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兰泽依然昏迷不醒
德勒府的仆人们正在屋顶上换经幡,新的经幡插上,迎风招展,鲜艳夺目。德吉看着经幡,有些愣神。虽然扎西才走了三天,一股难以抑制的孤独,从德吉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又潮水般地涌入心头。恍惚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思念扎西,还是思念其美杰布,或者她把两个人合而为一了。这种难以割舍的感觉,让她几乎无法忍受。
她去了扎西住的佛堂,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房间,仿佛感觉到扎西的存在。德吉轻轻把门关上,走到扎西的卡垫前,坐下,抚摸着卡垫,若有所思。
她又来到桌子前,上面有扎西的书和用具,她伸手拿起来翻看,神情中透着怜惜。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沓藏文译稿上。德吉坐下来,细细品读,竟然有了兴趣,她找出英文版的《乌托邦》,把书打开,与译稿对照,竟动笔直接译了下去。
女仆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少奶奶,不好了……”
德吉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小姐……小姐……”
德吉闻听小姐二字,她什么也不顾了,转身就朝外面跑去,径直冲进了兰泽的房间。兰泽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强巴和奶妈陪在边上,急得团团转。
德吉急切地问:“小姐怎么样啦?”
奶妈都快急哭了,她说:“我们陪小姐在院子里玩,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发烧……”
德吉坐到兰泽的床前,伸手摸她的头,很烫手,她轻声地唤着:“兰泽,兰泽……,我是阿妈啦,兰泽……”兰泽烧得迷迷糊糊,动了动脑袋,没吭声。
德吉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她吃了什么东西?”
“中午吃了两块点心。”奶妈说。
“你领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少奶奶,小姐一直在院子里玩,最远也没离开过院门口,我和奶妈一直护着她,没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强巴答道。
“少奶奶,还是去寺里献供,请喇嘛给小姐祈福吧。”奶妈提议说。
德吉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说道:“我亲自去。你到账房领些银圆,我们马上出发。”
德吉带着仆人去了寺里,烧了香,拜了佛,献了供,磕了头,喇嘛也为兰泽念了经。可是一天下来,兰泽还是高烧不退,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万般无奈,德吉想起了汤姆医生,于是派人把他请了过来。
汤姆医生拿着听诊器给兰泽听诊。德吉抓着兰泽的手,焦急地守候在她身边。汤姆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对德吉说:“肺子里有啰音。”
“啰音是什么意思?”德吉问。
“就是肺部有疾病的征兆。这样一直高烧不退,会把孩子的肺烧坏的,我要先给她打一支退烧的药。”
德吉点头。兰泽微微地睁开眼睛,强打精神,望着德吉。德吉安慰她说:“兰泽,医生给你打针,不怕,打了针,你的病就好了。”
汤姆顺利地给兰泽打了针,然后说:“小姐是受了惊吓,这种病会反复,你要注意观察,有情况再叫我。”汤姆医生收拾好医药箱起身离开了。
兰泽朝四下扫一眼,突然叫道:“强巴,强巴。”
德吉这才注意到强巴不见了,她问奶妈:“强巴呢?”
奶妈见德吉脸色不好,不敢出声,弯下腰去。
德吉很生气,厉声地说:“快去找!”
奶妈刚要往外走,强巴急匆匆地进来,手背在身后。
“你去哪儿啦?”德吉生气地问。强巴立在一边,见德吉虎着脸,不敢出声。
“小姐生病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能不在身边……到处闲逛。”
兰泽看到他,叫道:“强巴。”
强巴从身后拿出一束野花,在兰泽眼前晃了晃,兰泽笑了,说:“花儿,给我。”
强巴不敢妄动,看德吉。德吉见状,气消了,说道:“给小姐吧。”
强巴来到兰泽的床边,把花递到兰泽的手里,说道:“小姐,你闻闻,香不香?”
