赶紧朝周东进挤眼睛,说分工不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周东进假装没看见,故作惊讶道,哎,耀文,你在机关介绍经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话音还没落,三毛子就从厨房冲出来了:好你个王耀文,你还跑到外面介绍经验去了?我倒要听听你都介绍些啥经验。
王耀文说,哪有的事,你别听东进瞎说。
周东进立刻正色道,耀文,咱共产党员讲话可得事实求是呀。不是你说对付老娘们儿要坚持两个基本原则:一是要“活儿”好,二是要嘴儿好。只要坚持这两项基本原则,就是什么家务活都不干,也能把老娘们儿糊弄住,让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吗?
三毛子咬牙切齿道,王耀文,你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这话真是你说的!
王耀文赶紧分辩说,我哪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东进,你可别乱讲啊,我家三毛子心眼儿实,听啥信啥。
你到底说没说?三毛子又逼了一句。
真没说。你别听东进的,他是看眼儿不怕乱子大,有意挑拨咱们夫妻关系。
我不信!你要不拉这橛屎,人家凭什么乱讲?
眼看王耀文就招架不住了,周东进这才一脸坏笑地上前道,耀文说的没错,我就是有意挑拨你俩的夫妻关系,看是不是真像耀文吹得那么亲密无缝。你是不知道,耀文总在外面拿你当牛皮吹,动不动就说,我家三毛子那叫能干,家里事从来用不着我伸手;我家三毛子那叫心眼儿好,到年节就给老人寄钱,从来用不着我张罗;我家三毛子那叫会体贴人,天天晚上给我洗脚、捏背……
三毛子满面通红,“嗷”的一声向周东进扑了过去。周东进早有准备,一把抓起王耀文挡在前面。三毛子怎么挥拳也打不着周东进,气得狠狠捣了王耀文两拳。王耀文却只不温不火地对三毛子说了一句:行了吧?酒都凉了,拿去再温一遍吧。三毛子立刻就松了手,乖乖地端着酒去厨房了。
好家伙,周东进说,三毛子真够暴的。
王耀文白了周东进一眼,谁让你惹她?
周东进压低声音笑着说,也真怪了。三毛子论长相比你强几倍,论个头也比你大了不止一号。谁都觉着你压不住三毛子,可每到关键时候,只要你一开口,三毛子保证百依百顺。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呀?
王耀文也压下嗓子说,还想让我介绍经验?
说说。
王耀文一笑,声音更低了,老办法,坚持两项基本原则。其实呀,男人的长相、个头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得“活儿”好。只要“活儿”好就能把老娘们儿拿住。所以,这两项基本原则里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第一条,“活儿”好。
周东进还没笑出来呢,三毛子就端着酒进来了。见王耀文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东进赶紧往回憋,憋得脸都歪了。
端起酒杯,周东进问:“耀文,今天喝酒的主题词是什么?”
王耀文笑眯眯地说:“没有,就是喝酒。”
“不会吧?耀文,按理说,团里刚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你我是不该喝酒的……”
“所以我才把你叫到我家里来喝嘛。咱俩悄悄喝点,唠唠话。”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王耀文端起酒杯:“来,东进,先干一杯滋润滋润。”
“干。”周东进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
“吃菜吃菜。”王耀文紧着往周东进的碗里忙活,殷勤得可疑。
“耀文,你没吃错药吧?”周东进盯着王耀文说:“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咱俩就不能高兴高兴?”
“高兴?我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咱俩高兴的。哎,鲁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危险了,但全身多处严重冻伤,大部分手指头和脚趾头都保不住了,弄不好还得把左脚截掉。”
周东进一拳砸在桌上:“妈的用了多少年的设备也不更换!都他妈的信息时代了,我们还恨不得回头去用烽火台呢。真打仗怎么办?边境真出现突发事件怎么办!”
“你看你看,东进,咱们喝酒,你动气干吗?”王耀文轻声慢语地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部队装备问题不是哪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哪个部门说了算的。这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也不想考虑,我也知道这不是我周东进管得了的事。可我不找它麻烦它来找我麻烦呀。咱们向上面汇报多少次了,就是解决不了。这不,到底出事了!”
