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扎西一夜未归
扎西回到了德勒府,一进院子就看到了正在安排奴仆干活儿的刚珠,刚珠见他回来,上前为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扎西朝主楼方向看了看,问道:“少奶奶怎么样?”
刚珠叹息地说:“从寺里回来,不太说话,我们在边上小心翼翼的……今儿上午,雍丹少奶奶来陪她聊了一阵子,少奶奶心情好多了。”
扎西放心了,朝主楼而去。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普度天下众生,也包括次仁德吉啊,我不帮她帮谁?我是乘愿而来,我不帮她,谁帮她?谁让我们俩前世是一对鸟儿来着。”说话间,他来到了德吉门前,扎西做了一个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门进去了。
德吉正端坐在卡垫上喝着酥油茶,她抬头看了一眼扎西,面无表情地说:“你回来了。”
扎西掩饰着紧张,上前一步说道:“德吉,我在寺里住了几天,心里一直担心你……又不能提前回来。现在好了,我回来了,听刚珠说,今儿你情绪不错……果然不错……”
“你这是怎么啦?语无伦次的。”德吉怪怪地看着他说。
“你看出来了,我……在多吉林寺干了一件大事儿。我二十岁的时候,受过比丘戒,在释迦佛前宣过誓,不杀生,不妄语,不奸淫,不偷盗,总共有二百五十三条呢。”
“我知道什么是比丘戒。”
“活佛收回了我的戒誓,让我还俗。”
“受了戒,还能收回去?”
“这是符合佛门仪轨的。我在寺里耽搁这么多天,就为了这场仪式。”
“我还以为你要潜心修行,准备回寺里当你的喇嘛呢。”德吉冷淡地说。
“我以后就不是佛门之人了。我……打算留在德勒府,打算跟你一起振兴家业,善待众生……”
“什么家业不家业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德吉,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德勒府现在就靠你一个人撑着了。”
“我一个女人……你让我撑什么?德勒府的天不已经塌了吗,塌就塌吧。”
“你怎么能说这样沮丧的话?”
“这些天,我也想好了,万事皆烦恼,不如出家算了。”
“你要出家?”
“不行吗?你要还俗,我也没拦着你,我们各走各路。”
扎西意外,急切地说:“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啊,德勒老爷临终的时候,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也是应下了他的嘱托。要不然,我跟你在这儿瞎忙乎什么呢!”
“你是不是想入赘啊,假戏真做?”
“我想帮你。”
“你是看上德勒府这一摊子家业了吧?它确实很诱人,你这个喇嘛也不能免俗啊。”
“我难道是贪图你……你这是什么话?”
德吉故意地损他说:“我看哪,你跟旺秋……一路货色。”
扎西气得语塞,在地上乱窜,最后说:“敢情在你眼里,我扎西顿珠就是一个势利小人。好,好,我走,我现在就走!省得落一个贪图你家业的恶名。”
“随便。”德吉说完,端起瓷碗继续喝酥油茶。
扎西气得哭笑不得,嘟囔着:“这什么鸟儿啊?……我也不是什么好鸟,该飞哪儿飞哪儿去吧。”他抬腿便走。
德吉泄了气。身子一软,仰在卡垫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流云。我这是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想发泄一下,可这些话会不会真的伤了扎西?扎西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事情,他太操之过急了,这个臭喇嘛!
刚珠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见德吉躺在卡垫上,试探地问:“少奶奶,您哪儿不舒坦?”
德吉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告诉少爷,在府上好好待着,别胡思乱想,我不出家了。”
刚珠蒙了:“……啊?”
“把我的话学一遍给他,快去!”
刚珠退了出去。他跑到院子里,看见扎西在院子里乱转,他叫道:“少爷,少爷,少奶奶让我告诉你,让你在府上好好待着,她不出家了。”
“你说什么?”
“少奶奶说,她不出家了。”
“女人,太奇怪了……喜怒无常。”
德吉从楼里出来,扎西赶紧迎了上去,想跟她搭话。德吉好像没看见他,故意躲开去了马厩,把他晾在台阶上。扎西彻底不明白了,他愣愣地看着德吉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扎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虽然也见过一些世面,但不解人间男女风情,他觉得女人太奇怪了,她们的内心简直比佛法还复杂,读不懂,悟不透。扎西的心乱了。
洛桑来到龙色庄园。他正指挥仁钦府的伙计把骡马牵进龙色庄园的院子里,等骡马都进齐了,他吩咐伙计把大门关上,把骡马身上的箱子卸下来。龙色少爷看着卸下来的十几只箱子,感到神秘,他上前敲了敲,问道:“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洛桑小声地对他说:“这箱子里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命根子。”
龙色还是不解,问道:“不会是……”
洛桑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在他耳旁嘀咕起来。
龙色听罢,大惊失色地问:“真的吗?”
洛桑得意地说:“拉萨地面上从来就不安生,谁的胳膊粗,谁的拳头硬,谁的嘴巴说话就算数。没有这些真家伙,行吗?”
“我这龙色庄园虽然离拉萨远了点儿,可我也听说了,热振摄政整天就知道念经礼佛,大事儿小事儿都是仁钦噶伦说了算,现在你家老爷的势力如日中天,无人能比,无人能敌。还有什么人敢跟他老人家叫板?”
“这你就不懂了,树大影子也大,那帮不得势的贵族哪能个保个的心服口服,他们眼红啊。知道有个叫江村的孜本吗?”
“知道,他留过洋。”
“就是这个家伙。他自以为在英吉利、法兰西逛悠过,觉得自己有见识、了不起,不把噶伦老爷放在眼里。”
龙色拍了拍箱子,问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对付他的?”
