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山洋紫荆 回首向来路

已然沦为英国本世纪末夕阳之城的利物浦,原本是历史上华人最早登岸英国聚集而居的城市。破败的唐人街,至今残存一间名为“角落”的酒馆,顾名思义充满落寞苍凉之感。酒馆墙上匾额记载公元一九一八年中国海员上岸的历史,定居后的华侨多半以开餐馆、洗衣店为业。

最近利物浦市立博物馆兴办了一项以华侨历史为主题的摄影展,其中发黄旧照片中的一帧,头发上发蜡,身穿格子西装,面方眉粗的男人,被认出是屈亚炳的儿子;旁边戴帽子,深目高鼻肥胖的洋婆子,是替他洗衣烧饭的妻子。利物浦的老华侨有娶当地娼妓为妻的传统,屈亚炳的后代也不例外,娶了从良的妓女,一条心侍候他。屈亚炳的“半唐番”的孙子在利物浦特为中英混血儿举办的舞会上与一屋子的同类在历史的灯影下翩然起舞。

1

这个在黄得云的眼中,不是男人的屈亚炳,对自己未来的前程却踌躇满志。新界接管大势已定后,他没跟亚当·史密斯回洁净局恢复原职,屈亚炳开始浮想联翩。自从去年年底被借调警察局,他便听说有个警察法庭的存在,那个负责传译的英国人与海盗勾结串谋,被发现后撤职了事,这个通译官的位置到现在仍然空着,屈亚炳期待这个职位会落到自己头上。

随着年纪与际遇,屈亚炳有过不同的志愿。少年时曾经有过当传教士的梦想。当母亲离开收容他们母子的怀恩天主堂,决定以九龙宝林寺院为终老安身之处,玛利亚修女指责她背叛天主,断送了屈亚炳围绕在烛光圣歌和薰香过了此生的愿望。他自此把研读圣经的热情转移到英文,星期六在摩利士神父住处喝下午茶吃蛋糕西饼,神父当众夸奖他一篇英文作文,这使屈亚炳信心十足。离开天主堂,他的志愿是当法院的通译,他自以为英文能说能写,有本事精确的用双语来回翻译传达法官与被告、证人的所思所言。殖民地裁判官的观点却与他不同,他们认定华人英语再好,也只不过限于日常对话。华人缺乏法律常识,对法律术语茫然无知,而且英文中有许多微妙之含义,华人语文天赋再好,限于文化上的隔阂,还是体会不了它的精妙神髓,既然无从意会,言传上不免有困难。

于是,香港法庭将有关人命生死的重大问题交由所谓“中国通”的英国人把持,他们多半说一口小时候从厨房仆佣学来的粤语,中文却一个大字不认。通译官的职位轮不到黄皮肤的屈亚炳,到洁净局名义上是通译,实际是充当英国上司差遣的私人跑腿,诸如狄金逊在任时替他到影相馆取全家福相片,帮亚当·史密斯去取刚下邮船的狩猎杂志,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给黄得云送遣散费了断一段异国孽缘等等。温瑟先生的差遣延伸到他的夫人、小姐,屈亚炳感到受宠若惊。然而,他仍然向往薪水高、每天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的法院通译官,想象自己置身威严的法庭,腰身挺直,朗声在法官与栅栏后的被告之间翻译对话。他自信音色富音乐性,小时候天主堂唱圣歌训练出来的。

亚当·史密斯回洁净局复职后不到一个月,屈亚炳被召唤到警察司气氛森严的大办公室,怀特上校斥退警卫,亲自关上门,回到橡木大办公桌前,不先坐下,双手按住台桌,居高临下俯看比起自己矮小如侏儒般的屈亚炳。被看的双手紧贴裤缝,垂眉低眼,仍感觉到那对蓝眼珠冰冷的目光直刺得他两腿打软,很快要站不住了。

怀特上校刚从英国回来,他把妻子夏绿蒂安排在伦敦近郊的一所疗养院医疗她的忧郁症。怀特上校在接管新界的升旗典礼过后,向辅政司史超域·骆克总结接管的经过,回到山顶的家解下系在皮带上的手枪,带着病妻搭船返英国治病。夏绿蒂在疗养院里仍是自我禁闭,足不出户,头上戴着黑色面纱,挡住据她形容老是在她眼前飞来飞去的蚊蝇昆虫,她害怕一切有翅膀会飞的生物。怀特上校临走前到疗养院向妻子话别,夏绿蒂柔顺的服从,摘下面纱让丈夫好好看她。怀特上校抚摸妻子柔软干燥、丝绢一样的金头发,像没有生命的细沙从他指缝间流淌过去,流淌过去。

明天就得搭船回殖民地述职,把这个病后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留下来,于心何忍,怀特上校深深自责。

“喔,我的可怜的夏绿蒂,看我把你弄得……”

如果当初不把他的娇羞的新娘接到那可怕的殖民地,让她天天生活在灾难的边缘,与台风、瘟疫、水灾、山崩、虫豸为伍,今天夏绿蒂还会是个恬静,爱种花草,有“绿手指”之雅称的可爱的小女人。他怎能忘记第一次拜访夏绿蒂,她立在花园低头吸嗅一枝白雏菊,回眸朝他一笑,呵,那满园子鲜花绿草霎时黯然失色的一笑!

一住进疗养院,医生们都摇头:

“给耽误了,如果早几个月接受治疗,康复的机会要大得多……”

他何尝不知道。然而,为了维护帝国的荣誉,他必须留下来用大炮对付不肯臣服的新界暴民。打赢那场仗,这是他对帝国,对女王的责任,他别无选择。医生们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日后怀特上校的忠心得到了回报,自此官运亨通,在海外殖民地部服务十八年后,从斐济调返香港,就任第十四任香港总督。坐船抵港履新,在卜公码头登陆时,遭人开枪射击未中,道格拉斯·怀特港督从此以汽车代步,这是廿世纪里的事,夏绿蒂的尸骨长埋怀特家族在纽卡索的墓园久矣。负责新界接管的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便没有他幸运,帝国给他的酬劳只是将直贯湾仔、铜锣湾一条鱼龙混杂的街道以他的姓命名为骆克道。

这是后话。

怀特上校独自一人搭船回港,引起殖民地小小社交圈的闲话和疑心,背后猜测夫妻婚姻亮起了红灯,对夏绿蒂因病回国疗养的说词采取半信半疑的态度。怀特上校不理会这些闲言闲语,他重又穿上浆过的卡其色制服,擦拭得亮光闪闪的宽皮带系上装有子弹的手枪。他僵硬笔挺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撑在警察司偌大的办公桌上。他睁着冰冷至极的蓝眼珠俯视下面诚惶诚恐垂眉低眼的屈亚炳,这个出卖自己故乡的叛徒。怀特上校从心底轻视这垫着乡民尸骨往上爬的线人。然而,为了实现大英帝国海外扩张的理想,他让自己放下成见,从整个大局着想。

怀特上校施施然坐了下来,表示对屈亚炳这次的表现并非完全满意,但是由于他特殊的出身背景,怀特上校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继续发挥穿针引线的作用,为帝国效劳,任命他为“特殊事务助理”的头衔,除了持续与新安县卢焕知县保持联系互通声气之外,又命令他搜集街头巷尾不利于港英政府的言论、传闻,甚至坊间听到的谣言都不可轻易漏过,一个月两次直接向怀特上校汇报。