“东进呀,谁也不愿意出事,但谁也挡不了出事。依我看,出事不一定就是坏事。”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这次黑山口哨所出事对我们团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好事?一不是打仗,二不是抢险救灾,好好的就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东进。和平年代可不是哪儿都能出英雄,什么时候都能出英雄的。英雄出在我们二团,这就给了我们二团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得到这份荣誉。”
周东进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咬着牙说:“我宁肯不要这份荣誉,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战士终身残废,不愿意让我的兵死得这么不值当!”
王耀文半天没吱声,狠狠地抽了一阵烟才开口说:“东进,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巴巴地把你找来喝酒唠话了。我找你来,就是想借着喝酒,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团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边防团,多少年都默默无闻,不要说跟人家野战军比,就是在边防部队里也数不上数。按说,我们无论是在军事训练上还是在部队管理上,哪方面都不比人家差,但我们为什么就总出不了头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先进典型!你看人家边防三团,这么多年来死死抓住一个‘龙背山英雄连’,翻来覆去地做了多少文章?不管是什么政治背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就打这一张牌。结果,不仅叫响了‘龙背山英雄连’,也叫响了三团。三团成了咱军分区第一团,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团:上级领导机关下部队必到三团;新物资装备先供应三团;同样的困难先给三团解决;提拔使用先安排三团的干部。这些年来,三团几乎每一任团长、政委都提拔起来了,可咱们二团才提了几个?!
“老政委转业前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耀文,你知道我这个当政委的为什么要下大力气抓安全工作吗?是因为我想给咱们二团抓一张顶用的牌。你记着,手里没有一张压得住别人的王牌,就永远甭想赢!我是尽力了,现在二团安全工作的底子已经打下来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张牌抓到手了!
“到黑山口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哨所周围转悠了一夜,脚底下像踩着弹簧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了我们二团这些年来的处境,想到了老政委,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兵……早上,当我看到太阳费那么大劲才从雪山的夹缝中钻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那一刻,我攥着冻僵了的拳头对自己说:王耀文你记着,这可是二团几茬人十年的努力啊,你得保证二团得到安全工作标兵团的荣誉!我说,王耀文你听着,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不是事故是事迹,你只有把这个典型宣传出去才能保住二团!我说,王耀文你抓好了这就是两张顶用的牌,抓不好全盘皆输,你无论如何也得想法把它们抓到手!”
停了一会儿,王耀文继续说:“东进,我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这个机会对二团、对你我、对二团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们得珍惜它,不能轻易放弃。我不要求你做什么,一切都由我来操作。我只要你支持我,让我放手去干就行。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咱们二团折腾出个名堂的!”
周东进看着王耀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周东进所不熟悉的灼灼的光。周东进从未见过王耀文如此激动,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动。说老实话,周东进一直没太瞧得起王耀文,总觉得王耀文这人没血性,无论从长相和个性上看都算不上是个汉子,更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军人。最让周东进看不上眼的,就是王耀文那副摆不上台面的军人姿态。周东进讲究军人姿态在全分区是出了名的。他本来就个头高、身材好,又格外注意着装举止,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又特别喜欢戴白手套,无论站立行走总是全身绷紧、腰杆笔直。但王耀文却截然相反。他什么时候都穿得窝窝囊囊的,从来讲究不起来。也怪了,好好的军装,一套到他身上就变样,怎么摆弄怎么不对劲,怎么看着怎么叫人泄气。而且王耀文还特别撑不起架子,他好赖也是个团政委,可不管见到谁都是他先打招呼,恨不得见了战士都是他先笑、先说话,谦恭得吓人。在一起搭班子,王耀文也总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事事把周东进放在主要位置。周东进没想到王耀文会有这么多的想法,没想到王耀文会在这件事上动这么深的心思,更没想到王耀文会有如此的激情。
周东进思忖着说:“耀文,难得你有这么多的想法,难得你对咱们二团的发展这么上心。但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政委,这件事本来就该由你来处理,何况你所想的做的都是为了团里的工作,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你,可你为什么要……”周东进摊开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担心什么?”
