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 序曲
1
那年黄得云十三岁,穿着洗白了的碎花短上褂,两只袖子柔软地垂了下来,松松挽了个竹篮,从西头角周郎中抓了药出来。昨晚不足月出世的弟弟闹了一宵,娘说他受了惊吓,嘱咐得云回转时弯到天后庙求张灵符安镇门宅。
黄得云绕过溪边一排香木树朝庙场走来,脚下半旧的绊扣布鞋,鞋尖踢着黄土,溅起一星点尘土,在九月清晨的阳光里若有似无的飞舞。黄得云村子里的人世代就靠脚下这坚实的黄土地来养活。原产于中南半岛安南北部的香木树,唐朝人爱它香味四溢,当做奇珍异木移植中原,却因土质不服,每种必叶黄枯萎。寻遍天下繁衍之地,最后找到广东东莞硗硬的土质适合香木树的生长。原本捕鱼为业的东莞人,明、清以来抛下手中鱼网上岸,圈地种香木树,生产莞香。
广东史志记载:“莞人多以香起家”,“当莞香盛时,岁售逾数万金。”外销的莞香,先用艇仔载至南海一小岛的石排湾集中,再装入大货船转运广州、江浙大商埠。据历史学家考证,小岛上的石排湾因运输香木被称为香港,以后延伸为整个岛屿的总称。
黄得云挽着竹篮,挂记弟弟眉心一抹青紫,想着十三岁少女的心事,全然没预感到当她踩上庙场青石台阶最后一阶的瞬间,将改写她的一生。黄得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将和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香木,沿着同一条航线,乘风破浪向南驶去,被载到因出口莞香而得名的香港。她丝毫感应不到两地之间微妙的关系。
跨过高高的门槛,天后娘娘寿诞才过,庙场一片清寂。她单脚跳过一条条青石板,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跃上石阶,赤铜耳环荡了荡。南边庙廊龙柱后闪了一个人影,阶下桂花丛也窸窣响动,扬起新开桂子的清香。黄得云以为又是邻村的无赖潜入庙里,守候墙根撒尿的野狗,伺机下手,每逢秋季进补时节,村子内外的狗,不论肥瘦,无一幸免。
没来得及抬头,黄得云眼前一黑,一只大口袋像一口井,当头罩下,没来得及喊出声,嘴的部位被一只大手掌隔着麻袋粗暴的捂住,脖颈奋力一拧,朝那只看不见的手咬过去,咬下一嘴的粗麻,又腥又咸,海水浸泡过的。
拦腰被抱起,黄得云整个人离地腾空,有东西掉下来,滚了过去,一只赤铜的耳环圈——她此生唯一留在东莞故乡的遗物。
黄得云戴着另一只赤铜耳环,被关在船舱黑暗的底层,潮涨船颠,她与晕船吐出的秽物为伍,翻过来滚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当黄得云重又见天日,睁着小兽一样的眼睛在甲板上东张西望,她还不知道自己到达了香港——维多利亚的女王城。
一八三九年,黄得云抵达毕打码头的半个世纪之前,道光皇帝派遣钦差大臣南下禁烟。当时全中国吸食鸦片的人口已达二百万,林则徐奉旨到广州,雷厉风行,强迫外国鸦片贩子交出二万多箱鸦片,集中到虎门海滩,引入海水浸泡,又放入石灰,顿时海中沸腾翻滚,鸦片悉数溶毁,销烟的清兵观之,颤栗不已。
林则徐此举,决定了香港的命运,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道光皇帝签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让英国鸦片贩子觊觎已久的海上落脚点——香港,他们判断:“水陆环绕的地形,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良港。”野心勃勃的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英国吃了大亏,《南京条约》赔款,除五口通商口岸之外,只捞到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小岛。林则徐的对手查尔斯·义律上尉继清廷惩办林则徐发配边疆,也被英女王放逐德州,作为英方交涉赔偿、办事不力的惩罚。
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旧事。公元一八九二年九月廿五日,广州府东莞县的黄得云,双手被反绑运抵香港时,那面为保护以渣甸为首的英商鸦片走私而飘扬海面的米字旗国旗,悠然迎风招摇,没有人会去记得鸦片战争爆发时,英国保守党的议员詹姆士·古拉哈姆爵士,在议会上慷慨陈词,指斥鸦片战争为“不义之战”。
正是在这面使古拉哈姆引以为耻的米字旗下,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装卸东印度公司货物的货船、豪华游艇、渡轮云集、汽艇响着号角,在悬挂风帆的舢板之间穿梭急驶。
毕打码头人头攒动,拉人力车的苦力、小贩吆喝连连,维多利亚女王口中的荒凉小渔村,早已变成“英国皇冠上的明珠”,海阔水深繁忙的维多利亚港,延续着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美梦,鸦片商以香港为转口港,在此永久设站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昔日草寮竹篷的岸边,被怡和、太古各大洋行囤积鸦片的仓库、栈房所取代,太平山下的这个海港城市奇迹似的由水中冒起,皇后大道中的银行、会所、教堂、店铺、洋行大厦,清一色维多利亚时期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气。也不知英国殖民者为了炫耀日不落帝国海上霸权的延伸,抑或是保守、适应力极差的英国人无论到哪里也改变不了家乡的生活方式,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变成与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风情类似的海港城市,尽管一砖一瓦、花岗岩、大理石等建材无不来自中国内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来的移民。
