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痛疼的 旧街

而生活,会让天下女子以爱情的名义穿越婚姻,完成从天使到凡妇的蜕变,因为太爱,所以不忍。一旦爱情被仰望就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去,永远生长在心底。根明宁愿成为停留在喜婴记忆中的一道旧街风景,亦不做亲手折断天使翅膀的人。

很多事,没道理可讲,比如爱情。

在喜婴的记忆里,根明总穿陈旧的牛仔裤,干净得发白,洗过很多水的样子,茂密的头发很短,直直地立着,和他的脾气很相似。

高考前两个月,根明突然对老师说:我不参加高考了。

说完,拖着满背惊诧的目光,倔倔地穿过校园,根明四岁时,父亲得知母亲爱上别人而暴怒,在一个雨夜,整条小街的人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第二天早晨,根明的父亲平静地穿过小街人的目光,拐进派出所,没再出来过,剩下根明和奶奶相依为命。

根明一路跌跌撞撞成长为一个青涩少年,那个雨夜,那个早晨依旧是令小街人心有余悸的谈资,那些垂直向下的目光,根明厌倦透了,因读大学而让奶奶求助于那些目光,根明不想了,是彻底的,他的自尊不堪弯曲。

喜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根明已在街口这间陈旧的老房子里忙碌,身上粘着班驳的涂料以及油漆,嘴角咬着烟蒂,快乐得很干净,阳光满脸。

寒假回来,喜婴看见根明抱着球杆,站在球桌边,专注地看一枚撞球,嘴角的微笑有种执著的残酷,半年,他眼里的沧桑渐渐坚硬,变成了可以用男人来称呼的十九岁少年。

四年里,他和喜婴断断续续说过话,聊得很浅,广州的夏天热么?或是广州的冬天不冷,对么?说着说着,嘘声就在根明身后响起,很善意的起哄,喜婴的脸慢慢发热,低低说:我走啊。

走出不久,就听见根明的愤怒,喜婴走得更快,逃一样的,石板路咯哒咯哒地响得急促。

跑回家,脸还红着,接了满杯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得很不淑女,一旁看电视的妈妈头也不抬地说:以后,少搭理街口的人。

聚集在撞球馆的人,大多无所事事的少年,在小街人看来,他们的人生,像街旁兀自生长的歪脖槐树,注定一无是处,注定了没有未来。

站立在20岁边缘的喜婴,这一切,尚未去想。

同寝室的女孩展览各自的初恋,问到喜婴时,她摇摇头,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应该是根明,彼此说不出口的偷偷喜欢,这种懵懂的情窦,算不算得上爱情呢?

毕业回来,喜婴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事,前程无所谓好坏,同龄的女孩子正在忙着心动,去爱,或者哭泣着分手之后抚摩着内心的伤口自恋不已,只有喜婴,一个人进出,路过街口时,能明显感觉到背上拖着一束贪恋的目光,拐过街角,便会嘎然一声,挣断在心,其实根明是有女朋友的,只是更换频率快过季节转换,女孩个个青春烈焰,像浮影,掠过根明的青春,渲染了他本就不佳的声名,只是,根明很快乐。偶尔的夜里,想起根明直直甩过来的眼神,像一粒小小的石头,有那么一点硌心的疼。

依然的城市,依然的旧街,雨后的青石板路,闪烁着湿润的寒冷光泽,落脚时,清脆的寂寞会蜿蜒到旧街深处,渐渐孤单得无望,24岁的春末,喜婴认识了陈,从英国留学回来不久,很有些英皇的绅士做派,即便炎热的夏季,领带亦打得一丝不苟,为喜婴打开车门,手拢在车门上方,矜持的微笑,淡定的目光,很杀心的。母亲喜欢,甚至曾有身边密友玩笑说:喜婴,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告诉我一声哦。

喜婴知道未必是玩笑,这是一个充满物质欲望的虚荣时代,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粒虚荣的种子,时机合适它边发芽开花,再去收拢,就未必容易了,自己也不例外。

送喜婴回家时,银灰色的别克停在街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会令车子受伤,陈把胳膊肘微微向外一张,示意喜婴挽了,很是亲昵地进小街。

挽着陈的胳膊向小街深处走,喜婴背上的那束目光,刀子一样锐利,杀得心慌,周遭世界一下子静下来,无声无息的,只有鞋跟敲着石板路的声音。

咯哒咯哒,好生寂寞。

后来,进出街口,喜婴的头垂得低低的,那次,刚好雨后,陈送喜婴回,习惯性地把车子泊了,望着街口洼处积存的浑浊雨水,看看脚上做工精细的鞋子耸肩,不趟水是过不去的。

喜婴看着陈笑,如果在以往,她脱掉鞋子就趟过去了,只是现在不同,有爱情了,可以交给男人去处理。

陈拉拉她的手,根明搬着一摞砖头跑过去,扑通扑通地扔进水里,一跳一跳地走在上面,像健壮的大鸟,拍拍手说:好了。

不曾抬头地走了。

喜婴忽然地难受,想哭,却抓不到理由。

任陈拉着手一跳一跳地过去,回家,在客厅里闷着。

他走时,也没去送,只是,不久他就折回来了,气急败坏的样子,原先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车子的轮胎被扎了。

喜婴说:是吗,忙忙找了应急灯,跟他出去,果然,四只轮胎瘪瘪地趴在潮湿的空气里,撞球馆里笑声起伏,夹杂着得意和叵测。

喜婴定定看了片刻,噔噔跑过去,冲着里面的灯火通明喊:于根明,你给我出来!