兰泽勉强地笑了笑,说:“真香。”
“府上的后院多的是,红的、黄的,还有蓝色的,可美了。小姐,你快好起来吧,你好了,我背着你去采,你要多少,我就给你采多少。”
兰泽开心地笑了。德吉看在眼里,有些感动。
刚珠一边随扎西往村庄走,一边小声地埋怨着:“这一路上,你可撒欢儿了,跟发情的骡子似的。”
扎西意犹未尽,兴奋地说:“我小时候,跟一群孩子在地里疯玩,比骡子还欢实呢。”
“你虽然穿着少爷的衣服,可你还是个穷酸喇嘛,没一点儿气派。”
“我本来就是农奴,一辈子也改不了。”
扎西和刚珠等人来到一个岔路口,扎西掉转马头,朝村庄而去。刚珠拦住他说:“少爷,那村子不是咱德勒府的,走这边。”
“我知道,我得去看看。”
“不是咱们府上的庄园,你去看什么啊?”
扎西皱眉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身边的随从打发走。刚珠心领神会,只好说:“好,好,你是我爷爷,听你的。”他转身冲随从说:“你们往前走,打听打听,前面是什么村。”
随从们领命,快步朝前走了。刚珠盯着扎西,突然问:“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纳闷,你咋长的?跟我们家少主子那么像?嘿嘿,你不会是我家老爷的……那个吧?”
扎西伸手打他,骂道:“你嘴里放臭屁!还得拿牛粪糊你!”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你和少主子会不会是双胞胎什么的。”
“我跟德勒家就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我告诉你,我是个差巴的儿子,前面那个村,看见了吗?那就是我家,我出生的地方。我要看看我阿爸阿妈……”扎西心情沉重地说。
刚珠感觉到扎西的情绪变化,开导他说:“回家了,好事儿啊。扎西,我也算是你一兄弟,你阿妈就是我阿妈,你阿爸就是……你怎么啦?”
扎西忐忑不安地说:“我怎么不敢往家里走啊,这脚下好像坠了石头。”
“你激动呗,快走吧。阿爸阿妈见到你,肯定特高兴。”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你这积德行善的儿子,活着,活着,肯定活着。”
扎西遥望远处的村庄,缅怀着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进寺院吗?”
“一定和很多苦孩子一样,为了讨口饭吃呗。”
“我七岁那年,也像今年一样,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可我们家却没有一粒可吃的青稞,没有一块可下肚的酥油。我饿得嗷嗷直叫,抓墙皮的土往嘴里塞,阿爸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用家里仅有的一块藏被换了点儿喂马的黑豆回来。”
“你们家的青稞呢?”
“当然是还了老爷的地租。我阿爸在当地是有名的‘十万克’。也不知祖上哪一代借了庄园老爷的青稞,利滚利,滚到我阿爸这辈,我们家已经欠了庄园十万藏克的青稞债。这些青稞债够全庄园的人吃上一百五十年,我阿爸是永远都还不清啦。所以,每年地里收来的青稞统统都被庄园主收走,如果老爷慈悲,还能给我们剩一点儿口粮。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被饿死了,阿妈不忍心我也被活活饿死,就同意多吉林活佛把我带到了寺院……”扎西话语哽咽了。
他们来到一处破烂不堪的院子前,门前杂草丛生,里面没有一丝人烟,扎西心里感到一阵慌恐。他伸手推门,门竟然倒地,腾起一阵灰尘。扎西踉踉跄跄地走进去,院内的土矮房已经塌坍变成一片废墟,他傻在那里。
刚珠见状,上前劝说:“扎西,你别着急,老人家……也许搬走了呢。”
扎西仿佛没听见刚珠的话,他走进废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一群小孩跑过来看热闹,刚珠冲着他们喊:“小朋友,过来,过来。”两个胆大的小孩凑了过来。刚珠问道:“这家人呢?”
“搬走了,不住这儿了。”小孩说道。
“你是说,他们还活着,搬走啦?”刚珠惊喜地问。
“油菜还没开花的时候,他们就搬走了。”扎西闻听,猛地转过身来。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都活着?”刚珠又问道。
“活着,我这件氆氇就是央金阿妈给我的。”
扎西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跑过去,问道:“他们在哪儿?”