洛桑笑而不答。
强巴的妻子央卓背着一大捆草料进了院门,草料足足比央卓的身体大六七倍,显得很沉重,要把她压垮的样子。洛桑抬眼看见了她,说道:“这小娘们儿挺俊,我怎么眼熟啊。”
“洛桑少爷,您贵人多忘事,这娘们儿是你在仲吉夏宴的时候输给我的,忘了。”
“想起来了,她是从坚色家买来的。”洛桑说着,冲着正在卸草料的央卓吆喝:“你,过来。”
央卓弯腰走了过来。
“你叫……你叫什么来着?”洛桑问。
“央卓。”央卓怯生生地说。
洛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说:“不错,伸出手来。”
央卓恭敬地伸出双手,洛桑把自己的鞭子放到她的手上,转身走了。央卓擎着鞭子,回了酿酒房。她用抹布小心地擦着洛桑的鞭子。一位老阿妈边哄着孩子,边摇头说:“这是谁的鞭子?”
“洛桑少爷把鞭子扔给我,让我把它擦干净,上油。”
“作孽啊,作孽啊。”老阿妈愤愤地说,“孩子,老爷把鞭子给你,不是这个意思。”
“啊?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让你支陪睡的差。”
“老阿妈,怎么回事儿?”央卓急切地问。
“千百年来都是这个规矩,老爷们要是看上谁了,就把鞭子给谁。你见了鞭子,晚上就得去侍候老爷睡觉。”
“我不去。”
“不去,能行?”
央卓扔掉鞭子,抱过孩子说:“我死也不去。”
“哪能由着你啊。作孽啊,作孽啊。”
央卓有些绝望,最后说:“实在不行,我跑。”
“高原上到处都是老爷和寺院的领地,你抱着孩子能跑哪儿去?到头来,不是饿死,就是被抓回来,你活不成,恐怕连孩子也跟着遭殃。”
央卓有些不知所措。
入夜,龙色和洛桑站在二楼的窗前,朝院子里张望。洛桑取笑他说:“我这鞭子怎么还没送回来?”
“马上,马上。”龙色说。
“央卓在仁钦府跟那些农奴一样,服服帖帖的,怎么到了你们家就不守规矩啦?”
龙色指着楼下的院子说:“你看,来了。”
洛桑扭头望去,管家正拽着央卓的头发,把她从酿酒房里揪了出来。央卓挣扎着,小女儿仁青跟在她后面哭着。仁青已经两岁了,并且会走路了。老阿妈把仁青抱起来,哄着。央卓哀求着:“我不去,我不去。”
管家恶狠狠地说:“少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我不去……”
管家火了:“不识抬举的东西!”他骂完,就强行拉着央卓往主楼方向走。央卓用力撞向管家,把管家撞了一个跟头。管家急了,一摆手,上来两个打手拽住央卓,央卓奋力抵抗着。管家恼羞成怒地说:“还挺有劲儿,把她给我扒了,看看是个公牦牛,还是母牦牛。”
两个打手开始撕扯央卓的衣服,把她扒了个精光。
洛桑看着院子里的情形,不屑地说:“下贱的东西,臭哄哄的,想侍候我,我还不要呢。龙色少爷,今天晚上你怎么安排啊?”
龙色赔着笑脸说:“我再给您选一个会侍候男人的娘们儿,少爷,您消消气。”
洛桑一龇牙,转身走了。
龙色气急败坏地冲着楼下吼了一嗓子:“一群丢脸的东西!管家,叫你老婆来陪少爷!”
管家在下面听了一愣,他脸色难看,但无奈地应承着:“啦嗦。”他见龙色也走了,发起狠来,冲央卓撒气,大叫:“来人哪,把牛皮口袋抬出来!”
两个家丁拖着一条大牛皮口袋过来,打手三下两下把央卓塞了进去,然后往口袋里灌冷水。央卓泡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
十几天后,洛桑悄悄地带着骡马货物回到仁钦府,把那十只大箱子运进了地下仓库。仁钦来到箱子前,轻轻地敲了敲箱板,一挥手,家奴把箱子打开,里面是英式的步枪,崭新瓦亮。他取出一杆查看,满意地点头。然后,拿过子弹,上膛,冲着墙角咣咣放了两枪,火光四溅。仁钦高兴地说:“英国货,好东西。”
“爸啦,我在江孜提货的时候,听那些英国佬说,江村孜本他们也有动作。”
“什么动作?”
“英国佬嘴紧,具体的我没探听出来,反正,我们得防着点儿。”
仁钦思忖片刻,端起枪来,又射了两枪,好像是发泄愤恨。
仁钦府的动静,马上就被帕甲的密探察觉到了。帕甲匆匆跑进土登格勒的办公室,他见屋子里还有两名警察,欲言又止。格勒明白,冲两名警察摆了摆手,警察出去了。帕甲上前汇报:“总办大人,仁钦府从江孜那边偷偷运来了一批武器,昨晚到的货。”
“你查实了吗?”
“查实了。二十几支长枪,八支短枪。是从英国人驻江孜商务处那儿搞来的。”
“这消息还有什么人知道?”