黄得云立在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岸上苦力的短衣布鞋,盘在头上的辫子是她相识的,毕打街殖民象征的红砖钟楼使她感到异乡。
码头起了一阵骚动,钟楼下聚集了一列衣冠鲜艳的队伍,他们黑绸葛缎的长袍马褂与欧洲式的钟楼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和码头周遭中、西混杂的景象一样,看久了,眼睛逐渐适应起来,产生一种奇异的谐调。
这个由殖民地的华人绅士名流所组成的队伍,正聚集向太平剧院出发,召开全民大会,取缔华人家庭蓄养、虐待婢女的恶习。
早在一八八○年,港督轩尼斯便向殖民地大臣提出蓄婢问题。十二年之后,这些受西方教育的华人权贵,基于西方式的人道立场,展开破天荒的壮举。高举“反对蓄婢会”的旗帜,散发传单,为一纸卖身契,牲畜一样被对待的女性讨取公道。传单印了一个受尽凌辱的小童婢邱阿梅,两条手臂伤痕斑斑,蓬面赤足,翻起死鱼一般木然的白眼珠。
要是艇仔一靠岸,没碰见这种声势的游行,绑架黄得云的人口贩子,也不致为绅士反对蓄婢的示威所吓阻,得云的下场一定和传单那个未成年的邱阿梅一样,当牲口卖到黄泥涌一带富裕的人家,一纸卖身契,劳碌至死。她将遭遇到麦梅生编撰的《香港旧婢问题》一书所说的“主人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以烂布塞口,钳炽以烙身、沸水”的惩罚。如果黄得云给卖去当婢女,几十年后,社会学家将从保良局所藏的丰富文献,抽出得云为婢受虐待的纪录当做研究香港社会史上的资料之一。
日后,黄得云和保良局的确关系至深,但绝不是她以这慈善机构当庇护所,而是以她的名义乐捐巨款。至今东翼孤儿住的宿舍楼梯口,还悬挂她晚年的巨幅彩色照片,古装扮相,胸前一长串翡翠项链,颜色褪了,照片中人美得阴惨,雨天黄昏,被收容的小孤儿常被吓得捂住嘴又不敢哭出声。这是日后黄得云母以子贵,封为黄太夫人。
这是后话。
2
艇仔甲板上,人口贩子一把扯过黄得云的头发,第一次打量她——疏疏落落的眉毛下,眸子近乎淡褐色,映着下午的海水,颜色异乎常人的浅,单眼皮拖得长长的,微微往上翘。这双浅褐色的眸子,使他想起摆花街倚门卖笑的妓女,澳门过来讨生活的,多半是杂种。
黄得云的童婢没当成,她走的是当时从内地被拐卖来的女孩的另一条路,只是更为悲惨——她被卖到水坑口大寨当妓女。
黄得云和一箱箱货物一起卸上岸来,中环石板街的石阶,一条条往上铺展,她迈着踩过水车灌田,结实而正在抽长的小腿,一步步往上爬。才几天以前,她脚下也是青石板,她童心未泯一路跳过去,给受惊吓的弟弟求灵符,踩上天后庙石阶的最后一级,黄得云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她面对一张大得像房子的黑漆大床,空气浮散灰尘一样的浓烟,那股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斜挂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朝里躺了个人,正在吞云吐雾。香港就是断送在这股白烟焦香里,床上这个人,和几百万中国人,以同样的姿态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死了一样,如若再有洋人的枪炮打到门下,也得先过足了瘾才起身。
伸出床沿搁在酸枝大方凳的那双脚,看出是个女人,一双黑缎绣鞋,鞋底崭新,躺着的人似乎从没下来走过路。鞋面绣的一对紫凤凰,黄得云觉得眼熟,三舅妈生孩子死去,入棺时脚上穿的寿鞋……
床里有了动静。倚红恹恹坐起,蓬着头,滚绿边大襟短袄的领口敞开,露出一截桃红亵衣,浮肿的眼皮抬也没抬,听见响动进来侍候的仆妇把得云拉到床前,袖子掳上去。
“皮色倒还算白,”买牲口的口气,“看看牙齿!”
仆妇一双男人的大手,一上一下掰开黄得云的嘴,一口白白的碎米牙,烟床上的女人哼了哼。
仆妇出去打发人口贩子。
倚红原是跑马地茶商的媵妾,被引诱到“半掩门”接客,满足情欲,年纪大了,才在荷里活道觅屋自立门户。“倚红阁”外表看来,似是住家的私娼,她收买贫苦人家的女儿、内地拐卖来的女童,认做契女,又派遣龟爪到港九各婴堂认领遭遗弃的女婴,到尼姑庵收购不守清规的尼姑偷生的私生女抚养长大,倚红言传身教,授以弹唱才艺、床上媚术,再待价而沽。世俗对龟鸨这种勾当称之为“槽猪花”,髫龄女孩为“琵琶仔”。
黄得云令东莞天后庙前摆摊的刘半仙摇头的腮边那颗胭脂痣,看在倚红有经验的眼睛,是一项天赋本钱。她披衣下烟床,亲手调理,连洗脸拧手巾都有仆妇代劳,怕得云粗了手。她恩威并施,从女孩爱美天性入手,教她细匀铅黄,对镜梳妆,学习配色穿戴,仪态举止,又延有才艺的寮口嫂教习弹唱,甚至英语会话,无一漏过。
两年工夫不到,得云猜拳饮酒、唱曲弹琴一一学会,只是,倚红一走开,她坐在窗前,蹙眉想心事。
那天,久未上门的肥佬吴福,捎来云南烟膏孝敬倚红,此人为怡和王买办的心腹,刚从内地几省收鸦片烟帐回来,倚红把他让到接待贵客的偏厅酸枝大烟榻,传烟技精灵的容嫂进来主持烟政,制作烟荷侍候。倚红枕着高高瓷枕,对住崖州竹管烟枪一气吸尽,接过容嫂一杯热茶,瘾足神怡,大为畅快。
“咳,以后想抽口好烟,只有指望你肥佬啰!别的倒还罢了,你们洋行的烟膏不渗假,一等一货色,没话说!”