“殖民政府有意重用你,关键在看你的表现。”

屈亚炳应了族中长辈所言,从此为虎作伥,成为统治者忠心耿耿的心腹,仰仗白人之势欺压自己的同胞。现在他长而狭邪的眼睛闪烁着,看人时眼珠躲在眼皮下,翻起白眼阴冷冷一转,充满不信任的猜疑,举止态度都比以前从容,也开始注意仪容修饰,头顶剃得发青油亮,一身簇新闪光的莨纱绸对襟衫裤,还到上环街市出名的良著裁缝铺订制了一顶瓜皮帽、一双黑缎长靴,以备应隆重场合之需,穿戴起来才不致有失身分。每逢初一、十五,他以怀特上校特殊事务助理的身分到新安县卢焕的衙门,为了掩人耳目,他都选在日落后出发,二更时分照例有个衙役拎了灯笼在暗巷底处接应,把他引到王师爷的鸦片烟榻前。王师爷手握烟枪吞云吐雾,很少言语,从屁股底下抽出个密封的衙门公文信封交给屈亚炳,示意他先藏好,然后请他躺下来抽两筒歇歇脚,养足了精神再走不迟。屈亚炳每次趁月落野鸡啼之前上路。

他相信新置的瓜皮帽、黑缎长靴很快会派上用场。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个班房收工后,三步并两步赶到跑马地成合仿唐楼卷起袖子,把长辫盘在头顶,替黄得云劈柴、挑水、喂鸡,甚至搭葫芦瓜棚架——现在他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尾指还蓄起长指甲。黄得云和他说话,他肩膊转过去,眼睛几乎全闭,不理会女人一脸的忧伤,生怕这会提醒他的伪装。黄得云只有更周到用心的侍候他。晚饭过后,她在灯下补衣纳鞋,屈亚炳啜着香茶,两个默然无语。像一对平淡的夫妻。黄得云放下针线,要去为空了的茶壶加热水,屈亚炳展臂打了个呵欠,总是推说明天差馆有事必须早起,推门走了。

升上怀特上校的“特殊事务助理”第一个月,屈亚炳拿了多加的薪水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到东华医院对面长生店旁找摆摊的画师,凭他口述形容,请画师握住炭笔,一笔一画在光纸上描绘,几天工夫,亡母的影容逐渐浮现。完成之后,母亲恍如从光纸上活了起来,有生命似的。屈亚炳禁不住伸出手指放在影容的鼻子下,试探也许还真有口气。画师收拾画具,说他不是傻子,就是世间难求的孝子。

母亲就是在东华医院过世的,屈亚炳振振有词,她的魂魄在近处回荡,我可感觉到,画师你把她给召回来了。他千谢万谢,捧了母亲的影容回去,从此单身宿舍就不再那么孤清了。

第二件是他给自己补过生日做三十大寿。屈亚炳穿着簇新的莨纱绸大襟衫裤回到上环敏如茶楼。他大剌剌推门,抬手看到自己平整的衣袖一道新的折痕,满意的咧咧嘴,迈着脚下的新布鞋昂头上了二楼。生日那天,他曾经从茶楼门缝看到一双缎面鞋施施然拾级而上,从那人身上丝质团花衬垫长袍、手持象牙扇的打扮,屈亚炳推断是隔壁大押当铺的东主。现在他踏着那双缎面鞋的脚印上楼,两腿分得很开的坐下,霸住一张台面,扬声召唤拎着铝制滚水壶的伙计,倒背如流的一口气点菜:一碟乳猪烧鹅双拼、一盅两件虾饺叉烧包、一碗牛腩捞面,外加一瓶双蒸烧酒。

他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还“哈”了一声,抖着腿美美的享受一台面摆得满满的食物。末了,又超出预算,叫了一碗腐竹白果糖水,吃完抚着饱胀的肚皮一摇三摆下楼,牙签插在齿缝,露出嘴角,向路人昭示他刚从敏如茶楼吃了饭出来。

路过兴昌影相馆,下个月领了薪水,他要来给自己照相留影。屈亚炳把姿态早就想好了;双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开,整张脸对住黑箱子,不可有任何偏差,两只耳朵要都照出来,鼻子两侧不能留阴影。

高升之后,还有邻居上来自我介绍。笃笃敲他单身宿舍的门,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头上绑了头黑头巾的老太婆,尖嘴尖下巴,看起来像只鸟,拿她手中的鹅毛扇柄敲门。屈亚炳以屋里狭促不便接待为理由,陪老太婆立在走廊说话。来人自称住在旁边斜巷底,每天屈亚炳出入都经过她的柴门。

“贸然来敲门,不好意思——”

老太婆道歉着。她有个侄子在差馆当门房。“前天来探我,凑巧你路过,侄子说,唉呀呀,姑妈!这人住你家附近?我知道他,最近可走运呢!跟随差馆洋大人第一把手进进出出,不知多风光……”

屈亚炳微微笑着,接受老太婆的奉承。料定她是来替她的门房侄子有事相求,双手抱胸有所戒备。老太婆探着头,对他身后虚掩的门内似有无限好奇,几次几乎想拿鹅毛扇柄捅开门。

“屋里的人可好?”忍不住出声问道,“也不出来见见邻居!”

屈亚炳抚着刮得泛青的头皮:

“惭愧,至今寡佬一个。”

他有点局促的回答。母亲咽气前,拖了很久,侍候病人,给耽误了。

老太婆说了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话,摇着鹅毛扇告辞。屈亚炳回到仅可容纳一床一椅的宿舍,感怀身世,满心凄然。成家立室,对他这没有背景身家的单身汉谈何容易!真有女子愿意跟他,屋小如舟,多了一个人势必要鼻子碰眼睛,无处安置。自从尊德公去世,他的母亲惜姑害怕被大妇卖入娼家,连夜逃离屈家大宅,哀求渔船渡她母子过海,第二天屈亚炳发现自己在玛丽亚修女严厉的瞪视下捧着圣经下跪天主面前,而昨天早晨,他却还在屈氏书院随着秀才老师摇头晃脑背诵四书五经。

屈亚炳在一夜之间连根被拔起,以后从怀恩天主堂到洁净局的单身宿舍,他的感觉是从一个床位换到另一个床位,所不同的是现在独占一间,有房门可关,隔壁域多利监狱传来受鞭笞的犯人的呻吟声,终夜未止。

躺在竹床上,屈亚炳想起小时候过新年,屈家祠堂前的空地,来了一个体型高大的北方佬,率领他的动物来表演杂技。卖艺的江湖佬敲着手上一面锣,嘴里叽哩咕噜唱了一段没人听懂的唱词,猴子戴上面具翻筋斗,旁边还有一头小黑狗、一只小绵羊。表演两天,这个凄凉的杂技团就转到别处去了。漂泊啊!漂泊。

2

拜过姻缘石,黄得云与男人又试了几次,依然故我。隔天早晨她到天井撒米喂鸡,有只阉过的雄鸡金黄火红羽毛斑斓,一丛漂亮的尾巴雄赳赳的翘起,做视鸡群。然而,阉鸡徒负一身鲜艳灿烂的羽毛,它懒洋洋地蹲在笼子旁,缺乏生气活力。黄得云想到男人披挂一身崭新鲜亮的服饰,似模似样摇摆进出,却只是虚有其表。她狠狠踢了阉鸡一脚:

“没有用的东西!”

