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徳勒噶伦的儿子死了
羊措雍湖边上有几百头骡马正在饮水,歇脚。湖滩上堆放着大片货包,一眼望去,很是壮观。其美杰布少爷一身杭州丝绸制成的藏袍,被身穿紫红氆氇的仆人前呼后拥着,显得非常醒目。其美杰布是德勒噶伦的儿子,他带着自家的驮队刚从印度办货回来。此时,他正等驮队的锅头刚珠回来接自己去夏麦庄园歇息。却见到刚珠连滚带爬、惊魂未定地跑回来,他一见其美杰布,就大声地叫起来:“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儿啦!”
其美杰布见他神情慌张,骂道:“你尾巴后有鬼追啊?”
“少爷,村子里闹瘟疫,人都死光了。”刚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见到夏麦总管了吗?”其美杰布惊讶地问。
“见到了,在地上……在地上躺着呢。”
“一个人都没剩下?”
“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恶臭。少爷,快走吧,躲开这儿,招上,咱就没命了……”
其美杰布心生厌恶。忽然,他看到远处黑乎乎的一片,人影晃动。原来是上百名的灾民,扶老携幼正朝这边走来。刚珠马上反应过来,嚷道:“灾民,是染病的灾民。少爷,他们过来了,怎么办?”
其美杰布跳起来,飞身上马,大声地命令道:“不许他们靠近,操家伙,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过来!”
此时,灾民们也看到了他们,一位老农奴认出这是德勒家的驮队和少主子,他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德勒家的驮队,是德勒少爷来了,这下可好了,我们有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商队奔来,众人也跟着拥过来。
刚珠跑上前去,狗仗人势地吼道:“不许过来!站住,听见没有?站住!”
老农奴停住了脚步,冲着其美杰布喊道:“少爷,我们是夏麦庄园的农奴啊。”
其美杰布用袖筒扣着嘴巴,大声地质问:“村子里的人都死了,你们怎么还活着?”
老农奴痛哭流涕:“少爷,闹瘟疫了,死了不少人,我们没染病,逃出来了……”
“你们没染病?怎么半死不活的?”
“我们已经几天没吃糌粑啦!”
“那就继续逃啊,逃得远远的!”
“少爷,我们是您府上的农奴,能逃哪儿去啊,您来了,我们就有救了,带我们去拉萨吧。”老农奴央求着。众灾民也跟着嚷嚷:“我们回不了村子,没活路了。少爷,带上我们吧……”
其美杰布骑在马上,冲他们吼道:“停下,不许靠近!停下!这群该死的瘟疫!你们想害死我!”
众人根本不听他吆喝,继续往前拥来。其美杰布气得没办法,朝人群开了两枪。驮队的伙计们见少爷开了枪,也纷纷冲着灾民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一些灾民应声倒下,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趴在地上打哆嗦。没有受伤的灾民惊慌失措,四下散去。其美杰布见灾民退了,忙掉转马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刚珠见状,催促着驮队的伙计们牵着骡马迅速撤离。他们身后是一片死伤,景象凄惨。
其美杰布的商队跑到湖边的另一处山角下,才松了口气,缓缓地放慢脚步。刚珠一边走着,一边怪怪地看着马背上的其美杰布,欲言又止。
其美杰布觉察到刚珠有些怪异,喝斥他:“你憋尿呢?”
刚珠吭哧了半天,才说:“少爷,我没尿,我有话……”
“说!”
“少爷,我在村里看见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他长得跟你一样。”
其美杰布闻听大怒,扬起鞭子抽在刚珠的身上,骂道:“我看你是吓破了胆!”