“除了我,还有线上的人,没旁人知道。”
格勒起身踱步,认真地说:“不许跟任何人透露,包括尼玛大人。”
“我已经叮嘱下面的人了,严守秘密。”
“看来,仁钦噶伦要有大动作了。帕甲,我们先给他记着,不要查问,按兵不动。”
卓嘎哼着小曲对着镜子化妆,涂脂抹粉。占堆站在边上看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人和人就是没法比……轻点儿轻点儿,你再稍稍一使劲儿,脸蛋就挤出水了。”
卓嘎瞟了他一眼,开心地说:“讨厌,我脸上也没长疖子,哪能挤出水啊。”
“我是说,你脸皮嫩!”
“这么贵的东西涂在脸上,再看不出好来,那我可冤死了。这一小瓶法国润肤霜能换两头牦牛呢。”
占堆拿起来,闻了闻,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香得呛鼻子。是酥油,还是牛奶?”
“你就别在那儿犯傻了,这都是用化学方法化出来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二老公,你看我今天气色怎么样?”
格勒一边吃着干果,一边走过来说:“好,不是一般的好。”
占堆还在琢磨着,他问格勒:“二弟,化学是什么东西?”
“这化学,里面门道深了。”格勒不懂装懂地说。
仆人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格勒面前,禀报:“二少爷,江村孜本派人送来请柬。”
格勒接过来,扫了一眼,扔到桌子上。他继续跟卓嘎开玩笑:“你别光往脸上抹,手上、脚上都别落下,还有……”他凑到卓嘎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堪入耳的话。
“你没句正经话,羞死人了。”卓嘎一边打他,一边说。
“都把它化学了。”格勒坏笑着说。
仆人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江村孜本的仆人还在门口候着,等您回话呢。”
“你就说少奶奶身子骨不适,我们要去大昭寺祈福,尽量赶到。”
仆人应承着,退了出去。
卓嘎打格勒,笑骂:“你就咒我吧,我看你是起了外心。”
占堆拿起请柬,看了看,担心地问:“二弟,江村孜本请我们赴宴,如果不去,他会不会怪罪?”
“你觉得应该去?”
“江村孜本在官员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就像上午的太阳。”
“不急,容我想想。……不知他还请了哪些人?”
仆人又进来了,手里依然拿着一份请柬。
“你怎么又回来啦?”格勒不耐烦地问。
“仁钦噶伦送请柬,请少爷和少奶奶去耍林卡。”仆人回话说。
占堆感到奇怪,他喃喃地说:“仁钦噶伦跟我们没过往,他抽什么疯,要请我们耍林卡?”
“今天这是怎么啦?又是家宴,又是林卡。老爷,我们去哪边?”卓嘎问。
格勒思索着,最后说:“去哪边?我看,我们哪边都不去。”他转向仆人又说道:“你告诉仁钦家的仆人,还是刚才那话,少奶奶不舒坦,我改日再去拜访。”
仆人退了出去。
占堆琢磨着说:“这两家请客怎么赶一块啦,这不成心吗?”
“让你说着了,他们就是成心。仁钦噶伦在噶厦又跟江村孜本顶上了,这只老疯狗!他们两边较上劲了,假借请客的名义,来试探我的反应。”
“他们想拉拢你?”
“就算是吧。警察局控制在我手里,手上有兵,说话就硬气。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们雍丹这个族号了。现在热振摄政的力量也突显出来了,拉萨城里已经形成了三派力量,他们互相角力,现在还看不出谁输谁赢。这种黑漆麻乌的时候,我们兄弟不提着汽灯出门,万一走错了路,到时候,佛祖也救不了我们。”
卓嘎听出了门道,觉得事态严重。她见仆人又跑进来,不耐烦说:“又是谁来了?今天的院门槛非被人踏破不成。”
仆人弓腰禀告:“是德勒少爷,已经进了院子。”
卓嘎马上高兴起来,说道:“是姐夫来了,快请。”
扎西已经到了客厅,他见卓嘎正在梳妆打扮,问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吧,你们要出去?”
“姐夫,你今天怎么有空儿啊?”格勒问。
“在家里受气呗,德吉横竖看我不顺眼,我来你家躲躲,散散心。”
“姐夫,你也变得怕老婆啦。今天是怎么啦,全是蹊跷事儿。”卓嘎笑着说。
“姐夫,今天不是有人请客吧,你躲出来的?”格勒试探地问。
“谁请客?我正想找地方买醉呢。”
格勒笑了,对卓嘎说:“听明白了吗,姐夫是来喝酒的。快快,让下人好好准备,我们今天陪姐夫一醉方休。”
仁钦正坐在林中的帐篷里跟应邀而来的官员、大喇嘛们饮酒作乐。洛桑在门口听完仆人的禀报,来到仁钦面前,他说道:“爸啦,土登格勒不肯来,说卓嘎病了。”
胖官员不屑地说:“我昨天还看见她在彭康家打麻将呢,借口。”
大喇嘛有些气愤,不满地说道:“哼,土登格勒是看不起我们。”
仁钦冲他们挥了挥手说:“我早就料到他不会来,他要来了,我倒是觉得奇怪呢。”
大家不解地望着他。仁钦继续说道:“今天派人去请他,他来与不来并不重要,我要的是他的态度。洛桑,你派人去江村府那边转悠转悠,看看都谁去赴宴了,尤其是雍丹府的人。土登格勒肯定不会去,但占堆和卓嘎就不好说了,也保不准他们会派雍丹管家去。”
洛桑答应着,转身走了。
“今儿这事儿,我们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啦?”仁钦问大家。
“噶伦老爷,我倒觉得,土登格勒去谁家赴宴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密切关注。毕竟他已经逐步成为拉萨的实权人物,不可小视。”官员说。