王耀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东进,我干了这么多年政工我知道,树一个典型需要上上下下做许多工作,这期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会出现一些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别说我们了,就是那些有定论的典型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连刘英俊拦惊马都有人说那是事故,不是事迹。我是担心你面对具体问题时会感情用事,会在冲动下忘记了我们的目标。”
“怎么会呢?”周东进说,“我这人有时上来那股劲是不计后果,但方向性还是有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东进,我就是怕你那股不计后果的劲头。我还不知道你,上来那股劲儿就是天王老子说话也不好使。什么二团的发展、个人的前途统统可以丢到一边。”
“哎,耀文,你怎么这么看我?谁说我可以不要二团的发展,可以不要个人的前途了?我连做梦都想把二团搞上去,做梦都想升官!”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周东进已经举起酒杯,却突然又放下了,想了想才说:“有件事我想给你打个预防针。”
“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和魏司令以前就认识。”
“噢?”王耀文眼睛一亮。
“我俩之间……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今后许多事情恐怕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
“你们之间的过节儿很深吗?”王耀文关切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沉默了半天。王耀文突然长叹了一声:“东进呀,你这人可是真能赶点儿呀,前三年后五年怎么躲都能让你给赶上,我算服了!”
周东进苦笑道:“没办法,本人就这个命。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尽管放开手脚干,我支持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干!”
“干!”
雪夜很亮。月光在雪地上轻轻浮动,寻找着一切可以浸润深入的缝隙。雪则不动声色地对着月色,沉静地把月光一一反射回去,四野于是便在这无声的对抗中发出荧荧的暗光。
独自站在雪地里,被清冽的空气一激,周东进突然大口呕吐起来。按周东进的酒量论,他今晚喝得并不多,但喝酒大多是喝个心情,以他现在的心情,即便喝得再少恐怕也会醉的。吐够了,抓几把雪擦擦脸,周东进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他不愿意回宿舍,他知道自己回去也睡不着觉,他不想独自躺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胡思乱想,便蹒跚着向远处走去。
卫兵向他敬了个礼,周东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区大门了。脚下是今天他与魏明坤见面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周东进做了自己曾经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做的事——与魏明坤握手。此刻,他仍旧还能感受到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伤口爆裂开的剧痛。
许多年过去了,周东进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冰封起来了,以为心底那处伤口早已在边防这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结成了厚冰。但魏明坤的出现却一锤就砸碎了貌似坚硬的冰层,他看到包裹着心底深处伤口的厚冰在重击下迅速剥落,露出依然新鲜的伤口,流淌出依然鲜红的血……
炮击停止了。刚才还是山摇地动、火光冲天的395高地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按前指部署,炮火准备于凌晨三时三十分开始。二十分钟后,进攻部队开始向敌人控制的395高地发起冲击。
周东进的五连担任主攻,他的部队早在火力准备前就已经进入冲击出发地域,潜伏在395高地的右翼。左翼是担任助攻的魏明坤的四连。前指要求魏明坤连在炮火准备完成后率先发起佯攻,造成从左翼攻击395高地的态势,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保证周东进连从右翼顺利攻上395高地,这是第一作战方案。第二方案是,如果周东进连的主攻企图暴露,攻击受挫,则立即改为助攻,由魏明坤连转为主攻。
395高地位于敌人控制的1422主峰的正面,是据守主峰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也是攻取主峰必先夺取的重要的前进阵地。395高地前临开阔地,后依主峰,易守难攻。更由于高地完全暴露在主峰之下,处于主峰敌人的火力控制范围之中,即便攻打下来也很难守住。因此,开战以来我军从未攻占过这个高地。现在,我们要拿下395高地了。也就是说,我们是要发起一次攻打敌人主峰、甚至更大的战斗了!一想到这,周东进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部队到南面边境轮战将近一年了,其间虽然也零零星星进行过一些战斗,但一直就没打过一场像模像样的仗。整天在猫耳洞里躲着,游击队似的与小股敌人交手,这种不伦不类的状况周东进早就受够了。周东进一直渴望能在轮战期间赶上一场有规模的战斗。
接受任务后,周东进仔细研究了395高地以及主峰附近的地形。他蓦然发现眼前这阵势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克仑战役——主峰如同当年意大利军队把守的克仑要塞,而395高地简直就是那个著名的金马伦岭。克仑战役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英军战胜了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意军,征服了那座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然堡垒克仑要塞,这场战役最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胜利之一。
这一发现使周东进激动不已,他只觉得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充盈着他的每一根血管,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自幼就熟悉的冲动使他周身燥热,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开战,打一场功垂史册的好仗。
战斗部署会议开过之后,抢到主攻连任务的周东进壮怀激烈地走出指挥所,突然回头用挑衅的口气向魏明坤问道:“魏连长,你知道二战时的克仑战役吗?”