“他们住在那边。”
“你们带我去。”
“你是谁啊?”
“我是……”
刚珠赶紧把话拦住,对小孩说:“他是从拉萨来的,贵族少爷。小朋友,你快带我们去找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
小孩们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扎西紧随其后。刚珠追上他,提醒说:“少爷,你慢点儿。注意身份!”
“你快点儿,快点儿!”扎西心急地说。
“扎西,我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地方人多眼杂。”刚珠见随从朝他们走来,于是又说:“家里的随从也来了,你别漏了底。”
“少废话,快走吧。”
小孩们跑到一处富裕人家的院子前,大声地嚷嚷着:“多吉阿爸,多吉阿爸,有人找你。”扎西、刚珠和随从也到了院子前,扎西望着眼前这个屋新院大的高房子,有些发蒙。他走进院子,几个农奴正和多吉阿爸在修农具。多吉阿爸听到孩子们的叫嚷声,站起身来,见来了一位老爷,赶紧弯腰吐舌。一起修农具的农奴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弯腰吐舌,立在一边。扎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阿爸,百感交集。他走过去,看着父亲。多吉阿爸见少爷朝自己走来,腰弯得更深了,向后退缩。
扎西上前把父亲扶起来,轻声叫道:“阿爸。”
多吉阿爸有些惊慌失措,不敢正视扎西。刚珠上前说道:“多吉阿爸,这是德勒府的少爷,来看你的。”
父亲闻听,才敢抬头看了一眼,怯生生地问道:“您是德勒少爷?”
“阿爸,我是德勒少爷。”
多吉阿爸扑通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德勒少爷……您是活菩萨啊……”
扎西蒙了,不解地问:“阿爸,多吉阿爸,你这是干什么?”
“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啊。”
“多吉阿爸,你赶紧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前一段闹瘟疫,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也是捡了一条命。可是又断了粮啊,要不是少爷您送来钱、送来粮,还给我买了这所新房子,我这把骨头渣子早就进了天上老鹰的肚子了。”
扎西似懂非懂,他扭头看刚珠。刚珠也蒙了,傻瞪着他,摇了摇头。扎西无法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他难过地问:“多吉阿爸,央金阿妈呢?”
多吉阿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她……”他哭了起来。
扎西心头一紧,追问:“多吉阿爸,你快说,阿妈在哪儿?”
“她,她昨晚做了梦,说有贵人临门,就去背牛粪了。……这不,她回来了。”
扎西回头望去,老婆婆背着粪筐从外面进来。扎西惊讶,刚才的那位老婆婆就是自己的母亲,她苍老了许多,以至于自己都没认出来。老婆婆更是惊讶眼前的德勒少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扎西走过去,帮老婆婆把粪筐摘下来。刚珠怕他说漏了嘴,赶紧提示说:“央金阿妈,这是央金阿妈。”
“央金阿妈……这些年苦了你。”扎西心酸地说。
“感谢您,大福大贵的德勒少爷,因为您,我们才有了天堂般的日子。”
扎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央金阿妈搂在了怀里。跪在地上的农奴,越发感到奇怪,多吉阿爸抬头望着扎西,眼神感激又复杂,他的心绪像热锅里炒的青稞豆子,乱蹦乱跳,再也无法宁静了。几个月前,拉萨的德勒府来了一位叫巴桑的管家,他出钱买了二十藏克的肥地、九头牛、一百只绵羊,还新修了这个院子,一起送给了多吉老两口。现在他们的粮食和酥油多得吃不完,就分给了乡亲们。而如今,这位积德行善的德勒少爷又来看望自己,这一连串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儿,竟落在自己的头上。难道真是庙里的铜胎菩萨显灵啦?