“未雨绸缪,我们才能占尽先机,现在到了必须布局的时候了。热振活佛和布达拉宫、三大寺已经开始筹备寻访转世灵童了。将来,谁寻访到十四世小拉萨,他就是拉萨的第一功臣。这个功劳一定会记在热振活佛的头上。那是宗教事务,我们抢不来。所以,不久的将来,热振会大出风头,他的势力也会一步一步提升。此消彼长,这个道理江村孜本的心里可比在座各位都清楚,他不会放过这个最后的机会。从现在起,到小拉萨亲政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这二十年,谁是拉萨的太阳,我们今天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也许,不仅仅是二十年……我们的后半辈子都在此一搏啊。”
仁钦明知故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官员装傻说:“拉萨短寿,这可是我雪域佛国最大的不幸啊。”
大家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仁钦等人很清楚,历史上的九世、十世、十一世、十二世拉萨喇嘛,临近成年执政的时候,便会遇害夭折。他们寿命最长的也没活过二十二岁。在拉萨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政教大权始终牢牢地掌控在大贵族的手中,他们才是拉萨真正的统治者。
扎西、格勒、占堆、卓嘎四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直到入夜时分,依然兴致勃勃。桌子上有一些英文杂志、中文杂志,杂志的彩页有伦敦大笨钟、泰晤士河,有法国埃菲尔铁塔,还有上海外滩。卓嘎翻看杂志上的彩页,赞叹地说:“太美了,天堂咱没去过,我想也就这样吧,什么时候把拉萨变成伦敦就好了。”
“不用跟伦敦比,就是跟上海比,拉萨也太落后了。”扎西说。
“你去过上海?”格勒问。
“杂志上见过。上海的十里洋场、电灯、电话、霓虹招牌,一片繁华。”
“江村孜本去过欧洲,英吉利、法兰西,他都游历过。”
“听说……他很新派,应该是从英法学来的。”
“他从英法到底学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江村当年一连拍了三封电报,请求佛爷批准他回拉萨。”
“为什么?”
格勒端起酒壶给扎西斟酒,停住了话头儿。
卓嘎着急地嚷嚷着:“你快说啊。”
格勒接着说道:“江村夫人有了身孕,他们担心在英吉利会生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
“是吗?那不生了个怪物。”卓嘎惊讶地说。
“亏了他们及时赶回拉萨,要是在海上坐轮船的时候把孩子生了,那就更糟糕了。”扎西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呢?”卓嘎不解地问。
“在海上,她肯定会生一条鱼啊。”扎西逗她说。
卓嘎醒过味儿来,嗔怒:“姐夫你真讨厌,不理你们了,我睡觉去了。”她起身走了。
占堆喝得有点儿高,晕头晕脑地说:“我也困了,姐夫,你跟二弟接着喝,我去睡一觉,一会儿再来陪你。”他说完,跟在卓嘎的后面走了。
扎西看着卓嘎和占堆进了房间,他戏问:“格勒,你们……三个人……怎么睡觉啊?你们哥俩不会闹矛盾吧?”
“我能跟大哥抢吗?大哥盼着要孩子,急,他总缠着卓噶,你看,他又进去了。”
“你们还真有点儿罗曼蒂克。”
“我们这算什么,居家守业,平淡度日。听说英吉利、法兰西那些大贵族、大资本家那才叫罗曼蒂克。不但风流倜傥,还为了情妇去决斗。够爷们儿,够刺激,绝对雄性!姐夫,今晚喝得晕晕乎乎的,恰到好处,走,我们也出去爷们儿一把。”
“我就不去了,我看你都两影儿,雌雄不分了。”
“你不会真怕阿佳啦吧?过去……你可不是这样,走走。”
扎西拗不过他,只好跟着格勒出了门。
他们骑着马走在街上,四个仆人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两个人来到一个尼姑寺门口停了下来,仆人扶他们下了马。经风一吹,两个人有了醉意。扎西一阵恶心,扶着墙边吐了起来。仆人赶紧上前给他拍背。
格勒晃悠着,看着扎西,满嘴醉话:“门在这儿,你怎么从那儿进啊。”
仆人把扎西扶过来,他醉眼蒙眬地说:“这是门吗?它怎么张着大嘴要咬我啊。……你长牙了吗,你就咬我?”
格勒冲着仆人吆喝:“你们把马牵回去,明天中午来接我们。”
仆人答应着,转身要走,又被格勒叫住:“慢着。少奶奶要是问起来,你们怎么说啊?”
“我们就说,您去打麻将了,还赢了钱。”仆人回话说。
“噢,打麻将,就这么说。”他晃晃悠悠扶着扎西,推开门进去了。
天已经黑了,扎西还没回来,德吉有些着急,她站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不时向院外张望。刚珠安慰她说:“少奶奶,少爷在雍丹府,又不是去了别的地儿。他和雍丹二少爷很投缘,我估摸,吃过晚饭他就回来了。”
“这都几点了,这个扎西,越来越没规矩。”德吉急躁地说。
“少奶奶,要不成,我去找他。”
“你甭去了,我去!”德吉说着,下了台阶,直奔院门。
“少奶奶,我陪您一块去。”刚珠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急匆匆地来到了雍丹府门前。刚珠跑上前,向门缝里看了看说:“院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德吉吩咐道:“敲门!”
刚珠只好伸手敲门。一会儿,看门的仆人睡眼惺忪地出来,看到德吉,马上弓腰行礼:“德勒少奶奶,您来了。”
德吉抬腿刚要往里走,突然又停住,问道:“这楼里怎么熄灯啦?”
“府上的少奶奶睡了。”
“我们家少爷没来吗?”