见魏明坤没做声,周东进立刻按捺不住兴致勃勃地讲解道:“在克仑战役中,有一部分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由密集的炮火覆盖攻击目标,而后第四英印师首先在左翼发起进攻,随后第五英印师从右翼投入战斗,直扑主要目标洛戈罗多克山……”
说到这里,周东进突然停下来,看着魏明坤说:“你看多巧,他们是四师和五师,我们是四连和五连。”
“你想说什么?”魏明坤冷冷地问。对周东进这种张牙舞爪的骄狂做派,魏明坤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我想说,这回咱们两个连应该好好配合,干个漂亮的!”周东进信心十足地说,“魏连长,你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拿下那个金马伦岭!”
“金马伦岭?”
“对,395高地就相当于克仑战役中的金马伦岭!”
许久,周东进才听到魏明坤在黑暗中说:“周连长,别抢到主攻连就得意忘形了。战场上的事可是瞬息万变,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魏明坤的这句话周东进当时并没在意,他知道魏明坤没抢到主攻连的任务正气恼着呢,无非是见他周东进此番志得意满心里不舒服,说句狠话发泄而已。
周东进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如谶语般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确定魏明坤连在左翼与敌人交上火后,周东进立刻开始组织进攻。
周东进指挥部队沿着一条鱼背样的山脊向395高地迂回。这是一条通常认为无法进攻的路线,敌人在这一面的火力布控相对较弱,此刻又被左翼的魏明坤所吸引,因此一开始五连进展得很顺利。但很快,敌人就开始射击了,两个火力点的机枪交叉封锁住山脊,把他们逼在了山脊中段。按预定方案,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们应该停止前进,原地隐蔽,待搞清楚敌人是否真正发现他们是主攻方向之后再相机行事。如果主攻企图暴露,就要采用第二方案,由主攻转为助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魏明坤的四连攻占395高地。根据敌人的火力情况判断,周东进发现敌人其实很盲目,机枪打一阵停一阵的,好像并没有真正发现目标。他们就在机枪的间歇中,一点点地向前摸进。速度很慢,而且那山脊毕竟太窄,实在难以藏身,很快就有几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了。这时,右翼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魏明坤显然打得很痛快,匍匐在山脊上的周东进突然觉得有些憋气,他不能再这样耗着了,他必须寻找一条快速通道,迅速接近395,尽快拿下高地。否则,恐怕负责掩护他主攻的魏明坤都上去了,他还在这里一步一步地爬呢。周东进很快就注意到山脊下面的山谷,从那里走完全可以避开敌人的机枪。他立刻调整进攻路线,组织一部分部队由山谷突进。此时,周东进满脑袋想的都是怎样迅速抢占395高地,在贪功冒进的冲动中,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当第一颗地雷爆炸的时候,周东进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地雷就开始连锁反应般地炸开了。周东进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他的部队进入雷区了!