肥佬吴福躺在烟榻上,像一座肉山。
“生意差多了,现在可比不得早几年了,同行多,竞争大,价钱愈压愈低,没两个铜板的小洋行不怕死,眼红怡和一本万利,出门几个月,毕打街又开了好几家……”
“怡和卖老字号,怕什么?从前老头子还在,就抽你们商标!”
“渣甸先生也捞够了,大班山腰的家,地上铺金砖,王买办亲眼看到的……”
侍候得云的仆妇进来回话,教英语的杨姑娘人没到,误了课,倚红有心巴结吴福。
“唤得云进来,现成放着老师。”又嘱咐,“记住扣杨姑娘钟点!”
仆妇瞪大眼睛,对烟榻上这座肉山不免另眼相待。半掩门规矩,琵琶仔开苞以前,连被看一眼都怕会掉身价似的。
拂过一阵细风,烟榻前俏立了一个人影,家常打扮,头发蓄长了,挽成个髻,刘海下的一张脸,在烟灯闪烁中,美得不近情理。肥佬吴福赶忙坐起身来。
“倚红阁的门槛,快给我踩平了,放这么个人才,亏你藏得密不透风!”
“肥佬,这里的规矩你少装糊涂,今天破了例,贪的是你咕嗜那几句夷语,帮我对对,给杨姑娘的银子怕是白花了!”
吴福拍拍胸口:
“今后这儿的烟土,我全包了!”
倚红听出弦外之音:“放心好了,你来我倚红阁,哪回亏待过你?等下找个乖女好好侍候你。”
黄得云垂目端坐,一派矜持。吴福自知高攀不上,也就不与娼鸨讨价还价,当真考起得云的英语,一问一答,无非是简易的家常会话。一听说他老家也是东莞,得云颤动了一下,烟灯闪了闪,沉吟半晌,忍不住还是壮起胆子问起故乡近事,吴福从大班司机学来的几句洋径滨英语渐渐不够用了,他搔头拼凑几句,突然心有所悟,啊了一声。得云身子前倾,十指抓住膝上罗裙,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多说些家乡事,肥佬吴福偏过头去,挖空肚肠把上个月东莞收鸦片烟帐,路上见闻支离破碎地扯了一些,得云抚平揉皱了的罗裙,脸色开朗起来。倚红一旁暗喜,学费毕竟没有白交,契女夷语珍珠落玉盘似的,身价又抬高一截。
娼鸨何等人物,恐怕两人深谈下去会出枝节,挥手打发得云离去。得云款步提衣上楼,坐在栅栏圈围的窗前想心事,两眼发光。
倚红对她另有打算,倚红阁再是嫖客盈门,身份高过吴福的也还屈指可数,水坑口的大寨娼妓领有执照公开营业,才是官僚巨贾的销金窟。
她向“天香楼”的老鸨推销:
“契女姿态才貌千中挑一,开口能唱坐下会弹,一口夷语叽哩咕噜,洋行买办亲自教的!”
给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天香楼老鸨却作状起身就要送客:
“王买办都上了你的烟榻,找我多余!”
这才纠正,是王买办的心腹肥佬吴福。
“谁教的还不一个样,叽哩咕噜嘛!”