“二少爷和德勒少爷出去了。”
“去哪儿啦?”
“奴才不知道。”
“少奶奶,有二少爷在,少爷不会有事儿的。吃够了,喝够了,他自己就回府了。”刚珠劝德吉说。
德吉很生气,扭身走了。
窗户上的布帘渐渐卷起来,太阳射进来,照在床上,照在扎西的脸上。隔壁房间传来格勒和尼姑拉萨的声响,尼姑哼哼乱叫,格勒满嘴脏话。
扎西晕晕呼呼被隔壁的叫声惊醒,他轻声地叫道:“水,来碗水。”有人给他递了一碗水,是个女人的手,纤细,白皙。扎西接过水碗一饮而尽,他刚要把水碗放下,却看到了薄衣单裳下的一双大白腿。扎西一惊,彻底醒了,他抬头望去,眼前是一位很有风韵的女人。
扎西吓得一激灵,问道:“你是谁?”
女人委屈地说:“以后喝成这样,别到我这儿来。”她叫娜珍,是寄居在尼姑寺里的居士。
扎西满脸愧色,他左右环顾,打量着四周,房间里陈设着宗教用品,经书,唐卡。扎西最后给自己圆场说:“这是哪儿啊?我昨晚……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在你这儿?”
“你是喝傻了,还是装傻?”娜珍生气地问。
扎西见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努力回忆着:“我怎么来的……你也睡在这个床上?”
格勒就在隔壁的房间,他怀里正搂着一个尼姑在床上调笑,他听到扎西和娜珍的对话,捂住尼姑的嘴,侧耳倾听。
娜珍的声音传过来:“我还能睡?你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折腾,光侍候你了。”
紧接着传来了扎西的声音:“我……我的衣服呢?”
“我给你脱了,在那边。”娜珍说。
“我的衣服……也是你脱的?我在你床上睡了一夜,天哪!”扎西大叫。
格勒听出门道,轻轻下床。尼姑觉得奇怪,愣愣地望着他,目送他出了门。
扎西此时正在穿衣服,娜珍要服侍他,他吓得直躲,摸索着衣服口袋。
“你找什么啊?”娜珍奇怪地问。
“我来得匆忙,随身也没带银钱,改天,我打发人……我亲自给你送来。”扎西说。
格勒站在门外,屏息静听。
娜珍翻脸了,质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你不要钱?你要什么?”扎西奇怪地问。
娜珍委屈地哭了起来,骂道:“其美杰布,你狼心狗肺,一年多不来看我,来了就羞辱我。我是街上的风尘女子吗?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钱,这一年多,你管过我什么啊?”
直到此时,扎西才醒过味儿来,他断定这个女人和其美杰布生前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也不便去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还没有看出自己是个替身。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离开这个房间,一走了之。
扎西赶紧歉意地对娜珍说:“家里出了大事儿,你在寺里也应该听说了,顾不上你啊。好了,好了,别哭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你又要走?你个没良心的。”娜珍数落着。
格勒推门进来,一看如此情形,责问:“娜珍,你怎么侍候少爷的?”
“他喝糊涂了,不让我碰他。”
“娜珍,少爷这段日子没来,你这娘们儿,是不是又养浓眉大眼的小喇嘛啦?”格勒调笑说。
“我想养你,你来吗?”
扎西马上演起其美杰布,说道:“娜珍,怎么跟二少爷说话呢?来,把我腰带给我系好。”
娜珍只好帮他系腰带,扎西故意表现得不耐烦,指指点点地说:“利落点儿,这边,这边。”
格勒看着他们俩,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姐夫,今天还走吗?”
“走啊,家里还有事儿呢。”扎西说。
“你家就是没事儿,你一年来几回啊。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只有那个德吉。”娜珍酸溜溜地说。
扎西没理她,拉着格勒出了门。雍丹府的四个仆人已经牵着马在门外候着啦,他们一见扎西和格勒出来,马上迎了上去。格勒问仆人:“少奶奶没问起我吗?”
“没有。”仆人说。
“这娘们儿,没心没肺。”格勒失望地说。
他来到马前,一个奴仆跪在地上,格勒踩着他的背上了马。扎西也踩着另一个奴仆的背上了马。两个人并行走着。扎西试探地问:“我昨晚真是不省人事,没闹出什么笑话吧?”
“我正要问你呢,今天早晨起来,我还以为在自己家呢,结果发现怀里搂一个尼姑。昨晚的事儿全不记得了,姐夫,是你领我来的吧?”格勒机智地问。
扎西这才放心,说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脑袋里一片空白。”
“好在没走错屋,睡错人。要不,真惹出乱子了。”
“这事儿可不能让德吉知道。”
“我嘴严。”
“我嘴更严!”扎西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审视的目光望向格勒。格勒发现扎西在看自己,扭头与他对视,两个人尴尬地笑了。他们来到岔路口,分道扬镳了。
扎西骑马到了德勒府门口,他下了马,先朝院子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风物依旧,他放心了,走了进去。仆人见扎西进来,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牵马走了。扎西心里没底,抬头向楼上张望。楼上的窗户都关着,很安静。他一转身看到刚珠,叫道:“刚珠,刚珠。”
刚珠站在不远处,特不屑地打量着他。
“你过来,过来。”扎西叫道。
刚珠无奈地走过来。
“少奶奶呢?”
“里面呢。”
“干什么呢?”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刚珠说完,转身要走。
扎西拉住他,说道:“你别走啊,我问你……”
刚珠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扎西嘟囔着:“好小子,不听招呼,等我收拾你。”
扎西装模作样地进了客厅。德吉正坐在卡垫上运气,她见扎西进来,怒视着他。
扎西没话找话,满脸堆笑地问:“你吃饭了吗?”