刚珠见情势不妙,赶紧张罗扎西和阿爸阿妈进了堂屋,他关上门,退了出去。扎西把多吉阿爸、央金阿妈让到卡垫前,请他们坐下。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有些发蒙,不敢坐。扎西说道:“阿爸、阿妈,你们坐吧。”他深情地望着两位老人,眼中含着泪花。突然,跪在了他们面前。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吓了一跳,从卡垫上弹了起来。阿爸哆哆嗦嗦地说:“少爷,德勒少爷……”
扎西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阿爸、阿妈,我是你的扎西顿珠啊。”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讶,定睛看扎西。
扎西拉过阿妈的手,真切地说:“您仔细看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啊。”
“你……你不是当了喇嘛,云游印度去了吗?……我的儿子,怎么成了贵族,这不可能,不可能……”
“这可能,我就是扎西顿珠,现在是德勒少爷。阿爸、阿妈,我回到拉萨,没能来看你们二老,儿子不孝啊。父母在上,受儿子一拜。”扎西说完,便开始磕头。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惊诧不已,他们要扶起扎西,扎西却抱着父母的腿哭了。老两口一见真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喜极而泣。
扎西在多吉阿爸这里住了几日后,刚珠就催促他该启程了。扎西虽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次仁德吉为扎西父母所做的一切,让扎西感动,也弥补了他多年来对两位老人的愧疚。但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就这样背地里悄悄地进行。德吉的脸庞和身影浮现在扎西眼前,越来越清晰了。
刚珠和随从把骡马饮足喂饱,整装待发。扎西从堂屋出来,故意表现得很开心,他见骡子身上驮着大包小包的牦牛口袋,问道:“这驮的什么东西?”
多吉阿爸一直跟在他身边,解释说:“到拉萨要走两三天的路,我给你准备的肉和茶,路上用。”
扎西见院子里来了一些村民,故意爽朗地说:“好吧,既然是多吉阿爸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了。走吧,上路啦!”
多吉阿爸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少爷,您慢着,您慢着。”说着,他跑进了堂屋。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羊毛鞋垫,递给扎西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央金昨个儿一夜没睡,给少爷织的,您带上吧。”
扎西左顾右盼,才问,“阿妈……央金阿妈呢?”
“见不得场面的老婆子,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少爷要走,她怎么也不回来送送啊。”
扎西当着众人的面,只好作罢。刚珠催促说:“少爷,都准备好了,上路吧。”
扎西只好翻身上马,对多吉阿爸说:“您多保重身体,我走了。”
村民们拿着哈达往扎西的身上搭,远处够不着的,干脆就把系好的哈达扔过去。扎西在前,刚珠和随从牵着骡子跟在后面,出了院门。
多吉阿爸和乡亲们一直把扎西一行送到了村口,扎西的目光也一直在四处寻找母亲。扎西伸手抓住多吉阿爸,紧紧地握了握,他不忍多说,骑马走了。多吉阿爸尾随在后面,大声地说:“德勒少爷,一路走好啊。”
扎西不忍回头,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快步跑了起来。随从们也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一行人越走越远。路旁石头墙上的牛粪饼已经晾干了,央金阿妈倚在石头墙后面,她听到扎西从墙外路过,伤心地抹起了眼泪。扎西一行渐渐地远离了送行的人群,他不敢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央金阿妈从石墙后面探出脑袋,她见扎西已经走远,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扎西似乎有了某种感应,他回头张望,看到了央金阿妈,愣住了。
刚珠低声提醒他说:“少爷,您可不能露底啊,我们快走吧。”他扬起鞭子冲着马屁股就是一下,马儿一尥蹶子,冲了出去。
央金阿妈望着远去的扎西,她突然喊了一声:“少爷,少爷……”她小跑着追上去。
扎西在前面越跑越远,他听见了,回头向央金阿妈挥手。央金阿妈在后面不停地追着,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扎西眼圈红了,他不敢回头,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飞奔,下坡不见了。刚珠和随从们也消失在土坡后面。央金阿妈跑着跑着,又摔了一个大跟头,她爬起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望着扎西消失的方向,不断地挥手。
扎西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土坡上出现了央金阿妈渺小的身影,他的眼泪掉下来。
兰泽的病好了许多,强巴陪着她在院子里玩。兰泽正把手里的花儿围在藏装洋娃娃四周,强巴看着她,一脸的憨笑。德吉穿着便装,打着阳伞,眼睛望着女儿,耳朵听着巴桑掌柜清货。巴桑说道:“……半年前从印度贩回来的货,短了一半,剩下的货物都被水浸过,卖不上价钱。现在府上在八廓街上的几个铺面,货源严重不足,黑河、昌都和日喀则的掌柜们也多次来信催货,我们在各地的商店有的已经无货可卖了。”
德吉叹息地说:“少爷和刚珠去巡视庄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府上哪腾得出人手。”
“少奶奶,您要信得过奴才,我愿意带着商队去印度走一趟。”
“你行吗?”