紧急撤离雷区后,他们的进攻意图彻底暴露,只能采取第二方案了。从右翼进攻原本就是为取个巧,因为敌人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地势不利的这个方向进攻。没有了这个巧,右翼进攻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敌人发现了我军其实是从右翼主攻的意图后,立刻调整部署,向右翼调集兵力和重武器,右翼的战斗瞬时变得极其严酷了。一批批的战士沿着毫无遮拦的山脊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在山脊上倒了下来,几乎每攻上前一步都会倒下一个战士……但五连没有一个人退缩,周东进杀红了眼,五连杀红了眼,他们在夜幕中把死伤过半的剩余兵力发挥到了极致,使敌人弄不清到底攻上来了多少部队。
此时,魏明坤也注意到敌人的火力开始向右翼调整,左翼火力明显减弱。魏明坤立刻断定敌人发现了周东进连的主攻意图。根据战场情况变化,魏明坤果断调整部署,改用第二方案,由助攻变为主攻,全力攻打395高地。由于周东进在右翼牢牢牵制住了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左翼的压力,魏明坤率四连经过一场激战,终于攻克了395高地。
当周东进登上395高地的时候,魏明坤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
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同时想起了魏明坤在战前说的那句话——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周东进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
周东进不想认输,虽然他的连队已经伤亡了近三分之一,虽然这个数字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他在等待后续增援部队上来,等待攻打主峰的命令。他想,只要攻打主峰的战斗一打响,他就可以带领五连冲上去打一场翻身仗了。周东进把全部的悔恨和希望都寄托在即将来临的那场更大的战斗上了。他急切地想要把刚刚输掉的赢回来。
但周东进没有机会了,他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离395高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完全失控了。他对着魏明坤大喊大叫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说如果不攻打主峰我们为什么要拿下395高地?他说既然我们花这么大代价拿下395高地为什么又要马上放弃?他说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
魏明坤冷冷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执行命令。
最令周东进沮丧的是,395高地这一仗竟是最后的一场战斗。从395高地撤下来后,他所在的部队很快就撤离前线,结束此次轮战了。周东进彻底失望了。在整个后撤过程中,周东进的情绪一直十分低沉,他深深地陷入了严厉的自省自责之中。
其实,对夺取395高地这场战斗,前指是十分满意的。尽管五连没能按预定方案实施主攻,没能抢先攻占395高地,但他们毕竟牢牢地牵制住了绝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四连进攻的压力,很好地配合四连完成了任务。虽然战斗被迫采用了第二方案,但最终还是按预定方案圆满完成了作战计划。没有任何人追究五连为什么过早地暴露了自己,造成伤亡近半的沉重损失。不仅如此,前指还在为四连请功的同时,提出给五连嘉奖,以表彰五连在这次战斗中英勇顽强牵制敌人的突出表现。并准备给魏明坤和周东进个人记功。
只有周东进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指挥失误,这场仗完全可以打得更加漂亮。在周东进看来,五连实际上等于是打了一场败仗: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主攻意图,造成部队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不仅失去了主攻连的地位,失去了全连立战功的机会,还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而这一切,都是他周东进一手造成的。是他的自以为是导致了指挥失误,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不必要的牺牲,周东进无法原谅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周东进感到十分痛苦。许多年来,他一直盼望打仗,盼望能有一个在实战中施展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盼望能得到一个上战场立战功的机会。他自认军事上那套东西自己已经摆弄得烂熟了,自认自己天生就是个优秀的军事指挥人才,自认自己只是缺少一个在实战中证实自己的机会。所以,接到参加轮战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简直是欣喜若狂了。他在全连战前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当兵是个遗憾,一个军人一辈子不打仗更是个遗憾!你们是幸运的,你们有幸既当上了兵又赶上了打仗,这是你们做军人的幸运,是你们做男人的幸运!命运没给你们留下任何遗憾,下面就看你们自己了,看你们能不能到战场上去证实自己,看你们能不能为祖国立下战功!我希望你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不给自己的军旅生涯留下遗憾,不给自己今生做男人留下遗憾!”没想到,真正留下遗憾的却是他自己。