刚珠嘟嚷:“我就知道你得打我,我不说了。”
其美杰布却突然有了兴趣,逼问:“说!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着的,是个喇嘛,叫扎西顿珠。穿着绛色僧袍,还在夏麦庄园里救人呢……那人长得倒是慈眉善目,跟您就像一个妈生的。”
“该死的奴才,你找抽啊!”其美杰布闻听生气,挥鞭子打刚珠。
其美杰布只顾着抽打刚珠,却没注意山石后面躲着两个牧民,他们神情鬼祟,充满杀机,正朝德勒商队这边张望。两个牧民确认了骑在马上的是其美杰布后,骑上快马朝远处跑去。
德勒噶伦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德吉给他盖了几床被子,他还嚷嚷着冷。德吉忧心如焚,打发管家旺秋去请藏医嘉措喇嘛。没多长时间,旺秋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他低声地告诉德吉:“嘉措喇嘛不见了。好像……昨天仁钦派人把他叫走了,再没回来。”
德吉心中一紧,这个该死的仁钦,一定是他在背后搞的鬼!请不到藏医,老爷的病怎么办呢?德吉正急得坐立不安,仆人进来禀报,仁钦噶伦在府外求见。真是步步紧逼啊,德吉一面让旺秋去通禀德勒老爷,一面亲自把仁钦噶伦迎进客厅。
仁钦遭遇了那场暗杀,只受到了一点儿惊吓,没有伤到皮毛。那枚手雷炸死了他的坐骑和两个奴仆。市政衙门勘察现场的官员找到一枚英国造的新型手雷拉环、一些炸弹的碎片和一个吃剩下的印度产的罐头盒。从这些物证上判断,行刺的人是从英印那边过来的。这一点不出乎仁钦的意料,德勒噶伦为人磊落,他不会干这种下作的事儿。刺客应该是雪域同志会的。上个月,拉萨地方政府通知英印的噶伦堡当局把这个非法组织给端了,一定是漏网的亡命之徒跑来拉萨报复。此时的仁钦,不但不痛恨雪域同志会的刺客,相反,他竟然心生一丝的感激。“他们早不炸,晚不炸,偏在那个结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下。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吧!”现在全拉萨的人都认为是坚色和德勒派人行刺,这让他博得了广泛的同情。所以,刺客的真相一定要瞒下去,把这笔糊涂账就记在坚色和德勒头上。
德勒噶伦来到客厅的时候,仁钦和儿子洛桑正对着德勒府佛龛里的金佛,恭恭敬敬地参拜。他闻听德勒进来,转过身来,笑脸相迎:“老噶伦,知道您贵体欠安,特备下几服圣药,给您送来。”
德勒上下打量仁钦,讽刺地说:“仁钦大人太客气了,我本来也要备下几服圣药去看你呢,你的伤好得也忒快啦,变戏法一样。”
“谢谢老噶伦惦记。”说着,仁钦靠近德勒准备坐下。
“慢着,你别坐这儿,离我近,当心我传给你,伤寒可不认人!”德勒不客气地说。
“那好。德勒大人说笑话,有这么邪乎吗?”仁钦尴尬地坐到了稍远的地方。
德勒扭脸瞟了一眼德吉,提着气对仁钦噶伦说:“我是染了伤寒,他们都瞒我,没人肯说真话……他们哪知道,英国人打进拉萨那年,闹过伤寒,我染上了,没几天就好了!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菩萨让我今世修的功德,我还没修完呢,哪肯轻意让我去投胎转世。你们瞧着,没两天,我就好了。”
仁钦话里藏针:“您是金刚不坏之身,小小伤寒能奈你何?洛桑,来!”
站在他身边的洛桑上前,把带来的一个缎子盒递给德吉。德吉看都不看,转手放在桌子上。
“我今天来拜望您,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德勒大人商量。”仁钦开门见山地说,“您这几天没去参加政务会,噶厦那边有些手忙脚乱了。热振活佛已经到了拉萨,大家正筹备着给新的摄政举行就职大典。德勒大人不在,凡事都不凑手。”
“我没那么重要吧?”
“重要,当然重要。”
“就职大典定在哪天?”