德吉不言语,也不理他。扎西没趣,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酥油茶喝了,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晚上喝多了,住在了雍丹府。”
德吉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问道:“真的吗?”
“真的,我醒了酒就回来了。”
“你还俗了,可以不守戒律了,能撒谎啦?”
“我……我是在雍丹府。”
“昨晚……到底在哪儿?”
“我……我喝多了,应该是在雍丹府。”
“卓嘎一大早就派下人来我这儿接土登格勒,你们俩在哪个雍丹府?”
扎西面带难色,欲言又止。
“是土登格勒带你去鬼混了吧?……没给你安排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德吉质问。
扎西狠了狠心,说道:“我……我昨晚在……尼姑庙……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儿了,睡到今天早晨才醒,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德吉意外,问道:“在哪儿?”
“德吉,这件事儿我还真的跟你说清楚。那个尼姑庙里有个姑娘,应该是叫娜珍,土登格勒带我去她那儿的。我不认识她,第一次见。”
“你把舌头捋直了,绕来绕去的,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娜珍应该是其美杰布……在外面养的情人。”
“有这种事儿?”德吉火冒三丈地问。
“她把我当成其美杰布了,我借着酒胆,装疯卖傻,侥幸没被她看穿。但也说不准……我真不记得怎么去的庙里,昨晚被烈酒吸走了魂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哪想到德勒少爷在外面还有这么档子事儿。”
德吉听罢,脸色气得通红,最后狠狠地说:“不要脸!一个喇嘛还挺风流。”
扎西羞愧,低着头喃喃地说:“我人事不省,什么也没干。”
德吉抓起桌子上的酥油碗摔到地上,茶碗碎了。她大骂:“其美杰布,你个人面兽心的浑蛋!我在家等着你、守着你,你到底骗了我多少年!”
扎西见状,吓得不敢吱声。
德吉起身往外面走。扎西马上过来拦她,问道:“你去哪儿啊?”
“让开!”
“就这么闯到寺里去,会闹出乱子的。”
“滚到一边去!”德吉吼道。扎西无奈,只好闪身让到了一边。
德吉来到尼姑寺的时候,娜珍正在院子里对着佛塔磕长头,她虔诚地顶礼膜拜,身下的青石板已经被磨得锃亮。德吉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站着,目光冷峻地望着她。
刚珠跑过来,他去打听娜珍的身世了。德吉冲娜珍的方向扬了扬头,问道:“是她吧?”
刚珠回头看了看正在磕长头的娜珍,说道:“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
“一看就是个轻飘货。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打听了,她不是这个寺里的尼姑,是个居士,一直在寺里寄住。”
“她住这儿多长时间啦?”
“十多年了,具体的……尼姑们也说不清楚。”
“寺里的房子就给她白住?”
“好像是少爷从什么人手里买下来的,就让她一直住着。”
德吉扭头逼视刚珠,问道:“你打听得够详细啊,刚珠,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轻飘货,你敢说以前不知道?”
“少奶奶,我……我……”
“别支支吾吾的。说!”
“少奶奶,少爷在的时候,差奴才来送过两趟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吃的,用的。两趟,就两趟。我……我是奴才,哪敢胡猜乱想啊。”
德吉一脸怒气,冲下台阶,直奔娜珍而去。刚珠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地跟在后面。
娜珍依然虔诚地磕着长头,德吉站在她的侧面,她全然不知。娜珍一个长头磕下去,还没等爬起来,就感觉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她起身,看到竟然是德吉站在她面前。娜珍愣了一下,直视着德吉。
两个女人互相逼视,互不相让。最后,德吉笑了,轻口薄舌地说:“你在寺里修行,够清苦的。”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沓藏钞,扬在娜珍面前的青石板上。
娜珍不忿地看着她,知道她在污辱自己,转身走了。
德吉轻蔑地望着她的背影说:“这个尼姑庙,白天诵经声不止,夜晚敲门声不断,果然名不虚传。”她转身朝寺门外走去。
德吉带着仆人刚出了尼姑庙的门口,就见扎西骑马急匆匆地迎面赶来。德吉取笑他说:“这才一天没见,又想你的美人啦?”
扎西下马,着急地说:“我在家里坐不住,怕你到寺里闹出事儿来。”
德吉不语,只是笑。
扎西看着有些瘆得慌,他上前劝德吉说:“你今天……真是压不住火儿。这都是少爷生前的旧事,你还计较它干什么?”
“我跟她计较?就那个娜珍,哼,有失我身份。”
“这么想就对了。”
“我是来看看她长什么样,是跟画似的,还是跟花儿似的。……太让我失望了,那么俗气的女人。”德吉顺势指着扎西的鼻子,骂道:“我就不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扎西嘟囔着:“我怎么那么倒霉,还得替他挨骂……姑奶奶,你醒醒,我不是其美杰布。”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德吉回到家中,气还没有消,她一屁股坐在卡垫上,怒容满面。扎西凑过来,想坐下哄她。德吉断喝:“你还想坐,站那儿吧!”
扎西知道她又要耍脾气,只好站在她面前。德吉板着脸说:“你从前说什么来着,要留在德勒府,对吧?”
“我愿意留下来帮你。”
“噢,你想帮我,好啊!我现在倒要问问你,你留在德勒府是做奴仆,还是当管家呢?”
扎西一愣,问道:“你说呢?”