谈了条件,议定摆房开苞各分一半,转让金则看了得云姿色决定。倚红辞出,天香楼老鸨多了一条心思。去年除夕夜,摆花街来了群洋婆子,说是澳洲一个剧团来香港演戏,戏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没走,在天香楼隔邻街角一栋洋楼大张艳帜,对住威灵顿街的罗马天主教堂的塔楼,干起送往迎来的营生。听专程去尝荤的嫖客回来形容,艳窟布置得像皇宫,奢侈豪华到了极点,洋妓肌肤个个赛雪,轻轻一碰,就会溶化了似的,两粒羊脂球似的奶子,露出大半个任人白看,床上的垫子厚厚的,一睡下去,整个人往下陷,哪还想得到起身。
自从洋娼鸨兰豆夫人在英文早报登了一则俏皮的甜心广告之后,生意简直忙不过来,离乡背井到香港来的英国士兵,读到“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躺在花床上等着男子攀摘”,便再也坐不住了。
倚红的契女一口夷语叽哩咕噜,天香楼的娼鸨摸着下巴打主意。
按照华人的审美标准,得云也被打扮得像一朵花,穿上红云缎襟衫,腰系翡翠洒花洋绉裙,满头珠翠,步出两年来一步没离开过的“家”,依依拉住侍候她的仆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上轿。垂下帘子,过了这一带住宅式的半掩门娼馆,轿子转入威灵顿街,一把撕得极碎极碎的纸片从轿内洒了出来,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转,雪花似的一路飘过去,渐渐混入路旁烧纸衣的火盆里。这天是盂兰节,花街一带妓女一年中的大节日,诚心无比的祭饿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满,转世不致重复这份营生。沿路冥纸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窜飞,照亮了老妓们风尘的脸,旁立刚解人事的契女,听老妓口中念念有词,一扎扎冥纸恨恨往火盆中投,讨好鬼神之余,心中忿然。几条花街、妓寨火光烟灰熊熊,仍在承受炼狱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
天香楼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楼房轩敞分上下四层,赌局吆喝声四起,麻雀赌得正酣,饮厅花笺传唤,卖唱的歌妓手抱琵琶,婉转低唱,一曲曲浓词艳句,诉不尽风流债,撩拨饮客情怀。
黄得云下轿时,天香楼的东厢豪客晚上的饮宴正待开筵,飞笺所召的妓女,连翩而来,巧坐嫖客背后之椅,今晚主人所召诸妓,自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觞,上鱼翅时,亲自动筷子挟翅劝客。一时之间,红袖浅斟,饮客衔杯。
漂染大王在西厢宴会厅大摆筵席打通厅,今晚是他和琵琶仔琼花“定情”之夜,厅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各色鲜花缀成上、下对联: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鼓乐迎客,寨中妓女争妍斗艳,倾巢而出。琼花照规矩“出毛巾”,分赠到贺宾客,漂染大王接过金丝银缕的华美毛巾,怎么也没想到有今天。香港开埠,他带了一家老小从上海来这冒险家的乐园,初用家中的澡缸帮人漂染,以廿元港市起家,老妻浸泡染料日久,至今颜色未褪、裂纹斑驳的那双手,为他换得眼前这粉色脂艳、花朵一样的处女。漂染大王抚着将白胡须,呵呵直笑,也不经人劝,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起身仰头而尽,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湿了簇新长袍,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类似的故事,墙犄角下,盲公手中的弦子,咿咿哑哑,拉也拉不尽。
得云开苞的嫖客,更是视银钱如粪土。此人承办各项捐税,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商,一对吃人的斜眼,收入财源来自海面,派出爪牙出没港湾,恩威并施,分赃海盗劫持之财物。他为得云“摆房”,天香楼从上到下,算是开了眼界,说不出名式的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堆满新房,擦手的毛巾每一条穗子挂了一枚外国金币,老鸨咬了一咬,金子成色十足。
奢靡到了这等田地,墙犄角盲公的弦子也噤声了,他垂头蜷缩,像一堆破烂,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了两天。
殖民政府开埠以来的娼妓制度,颇值得玩味;先是驱逐出境,到了戴维斯总督,认为妓女把性病传染给寂寞的海员、英军,下令每月抽取“妓捐”惩罚罪魁,更由妓女合资开设性病医院,治疗得病的嫖客。以后公布施行《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娼妓申请牌照,合法营业纳捐,被视为殖民政府正常收入。
一九○三年,移山填海的工程完工,石塘咀仍是荒凉一片,繁荣这片新填地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借重方兴未艾的娼妓业,于是政府以水坑口浅窄拥挤容纳不下更多娼妓为理由,下令搬迁石塘咀,发出更多妓院牌照。
这也是后话。
天香楼的老鸨没放弃靠得云发洋财的初衷,她估计兰豆夫人看不准华人的年纪,凭得云腮边那颗胭脂痣,必以为刚涉入风尘,老鸨转手又可捞上一笔,可惜兰豆夫人艳窖门深似海,拉不上线,只好退而求其次,“挑灯”给隔壁接待洋人的“南唐馆”。
得云箱笼搬过去那天,是七夕的黄昏,牛郎织女离别在即,洒下依依不舍之泪。
“看,七娘娘在哭了,又要等上一年才见得到牛郎!”
姑姑说完,眼圈有点红。从前在东莞乡下,七夕是女孩的节目,姊妹们采鲜花供七娘娘,有一种紫红色球状的小花,每到这一天,开遍屋后池塘岸边,得云摘来一束,学着姑姑拜七娘,还供上一面镜子、一块水粉、胭脂。
“七娘娘见情郎,打扮打扮,好看些!”
