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者 第十二节

跟着老谣过了好几年浑帐日子,他身上别的本事我没敢学,倒是学会了听京戏。外边锣鼓家伙响起来的时候,我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观众背后朝台上看。

这一次演出的排场比我经历过的哪一次都大,都阔气。这也难怪,一个跨国走私贩,偷逃国家税款,来钱容易,自然是要悖入悖出的。我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不知该把老谣往哪味佐料里放。

台下的乐队确属一流,但院小乐队大,锣鼓铙钹,鼓板梆子,搅得震天价响。台上是一水儿的武戏,行头漂亮,脸勾得热闹,唱腔念白少,一见面就开打,很适合这些外国票友过戏瘾。

我四下里看了看,观众这一坐下,那些腹部扁平,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便显露了出来,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戏台和观众周围。再向院门口望去,只见一辆大型越野汽车堵在了门前,很阴险的样子。

见老谣今晚断无逃生之路,我的心情反倒安稳下来,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戏台上。不知道老谣今天唱哪一出?遇到这等胡闹的机会,他是绝不肯错过的。

这时,台上演《三岔口》的两个黑人小伙子忘记了最后的对白,索性跟丑婆子一起翻着筋斗一溜烟下去了,倒也赢得一片掌声。下边一折是《挑滑车》,扮高宠的演员身高足足有两米开外,脸上满把天生的红胡子,看着反倒威武;他穿着簇新的盔头、硬靠和高底靴,护背旗杆也比别人长一尺,显然这是自备的行头,下了不少本钱。与正规演出不同的是,扮演滑车的外国票友被挑翻之后并不下台,而是站在高宠身后挥舞画着车轮的旗子翻筋斗,一会儿便挤了一堆人,反倒将主角赶到了台口边上。虽然如此,台上台下的气氛却是热烈非常,比在剧院里大名角出场的热闹程度怕是还要强些。

有人在身侧问我:“您一定很懂戏吧?”原来是章博士。

我道:“不敢当,我只是喜欢。”

他道:“我在国外的时间太久,没有机会了解国粹。”

我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到了国外就不再承认自己懂中国事的家伙,便狠狠地翻了他一眼,问道:“你打算把老谣怎么样?”

章博士叹了口气:“他的事很麻烦,是大麻烦。”

“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把许多禁运的东西走私进来,卖给了国内一些民营企业。”

“是我们国家禁止的吗?”若果真如此,他便是犯了国法。

章博士苦笑道:“是美国和欧盟禁运的大型加工设备和其他一些非常敏感的东西,他们怀疑这些东西可能会被转为军用。”

看来事情的真相和我判断的相差不多,我便问道:“这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坏处吗?”

他道:“这可不好说,政治上的事情不是用简单的利益就可以衡量的。这还不单单是外交上的问题,应该说这是一个国家在发展上的平衡与布局的问题。李先生太过冒进了,他这样做对国家并不是当真有利。”

我问:“什么才是对国家当真有利?”

他道:“不搞邪魔外道,堂堂正正地发展壮大自己。只有走正当途径,国家才能从根本上强壮起来,激进行为只能给国家添乱。”

到了此时,我大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原以为老谣做的事虽然不妥,但毕竟是对国家建设的拾遗补缺,也应该算是一番好意,现在看来,我和老谣都没有弄明白这里边最根本的意义。我问:“那么,会把他怎么处理。”

章博士的表情上突然现出一阵畏缩和歉然,道:“国法无情,而不是‘法不外乎人情’。我们许多人都把这个道理弄错了,特别是在自以为是做好事的时候。”

台上静了下来,打鼓佬从乐队里走到台前,对观众道:“李先生说,他很快就要出远门,许久才能回来,所以,今天晚上他要把珍藏多年,从未演出过的一折戏献给大家。”台下掌声一片。

我知道他要唱哪出戏,这家伙一向自许为爱国者,所以,平日里这出戏他只唱给自己听。

老谣上场,穿蓝袍戴髯口,声调高亢,大有响遏行云之势。琴师大约是被一晚上的武戏压抑得太久,此时终于有机会得展才艺,也在弦子上加足了功夫。

章博士问:“这是哪一出戏?”

我的心中作疼,强忍道:“是《三尽忠》。”

“讲的是什么故事?”章博士在戏上还真是个棒槌,什么也不懂。

这出戏是南宋的故事,讲的是元兵打来了,文天祥力战被擒,威武不屈,慷慨就义。今天老谣唱的是文天祥被押解到元大都,叛臣留梦炎向他劝降,他大义凛然,书《正气歌》以明志那一段。

我只好用最快的语速,简略地给他介绍剧情,因为,过了今晚,要再想听老谣唱戏怕是不大容易了。

都是章博士相扰耽误了功夫,等我回过头来认真听老谣演唱时,他已然周身战抖,声音嘶哑,倒像是周信芳抗战期间改编的爱国剧《文天祥》的味道了。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拥上前去,一声声表示关心的各国家各民族言语,恰好似百鸟闹林。

我的泪水顿时流了下来。我没有和别人一起挤上前去向老谣表示慰问,而是独自留在最后,扬着脸,任凭泪水滚滚而下。

我现在仍然不喜欢,甚至还有些恨老谣,但这却不能阻止我关心这个家伙。

老谣被判刑是免不了的,他偷税的数额可以算得上是“特别巨大”,然而,几天之后章博士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凡是购买老谣走私设备的民营企业,早便在收到货物的时候用各种隐蔽的方式补齐了所有税款,老谣所得的只是微薄的劳务费而已。

章博士道:“我们也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哪里会想到一个走私犯会强迫买主交税的?”

我问:“那么,他应该没事了吧?”

章博士很为难:“但走私总还是重罪,况且他的案子可不只是赚取非法利益那么简单。”

“他还得坐牢吗?”

“怕是得坐几年。”

我又问:“雷恩不会有事吧。”这两个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章博士回答得很客气:“他的事不归我管,不过,被递解出境应该是有可能的。”

“你能不能替老谣想想办法?我可以帮他请最好的律师。”我在做最后的努力。

“律师在这件事上没有用处。不过,我日后倒是常能与他见面,向他讨教一些国际贸易方面的技巧,您如果想给他带什么东西,我可以效劳。”章博士显然是想结束谈话了。

老谣这一走,必定会有许多人发现生活是多么的枯燥乏味。

从今往后,天津卫少了个奇人——这只是表面现象;

从今往后,一个爱国者被人误解了——这只是一种假设,况且他的行为是否算爱国还没有定论;

从今往后,一个抗击后殖民主义的英雄失败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对老谣的后殖民主义更危险的理论仍然不敢苟同;

从今往后,一个跨国走私集团被粉碎了——这才是大众可以理解的信息,而且,用章博士的话说,老谣的犯罪事实清楚;

从今往后,能够记住老谣这个人的也许只有他的少数几个朋友或是敌人——这家伙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益友,能忘记便是福分,至少我自以为这是我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