满腔幽怨无处发泄,又一次黄得云拎起藤篮来到宝灵山道。一群刚拜完姻缘石的三姑六婆,聚在一棵榕树下七嘴八舌拍手大赞石神法力无边,真的有求必应。这一次显灵应到水坑口锦绣堂红妓柳如仙身上。柳如仙芳心暗许恩客里的一个阔佬,相好之后一去不回。

“这红牌阿姑听说姻缘石有求必应,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灵验极了,她赶来相拜。日日拜,夜夜拜……石神给她的诚心感动了,不出一个月,阔佬回心转意……”

另一个八婆抢先接下去:

“说是阔佬眼前一条红丝线在晃动,牵引他,结果把他引到锦绣堂,柳如仙正害相思病,见人来了……”

结果呢?驻足侧耳倾听的黄得云忍不住开口问。结果啊!阔佬十斛明珠为柳如仙赎身,埋街饮井水,做了个好命的归家娘喽!

黄得云来到姻缘石前双膝落地款款拜了下去,一时之间不知是祈求石神让男人重振阳刚,使她享受鱼水之欢,抑或求石神撮合她的姻缘。风尘里久经打滚的柳如仙,犹可埋街饮井水,她自己为何不能名正言顺做个归家娘?几年来她素衣布裙过着寻常人家的主妇生涯,装在五瓣荷花形状铝盒里的胭脂水粉多时不用,早已干硬。唐楼前一排凤仙花开了又谢,她也没想到去摘了花瓣捣碎,敷在指甲上睡上一宵,把十个指甲染得红彤彤,像从前一样。现在她大清早起身,向担到家门口的菜贩买芥兰、白菜仔等四季时蔬,从袋里掏了五分一毫的角子付钱,还顺手抓了两枝青葱、一块老姜。她是个买肉煮菜的主妇。

午饭过后,她带着四岁的儿子到天后庙前的广场看跌打师傅耍拳卖野药,肮脏的土花布上摆了丹膏丸散、虎骨惊风酒,儿子对泡在药酒里的蛇又爱看又害怕,躲到母亲裙角后,探出半个小脸,黄得云打了一下儿子的头,又笑又骂。回家途中,停到恭如堂买碗廿四味凉茶,站在路边自己先喝下大半碗,剩下的强迫儿子灌下去。天干风燥,防他伤风喉痛。

晚上如果屈亚炳讲明了不来,她便拉长春堂的阿嫂到夜市听讲古唱龙舟,一有盲人拉弦子唱起悲凉的南音,她便借故先回家。

黄得云是有实无名的主妇。

这天为了给屈亚炳进补壮阳,她起早到湾仔码头的鱼市场买鲜蚝,经过大王庙,抄近路穿越庙宇对面的草地。五年前,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场鼠疫过后,从瘟神的魔手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聚资请来戏班酬神演戏消灾,佛山的优天影粤剧团沿珠江顺流而下,在大王庙前的草地搭棚演戏。第一天戏台破台驱煞,那块祭白虎的生猪肉所丢之处,从此寸草不生光秃一块。黄得云不愿草地的露水沾湿鞋面,踩了那块不长草的空地过去,全然没想起五年前那个冬雾深重的清晨,她拎着两只箱笼到这里来投奔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决心跟着戏班穿城走乡去流浪。那时节,她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又怕摆花街南唐馆的鸨母发现她私逃妓寨,伙同龟爪拿绳索捆绑她回去,《红鬃烈马》等不及看完,便赶回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收拾细软。结果宵禁的炮声一响阻止她外出,当天晚上黄得云走不成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拎了两只箱笼赶到,戏棚和整个戏班却像变魔术似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无迹可寻。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是空着的,少去了倚树而立的姜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他曾经倚树等她,算准了她会回来。她的确回来过,可惜迟了。两人就这么错过了。优天影粤剧团结束当晚的演出,半夜沿着珠江逆流而上回到佛山。传说武生姜侠魂并没有同船回去,他在香港留了下来,加入三合会成为帮会的一员,五年来香港殖民地一连串的反英抗夷事件,几乎都是出自他和弟兄们的策划和执行。

这回英国强租新界,姜侠魂和他的弟兄听说出没田垅山野,混在高举长矛大刀的乡民群中。有人还亲眼目击姜侠魂以池塘边的“树屋”做抗英的根据地。树屋一带阴森可怖人迹罕至,原是有人在遮荫的榕树下盖房屋,结果树根盘柱绕墙与屋子纠缠一起,变成树中有屋,屋顶生树。目击者惟恐听的人不信,指手划脚形容姜侠魂右耳戴铜圈,脚着蓝袜锐屣的三合会装束,而且容貌未改,依然英气如昔,全无刻上岁月的痕迹。

像姜侠魂这样的传奇人物永远众说纷纭,不足为奇。有一说大埔二千六百多个乡民扰乱英国人在旗竿山的升旗典礼,姜侠魂高举黄色绣龙大旗打前锋率领乡民上阵,第一个中了怀特上校射出的子弹倒地毙命的正是他,乡民目睹他牺牲倒在血泊里,气愤填膺不顾命的冲上去为这血性汉子复仇。

有关姜侠魂下场的另一种说法,是说升旗典礼中第一个中弹倒地的根本不是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暴动事件后辨认尸体,右耳没戴圈,或有任何穿孔。传说那天姜侠魂换上农民的打扮,高举绑红彩带的大刀跑到一个英国警察面前,他系着宽皮带,是负责守警棚的高阶警官,姜侠魂晃了晃手中的大刀,红色彩带挥舞狠刺了下去,没料却扑了个空,胆小的英国人早给吓得昏倒在地。姜侠魂轻蔑的吐了一口痰:

“差劲的鬼子,杀你还污刀!”

英国警官捡回一条命。怀特上校开枪射杀乡民之后,姜侠魂红了眼睛大开杀戒。英国人炮轰同德围,姜侠魂被发现与屈族子弟并肩作战护卫家园,他据守东北角的炮楼,居高临下发出自制的土炮阻止敌人入侵。土炮用尽了,他拿起弓箭射杀越过护城河攻城的英军。屈族子弟纷纷中弹牺牲,只剩姜侠魂一人作战,仍是箭无虚发,直到怀特上校用大炮连番轰击,最后铁门被轰塌,英军长驱直入,姜侠魂抓着大刀与怀特上校对仗不敌,退回城墙上,跃下两丈多高的青砖围墙,消失踪影。

同德围失陷,英方武力接管新界本该至此告一段落,然而,侵略者的野心却无止无尽,英国外交大臣张伯伦露出强盗面目,五月十四日,下令越界占领深圳,连强迫清廷签订条约用以遮羞,日后可强词夺理的程序都免了。两天之后一千五百名英军分别由深圳湾和大鹏湾登陆,当天下午用中文发出布告,宣布深圳已属英国领土,强令满清官兵撤出,悬挂英国米字旗。

英国张贴在深圳墟的布告浆糊尚未干透,即被撕下,有人议论是出自姜侠魂之手,他和弟兄组织愤怒的东莞人挺身而出抗击英军越界侵占的野蛮行为。两广总督谭钟麟事先接获情报,坚决制止。姜侠魂和他的弟兄并不因此罢休,转入地下对付侵略者。香港殖民地总督卜力知其厉害,曾表示:

“从深圳河到东江一带,是中国最动乱的地方,三合会总部所在地,是盗贼之乡。”

目击者一再强调姜侠魂与五年前当优天影粤剧团的台柱武生时一模一样,只有更英挺威武,容貌未变。传奇英雄人物岁月不侵,永远英武如昔。

廿五年之后,上海英租借区的英帝国巡捕用枪镇压学生示威游行,造成“五卅”惨案,广州、香港工人投入反帝斗争的怒潮,香港工团联合会宣布大罢工之前,姜侠魂又被看到在不同派系,甚至有对立情绪的几个工会中奔走斡旋。传说中,他仍然雄姿英挺,全无老态。

这是后话。

黄得云挽着装海鲜的竹篮,路过矫健如龙的红棉树,没去注意花已落尽,刚绽出绿叶芽。她一心想早点赶到湾仔码头的鱼市挑选最大最肥的鲜蚝,回家给屈亚炳补身。如果有人告诉她曾经倚树而立的姜侠魂联袂她东莞家乡的农民抗击英国侵略,黄得云一定会把妩媚依然的眉眼一皱,嗤声一笑,说:

“讲大话!”

3

最近屈亚炳以差馆事忙,洋大人随时派人叫唤差遣为藉口,不愿在唐楼过夜,黄得云当他是床上不济事,怕她纠缠,索性吃罢夜饭抹了嘴拔脚就走。她希望他留下来,偌大的唐楼有个男人走动,阳气重些,特别是黑天暗夜,他从胸膛用力咳嗽,打了个震瓦的喷嚏,喝茶,啜粥窸窣声,听在她心里,都感到充实。屈亚炳受提拔后的改变,看在黄得云眼里忧喜参半,志得意满加上她细心照料,屈亚炳连脸上的麻点都闪着油光,额头一洗先前的晦暗霉色。他抓着做得长长的袖子交插放在背后,昂起头踱方步,也不大跟她说话,他已经是个有身分的人了。

现在屈亚炳很是自觉必须照顾他新近获得的社会地位,保护他的名声,故意挨到天黑才躲躲闪闪入屋,吃罢晚饭喝了茶,又丢下女人守着暗黑的唐楼。长春堂的阿嫂跑来警告她小心门户,前半个月湾仔发生几起抢劫命案,据说是蒙了黑面的海盗上岸干的,黄得云扯住男人的袖子哀求他留下来,屈亚炳当她又要拉自己上床痴缠烂打,长袖一挥甩掉她,踏步推门走了。

邻居老太婆认识屈亚炳之后,又来敲他的门,笃笃鹅毛扇扣门啄木鸟似的声音,屈亚炳还是不让她进屋。

“俗话说的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趁屈亚炳没防备,鹅毛扇嘟一下捅开他身后虚掩的门,确实屋内无人。

“可怜的寡佬!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你等着,看我亚兴婆给你找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

她给屈亚炳物色家室,第一家是威灵顿街隆兴银器店老板的女儿,先把人家闺女形容得貌美若天仙,德性直逼圣贤。

“我看这门婚事准成。隆兴行打银器卖洋人,成日铺头来来去去都是蓝眼睛红头发的,你在差馆陪洋大人进进出出,我侄儿说的。”亚兴婆拍了一下手掌,“两家并在一起,对路喔!”

没隔两天,回音来了。隆兴行老板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找有身家背景的女婿。

屈亚炳无言以对。

亚兴婆摸着下巴帮他想计谋。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唉,有了,有说辞了,下回我就说你吃的是皇粮,替洋大人办事,新近给看中升了官,这一路升上去可没底的!而且呀,家庭简单,哪家女儿嫁过来,不用侍候公婆脸色,自自由由……”

亚兴婆给他做媒,屈亚炳一下子自觉众人瞩目。为了留给人家探听,他言行更为谨慎,生怕遭人非议,每天早出早归,如果回来晚了,路过巷子底亚兴婆的柴门,必会停下来逗弄竹椅上那头懒猫,说了些洋大人难侍候的话。亚兴婆拿鹅毛扇拍拍他,称赞屈亚炳勤奋敬业,前途无限。

端午节前,黄得云给儿子缝香袋,裹绒铜钱,针线拉得长长的。

“明日过节,班房不返工,你早些来吧!”

“有什么事吗?”

“有话对你说,”黄得云含着咬断的线头,怕对方不答应,又加了句,“孩子阿嫂带去看划龙舟,不在家。”

屈亚炳还是挨延到天黑才姗姗而来。唐楼门上挂了菖蒲,厨房飘来煮粽子的香味,方桌上各一碟桃李,洋溢着过节的气氛。黄得云家居打扮,穿了身月白的圆角新衫裤,头上戴了过节的艾叶,鬓边娇媚的别了一朵红石榴花。她不招呼男人,给他倒了一杯好茶叶泡的香茶。屈亚炳双手放在平整的膝头,长袖子下露出一截蓄长了的尾指指甲,神态从容自信,听到声响,从眼睛底下瞟了瞟,傲慢的不肯转头。如果他手握一管水烟,把辫子盘在头顶,戴上瓜皮帽,黄得云在想,那么屈亚炳和戏台上举止有度的老爷几乎没有两样。锦绣堂的那个柳如仙下嫁的阔佬,用不着问她也猜得出是个可以做阿爹的老淫虫,柳如仙嫁过去,不知做七房八房的小老婆。黄得云撇了撇嘴一点也不希罕羡慕那妓女。眼前这个男人正值壮年,洋大人抬举他,前程似锦。他家庭单纯,老家离东莞极近,正是最近和英国人拗争的地方。他十来岁离开,带他出走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在这小岛上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景况和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巧凑成一双。老听他抱怨单身宿舍狭隘不堪,干脆让他搬到唐楼来住一起,省得两头奔跑。

“我都想过了,”黄得云双手包在围裙里不停扭绞,“我都想过了,我不嫌你那个,那急不来的,我们慢慢医……我向姻缘石发了誓,不管怎样,一辈子跟你过。”

屈亚炳不动声色,似在回味她话中的深意,只是尾指的长指甲颤动了两下。

“我都想过了,儿子理查名字是你给取的,过两年上私塾,他那模样准被同学耻笑,我说,要是有个父亲护着,容易多了……”

说完,拖着淘空后虚脱的脚步,黄得云在门边的竹凳坐下,双手掩住脸。她反复背诵的腹稿终于吐出胸腔了,比想象中的容易。为了让儿子有个姓氏,为了自己找名分安身,黄得云放弃了人欲,主动开口向男人提亲,要和他拉埋天窗。那天她咬牙下了最大决心向姻缘石发下重誓,只要石神撮合她的姻缘,男人即使从此不起,她也一辈子跟他过。

发过誓后,黄得云心下忐忑,来到露天小庙求签,两边金漆门联:“千处有求千处验,万家祈祷万家灵。”让她稍微安了心。抽到的却是支下下签,签文是一首诗:

风花日将老 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 空结同心草

黄得云没向庙祝求解签,她自己把“同心人”解作午夜梦回,依然刻骨思念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她的揪心揪肺的绝望的爱情,她的初恋。屈亚炳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她已经牺牲那么多了。

男人朗声的许诺并无在期待中响起。黄得云还以为他会趋前双手把她从竹凳挽起,温柔地唤声老婆。

等了半天毫无动静,黄得云只好自己立起身,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许,倚着方桌,等待男人有任何表示。

两人僵持着。黄得云感觉到隔着方桌,男人垂着狭长的眼睑,从眼皮底下静静地在看她,那是一种无从捉摸,却又阴冷至极的眼神。她被看得从脚底冷了起来。

第一次走进这唐楼,那是三年前一个湿湿的雨天午后,屈亚炳怀里揣着洁净局羊皮纸公文信封,里头装了五角一分的辅币,他的上司亚当·史密斯派他送遣散费来。大腹便便的黄得云对来人充满敌视,劈头一句:

“那英国鬼死了,烂了脚,派你这奴才来?”