根明抱着球杆站在他面前:怎么了?

谁干的?!喜婴指着街口的车子,声言凄厉。

对不起,我忙着打球没看见。根明看也不看她,擦球杆,很是不以为然。

泪水在喜婴的眼里打转,还是陈追过来,一把扯起她:走啦,跟这些人有什么好讲的。

车子被拖进修理厂,陈站在街边发恨,掏出手机按了110,喜婴心下一惊:算了吧。

为什么?陈咬牙切齿。

报警未必能查出来,何苦得罪他们继续让车子遭殃?喜婴慌慌地找些理由,是谁,大约已明了于心的,只是不忍。

陈意味深长地看她,清凉的月光下,喜婴被看得渐渐悚然,细细密密的刺张在心口。

好了,回家吧,我叫辆车。陈温情地伸手,软而冷的手指抚摩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揽着她的肩,背冲着马路拦车,喜婴的目光越过陈的肩头,看见根明,臂膀中抱着球杆,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眼神里有冷冷的玩世不恭。

喜婴和根明的目光在凄清的月光下对峙,谁都不肯先妥协松懈下去。

风忽忽地跑过小街。

终于有车子停下来,陈松开之际,喜婴忽然在耳边低低说:我要跟你去。

陈顿了一下,看她,喜悦像蓦然跃出黑夜的火星,闪了一下。

喜婴不待他说什么,兀自钻进车里。

在进陈家门的一瞬间,喜婴忽然地张张皇皇起来,看见自己是穿着拖鞋,脚趾上还有穿过小街时溅上的雨水,脏脏的,很像穷家孩子不经意间闯进了王子的宫殿。

刹那间,就慌得不知怎么着好了。

早晨,在陈的臂弯里醒来,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床很软,房间里有青甘的树木气息,小区绿化最好,买得起这里房子的人,大约都是有些身价的。

后来,喜婴想那一晚,是有些赌气的性质,只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根明:我是爱他的,请不要以小街的方式打扰我的爱情。

宁愿他当着陈的面,跑过来,说:喜婴,我是爱你的。

有了开始,喜婴很少回小街住了,母亲笃定了要嫁又是中意的,便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多问。

回小街时,根明永远抱着一根结实的球杆,像抱着一杆随时用来捍卫某种东西的武器,从很远的地方看着她走来,又一直把她看到小街深处。

眼睛里有种腾腾的东西,寒冷或是疼的一种。

更多时候,喜婴不去多想,每想一下,周身的神经就会硌上一粒坚硬的石子,那种感觉,让喜婴想起澳大利亚的荆棘鸟,一生的夙愿就是寻觅一枚钟爱的荆棘刺穿身体,然后流着鲜血歌唱,一直歌唱到死去。

有种男人天生就是女人的荆棘,比如根明,他一直的在用自己的方式诱惑着她,比如他不停地恋爱不停地抛弃,就是在一次次让她目睹自己的魅力以及爱情缝隙,偏偏喜婴没学会主动扎向男人的爱情。

那个冬天冷得出奇,喜婴收下了陈的戒指时落泪了,与幸福来临无关,而是莫名地想到了根明。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两个身体以爱情的名义拥抱,心却背道而驰,对于喜婴,至少这一刻是如此的。

喜婴知道陈迁就自己迁就到了溺爱,回去探望母亲,把车子放在有看车人的停车场,要步行一站多路才能到小街,所有的种负都在他手里,还要腾出一只手臂让喜婴牵着。

一次,喜婴问陈:你究竟爱我什么?陈站在街边,看着她,一本正经:改天,我列个爱你什么的清单。

喜婴不语,心下很凉,一直认为爱情是一种最没道理可讲的事,能说出为什么的爱,大约都会有些搀假的嫌疑,从开始就列了清单的应该是商业合作而不是爱情。

自己无有令人仰慕的家世,唯一能够诱惑他的,不过是身体而已。

而喜婴要他爱上自己的心,天下所有女子的愿望都应是如此,爱上一颗心是深度,迷上一个美丽的身体,爱情就成了拥有这具身体的道具。

走到街口,情不自禁看了撞球馆一样,恰好遇上根明正向这边张望,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喜婴想看,都能碰到他的目光,石头一样砸心。

还没来得及避开,就听根明喊她:喜婴。

语气茁壮,又是不及喜婴应,从球馆深处跑出来一女孩,在那么冷的冬天里,单薄的衣着下透露出妖娆,火一样的张张扬扬在根明的一侧,银色的唇丰满性感,歪着头瞅过来的样子,很是有些挑衅,喜婴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陈拉她的手,示意她快些走。

女孩子哒哒跑过来:原来你就是喜婴啊,呵,不如他们谣传的漂亮。

喜婴的脸,腾就涨红,泪水在眼里打转,猛然抬了脸,一字一顿:于根明爱的女人个个倾国倾城,我当然没你漂亮了。说完,拉着陈往小街里走。

然后听见一对愤怒的鞋跟敲着石板路,哒哒奔向球馆,以及声音悲愤:于根明!