得知前指对395高地这场战斗很满意,对五连的顽强战斗作风十分赞许,周东进的心里丝毫没感到轻松。特别是当听说前指提出要给他个人立功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越发沉重起来。周东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平心而论,周东进很想得到这枚军功章。周东进清楚地知道,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五连来说这枚军功章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荣誉呀,是每个军人都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换取的荣誉。军队历来是这个世上最重视荣誉的团体,军人历来都把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荣誉是军人的追求,是军人的生命,是对军人价值的肯定。虽然周东进平时也立过功,但这是战功,在周东进的眼里,平时和战时立功的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始终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军功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军功章。许多年来,周东进一直盼望自己能得到这样一枚军功章。但现在,当他真的即将得到这枚军功章时,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应有的自豪和兴奋。面对军功章,周东进感觉到的只有愧疚,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愧疚。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周东进决定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他找了营党委又找团党委,说我知道立功的比例有限,还是把这个名额分给那些表现更突出的同志吧。人家说,周连长,正是因为你表现得更突出,所以才决定给你记功的嘛。周东进说连里很多同志都因为名额有限立不上功,我是连长自己立功不好做下面的工作。人家说正因为你是连长你才应该立头一功。有什么不好做工作的,没有你这个连长的指挥连队能打得那么英勇顽强吗?周东进说反正我不能要这个功!人家就说周连长你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学习但功还是该给谁立就得给谁立。周东进说我不是谦虚,我是不配立功!人家说配不配不是你个人说了算的,我们领导认为你配,下面群众认为你配,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周东进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找了一大圈周东进才发现,立功不容易,推功更难。几乎所有人都把周东进的做法当成了一种姿态,没人认真对待。周东进心里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说服大家了,这就是把真实情况讲出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周东进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拼命地想把这个愚蠢的念头从头脑中排除出去,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却越来越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思维。
魏明坤一直在冷眼旁观。魏明坤的心里很清楚,对攻打395高地时发生的情况,除了周东进和他魏明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了。只要他不说出去,周东进的功就板上钉钉立成了。魏明坤绝不想说出这件事,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周东进,而是为他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魏明坤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眼神阴暗的小战士了,他在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完善着自我的人格。如今的魏明坤已经不会再用从前的那种方法与自己的对手竞争了,他更注重的是另一个层次的竞争——人格的较量。开始,他以为好大喜功的周东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捧回这个功的。如果真是这样,周东进就等于在战场上输给他之后又在人格上继续输给他,他就有足够的资格俯视周东进了。后来,见到周东进执意往外推功,他反倒有些担心了。心想,周东进这家伙一旦上来那股子劲儿历来不计后果,他要是一时冲动真把实情说出来可就有点犯不上了。后来见周东进只是推功,并没说出事实真相,似乎是在做出一种姿态,魏明坤这才放下心来。但渐渐地,魏明坤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头了,周东进竟一根筋似的一直找到了前指,摆出一副不把功闹黄誓不罢休的劲头。魏明坤这才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直没向周东进表示不会说出这件事,而周东进又担心他说出实情才这样做的呢?周东进的潜台词大概是,你看,我不要这个功,你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吧?这样一想,魏明坤还真有点坐不住了。说心里话,魏明坤一直赞成给周东进立功。不说别的,就冲他拼死咬住敌人的那股狠劲,冲他不顾一切吸引敌人火力,舍己保魏明坤连主攻的全局意识就该给周东进立功。魏明坤想,如果周东进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放弃立功的话,自己以后会感到良心不安的。看来,确实有必要找周东进谈一谈,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那晚的月亮不扁不圆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形状,给人一种很不情愿出面的感觉,仿佛一直在那半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魏明坤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周东进却一句话也没有。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突然问:“魏连长,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魏明坤说:“你没有必要推掉这个功。”
周东进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很瞧不起我?”
……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庇护?”
……
“你这样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
……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有了居高临下拯救我的权力了?”
“周连长,请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周东进喊道:“魏明坤,我瞧不起你!”