人间的姊妹也爱美,聚集在一起,用凤仙花来染指甲,把采下的花放入小钵里捣碎,加入一点明矾,照指甲形状剪好的布块,浸透了花汁,捞上来覆在指甲上,拿布条缠好了过夜,第二天拆开一看,十个指甲红艳艳的,几个月不褪。
妓女们也很看中这节日,虽是送往迎来,个个心中以未嫁女儿自居,即使从良出籍,第一年七夕在自己家中仍拜七娘娘,这是规矩,第二年才正式成为人妻,可免了这仪式。
得云七夕斋戒一天,只进鲜果,她坐在窗前,十指艳红交叉叠放膝头,涂的是舶来的寇丹,恩客孝敬的,色泽光鲜,少去凤仙花的香味。雨丝犹自缠绵,七仙女的离情更甚于往年,得云幽幽叹了口气。这是她来香港的第三个住处,较之前两个更令她感到异乡。南唐馆沿山坡依山而建,洋楼腾空有若倒悬半空,轿夫吃力爬坡,轿子几乎打直了上来,里头的得云四脚朝天,害怕极了。她第一次坐山顶缆车上山顶找亚当·史密斯也有同样的危险感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
她被安插到尖顶的阁楼,像个幽禁孤岛的女囚,四面被蓝得妖气的海水包围,她无路可逃,就是逃出去了,也无处投奔。得云死了这辈子还能重见爹娘回东莞的心,原先她还盼望老天偏怜,让她遇上个钟情于她的恩人,为她赎身,出去做奴为婢也还甘心,被“搭灯”转到南唐馆来,她只能断了此念,怎能把自己下半生寄托于赤眉红发的番鬼佬为她作打算?
几个不死心的勾栏姊妹焚香拜了七娘娘,心中祷告明年此时无需倚门而立。
南唐馆接待的对象以西人为主,总得拿点中国的东西给人看看。这里妓女清一色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脚下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俨然满清公主现身。纤手微微朝上一扬,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藏了个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屋角立着景德镇的粉彩花瓶,沙发丝绒躺椅之间,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错,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少不了鸦片烟榻。
这个捏造出来的中国和得云毫不相干,如果她立起身来,踩着脚不着地的旗鞋,从窗外罗马教堂尖顶极目向北望去,越过帆樯密集的维多利亚港湾,九龙半岛西角一道蜿蜒的红砖城墙,形状与长城一样,也是筑墙把自己紧紧包围起来,在这六英亩的土地圈围起来的九龙城砦,里头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城砦内,有着得云熟悉的祠堂、土地庙、住瓦屋的农民按四时节气播种农耕,城中龙津义学一副贡院气派,照壁的“海滨邹音”四个大字,墨气淋漓。
何以在海上门户大开的角落,会躲藏这么个古老中国的缩影?甲午战争后,英殖民者得寸进尺,强行租新界,满清王朝为了最后一点颜面,保留了九龙城砦的管辖治权,于是,城门两旁,黄龙大旗招摇,学堂传出朗朗书声,背诵四书五经,朝廷命官在筑墙自限的城中,翘起二郎腿,大做“外夷亦得欢感于弦诵声明,以柔其犷悍之气”的春秋大梦,无视于外夷船坚炮利,群集伺机寻隙,准备又一次侵略掠夺。
清朝廷命官也有他得意的理由,清晨城外码头一群五花大绑的海盗,砍头示众就是他下的谕令,两年前给得云开苞的捐商也牵连在内,身首异处。七娘娘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石板的血迹,拓散开来,流入海里……
3
得云眼中的异乡,在初期英国殖民者心目中,也是穷山恶水、一无是处的蛮荒孤岛,人人视之为畏途,当时英国人流行一首《香港,你去没我份》的歌曲,被派调到在当年太平洋区最落后的女王城,等于变相的放逐,即使野心勃勃的年轻行政官员,也无法欣然就任,将之视为以后升迁的资本。守卫的海军英兵,本来打着吃军粮终老的主意,住进西营盘军营,立即改变初衷,井水使英国人水土不服,纷纷病倒,甚至连走私贸易的大班,也难以忍受岸上恶劣的天气。冬天,海拔才一千多呎的太平山,有些年飘雪,一入五月,还来不及脱下毛质内衣裤,潮湿闷热的夏天立即肆虐,英国人一吃苍蝇停留过的肉类,整个夏天捂着肚子找医生。
先是不知哪来的热病,西营盘的驻防兵军像苍蝇一样死去,接下来,疟疾从东区的沼泽地蔓延开来,炮队四分之一的士兵,躺在床板上发寒发热,树叶般的颤动,异乡做鬼的士兵,埋葬的坟场称快活谷,就是中文的跑马地。
一八九四年端午时节,大批老鼠在华人寓居之区出动,噬咬粽叶残留的米粒,细细不停的咬声,耳朵灵的人听了,心里不知怎的一阵发毛,夜里出门,感觉脚畔软软的东西在蠕动,有如涉水而过,手上的灯笼往下一照,吓得手一松,没命的跑,灯笼坠地,吱吱一阵惨叫,令人毛骨悚然。老鼠从沟渠、洞里、囤积粮油的地窖仓库成群结队冒了出来,走廊上、楼梯口、厨房、墙角、屋梁、阁楼的老鼠,好像在跳一种脚尖舞,剧烈的扭转几下,翻身死了,尖嘴喷出一撮血,像一朵朵红花。
每天清晨,洁净局的垃圾车,木轮子在石板上一路滚辗过去,刷刷的声音,直到街尾才消失了。穿制服的工人,前后推挽,迈着葬礼一样的步伐,沿山坡陡势,把载满鼠尸的垃圾车运去焚烧。老鼠死得太多,太快,来不及清理,一到下午,鼠尸鼓胀,端午前骤热的天气,发出难闻的尸臭。