和陈,怒怒地不语着走完整条小街,在家门前,陈才说:典型的穷街陋巷市井小民。

这句话,如刺梗心,狠狠地扎在喜婴的自尊上,扭头逼住陈的视线:我也生长在穷街陋巷,拜托你不要一杆子捂死一片,如果你悔了,还来得及,你还没娶我这个穷街陋巷的市井小民呢。

说完,啪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流泪,又找不到哭泣的借口。

任凭陈在门外怎么伏低都不肯去开,母亲在客厅里团团转,最后,陈伏在喜婴门上小声说:明天我给你电话。

外面下雨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

早晨在镜子里看见一双眼睛,像刚刚下树的水蜜桃。

早晨,母亲阴着脸絮叨不止,千篇一律的话,大约是遇上这么好的男人你还拿什么势?被多少人羡慕得紧呢,你把他搞丢了,到时看你怎么哭。

喜婴一声不吭地洗脸,收拾一下出门。

雨后的小街漂着微微的腥,腐败海草的味道,一路咯哒咯哒地到了小街口,情不自禁地张望了撞球馆一眼,已经开门了,根明和女孩子坐在迎门的一张台子上,一人嘴里叼着一袋鲜牛奶,旁边肆无忌惮地扔着面包火腿什么的,看着她时,目光蜿蜒叵测。

喜婴丢过去一个明媚的笑:早啊?

牛奶袋便从根明的唇间落下来,从台子上跳下来,扯了扯随便套在身上的体恤衫,讷讷着站出来,有些刹那间的局促不安: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喜婴笑了笑:没什么的,她顶爱你。

每每有了新女友他的牛仔裤就干净的令人发慌,被洗得用力过度的感觉。

喜婴冲女孩笑笑。

向车站走时,身后有扑扑的声音,有东西被扔进了街边的水洼,没忍住,转过拐角时喜婴用眼稍扫了一下,火腿面包狼狈地躺在水洼里,根明气势汹汹地看着女孩跺着小街铿锵离开。

根明的每一场爱情,都是如此收场,见惯了,便无惊,只能说他们不是彼此的爱情。喜婴很是有恶气尽数吐出的轻松。

然后,想到了陈,喜婴翘了一下手指,费了好大力气,戒指便褪下来了,套过的地方,有微红的戒痕,浅浅的,幸好不是勒在心上。

接陈电话时,喜婴说:改天我们见面还你戒指吧,或者如果你不愿见面,我寄还你。

陈顿了半天,没说话,喜婴说:那——我给你寄回去吧。

别……

喜婴收线。

在小包的柔软角落里,喜婴带着它,去找根明,管那么多,人生总要淋漓的爱上一会,想必,荆棘鸟痛疼的歌唱是另一种快乐,无关痛痒时,是感觉不到的。

夜晚的撞球馆很热闹,喜婴仰着脸,穿过众多目光走到根明眼前,他坐在一架坏掉的台子上,长腿一荡一荡的,边挑着眼角看她边大口大口地抿啤酒,泡沫沾在唇上,像圣诞老人没打点好的胡子。

根明,我们谈恋爱吧。

不大的球馆响起了嘘声,排山倒海样的,根明还是挑着眼角看她,抿了一大口啤酒,笑。

根明,你喜欢我吧?喜婴步步进逼,泪盈在眼里。

四周很静,根明放下杯子,正眼看她:我很花的,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不会超过三个月,你行吗?他跳下来,挥了挥手,很将气的举止:大家继续玩。

然后,拉着喜婴站到门外:人和人之间是有落差的,你看不见吗?我能看见。

泪滚到风里。

你会恨我的,恨不是一种好滋味,为了不让你恨我,所以,你走吧。

说完,转身要走,喜婴横心拦过去:根明,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恨你。

根明在凄迷冷清的月光下看她,喜婴看见了忧伤,散布在他眼眸里,像秋季早晨的雾霭,浓郁不散。

根明在前面走,丢掉了一个又一个的烟头,红红的,烫伤了冬天的夜晚。

喜婴,你是我心里的天使,天使是用来仰望而不是用来生活的,因为凡俗的生活会让我在蓦然间看见你的翅膀落满了人间的烟尘。说这句话时,根明没有停下没有回头,话音落地,根明的手伸向路中间,一辆计程车停下,根明拉开车门:虽然我会嫉妒,但是,你们很合适,去找他吧。

而生活,会让天下女子以爱情的名义穿越婚姻,完成从天使到凡妇的蜕变,因为太爱,所以不忍。一旦爱情被仰望就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去,永远生长在心底。根明宁愿成为停留在喜婴记忆中的一道旧街风景,亦不做亲手折断天使翅膀的人。

很多事,没道理可讲,比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