德吉故意挤对他说:“我看你还挺机灵,又能文会算,对了,你还懂英语。德勒府的庄园、牧场、商队我也忙不过来,你就做个管家吧。当然,你也不能做大管家,大管家我已经任命刚珠了,你只能做二管家。以后,你就听刚珠差遣!”
“行,行,别说听刚珠差遣,就是听女仆差遣,听院门口锁门的那个老阿妈差遣,我都愿意。只要留在德勒府,我就是当一只看门的藏獒、背驮子的牦牛、打鸣叫早的公鸡……”扎西顽皮地哄她说。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别嬉皮笑脸的。”
“我也说正经的呢。我不正经吗?我一直很正经。”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出去吧。”
“德吉,你就这么把我轰出去啦?你这个女人心地善良,可就是一身贵族的臭毛病,有什么心里话老是藏着掖着……自找苦吃。”
“我有什么心里话?”
“女人的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看出什么啦?”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多吉林活佛说我们俩前世是天上的一对飞鸟,比翼齐飞。我们是今世有缘才走到一个院子里来……我入赘到德勒府,多吉林活佛同意了。”
“你想入赘啊?这确实是一个下等人往上爬的捷径,摇身一变,就成了贵族。不过,我明确告诉你,德勒府确实缺一位女婿,不是旺秋,但也不是你扎西顿珠。”
“我可不稀罕什么贵族,我看重你这个人……”
“我前世修了多少的善德,今世才投胎成了贵族,骨血高贵,与你这种下等人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扎西听着刺耳,又恼不得,无奈地问:“你是德吉吗?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说什么啦?”
“给我们家当看门狗,你从现在起,不经我允许,不许离开这个院子,看门去吧。”
扎西哭笑不得,不想再跟她纠缠,转身离开了。德吉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突然嘤嘤而泣。
扎西刚关上门,就听到德吉的哭声,他很惆怅,但充满了怜爱。
龙色庄园的酿酒房里蒸汽升腾,烟雾缭绕。央卓背着女儿仁青正把蒸锅里的青稞用簸箕盛出来,端到边上晾晒。她一副病态,干起活儿来很吃力。她又端起一簸箕青稞酒糟,没走两步,因体力不支咣摔倒在地。小仁青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哇哇地哭了起来,央卓已经晕死过去,全然不知。小仁青哭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玩起了青稞。
老阿妈和几个家奴抱着陶罐和木桶从外面进来,他们一见央卓躺在地上,赶紧围上去。老阿妈惊慌地说:“这是怎么啦?央卓……,央卓……”
大家只顾着忙乎央卓,不留意间,小仁青蹒跚地走出了酿酒房。她走到台阶前,爬上台阶,进了主楼。她东张西望,看到了客厅茶几上的酥油茶,走过去,趴在茶碗上喝了起来。她又看到碗里的羊肉肋条,伸手拿起一块就啃。
龙色从外面进来,一见小仁青,大骂:“哪儿钻出来的小崽子。”
管家赶紧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上的肉。小仁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管家回话说:“这是央卓的孩子。”
“她是央卓的孩子?”
“没错,是央卓的。”
龙色冲管家招招手,管家把耳朵伸过来,龙色对他耳语了几句。管家一脸坏笑地应承着:“好,好好。”他扯着小仁青出了客厅。
央卓被众人救醒后,一个人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院内墙角的破棚子里,她隐隐约约听到小仁青的哭声,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又疲惫地闭上了。突然,央卓猛地瞪圆双眼,她看到小仁青双手背着,被吊在房梁上。央卓挣扎地坐起来,踉踉跄跄地爬过去,伸手要够孩子,但又摔倒了。院子里干活儿的奴仆远远地望着这边,不敢靠近。央卓挣扎地站起来,来到孩子面前,想把她放下来,管家过来,一脚将她踢开。
央卓哀求着:“管家老爷,你放了我的孩子吧,为什么把她吊起来?”
“她进了老爷的客厅,偷吃了老爷的羊肉。”管家说。
“她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偷呢……”
“黑青稞,白酥油,一清二楚的事儿,难道我还冤枉她不成。”
“她还是个孩子,一定是饿了。管家老爷,她偷吃了东西,那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扣工钱?便宜了你。按规矩,敢伸手偷老爷的东西,要把这贼的爪子剁下来!来人哪,把她放下来!”管家恶狠狠地说。
央卓吓得一激灵,扑到管家脚下,央求着:“管家老爷,你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吃屎的孩子,不懂事儿,管家老爷,求求你,求求你……”她跪在地上,捣米似的磕头。
龙色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台阶上,问道:“管家,怎么回事儿?又哭又闹的。”
“回少爷话儿,这小崽子偷东西,按规矩,要剁手。”
央卓爬到龙色少爷脚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少爷,您大慈大悲,饶了我的孩子吧。您处罚我吧,怎么罚都行,要剁就剁我的手吧。”
龙色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蹲下身来,抓起她的手说:“这小手真要剁了,可惜了。”
央卓不知如何是好,惊恐万分。
龙色站起来,冲管家摆了摆手说:“把孩子放下来,她年幼无知,算了吧。”
央卓感激涕零地说:“少爷大恩,少爷慈悲。”
龙色把自己的马鞭子扔在央卓面前。央卓望着地上的马鞭,傻在那里,她欲哭无泪,绝望了。
管家把她拉进了龙色少爷的房间,龙色扑到央卓身上,恣意地蹂躏她。央卓表情木然,任人摆布。龙色满身是汗,痛快够了,一翻身躺到一边。
央卓目光呆滞在躺在床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泪水。
龙色得意地说:“洛桑这小子有眼力,这小娘们儿还真有味儿。……央卓,你早这么懂事儿,何苦让孩子替你受皮肉之苦。”
央卓听到孩子两个字,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龙色起身,说道:“记住了,从今往后要随叫随到,去吧!”