老鼠尸体的鼓胀蔓延到人的身上,脖子、腋下、鼠蹊突起硬硬的肿核,病人四肢向外摊着,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二度,沉重的呼吸时而间断,人们可听到尚未死绝的老鼠垂死前的呻吟声。女王城变成疫区,对抗鼠疫的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发明。
十几年前,殖民政府考虑到香港华人有人满之患,限制每层楼的居住人数,如果超额,即被处罚。官员经常夜间出查,使人躲之不及。瘟疫发生后,华人重施故技,窝藏患者躲过检查,走避亲戚家,天明再回去。如此一来,扩大传染,死者日多,家属害怕了,趁夜黑天晚,把死尸抬出门外丢弃,洁净局工人每天清晨抬走死尸,送到玛丽医院,以供医学院的学生解剖之用。
不得不佩服第十届港督威廉·德辅的先见之明,为防止华人业主势力扩大,港督颁布《欧人住宅区保护法例》,以“保护欧洲人避免受伤,怕与中国人混杂”为理由,殖民政府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华人在半山区、太平山山顶建屋居住。
把华人隔离在山脚下,犹不放心,总督特别设立了洁净局,规模之大仅次于防止暴乱,反对殖民主子的警察局。负责环境卫生的洁净局,任务之一,便是到华人蚁居的地区,强令大清扫——“洗太平地”,令居民抬出睡床板席、木制家具,泡浸消毒水中以除臭虫,藏污纳垢的街市、厨房、沟渠亦定时清洗。
鼠疫一发生,洁净局的总办狄金逊先生,授权华人通译届亚炳领导清洁工人,加倍消毒水,冲洗疫区,整条荷里活道冒着白泡,气味几日不散,最近狄金逊先生案头的文件工作似乎特别忙碌,他不再像往日洗太平地时,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交叉、握在背后,大摇大摆逐户检查,下令不合格的住户重洗。
在瘟疫期间,狄金逊山顶加利道下午茶仍照例举行。他立在大理石柱的门廊,迎接从花园走道前来的客人。若非大门口停的那顶轿子,几个园丁遮阳的客家草帽,在亚热带的花丛树中时隐时现,点缀东方情调,客人们绕过罗马式的喷泉,跨入拥挤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客厅,坐在桃花心木绿丝绒的椅垫,会以为身置伦敦,有着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狄金逊先生的下属,亚当·史密斯尤为强烈,他是个绿眼珠、长雀斑、鼻头俏皮翘起,脸色苍白的青年,年初才抵女王城。
狄金逊夫人穿着棕色丝质长裙,肩膀和胸前堆拥蓬松的花边,掩饰她下面一把瘦骨。一年一度维多利亚女王生日庆祝宴会,是烦闷的殖民生涯的大事,她和警察署总办的夫人争抢坐在海军上将旁边的主位。据目击者形容:大热的天,两位依照伦敦气候长裙礼服打扮的仕女,戴白长手套的手肘,刺猬一样向外伸张,简直忘了身份。
今天下午,狄金逊夫人烫成小鬈的亚麻色头发下,那张长长的马脸拉得更长,家中走失了一头她心爱的暹罗猫,她刚在楼上起居室严厉训斥了总管家。现在坐在客厅光可鉴人的银盘茶具前,腰板挺直,昂起下巴,右手握住银茶壶的手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亲自为客人倒茶。
轮到亚当·史密斯。
“先倒茶,亦或先搁奶?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侧过脸,吹气如兰。尽管这青年从未缺席她家的下午茶。
“请您先倒茶,非常谢谢您,亲爱的狄金逊太太。”
年轻人礼貌地欠了欠身,积极参与这仪式,以之治疗他未见减轻的乡愁。
狄金逊夫人满意的点点头:
“很好,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遭人取笑的两只胳臂紧紧贴住腋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细瓷茶杯的把手,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小指头微微翘起,谈起伦敦的音乐喜剧团秋天将来大会堂演出。
“去年回伦敦,贝丝和我曾去欣赏过……”
狄金逊先生颧骨红润,蓄了腮须,硬领子挤出来的方型下巴,刚毅果断,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丈夫典型。
这天下午,最后一个辞别主人的亚当·史密斯步下台阶,走过黄昏的花园,一团黑黑的生物,摇摇摆摆穿过栀子花丛,钻入小径边的轿子。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只带着病菌的老鼠,它步履蹒跚,脆弱的吱叫声,融入暮色深重的空气里。
第二天早上,穿制服的佣人捧着银茶壶,立在碗橱、餐桌擦拭雪亮的餐厅,等候不到狄金逊先生像平时一样,吹口哨下楼吃早餐。夫人拉开卧室丝绒的窗帘,发现她丈夫衣衫不整,四肢向外摊开,跌坐在窗前梳妆椅上,脸色涨红,呼吸沉重。
“一道墙……应该用墙隔开,该死!”