英国人就是真的死了,也还阴魂不散。他,三十岁犹不更事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失身于唐楼这女人,从她柔软的怀抱中苏醒,带他远离了贫乏、灰色的人生。屈亚炳睁开眼,感到连石灰墙都看起来柔软舒适。在他苏醒的同时也随即陷入难以言传的苦痛之中,怀中的女人不仅曾经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尤有甚之,她是他的英国上司豢养过的情妇,英国人对她厌倦了,有天丢给他这下属一包辅币派他来善后,打发遣散这腹中怀了负心汉骨肉的娼妓。结果换成是他爬上四柱床,轮到自己来承受。一切享受现成的,他在英国人租赁的唐楼接收了英国人抛弃的女人,睡在英国人从中环拍卖行买来的四柱弹簧床,连餐桌上的茶汤菜饭也是出自羊皮纸公文袋的遣散金。英国人虽是绝然而去,唐楼到处留下他的痕迹,他无所不在,地下红色方砖满印他的足印,穿皮鞋的与激情过后跃下床赤足穿衣的脚印;屋中一桌一椅、五斗柜大立橱残留他抚摸的指纹,枕席上有他睡过次数太多难以抚平的折纹,他的栗色柔软的头发混入女人丰盛的青丝。

屈亚炳吮吸女人的唇,啜饮混合着英国人的口水。她在床上种种惊世骇俗的动作无不是在重演她与英国人的情爱。女人闭紧眼睛把他当成亚当·史密斯,她始终没能忘了他。屈亚炳再撒大谎,说英国人被调到西伯利亚,女人还是想念他。不止一次,他忍不住了,恶言秽语糟蹋她,女人眼角看他,平平地说:别拿我出气,有本事找英国人算帐去。最近屈亚炳升了职位,女人才不敢这般顶撞他,多少对他有点畏惧。黄得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使他感到痛苦,她随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看在屈亚炳眼里都充满意义,激发他的妄想,他给自己不可遏止的嫉妒、怀疑,因不能完全拥有女人而弄得几乎发狂。

他终于逮到报复的机会。新界大埔乡民放火焚烧临时警察局,英国人举手投降逃出棚屋,屈亚炳鼓涨胜利的酩酊,挥转永不萎溃的长鞭把英国人从她身上驱逐出去,彻底驱逐出去。最后赢的还是他。这个女人愿意荆钗布裙跟自己过下半辈子,主动开口要和他成亲,她说她早已是个本本份份的主妇,可怜有实无名,她向男人讨取她应得的名分。

遗憾的是,这个淡妆素服家居打扮的女人,看在屈亚炳的眼里,怎么看还是一株嫁接过的妖娆的树,已经变了种的异树。土壤是东莞的,浇淋滋润她的却是泊来的风和雨,在她淡雅月白色圆角布衣下,戴着洋女人的乳罩,两条带子把两只天乳危险的吊起,不知羞耻的鼓起,肿胀得随时就要迸出衣服似的。她迈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无拘无束的走来走去,这双大脚带她抛头露面,哪里都去。更严重的,黄得云风尘习气未能完全脱尽,顾盼之间,还是习惯先以眼风撩人一眼。这个女人敢作敢为,不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张要做他的妻。屈亚炳心目中的妻子是穿着窄窄的胸衣,把本来就不发达的乳房束得平平的,一个细眉细眼、莲步姗姗的女子。媒婆亚兴婆口中好端端的良家女子,绝对不是眼前这头插艾草、石榴花的异类。她是条噬人的蛇,她软骨轻躯,可以将身体任意折叠交缠,弯曲成一条巨链,绕过他的脖颈团团捆绑住他,令他成为她的禁脔。如果屈亚炳多灌她两杯雄黄酒,她准会现出原形。他不会掀起红帐被蜷曲的大白蛇吓死,他不是许仙。

屈亚炳仰头饮尽锡杯的酒,从怀中抽出预备好的羊皮纸公文信封,放到方桌上。

“英国人早让我交给你的,全部在这里,拿去吧!”

抹了一下唇上的酒渍,跨出唐楼前,丢下一句:

“喔,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亚兴婆终于不负所望,给屈亚炳找到了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上环街市米铺老板的女儿。

“年纪稍稍大了两岁,也不算太大,裹了一双小脚,尖尖粽子似的……”

最后一句打动了屈亚炳,娶个裹小脚的女子与他目前的身分合适不过。他如愿以偿,头戴瓜皮帽、足踏黑缎长靴在兴昌相馆照了结婚照。屈亚炳闪着泪光,娘,儿子给你娶了个小脚媳妇呢!

他偶尔也想到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黄得云,一想到她,脑子同时闪过怀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警告:

“圣经上说,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块饼,淫妇猎取人宝贵的生命!”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为青春期的愁闷所苦的少年,寄居天主堂收容所。摩利士神父让屈亚炳到他神父的住所吃西饼,喝咖啡,又耸人听闻的告诉他中世纪的欧洲天主教全盛,教皇和国王特准设立妓院,有一个时期专门替神父设的妓院多于教堂。

“圣多玛·阿奎那斯,中世纪的神学权威的观点是:都会中的卖淫,正如圣殿里的阴沟,假使没有阴沟,那圣殿将成为臭恶不堪的所在。”

摩利士神父看他的眼光很特别。那时屈亚炳还没染上天花,平滑的脸上紧蹙愁闷的浓眉,不解神父自相矛盾的用意。

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正是他的阴沟。此刻屈亚炳轻而易举的达到结论。他在那恶臭的阴沟膛过,庆幸能及早脱身,使他得以干净无欲之身偕他的小脚新娘走向圣殿。

屈亚炳结婚的第二年,香港迈入二十世纪,港督卜力的女秘书列特尔夫人应邀到皇后大道中的华人俱乐部演讲《论缠足之害》,随后成立的“不缠足会”更敦聘港督夫人为名誉主席,发刊小册子、图书宣传缠足毁肢体,伤天和,令女人自惭形秽种种害处。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在伦敦宣读香港华人蓄婢陋习的报告呼吁教会正视,回港后立即响应解放妇女缠足运动。在她一次演讲中,听众之一正是上环街市米铺老板的儿子,艾米丽为孤儿院采购食物时向他买过米。听完演讲,米铺少东回家,赫然看见他姊姊拿着裹脚布在她刚出生的女儿脚上比划。少年气急败坏的上去夺下它。