央卓躺在床上没有动。
“怎么不吭声?”龙色问。
央卓坐起来,望着龙色,竟然抬手指了指茶几。龙色朝茶几望去,茶几上有一碗羊肉。他问道:“你想要那碗羊肉?”
央卓点了点头。
龙色龇牙笑了,说道:“馋嘴娘们儿,记吃不记打,端走吧。以后把我侍候舒坦了,天天有肉吃。”
央卓把那碗羊肉做熟了,捧到女儿面前,小仁青闻到了羊肉味儿,馋得直舔嘴唇。
央卓问她:“香吗?”
小仁青点头。
央卓伸手抓过一块羊肉,递给女儿说:“香就吃吧,今天管够。”
小仁青啃了起来,满嘴是油。央卓望着孩子的吃相,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她为了控制情绪,舔自己手指上的羊肉汁。
小仁青天真地把肉举向她说:“阿妈,你吃。”
“阿妈吃过了,你爱吃,今儿多吃……阿妈对不起你,你都两岁了,还不知道羊肉是什么味儿。”
小仁青又啃了起来,开心地蹬着两条小腿。
央卓望着女儿,难过地说:“吃饱了,喝足了,阿妈带你上路。”
小仁青不明白央卓的话,手舞足蹈地叫着:“吃完去玩喽。”
央卓望着女儿,一阵感伤,潸然泪下。
“阿妈,你哭啦?”小仁青问道。
“阿妈没哭,阿妈是高兴,我的小仁青今天终于吃上肉了。”央卓带着哭腔说。
小仁青拿着一块肉在地上又跑又跳,嚷嚷着:“吃肉了,吃肉了。”
央卓望着女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尽量不发出声音。
强巴经过长途跋涉,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隆子宗。他看到了远处的龙色庄园,心情复杂,加快了脚步。
在酿酒房昏暗的酥油灯的光影下,小仁青躺在央卓的怀里睡着了。央卓望着熟睡的孩子落泪,她喃喃地说:“孩子,阿妈再也不让你挨打了,再也不让你挨饿了,阿妈再也不跟你分开了……”她拿过身边的破氆氇,却不忍下手,望着孩子又说:“阿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怪阿妈,要怪,就怪咱自己的命……”央卓说完,拿起破氆氇,狠了狠心捂在小仁青的脸上,她闭上眼睛,用力地按了下去。
小仁青被憋得透不过气,她在破氆氇下扭动,片刻之后,不动了。央卓轻轻地拿开破氆氇,发现女儿已经断了气。她面无表情,为孩子擦了擦小脸,又整理了她的衣服……
央卓站起身来,爬上木酒桶。原来,房顶的檩条上事先已经挂好了一根羊毛绳。央卓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说:“孩子,阿妈来了。”她从容地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蹬开了木酒桶。檩条咔嚓一声断了,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央卓抬头望着折断的檩条,号啕大哭:“佛菩萨啊,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我连死都死不成,为什么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庄园。主楼和小棚子等处纷纷亮起了昏暗的灯光。很快,老阿妈、奴仆们从各个方向奔向酿酒房。强巴这时也到了大院门口,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奔了进来。
央卓抱着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老阿妈看到了小仁青发紫的脸,吃惊地问:“孩子怎么啦?……孩子怎么没气啦?”
管家也赶到了,他怒骂:“半夜三更的嚎丧什么!”说着,便一鞭子打在央卓的头上。央卓抱着孩子怒视着管家。
强巴冲过层层的奴仆,挤到前面,他看到眼前正是央卓和仁青。央卓抬头望去,意外地看见强巴一脸疲惫、满身风尘地站在面前,两个人四目相望,都惊呆了。强巴激动地说:“佛祖显灵了,我终于见到你们了。”说着,他跌坐在地上。央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晕了过去。
央卓亲手闷死了自己的女儿,庄园里的人都认为她是魔鬼附体了。虽然强巴花了九块银圆替央卓赎了身,又花了三块银圆替死去的女儿还了债,但龙色少爷还是举行了一场驱鬼仪式,把脸上涂着锅底灰的央卓,推推搡搡赶出了庄园。
强巴带着央卓来到雪山脚下,冰川融化的潺潺流水奔向远方,强巴拿着皮囊蹲在溪流边灌水。央卓坐在不远处的石滩上,看到一只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地觅食,她突然开口说:“你快拿些吃的,糌粑、青稞呢?我的小仁青她饿了。”
强巴不明白她要干什么,把糌粑袋子递给她。央卓掏出糌粑撒向小鸟,小鸟受到了惊吓飞走了。她望着远去的飞鸟,遗憾地叨唠着:“我的小仁青转世成了小鸟,她来看我了。”
强巴看着她,难过地说:“喝水吧,喝了水,我们好赶路。”
央卓接过水囊,痛苦地望着强巴,她突然问:“强巴,你以为……我疯了?”
强巴难过,不语。
央卓沉静地说:“我心疼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在这世上受罪。……她的拉萨消失了,她的灵魂就解脱了。”
强巴理解妻子,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央卓继续喃喃地说:“佛祖真的在天有眼……就让我的女儿……来世投生成天上的小鸟吧,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吧,不要再转世成人,千万不要啊!”强巴无语凝噎,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