“三日之后。”
“到时我一定去。那是天大的喜事儿。”
“您去了,冲冲喜,这病就好得更快了。您有了精神,我好再请教德勒大人下面的事儿。”
德勒一愣,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仁钦笑里藏刀地说:“热振活佛执政以后,他马上就要着手寻访拉萨佛爷的转世灵童,我们噶厦也要着手安顿新的拉萨家族……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德勒明白了:“你是说……给新的拉萨家族封赏吧。”
仁钦笑了:“对啊,过去这些事务一直都是您来掌管,噶厦政府有多少家底,噶伦大人您比我清楚。我们有多少庄园、牧场,有多少农奴、牧奴,这都在您肚子里装着呢。以往的钱粮就入不敷出,今年要先挪腾些庄园、牧场,分给热振活佛当供养。明年,也许是后年把新拉萨佛爷迎进拉萨,他的家族又要封公授爵,噶厦又要献出一大批。嘿,难哪!……我们得想个法子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从噶厦政府已有的庄园、牧场中拨出一部分就行了。”
“您又在说玩笑。噶厦要是有,能不拨吗?我和其他两位噶伦,还有四位孜本大人商量过了,无非两个渠道。第一,全藏各地,无论大小贵族,遇有罪责,要从重处罚,没收其家产,来充盈噶厦的账面……第二嘛,有一些家族的男嗣后继无人,早已断了骨系,只剩下女眷在支撑家业。这些女眷又多疏于管理,很多庄园、牧场都荒废了。噶厦政府不如将这些产业收回来,分配给拉萨家族,这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德勒反感:“我倒想听听,你想把谁家的产业收了?拉萨的贵族家庭是我们甘丹颇章政权的基石,绝不能动。”
仁钦沉下脸来,既而又露出笑脸,说:“那就按您的意思办,不动!第二条做些修改,只可入赘,不可消其族号,夺其爵位。您看如何呢?”
德勒开始为坚色侍官长的命运担心。神巫给拉萨喇嘛服用藏药一事,虽然不是坚色的主张,但他也难免失察之责。这就是仁钦所说的遇有罪责,从严惩处。看来,他们迟早要对坚色下手了。可是,仁钦说的家中断了男嗣,又是指谁呢?
仁钦走后,一丝不祥之兆掠过德勒噶伦的心头,他冷静下来,关切地问:“德吉,按说,其美杰布早该到拉萨了,怎么还没回来?”
“十天前少爷差人捎信来,说是已经到了江孜。……这次走得是有点儿慢。”
德勒突然一激灵:“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吧。仁钦的人品我太清楚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旺秋,你带几个人沿着驿道,赶紧去迎少爷。”
旺秋答应着退了出去,连夜出发。德吉也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惊出一身冷汗。
受了那批灾民的惊吓,其美杰布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他们狂奔了很长一段路,见把灾民完全甩在了后面,其美杰布才命令驮队停下脚步,就地搭灶熬茶。他看见一个喇嘛朝这边走来,于是吩咐刚珠把他叫来,打听一下前面路上的瘟疫情况。
刚珠答应着,朝前跑了几步,冲喇嘛大喊:“喇嘛,过来,过来!”喇嘛远远地向他施礼,朝这边走来。刚珠看清楚了,原来是扎西。他转身跑回去,惊喜地说:“少爷,少爷,我刚才跟您说,长得跟您一样的活菩萨,就是他,你看看。”
其美杰布好奇,远远地望去,自言自语:“哟,真跟我长得……太像了!”
扎西走到近前,看到其美杰布也愣住了。
其美杰布上下打量着他,蛮横地问:“你是谁啊?”
扎西也奇怪,反问他:“你是谁啊?”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俗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忘了。法名是上师起的……叫扎西顿珠。”
“哪个寺的?”
“乾坤大道场,天地皆经堂。你说我是哪个寺的?我是一个云游的喇嘛。”扎西看着摆在其美杰布面前的吃喝眼馋,嬉皮笑脸地说:“老爷,瘟疫到处横行,你在这儿又吃又喝,很舒服啊。”说着,他凑上前去,坐了下来。
刚珠狗仗人势的样子:“我还纳闷,你凭什么长得跟我们家少爷一样?”
扎西强调说:“是你们家少爷跟我长得一样。”
“你还敢顶嘴!”刚珠伸手要打扎西。
其美杰布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拦住刚珠:“你别碰他!你刚才说他在夏麦庄园里干什么来着?”
“救人啊。搓酒!就是拿酒往死人身上搓。”
“他不会染上瘟疫吧?”其美杰布警惕地问。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扎西突然一阵难受,捂住胸口,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其美杰布吓得蹿出老远。刚珠惊叫:“他真染上瘟疫了,少爷,怎么办?”
“轰走,赶紧轰走!快轰走!”
刚珠和几个伙计不敢靠前,一伙计拿枪托捅扎西,让他走开。扎西已经病得不行了,浑身虚软,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走了几步,最后摔倒在货包上,抽搐起来。
其美杰布又怒,又气,吆喝着:“赶紧离开这儿!真晦气,快!”
刚珠望着扎西身下的货包,问道:“少爷,那货包怎么办?”