他的姊姊正是屈亚炳小脚的妻子。

4

黄得云把失败归罪于五月这个恶月。

端午节前三天,她夜里梦见一个大如瓮、红如灯笼的火球堕落天井,砰一大声惊醒了她。起床后,艳阳高照,一夜之间已然进入炎炎盛夏。蛰伏生苔的井边、幽暗墙角的蜈蚣、毒蝎、壁虎、蜘蛛等毒虫被热气逼出,四处爬动,喷出阵阵毒气。黄得云对那场夺人性命的鼠疫心有余悸,加上家有幼子,她遵照中医长春堂药房阿嫂的指示避邪去疾,端午过节插艾草,沐兰汤,系五色彩丝以去毒气,驱鬼魅,避瘟疫。没想到在这五毒月她偏偏犯了个不该犯的大忌:贪日头炎炎,过节那天抱出与男人共寝的荐席到天井摊开曝晒。屈亚炳拂袖而去,黄得云捧着脸奔到后面,天井的枕席摊了一地晒着星光,她惨叫一声,跌坐地上,怕让自己听到哭声似的,抓过被单一角塞入嘴里。

五月恶月多禁,后来长春堂的阿嫂才告诉她,最忌曝晒荐席及盖屋。五月忌婚娶,男女在这恶月交接,产子必受五毒凶恶之气。五月盖屋令人头秃。

她后悔没先请教阿嫂。

屈亚炳走后,她的日子更是难挨。有晚夜半,那只翎毛斑斓、被她狠狠踢过的阉鸡突然扬声啼叫,吓得黄得云不敢合眼。隔天一早,大门被拍得山响,她以为应了半夜鸡啼,寇盗来侵的预言,把儿子带到厨房,掀开米瓮的木盖,强迫他爬进去蹲下躲藏,盖回木盖,她两腿一软,跪倒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拍门声停止了,黄得云鼓起勇气来到客厅。门下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从门缝塞进来的,唐楼的主人具名的通知,亚当·史密斯租赁为期五年的租约,即将期满,屋主收回唐楼另作他用,现住户需不迟于月底搬迁交屋。

黄得云手抓着通知,来到后院把爬出米瓮的儿子紧紧掳在胸前,就只剩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了,天底下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后院篱笆外一丛绿竹开满了花,前所未见的竹子开花使她感到不祥。是搬家的时候了。

黄得云趿着布鞋,出门找寻母子栖身之所。她顶着煌煌烈日穿街走巷,心也惶惶然。不知不觉又来到中环石板街。仰头往上看,石阶一级级往上延伸,上面楼阁参差如雁翅,碧窗红槛的烟花地,鬼使神差,她又站在这条与她命运相系的石板街下。七年前,她迈着被人口贩子绑架前几天还在故乡东莞踩水车灌田、正在抽长的腿一级级蹬上石板街,人口贩子当牲口一样把她卖入倚红阁,展开她的风月营生。两年半后鼠疫蔓延,她坐在英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为她雇来的轿子,沿着石板街拾级而下,把她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她成为英国人豢养的情妇。

被短暂的爱过,英国情人不告而别,黄得云怀着他在她腹中留下的骨血无路可去,回转烟花地重温青楼生涯,奈何瘟疫过后,摆花街肉林笙歌的风光不再,残镜显映她鸦片烟摧毁的残姿败影,打消了她的烟花梦。

黄得云跟在为抗议殖民政府新住宅条例,两万华人携家带眷坐船回广东老家的大迁徙队伍,又一次一级级步下石板街口走完最后一级,回头往上看,只要她活着的一天,黄得云告诉自己,她再也不会走回头路了。她将跟随回家的人潮搭船回到东莞她的故乡。

结果黄得云还是在香港留了下来。中区填海造地沧海桑田,她遍寻不着四年前入港上岸的毕打码头。她只得在这新填地上自筑家园。

七年来几上几下,她以为已经走完了全过程。黄得云望着一级级向上延伸的石板街,正在出神。臂膀不意被人牢牢抓住,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个白衣黑裤、身壮如男人的佣妇,背后垂了条粗辫子。

“盯你看了好一会,这女的好面熟,”佣妇瓮声瓮气,瞄了她脚下一眼,“哎哎,这布衣布鞋,不会吧,要不是颊边这颗痣,还真怕认错人呢!”

佣妇力大如牛的手劲唤起黄得云的记忆,她是倚红阁的寮口嫂。十三岁被人口贩子领去卖给这半掩门当养女猪糟花,调理成琵琶仔,老鸨倚红以买牲口的语气看她的牙齿,就是这佣妇一双男人似的粗手一上一下掰开黄得云的嘴。

“是那个东莞女阿云,没认错吧?”

黄得云感慨的叹了口气,算是默认。随口问及鸨母倚红的近况。

“事头婆呀,还不那个样,”做了个吞云吐雾的手势,“时不时还会问一句:那个东莞的阿云啊!念着你呢!”

明知是假话,听到黄得云凄苦无依的心里,仍是一酸一甜。佣妇小眼睛转了一下,起了主意,说她等的人看样子不会来了,阿云何不一起去探探事头婆,这次石板街不期而遇,也算是有缘。怕黄得云拒绝,紧跟着又埋怨她绝情。

“也不想想当年花多少心思,从头到脚,把你个乡下姑娘调弄成一朵花,露一下脸都舍不得,矜贵得金子似的。结果门槛一跨出,再也不见人了!”

黄得云涩苦的想分辩,她曾经想回去过,她起过投奔倚红的念头。要不是那面残镜提醒了她的残姿败影,说不定此刻她仍在倚红阁舞髻堕钗大张艳帜。

“看我这样子,”黄得云拉扯衣角,退缩了一下,“回去只怕认不出了。”

佣妇又扫了一眼她脚下的黑布鞋。

“阿云怕什么?扒了这身粗布衣,胭脂水粉往脸一抹,凭你这颗痣,还怕挣不了银子?”

黄得云给说得有点心动。眯聚眼睛四周逡巡了一下,寻常街景似乎无可留念,便任由佣妇牵衣拉曳,跨上石板街,走回七年前所走过的老路,惟一不同的是第一次她对迎接她的生涯茫然无知。

威灵顿街的倚红阁旧了些,冷清了许多,至今仍未从五年前那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鼠疫恢复过来。倚红上了年纪,加上终日不离烟榻,已经没有精力像过去一样从人口贩子、尼姑庵买来被拐卖或尼姑私生的女孩栽培脂粉,作育蛾眉,调理成琵琶仔后,重金卖给水坑口大寨供豪客开苞。

现在她把倚红阁收拾得更像住家,利用她旧日关系,专门向富户巨室的妾腾下功夫,引诱她们来卖淫解决性欲。倚红指天咒地发誓绝对保密她们的身分,但在嫖客面前则反行其道,以巨室妾侍为号召勒索更多嫖金。

黄得云仍旧被带到那张大得像房子的黑漆鸦片烟榻前,空气浮散灰尘一样的浓烟,斜挂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七年来似乎没移动过。两只穿着黑缎绣鞋的脚,伸出床沿搁在酸枝大方凳,鞋面绣了一对紫凤凰,鞋底依旧崭新如故,烟榻上的人似乎一直横竹直躺吞云吐雾,七年来未曾下床走动过一步。抽鸦片的人却老了,干缩了,头发掉了,秃出半个头,紫红亵衣掩藏不住脖颈一把瘦骨。倚红刚听完佣妇回话,黄泥涌汪府的五姨太爽约,没按照约定时间出现石板街下,由佣妇带回倚红阁卖淫,等下财大气粗的利源钱庄掌柜嫖妓未果,不知要怎么个闹法。

要是早两年倚红肯定当机立断,不由分说吩咐佣妇扒下黄得云一身见不得人的布衣布鞋,像剥了一层皮一样,把她从头到脚妆扮起来,顶替那个爽约的贱人度过下午的难关。看在黄得云冒充救急份上,她愿意把嫖金慷慨与她对分,平常巨室妾腾为满足性欲,不在乎金钱,最多分三成。

心中一边琢磨,倚红让黄得云坐到床沿,假装亲热拉过她的手叙旧。一摸掌心,厚纸板似的一层硬茧,家事操劳的痕迹。

“唉呀呀,看你糟蹋的,”倚红大惊小怪,“枉费做娘的一片心喔!想当初你一进我这门,连洗脸都不敢让你湿了手,佣人把毛巾拧干了,才给你抹脸,怕粗了你这双手。唉唉,别说对我不起,这寒酸相,还真让人心疼呢!”