“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奴才十四岁就跟着商队走印度,后来老爷发现我遇事机灵,才把我留在八廓街的铺面上做掌柜。”
“如果老爷在,这些事儿也轮不到我来掌管,既然你愿意替府上分忧,那就辛苦你了。”
“请少奶奶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帖帖。”
“巴桑,什么时候走,带什么货走,到印度又贩哪些货回来,你在行,听你的。但有一条,你要给我记住了,路上遇见其他商队,不许争路抢道,和人家较劲斗狠;如果碰见马匪,保命第一,大不了,舍些货物给他们。但商队的伙计,你必须都给我带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巴桑马上跪下来磕头,感激地说:“谢少奶奶,奴才这就回去准备,即日出发。”
“你去吧。”
巴桑刚到了院门口,扎西的随从就从外面跑进来,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只见随从,不见扎西,急切地问:“少爷呢?”
“少爷在后面,让我先回来通禀一声。”
“他到哪儿啦?”
“已经过了大昭寺,脚跟脚地就到家了。”
德吉下意识往门口走了两步,她忽然扔掉阳伞,转身朝楼里跑去。阳伞摔在地上,满地乱转。院子里的奴仆们看着地上的阳伞,又望着跑走的德吉,大惑不解。
兰泽开心地嚷着:“爸啦回来了,我要找爸啦。”她朝院门跑去。
德吉跑回卧室,脱掉身上的便装后,打开衣柜,经过反复挑选,最后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套在身上,她又跑到梳妆镜前,往脸上擦起了香粉,德吉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紧张。
扎西和刚珠等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兰泽向他跑去,大声地叫道:“爸啦……”扎西高兴,一把抱起兰泽,把她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德吉还在卧室里精心地打扮,她已经变了一个人,衣着华美,楚楚动人。她听到窗外人吵马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德吉赶紧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轻轻地揉了揉脸,面孔变得严肃起来。
扎西驮着兰泽进了院子,德吉平静地出现在楼前的台阶上。扎西见到华贵的德吉,把兰泽放到地上,朝她走了过去:“德吉,我回来了。”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路上辛苦了。”
扎西走近她,心怀感激地说:“德吉,我去了曲水的庄园,见到了我该见到的人,谢谢你。”
德吉冷淡地应付了一句:“啊。少爷,看你一脸尘土,快去洗漱吧。”她转向刚珠,又说:“刚珠,你带人把货都卸了吧,该入库的入库。”然后,转身走了。
扎西被晾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兰泽仰头望着扎西,扎西只好逗她说:“我的宝贝女儿,爸啦很脏吗?”
兰泽笑了,却问:“阿妈啦漂亮吗?”