周东进说:“如果你今天是来劝我说出实情的,我还会对你心存一份敬意,还会把你当条汉子看。不错,我周东进不是条汉子。我一直没勇气说出真话,一直在犹豫。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真怕以后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妈的周东进也就是个赵括吧,别看平时挺牛逼,一上战场就拉稀……”
魏明坤刚想张嘴,周东进拦住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刚才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说你想想,如果你把真实情况讲出来,影响的不仅只是你周东进和五连的荣誉,还会影响到整个营、整个团的荣誉,甚至会影响到整批轮战部队的荣誉。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至今没人追究我们连提前暴露的问题,为什么连最较真儿的侦察连长见了我也绝口不提地雷这个茬儿。我早怎么就没想到,都他妈的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难道别人就分不出地雷和枪炮的声音?!一想到这,我就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回避事实真相,为了能得到这份荣誉!”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我们太看重荣誉,太把荣誉当回事了。没错,军队是需要荣誉的支撑,军人的生命是需要荣誉的养护。可是,靠回避事实、隐瞒真相得到的荣誉,能支撑得起我们这支军队吗?能养护得了军人的生命吗?其实谁都知道,军队应该是最讲真实的,在战场上,那怕一丁点的不真实都可能葬送无数生命。从这个道理上讲,如果军人不能面对真实,如果军队能够容忍不真实存在,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成问题了,就十分危险了。”
“回头再看我这几天的行为,我真为自己感到羞耻。”周东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都不敢想,如果我继续把自己的错误隐瞒下去,如果我为此获得了荣誉,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战友?有什么脸面面对自己的良心?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一个军人?我承认我这个人很虚荣,特别怕被别人瞧不起,但我更怕有一天会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周东进猛然抬起头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因为我的错误已经付出了很多的生命,我不能一错再错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明坤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黑夜中独自站了很久很久。
说实话,周东进至今还留恋着野战军。毕竟,野战军是正规军,边防部队是地方军。在周东进看来,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打硬仗还是要靠野战军的。
离开野战军调到边防部队,对周东进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奈。当时周东进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离开野战军,但是,自从他把真相说出后,他与各方面的关系就仿佛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阴影中了。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周东进能感觉到上面对他的不满。领导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甚至还表扬他能够实事求是,能够推功揽过,能够正确对待荣誉……但那眼神儿中的冷漠、烦躁和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周东进也能感觉到下面对他的不满。他能理解下面的情绪,因为他的坦白不仅使他自己蒙羞,也使他的连队、他的战士们跟着蒙羞。过去始终与四连并肩而立,甚至常常高出四连一头的五连,突然间就矮了一截。而五连可是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啊!事实上,谁也不肯原谅周东进,既不肯原谅他指挥上的失误,更不肯原谅他事后的坦白。轮战回来后,魏明坤立刻被提升为副营长,而原来的第一人选周东进则被晾在一边了。
周东进发现自己就像一条任性的鱼,不顾一切地跳离水面,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独自在岸上翻腾、喘息、挣扎,最后像条臭鱼干一样被晾在那里无人过问了。
周东进虽然内心很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很低沉,但他对自己的做法却从没后悔过。他心甘情愿接受对自己的一切惩罚,心甘情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就在这时,得知野战军要抽调一批干部充实边防部队,周东进立刻提出了申请。其实,周东进并不是成心想走,他是因为受到长时间的冷落想乘机试探一下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他暗暗希望领导上能挽留自己,毕竟自己曾经是现在也应该是全团最好的连长,是有名的军事训练骨干。但他的申请一递上去,几乎立刻就被批准了。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周东进怔怔地半天没说出话。晚上,周东进躲过了欢送的晚宴,独自来到训练场。这里的许多设施都是周东进领着战士们一起干的,他一遍一遍地从它们身边走过,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们。他为自己喊着口令,做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目,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前,周东进拿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营房。他不想同他的战士告别,他没有勇气告别。作为连长,他不去带领他们争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反倒扔下他们自己先走了,周东进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兵,对不起他的五连。
周东进独自在冷冷清清的车站上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头班车。车开动的那一刻,周东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呼喊声。从车窗望出去,周东进看到远远地追上来一队军人,是他的战士。战士们边跑边不停地呼喊着:“连长——!”
“连长——!”
“连长——!”
司机问道:“需要停车吗?”
“不!”周东进很干脆地回答。
车呼的一声开走了。
后面的呼喊声远了。
随着渐渐远去的呼喊声,周东进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缓缓地淌下两行清泪。
周东进抹了一把脸,突然离开营区门前的路,朝着一尺多深的雪向山里走去。
那个在营区门口站岗的卫兵第二天悄悄对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团长半夜还到山里去练嗓子。
他说,他亲眼看见团长一个人走进山里,后来就听见了一段高亢的长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
卫兵说,怪不得团长喊起口令嗓音那么洪亮,底气那么足。
三毛子把这番话学给王耀文听时,王耀文半天没吭气。
三毛子忽闪着松果眼嘿嘿笑着说,周团长肯定是那晚在咱家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大半夜的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撒野去了!
王耀文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扯淡。你怎么知道那是高兴的?你听说过哪个男人高兴的时候唱歌来着?
不是高兴是什么?三毛子莫名其妙地问。
王耀文心事重重地看着对面的南山说:没听过那句老话吗,男愁唱,女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