倚红提起一截绿绸袖子擦拭眼睛假装哭泣。黄得云红了眼圈,凄然无语,垂首沉浸于自己的悲哀里,连鸨母隔着袖子睁大三角眼就近打量她也毫无所觉。让她临时上阵冒充汪府妾侍的算盘打不响了,由他去吧!倚红自恃天生具有调理人的本事,经过她手中的女孩,再是一把瘦骨穷苦人家的女儿,尼姑偷生,一头虱子周身湿疹,从不见天日的深庵被拖出来的私生女,倚红因材施教,不出几年就个个出落得水葱也似的。七年前,这村姑站在她床前,像头小兽,不也是她从那一头下田烈日晒黄的头发,一脸乡野村气里塑造成一个奇货可居,人人垂涎的琵琶仔。

七年后,这东莞女又回来了,受惊的眼睛换成低眉愁眼、手生厚茧的家常妇人。倚红恍如从长长的梦中醒来,撩起帐幔,眼前这个她亲手调理的生命在告诉她时光悠悠流淌,七年的岁月在她身上铭刻痕迹。原本那口碎米牙,经过磨动已经长成碎玉牙,饱涨的乳房看在倚红有经验的三角眼里,知道她已经是个生育过的母亲。鸨母的视线往下移,眼光刺穿透过蔽身的粗衣布服,被看的立刻像是裸体袒陈,倚红与她记忆中琵琶仔盈盈一握的纤腰做比较,怀胎过的肚腰粗宽了些,却白净如昔,生养过的肌肤脂肪增殖,皮绷紧了,透散出光润的粉红,又是另一种姿色。

七年前密授房中之术时,倚红曾经把她遍体捏过,发现黄得云天生软骨轻躯,周身柔若无骨,特别费心授以种种媚术,卖她的身价费至今仍未被其他琵琶仔超过。鸨母拿眼光抚摸轻撩女体,感到比以前更丰若有余,肉柔骨软,但毕竟大了几岁,已不适合侑觞侍酒,复出后只能侍候那些花丛老手,当个名副其实的“牛白腩”老妓,荐枕陪人家过夜慢慢煲。

复出后,倚红设计给她梳个妇人的大髻,把几朵含笑花藏在发髻内,透出阵阵香气。让黄得云把那双淡淡的眉画浓了,穿些艳色的绮罗,涂厚脂粉,靠狐媚冶艳卖钱,包准台脚会旺,笼络得住嫖客。倚红盯住她颊边那颗美人痣,盘算黄得云复出留客过宿可挣个三五十元,如果冒充巨室妾媵,则远远不止此数,但必须先去掉手掌的老茧,剥去那层操劳的粗皮。

自信无所不能的倚红这下也为难了。

黄得云别后的遭遇被她三两句话就套了出来。说到英国人置屋豢养,倚红三角眼一瞪:

“鬼佬带去同居,问他要了多少身价钱?”

“疫病正厉害的时候,乱哄哄的……”

倚红拍了一下掌:

“蠢女,平白让鬼佬睡了,还留下种,这是我教你的?”

黄得云无奈的分辩英国人遣散金倒是到了手。说完,掉下泪珠。又被盘问出英国人底下的华人通译屈亚炳。倚红看她吞吞吐吐,猜出与姓屈的有头尾,又给甩了,皱眉挖苦黄得云:

“看相的说你阿云生来夫人相,我做娘亲的每天烧香拜佛,指望你嫁人做个宠二奶,最后扶了正,猪糟花变做夫人,把我这儿当娘家走动,风光风光,给我倚红阁挣口气。”

新愁旧恨一齐拥上,黄得云趴在鸨母怀中闷声饮泣。

“只想望安安稳稳过一世,把儿子养大了,也就算了……”

倚红听不得“安稳”两个字。她生平最嫌恶相夫教子的家常妇人的行径。年轻时在脂粉丛中争奇斗艳,上环南北行的少东以十斛明珠替她赎身,倚红舍不得送往迎来的生涯,遮遮掩掩常到威灵顿街半掩门卖淫寻求刺激,不计代价。倚红骚冶泼浪的艳名传了开来,夫家巨室略有风闻,她索性放弃妾媵身分重又下海,后来顶替了染恶疾死去的娼鸨,主掌半掩门。那时也只有黄得云这年纪。

“阿云你不死了这条心,那你可跨错了门槛。我倚红最怕扮成个老寿星,拄根拐杖让满堂子孙拜寿!”

黄得云因绝望而放弃地摊着手脚,倚红顺势让她躺到鸦片烟床上。

“不是我说的,乖女,福寿双全,如果不是生来那种命,也是痴心妄想。”倚红突然发现什么似地怪声嚷了起来,“奇了,你这张脸,乖女,躺下来更好看,天生注定吃这行饭。当正室夫人要有大妇的相,刚才你站在那里,头俯下来,可没这时靓!”

当下议定,让黄得云搬回从前住过二楼原来的房间,仍拨侍候过她的佣妇跟她。黄得云回去收拾搬家交屋,三天后再来。临走倚红想派佣妇和她一起回跑马地。

黄得云摇头说不必。

“娘亲放心,我答应回来,会来的。”

说得倚红讪讪的。让她带回一瓶泊来的法国润肤乳液,保养手上肌肤,又记得嘱咐:

“听你说那英国人手还算松,攒下的首饰绫罗衣裳,能带的全带了来,省得另做新的花时间。”

“养了孩子,怕腰身太窄,不合适了。”

倚红一手指到她眉心,沉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呵呵,这可是乖女自己说的。这一回来,跟从前不同了,只要乖女心中有数,就容易办!”