狄金逊先生昏迷之前喃喃着。
洁净局帮办的职务落到亚当·史密斯身上。惊恐万状的总督抖着手传达一道新的命令——疫区所有感染的病人必须隔离,钉封病疫的楼宇,强迫搬出。
亚当·史密斯头戴钢盔,身穿涂油的外套保护,由华人通译陪同,率领一队清洁工人,扛木板、抓铁锤,穿过因储藏冰块而得名的雪厂街,向疫区走来。
爬上斜坡,荷里活道就在前面,女王城开埠所铺的第一条街道,平时喧闹拥挤,此时在日午猛烈的阳光下,静得像死人,人力车、轿子随便弃置,江湖郎中那面“华佗再世百病祛除”的招牌,斜挂墙角,神医不知去向,瘟疫开始传染时,神医从石板街搬上来,穿着白褂,趿着拖鞋,坐在荷里活道街口,悬壶济世,把提神醒脑、驱风救急一类的药油,吹嘘为祖传家制鼠疫克星,那一阵从早到晚,摊子挤满了人。
亚当·史密斯立在荒凉的街口,有着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没有像一起长大的少年一样,留在家乡,继承小溪旁祖传的磨坊。夏日午后,偕同邻家一起长大的安妮,到湖中划船,轻哼小曲,共度光阴。那天他偶然在阁楼杂志堆中的发现,改变了以后的一生,亚当走上阁楼,发黄的日记本里,记着他叔父生前走过的路。在布莱敦飘雪的初冬,亚当·史密斯行囊装着英国殖民地海外服务部的聘书,轮船缓缓驶入鲤鱼门狭长的水道口,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十一月午后,维多利亚海港在他廿二岁的眼睛里,活像个热闹的海上舞台。
曾经使他像迎接生命一样的阳光,此刻针刺一样的垂直淋泻下来,穿过他的头盔,汗水沾湿了他近乎白色的睫毛,令他视线模糊。他的生命在受威胁,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穷山恶水的孤岛,也失望被分派的不是辅政署的行政部门。在这阳光灼人的日午,他的上司昏迷倒在医院里,鼠蹊如拳头大小的硬块,医生正用手中尖锐的刀十字交叉割开,喷出浓血。他让史密斯独手对抗力大无边的瘟神,很快他将步上他上司的后尘,而叔父漫游神秘东方日记中的奇遇,他一样也没碰上,却已经站在生命结束的边缘,只要他再跨出一步,瘟疫之神将点燃他,令他胸胀发热,出现黑斑,脉搏跳动微弱,他能够丢下这一群脑袋拖了一条长辫,模样可笑的华人下属,转身就走?
他毫无选择地穿上涂了油的外套,企图把瘟神隔绝在外,扣扣子时,他的手颤抖,避开华人通译屈亚炳阴郁不祥的眼神,挥手命令执行任务。店铺住宅蒙在灰尘里,垂下重重的帘子,大门紧闭,耳边扫过瘟疫的耳语,聒噪不休。狄金逊先生家里最后一次下午茶,汤姆斯牧师提到历史上最严重的鼠疫,发生在罗马巴维西亚,厉害到活着的人无力埋葬死去的尸体,只好和死尸关在屋子里,听任死神再次出击,整个城的上空发出难闻的尸臭,鸟雀不敢再来盘旋,死神派他的邪恶天使,拿着巨大的猎矛,从空中打击屋顶,打几下就表示屋里死了几个人……
左边第一间楼字的大门被撬开了,半天没动静,也不见尸体抬出,接连几家店铺住家杳然无人,荷里活道是被死亡浩劫后的空城。
瘟疫一旦横行,中国人习惯摇着铃鼓吓退瘟神,史密斯宁愿听到传说中的铃鼓声,他把这仪式和欧洲中古世纪的麻风病人联想在一起;一群全身上下长布卷里的病人,露出眼圈开始红烂的眼睛,摇铃一路过来,警告行人避开。铃声绕耳,起码还是生命的迹象,尽管是残缺腐臭的生命。
前面与荷里活道交叉的摆花街,总算有了人类的声音,没走的住民,从午睡中被吵醒,抗议钉封他们的屋子,才只一条街之隔,摆花街、威灵顿街人气畸型的旺盛,不理会瘟神如此贴近,鸦片烟馆、赌花六的赌场、妓院潜伏各色人马,一等裹尸衣般的晚霞退尽之后,全体出动,赚着危险的钱,拿生命当赌注。每天有人倒下去了,直挺挺的被抬出去,每天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更多的人。摆花街新开的几家办馆,橱柜上整齐的货品在向瘟神示威,有年份的白兰地一长排,掌柜打着瞌睡,挨延懊热的午后,等待挥霍夜晚的降临。
似有轻音乐从兰豆夫人的艳窖传出来,前天史密斯在男厕听到两个警察交头接耳,互道周末艳遇,使他的内里鼓噪无以名之的焦虑,他有一大片空白必须填满,特别在这个可能没有明天的时刻。往日掩盖积堆的热情极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阳光垂直淋泻,烘烤他的身后,为了躲避燃烧的背,亚当·史密斯推开一扇门,以为走进的是兰豆夫人的艳窟,阳光使他误闯入隔壁的南唐馆,这一门之隔,带给黄得云一生的转变。在发生之时,她无丝毫预感,仍坐在去年七夕初到南唐馆窗前那把榉木的玫瑰椅。她午睡刚醒,宽袍大袖,敞开艳红的肚兜,手抓一把葵扇——倚红鸦片烟床长钩挂的那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脚上的绣花鞋轻踢床沿,也不知是心烦还是和自己玩,打发夜晚以前的时光,这双被踢得鞋头凹陷的绣花鞋,显示走动的痕迹,不像倚红伸出烟床、枕在方凳上的那双。得云还没对自己完全放弃。
门被推开前,窗外罗马天主堂塔楼的十字架,在火焰一样的阳光里几乎要溶化了,她的眼角闪进一个影子,仆倒似的越趄进来。职业训练使然,得云在脖颈转过来之前,先飘过一个眼风,两道仍是淡扫的眉并无惊动竖起。她的房间是陌生男人可以随便进来的,尤其是瘟疫猖狂,上门的客人白天、晚上乱了套,龟奴不知躲到何处,早已不照规矩先上来通报了。