扎西蹲下来,说:“漂亮。”
兰泽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阿妈啦刚换了衣服。”
扎西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不远处的德吉,德吉正在看刚珠他们卸驮子。她听了兰泽的话,脸腾的红了。她见扎西看透了她的心思,难为情地走了。这样扎西反而不知所措,他交代了伙计一些杂事,随后去了客厅,却不见德吉的影子。扎西只好回了佛堂。
入夜,扎西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德吉的态度感到迷惑,不知自己下面该怎么办。于是,一翻身倒立在墙边,大头朝下,让自己清醒清醒。窗外的风吹进来,把桌子上的书稿吹散,飘落在地上。扎西倒立着看飘过来的书稿,他感觉有些奇异,翻身下来,从地上捡起书稿。里面有自己写的,还有一些很秀美的译文,他明白了,那是德吉的笔迹。他拿着德吉写的译文认真地看了看,心情变得复杂。他把书稿收了起来,放到桌子上,随手拿过双面佛的石片压在了上面。
扎西在屋子里转悠,心乱了,他又回到桌子前,再次看到了双面佛,耳边又想起了多吉林活佛的话:“正面是菩萨的愤怒相,背面是菩萨的慈悲相,虽然是两张面孔,可这是一个菩萨。扎西,你也会有两张面孔。臭小子,你啊,要变成另一个人,还会救活很多遭受磨难的人。”
扎西自言自语地说:“扎西啊,扎西,你到底是哪面啊?……上师,你快救救我吧。”
其实,德吉也难以入睡,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心绪不宁,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她实在忍不住,问门口的女仆:“少爷吃完饭干什么去啦?”
女仆回话说:“少爷回佛堂了。”
“他去佛堂干什么?又在装模作样地念经,我就不信,他能念得下去。”
“少奶奶,要不,我去叫少爷过来?”
“不用,叫他干什么!”
窗眉上的布帘迎风飘动,德吉看着它愣神。扎西的心思早就写在了脸上,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非得逼着一个女人放下矜持,真没有男爷们儿的风度!也许,他出身卑微,不敢启齿?我是菩萨座下的母狮子吗?就那么可怕?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怕什么?我今天非得让他说个明白。德吉下定决心,转身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她来到佛堂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想推门,犹豫了。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但刚走了两步,又不甘心,于是返身回去,一把将佛堂的门推开。佛堂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扎西的影子。
扎西这时正倚在酒窖的架子旁,对着一瓶酒狂喝。他醉醺醺地嘟囔着:“上师啊,你救救我吧……活佛,我的修证全都废了,心里乱成了一团羊毛……”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喝完,将酒瓶扔到地上。酒瓶子滚走了,撞到德吉的脚下。扎西并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德吉饶有兴趣地看着扎西的状态,自言自语说:“你也有醉生梦死的时候,喝吧。喝成一摊烂泥,我看你还憋得住。”
扎西晕晕乎乎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床上飘动的纱幔子,色彩华贵,他有些惊异。一扭头,发现德吉守在他身边,忙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德吉答道:“还能在哪儿,在家呗。”
扎西又环视了一下,晕头晕脑地问:“这是少奶奶……你的床,我怎么在你的床上?”
站在门边的女仆故意地说:“少爷,您喝醉了,一个人躺在酒窖里,少奶奶怕您着凉,和我一起把你扶上来了。少奶奶一夜都没睡,一直守在你身边,你昨夜吐了好几次……”
德吉打断她,训斥:“多嘴,出去!”
女仆知趣地退了出去。
扎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德吉,我又喝到极乐世界去了,没闹事儿吧?”
“你还能不闹事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吐露出来了,就差我在你的嘴巴上套个笼头了。”
“我说什么啦?……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反正没句正经话。”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再想想,你昨晚都说什么啦,我可全记着呢。”
“要不,你告诉我,我都说什么啦。”
“说了,你也不认账。”
扎西心里没底,想坐起来,但脑袋一沉,又摔到了床上。他一阵恶心,又要呕吐。德吉赶紧拿过铜盂,一边给他接着,一边给他捋着后背。扎西吐完了,德吉拿过毛巾给他擦嘴。他动情,抓住了德吉的手。德吉挣了挣,扎西不放,紧紧地抓着,德吉妥协了。
扎西急切地说:“德吉,我……你别走。”
“我没走。”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都说了一夜了,还想说?说吧,我听着。”
扎西有些紧张,难为情地说:“那好,我再想想,怎么说。”
德吉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她说:“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再说。”
奶妈突然闯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叫着:“少奶奶……”
“怎么回事儿,一点儿没规矩。”德吉生气地说。
“我也是吓坏了,实在没法子才跑来找少爷和您,小姐她……”
“小姐怎么啦?”