其美杰布不耐烦,吼道:“都招上瘟了,不要了!不要了!”整个商队迅速撤离,直奔远处江岸上的索桥而去。
一直偷窥其美杰布的两名牧民正躲在河对岸的山石后面,他们已经与另外五人会合,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其美杰布和他的驮队。他们见驮队渐行渐近,已经向索桥靠近了,便闪身后撤,躲得更隐蔽了。
德勒驮队来到了索桥前,刚珠让伙计们检查一下骡马身上的货物,把它们捆绑结实,因为索桥下面是万丈深渊的河水。刚珠吆喝着:“谁要是把货物掉进河里,看我抽烂他的屁股!”
其美杰布下马走上了索桥,伙计们也牵着骡马陆续上了桥,刚珠则留在桥头,催促大伙按部就班地上桥。埋伏的牧民见其美杰布已经走到了索桥中央,他们用火镰打着了拉萨的导火索。导火索哧哧地冒着星火和白烟迅速朝桥面方面爬去。没一会儿的工夫,桥头堡下一声巨响,浓烟四射,索桥被炸断,其美杰布和已经上桥的驮队连人带马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旺秋沿官道赶来的时候,刚珠正和幸免于难的伙计们沿河寻找其美杰布和打捞货包。河滩上扔着一堆堆湿漉漉的货物,幸存的骡马散落在附近吃着草。旺秋气急败坏地骂着:“废物,都是废物!这么大一群人,连少爷都护不住,你们还有脸活着?”他扬起鞭子发疯地抽打着伙计们。
伙计们挨了鞭子,吓得赶紧跪到了地上,痛苦不堪。旺秋发了一通疯,突然住手,把鞭子摔在地上,蹲下身去,抽泣起来:“我怎么回去跟老爷交代啊,少爷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刚珠捡起地上的鞭子,双手递到他面前。他哭丧着脸说道:“管家老爷,我该打,打死都不冤,怎么没把我掉河里!我没照顾好少爷,你打吧。”
旺秋闻听,泄了气,沮丧地说:“我打死你。要能把少爷换回来,我就打死你。”
“管家老爷,我们是遭了人家的暗算,也不知道咱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对我们下毒手。”
“爆炸的时候,看到对面的人了吗?”旺秋思索片刻问道。
“轰的一声,全是烟啊土啊的,我当时就蒙了,什么也没看到。”
“爆炸……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冲着少爷来的。……刚珠,留下两个人在这儿守着货,其他人马上跟我去沿河找少爷,把能雇到的牛皮筏子都雇来,就是把雅鲁藏布江滤个遍,也得把少爷找回来!”
旺秋带着伙计们又沿河找了几天,仍然没有发现其美杰布的影子,他有些心灰意冷,坐在货包上,用鞭子柄不断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思索着。
刚珠看见旺秋把自己的脑门子敲红了一片,他哭叽叽地说:“管家老爷,你那儿又不是马屁股,你抽它干吗呀,不疼啊!”
旺秋抬头看了看满脸丧气的刚珠,叹息:“仁钦这老东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啊。”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刚珠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想想,谁埋的拉萨?肯定是仁钦派人干的。”
“仁钦?就是住八廓街的仁钦噶伦?我们跟他没冤没仇啊?”
“你去印度这几个月,拉萨的事儿,你不知道。老爷跟他争摄政,败了!结果急火攻心,染上了伤寒。……老爷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德勒府就只剩下少爷一个男嗣了。”
刚珠开窍了:“你是说,仁钦想让咱德勒府绝户?”
旺秋点了点头:“如果德勒府绝了男人,仁钦就可以耍手腕,怂恿新上任的摄政,从哪家府上选派一位公子来我们家入赘。仁钦可是把话搁咱们府上了,老爷就是怕仁钦来这一手,才让我来接少爷。嘿,还是晚了一步。”
“那……谁家公子能来入赘呢?”
“你这狗嘴,还盼着啊?”
“不是,我……这不跟着你瞎琢磨吗?”
“不用琢磨都知道,肯定是仁钦的儿子,洛桑群培。”
“那小子?驴性霸道的,在拉萨都出了名!完了,完了。他要来德勒府,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怎么办?全成了丧家之犬,三块大洋一个,人家想把你卖哪儿去,就卖哪儿去。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吧。”
一名伙计从远处跑来,大声地喊着:“管家老爷,管家老爷……我找到少爷啦,找到……少爷啦。”旺秋激灵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问道:“少爷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