5

三天后,黄得云如约来倚红阁。应门的佣妇看她两手空空,以为她保养双手,不肯把箱笼拎下人力车,自告奋勇就要出门帮她拎。黄得云摇手笑笑。一入门,上了二楼,推开当猪糟花住过的房门,大白天窗帘深垂,墙上绢本画轴的古装美人,绛唇微启,立于杨柳楼台前,凝眸侧耳谛听,等待情郎归来。画中美人殷殷期盼、情意深深的眼神令黄得云背脊一冷,赶紧上前把窗帘拉开,露出监牢似极高、铁条圈围的小窗。房间摆设依旧,只是她从前睡的那张铁架单人床撤走了,换上红漆大牙床,床褥铺得厚厚的,使房间感觉满了起来。按照妓寨规矩,毛巾折叠放在床单下,床尾摆了只搪瓷的脸盆,倒了半盆水。

都预备好了。黄得云微喟。倚红答应她当自由身不卖断,房间、饮食、佣妇由倚红阁供应,挣来的皮肉钱对分。条件都讲好了,现在交人来了。等下她退下粗衣布服,打开倚墙而立的描金鸳鸯戏水衣橱,挑出对襟窄袖的柳绿大祆,穿上去鼓起两只丰满的大奶子,腰系紫红彩绣百褶裙,然后款款坐在梳妆台前,掀开罩住菱花镜的红绸布,对镜涂粉描眼,她将会庆幸依然是一张宜嗔宜喜的春风面吧?然后,脸颊微微一偏,飞出个勾人的眼风,那颗美人痣在胭脂衬托下,连自己看了怕不都神荡魂迷。

醉眉恨眼妆扮妥当,摆花街南唐馆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红妓又回来了。妙转一个身,眼风飞向那扇门,抬了抬眉毛,推门而入的恩客被迷得晕陶陶的,最后解衣荐枕,夜夜如是。

“使出我教过的功夫,三爬两拨把人打发了,当做被鬼咬了一阵,拧过头来面向床里睡你的大觉。隔天醒来,啰,又攒下一件银钗。”

三天前倚红的苦口婆心言犹在耳。

“乖女,这趟回来,总该悟出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眼光放准些,碰到个疼惜你的,不妨趁势斩了他一颈血,多少银子金器落你手中,这才是真的。”

鸨母千叮万嘱,别溜嘴供出拖了个儿子在身边。

黄得云眼光掠过此后将赖以营生的红漆牙床,交头并躺了一对绣双喜的鸳鸯枕。

“你这张脸要躺下来才更靓,乖女,认了吧!”

她曾经不认命。不相信天生要注定吃这行饭。她想逃。然而倚红阁上上下下的窗全围了坚固的铁栅栏,门神一样的黑脸大汉无时无刻不守在门外,她插翅也难飞。七年之后,她自动迈进倚红阁的大门,以自由身又要回来操这种营生,夜夜躺在床上,咬碎了牙、折断了腰。

黄得云抚摸立在墙角描金红漆衣橱的白银锁圈,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豢养过她的英国人也为她置了一个。那天她答应倚红回去收拾,翻出侍候英国人时所穿的那些鲜衣艳服,放宽腰身可以不必做新的,少去一笔花费,倚红已明说衣饰行头由她自理。

打开衣橱,她早已把这些艳装丽服压在箱子底,恐怕已遭鼠咬虫蛀,剩不了两件完好的可重新派上用场。穿了陪客,黄得云埋怨自己缺乏远见。她伸手拨落箱子上那双新布鞋,它是重见倚红之前才纳好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却总是亲手一针一针纳的。她捡起来紧紧握在胸前,一阵对自己的嘉奖与疼惜。抬起头,衣橱挂了几套半新不旧的蓝夏布衫裤,也有碎花棉布做的,花色已褪。呵,多久了,她与粗衣布服为伍,已经习惯了这些舒服的家常衣物,要她再重披青紫艳衣回到脂粉堆里翻滚,她真的打从心底愿意吗?

好不容易从花绿衣丛中钻了出来,怎么能够又让自己重新钻进去?

是该走的时候了。离开房间时,黄得云回头望了梳妆镜一眼,但愿那块红绸布永永远远蒙罩住镜子,今生今世千万别让那个炙妆艳粉的妓女再露面。

掀起门帘,黄得云毫无遗憾的跨出房间,画轴上那个倚门盼郎归的美女无奈的目送她的背影。黄得云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抬起不再觉得自卑的黑布鞋,每下一级楼梯就距离房间内翻云覆雨的日子远一步。

下了楼,一直来到倚红雾腾腾的烟榻前,嘴角往上牵,满意自己的微笑。鸨母见她仍是三天前的粗衣布服,一张脂粉不施的清水脸,劈头骂道:

“你这是拿我寻开心?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上楼给我打扮起来!我倚红阁可没死人,轮不到你戴孝,大吉利是。看我这做娘亲的,挖空心思替你设想,怕你新来乍到,想有个同乡说几句家乡话,特地托人跑断了腿,找了个熟人来叙旧。”

倚红撇了撇嘴。

“乖女贵人多忘事,也许把人家给忘到十万八千里了。那个考过你夷语的洋行买办,人胖得像座山的王福,记起来了吧?”

黄得云嫌恶的眉头一皱,心中反感。这么迫不及待。自己前脚才进门,嫖客随后跟了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半稳住自己的情绪。她请倚红放心,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今天倚红一早等着她来。刚才佣妇来报人到了,先上楼回自己的房间。鸨母暗叫来的正是时候,倚红阁色艺双全的琵琶仔回巢,她预备大肆宣传,不怕旧雨新知笺条不似雪片飞来,她倚红阁艳名重振指日可待。为了羁靡这自己送上门的摇钱树,鸨母盘算物色个眉清目秀拉皮条的“豆粉水”,专门侍候黄得云,附带监视她行踪,两人日久生情,令妓女心无旁骛死心塌地留下来,过两年姿色残败了再打发她去不迟。

“走?我这门可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黄得云垂下眼睛,她害怕鸨母两把关刀似竖起的眉。

“多谢娘亲一片好心,替我打算,只怕我承受不起。”

“你嫌我半掩门太高级?看你是宁愿去湾仔横街窄巷的二四寨,日夜坐在当门大厅板凳,任杀猪挑担的挑三拣四?还是犯贱想去当个二毫找四的艇妹?周身被打得淤黑,白天把衣裳剥回不让穿?”

黄得云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娘亲给说到我心里去了。妓女从良又复出,好比生虫老鼠,下场就苦了。过几年,人老了,残了,为了两餐手牵盲眼按摩女黑天暗夜上街讨饭吃,那才叫苦。”

她盯住倚红脚下那双鞋底崭新的绣花鞋,“可惜我没娘亲本事,比不得您……再说,拖了个儿子也不妥当,过两年还想送他上学堂,我可以……”

“呸!”倚红口对青花痰盂狠狠吐了口痰:“跟我比?哼!够胆跟我比?我倚红说得出,做得到的。你光听到耳朵里,包准吓得你屁滚尿流,哼!”

当年倚红给南北行少东主做妾,怀了孕,却瞒着老太爷、夫人一家子跑到大伯公求得一剂红花草药,硬把胎儿打下,回转青楼浪滚。

“一个杂种你当命,算了,倚红阁不是你待的。滚吧!去做你廿四孝的父母!”

黄得云敛衣深深一拜。

“日后儿子成器了,再回来拜谢!”

她从腰里掏出那瓶泊来法国护肤乳液,放到床沿。

“瓶口没开过,更不用说用了,您总信得过我。”

不用佣妇开门,黄得云跨出倚红阁门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人像被淘空一样虚空一片。扶头凝住神,正待迈步,迎面兴冲冲走来一个胖大如山的男人。来人正是王福,渣丁洋行买办的心腹。七年前他从内地几省收鸦片烟帐回来,捎了上等云南烟膏来孝敬倚红,当时和黄得云说过几句英语会话。此刻他依倚红邀约笑嘻嘻而来,他没想到门口这女人正是七年前他高攀不上的黄得云,约好下午来还他七年相思之苦的。倚红老鸨是这么托人带话的。

擦身而过的瞬间,王福留意到女人腮边那颗美人痣,不由得转过头对那粗衣布服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日后王福和黄得云将在不同的场合相见。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