“她……她又烧得厉害,脑门子烫手。”
德吉扔下扎西就跑,扎西也爬起来,晃悠着跟了出去。德吉冲进兰泽的房间,抱过强巴怀里的孩子,兰泽忽然指着被晚霞烧红的天际说:“我要去了……我要带着我的洋娃娃……到那边去。”
德吉闻听,吓得制止她说:“兰泽,你说什么呢?”
“那是……有很多花儿的地方。”
德吉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疼,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扰着她:“你净乱说,那地方花再多,哪有家里好……”
兰泽断断续续地说:“那的花儿可香啦……又好看……”她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德吉焦急地大叫:“兰泽,兰泽……”兰泽没有反应,昏迷不醒。
扎西心急火燎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走了以后,她一直这样,时好时坏。”德吉说完,把兰泽放到床上。奶妈拿过西药片和水,德吉碾药给她喂药,孩子咳了几声,把药喷了出来。奶妈赶紧上前给兰泽擦嘴巴,德吉伤心地落下泪。
兰泽就这样昏厥着,一天一夜没有醒,她依然发着烧,小脸通红。扎西、德吉守在她身边,忧心忡忡。卓嘎、格勒从外面奔进来,扎西、德吉与格勒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卓嘎轻声地问:“还睡呢?”
德吉伤心地说:“到现在她就没醒过。”
“阿佳啦,我大意了。上次耍林卡的时候,我就发现兰泽半夜总说胡话,大呼小叫的,我还以为她是白天玩累了呢。”
德吉只听不说,眼泪汪汪的。
格勒问道:“请药王山的佛医看过吗?”
“佛医请过了,还请过英国医生。”
“他们怎么说?”
“各有各的说法,也请了药,但一直不见好。”
“去寺里请大喇嘛,多请几位。我想,兰泽突然间就病了,保不准是冲撞了什么邪魔。请喇嘛念经,驱魔消灾才管用……”
扎西看着兰泽疼在心上,她在绑匪那里一定身心备受摧残!没想到孩子会病得这么严重,如果早想到……自己又何必去各地走那么一圈,应该及早给她治病,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阿佳啦,还有一个办法。”卓嘎突然说。
“什么办法?你说。”德吉忙问。
“听老人讲,大老爷占堆现在的名字就是后改的,他从前叫阿旺。小时候他大病过一场,差点儿没命了,上师为了能把邪魔引走,给他改了名字,他的病就好了。”
“确实如此。也可以给兰泽试试。请本尊上师给她重新起个名字。也许……她也会像大哥一样幸运。”格勒也想起来了,补充说。
扎西听不下去,插话说:“我怀疑兰泽受了风寒,得了肺病。西洋医学对此很有办法。我们应该去医院给孩子做彻底的检查,不能再耽误治病的时机了。”
卓嘎反对,她说道:“你以为这是国外,能看门诊,还能住院?我们拉萨就没这样的医院。姐夫,我看你是急糊涂了。”
“拉萨确实太闭塞、太落后了。但印度的噶伦堡有医院,如果不行就去加尔各答,去英国伦敦,只要能给兰泽的病确诊、治好,我们去哪儿都可以。”
“从拉萨到噶伦堡,千里迢迢,这么小的孩子,一路颠簸,就是没病也得折腾出病来。姐夫,太不现实了。”
“与其这样硬撑着,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的女儿病着,却束手无策,还不如折腾这一趟。虽然孩子路上受苦,但总有一线希望。”
格勒担心地说:“出国就医是好,可拉萨连一辆带轮子的车都没有,骑马走二十多天,而且很多时候是山路,兰泽恐怕吃不消。”
“兰泽年纪小,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轿,我就是抱着她,也要把她抱到噶伦堡。”扎西坚定地说。
德吉感动地望了扎西一眼。众人沉默了。
德吉想了想,表态说:“卓嘎,妹夫,治病还得靠医生,我想……还是听你姐夫的吧。拉萨的医疗条件确实有限,能想的办法,这些日子我都想尽了,去国外看病,是最后一条路了。”
卓嘎还是有些担心,与格勒对视了一下,没再言语。
扎西深沉地说:“德吉,既然我们决定了,那就及早准备,等兰泽苏醒过来,我们就出发。”
德吉和扎西回到房间收拾东西,他们把衣物装进皮箱。扎西想了想,叮嘱德吉说:“我们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路上保暖的衣服要多带一些,尤其是兰泽的。德吉,穷家富路,你再想想还落没落什么东西?”