亚当·史密斯头上的钢盔、涂过油的外套还是使得云倏地站起来。来人向那团黑影子冲过去——他还没适应房间的幽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得云的腰被抱住了,他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之间,钢盔滚落,露出一头棕色卷绒一样的短发。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刚从瘟神的幽谷爬了出来,平生首次和死亡贴得那么近,瘟神的呼啸袭卷他,拖他向黑暗的深渊,无止境的坠下、坠下……
史密斯悚悚颤抖,惊魂未定的回到人间,抹过油的外套被阳光晒干了,龟裂了,随着抖动,发出细微的落叶似的窸窣声,他掳住了一个躯体——有体温、柔软的女人的躯体。他感到安全。
“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得云抚弄他鹿一样无助竖起的招风耳,又是一个离乡背井,来向她索求片刻慰藉的孩子。她阅历无数的眼睛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冷冷的光,嘴角轻佻的嚅动。她扶起怀中的头,紫缎大袖滑溜下来,露出她赤裸的肩膀。史密斯仰起半个脸,正好对住她艳红的,娼妓的肚兜,血光一样的刺眼。他怔悚了,被亵渎似的摔开女人抚弄他的手,站起来返身便走,得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黄昏,亚当·史密斯跪在圣约翰教堂的圣坛前,倾听汤玛斯牧师用吟诗般饱满的声音,事不关己的布道:
“……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讲道坛上的牧师,披上神袍,使他看起来和喝下午茶时判若两人。他冷酷的引证鼠疫的历史《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牧师一路引证下来,最后指着座无虚席的听众,严厉的指责:
“你们以为星期天来一次教堂,便已经绰绰有余,其他日子便可各行其是;你们以为把膝盖一屈,就可补偿你们满盈的罪……”
史密斯听不下去了,他步出教堂。门廊下、彩绘玻璃下站满了不安的听众,有几个穿制服的军人拿着火把,站在逐渐黑尽的花园,垂头祈祷。
他累得骨架就要散开来,一脚高一脚低踉跄下坡。记不清是今天走的第几个坡。他想去维多利亚会所的吸烟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二楼,坐在他最喜爱的位置,两腿交叠,打开银烟盒,点起香烟,在缭绕烟雾中想念他湖边青梅竹马的恋人安妮。他常是这样度过殖民地太长的黄昏。
他想象等一下从黄脸侍者接过一杯双料威士忌的刹那,一定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两杯下肚,他才会有精力打听狄金逊先生病情的发展。
海面最后一抹晚霞血光一样招引着他,史密斯发现自己又沿着石板街陡斜的石级,他又在上坡。从他倾斜的角度,南唐馆倒悬半空,像只等待启航的船——朝着湖边的家的方向。
摆花街昏热、灰尘密布,香烟摊、水果、零食摊贩的煤油灯,闪着青色的光,办馆旁边的鸦片烟馆、赌场的蓝布门帘不断被掀动,门外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不绝。刚上岸的水兵,浆挺白色制服下,摆动红红蓝蓝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老鸨倚立柱子,抱着手仰起脸和他们讨价还价。华人寻欢客手上的灯笼像黑暗中盛开的大理花,使老鸨红烂的眼角无处遁隐。
水兵们拔开长腿,争相推开兰豆夫人的门,比下午更响的轻音乐从门的一开一合中溢出,在热气凝止的摆花街来回冲撞,瘟神隐身黑暗的角落,伺机待发,处处都是陷阱。
岛另一端的海滩,堆积的尸体正在举行火葬,死者亲人无声叫喊,向火堆扑去……然后明天太阳照样升起。香港岛像只带菌的坩埚在海水中蒸煮着,史密斯戴着钢盔,走在没有阴影的垂直阳光下,封钉一栋栋疫屋,直到有一天他像狄金逊先生一样倒下……
亚当·史密斯从南唐馆酒保手中接过那杯双料威士忌,酒精没令他提神,他的眼睛和表情因疲倦而模糊。他攀着回旋楼梯的扶手上楼,几次抓空了差点滑下来。酒精在空腹里激荡,一种饱涨的空虚。他踢开得云的门,灯影下她独自一个人在玩字花,旁边安放着他的钢盔。门声没有惊动她,灯下的女人在等候他,算准他会回来,手中的字花扇子一样张开、翕上,张开、翕上,无视于来人的存在。
墙上的影子愈扩愈大,终于整个罩住了她。像抢劫一样,史密斯夺过他的钢盔,紧紧抱在怀中。
“我回来取这个,我回来取它。”他说。连连后退,背抵住门。“明天一早要戴……狄金逊先生病了,他受了传染,病了……我顶替他的位置。”
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灯影下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纸牌,站起身,对着门上的男人。今晚将是她的初夜,她悉心修饰,彩绣辉煌。
天已黑尽的窗,天主堂的十字架隐去了,黑夜像扇屏风,镶嵌着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门上的人走来。
“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