“德勒府在印度的银行里有存款,够我们开支的。我把尼泊尔商行的凭票、印章也带上,以防万一。”德吉说。
“我说的不是钱,是保障兰泽路上安全的必需品。”
德吉抬头望着他,突然问:“扎西,我们这一遭,你真的有把握吗?”
“……我只能说,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德吉鼻子一酸,眼圈红了。扎西见状,伸手搂了一下德吉的肩膀,安慰她说:“救兰泽,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德吉倚在了扎西的肩头,喃喃地说:“我听你的。”
“我在印度这些年,也见识了西洋的医院,他们的医术水平、医疗条件比这高原上强很多……”
刚珠从外面闯进来,嘴里还念叨着:“少奶奶,骡马十六匹,伙计……”他见扎西搂着德吉,赶紧背过身去。德吉和扎西见状,下意识地分开了。刚珠撅着屁股,背对着他们又说:“我把骡马已经备好了,十六匹,还有三天的草料,您看够不够?”
德吉转身走向门口,对刚珠说:“骡马的事儿,你跟少爷核计。”说着,出门走了。
兰泽依然昏迷不醒,德吉在床边抓着她的小手,忧心忡忡。强巴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跪在床边呼唤着:“小姐,你快看看吧,我给你摘了好多漂亮的花,马兰花、格桑花、玫瑰花……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强巴往兰泽的方向扇花香,又说:“小姐,你闻闻,是不是很香啊。小姐,你笑了。你再闻闻,香吧,小姐,你笑了,你喜欢这花儿。”
兰泽真的笑了。强巴激动地喊道:“小姐笑了,小姐真笑了。”
扎西这时也快步来到床前。强巴使劲儿扇着花儿,他说:“小姐,你爱闻,使劲儿闻……”
兰泽竟然醒了过来,她睁眼看了看床边的人,叫了一声:“阿妈啦。”
“兰泽,兰泽,你吓死阿妈啦了,醒了,醒了就好。”德吉激动地说完,伸手把兰泽抱了起来。
“阿妈啦,我看见了爸啦。”兰泽虚弱地说。
德吉听了心头一沉,说道:“爸啦不是在这儿吗?”
“你梦见我啦?”扎西问。
“嗯,还有爷爷……爷爷说,要接我走,去他的花房子里住。”
德吉听着有些紧张,板着脸说:“兰泽,别乱说。”
“真的。阿妈啦,爷爷的花房子……可漂亮了!”
“德吉,孩子做的梦,你何必当真。兰泽,爸啦和阿妈啦确实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很远很远,在喜马拉雅山的后面。想去吗?”
“是真的吗?我要走了?”
“是真的。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花儿,还有你梦见的花房子。”
“我要去,爸啦……”
“好,你养足精神,我们明天天亮就出发。”
“爸啦,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你和阿妈要答应我。”
“请求?你说,是什么?”
“我不想带强巴一起去。”
强巴闻听,惊讶地叫道:“小姐……”
“你不喜欢他?”
“强巴哄我玩,他对我好……他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他想她。阿妈啦,我看到强巴哭过……好几次呢……你让他去找他的女儿吧,放他走吧!”
强巴看着这个善良的孩子,感动地流着眼泪说:“小姐,我不走,哪儿都不去,这一辈子就侍候小姐。”
“你走吧,阿妈啦会让你走的。”
德吉和扎西对视一下,她有些感动,于是说:“阿妈啦答应你。”
四名女仆端着茶点进来,一一摆放在茶几上。
“好女儿,你饿了吧?”扎西问。
兰泽笑了,说道:“我真饿了。我要吃得饱饱的,明天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