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士 第六节

在黑暗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申屠贾用大铁椎设下的机关。

这是申屠贾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课,他将铁椎用一条粗索系在屋梁上,使它可以像一只秤铊一样在床前摇来摆去,铁椎的高度只比申屠贾睡的卧席略高些,然后,他又用一根细一些的绳索把铁椎拉起到墙边,将绳索绕过墙边的立柱系在他脚边的立柱上。

这样细致巧妙的安排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当有人在夜里来谋害他时,他只需轻轻地拉开绳扣,墙边的铁椎就会挟着一股烈风将来人击倒,所以,这天夜里申屠贾被来人惊醒时,他很沉着。

然而,当他看到来人只是立在六七尺以外,而且手中并无利器时,他的心情反而翻腾不已。他的孤僻的性格和非常的经历使他觉得一个人深夜潜入别人的房中却不是要杀人,简直不可思议。

“您家醒了么?”来人声音悄悄的,甚至有些和气可亲。这让申屠贾听起来有些好笑,这位仁兄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来探望病人。

申屠贾坐起身来,手指扣住绳环,问道:“什么事?”

“太平公主殿下让在下来传个话,她对你的表现着实的满意,赏你彩缯十端。他老人家让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申屠贾很想看清来人的面容,但那人有意躲过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色,退在阴影当中。对他说到的太平公主,申屠贾并不陌生,今日在曲江的筵席上,他注意到李重焕对这位骄傲肥胖的老妇人百般逢迎,想必李将军有求于她。但这个家伙又是怎么一回事?

申屠贾知道,自己虽然性情偏僻但并不鲁莽,但他一时还没有想起在过去的历史上是否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自己屋里的这个人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这一点他已经表明了身份,可自己又是谁呢?一个受命来监视李将军的密探?这个蠢货大概是走错了门了,把申屠贾当成了那个密探。

想到此,申屠贾将身子向后缩了缩,把面目躲入床帐的阴影中。

那人又说道:“公主让你继续监视李重焕。另外,接头地点也换了,改在你平日里买鹅的铺子里。”

哈,这小子一句话便泄了底。他知道我便是申屠贾。

这样以来事情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李将军怕我忘记前恩,投靠了太平公主,所以派人来使诈。

申屠贾并未因此而对李重焕产生恶感,反而觉得这正是一个谋大事的人应有的谨慎。自己几天前贸然登门,一定让李将军有所怀疑,这才有今日之事。

“如果没有其它事情,你就去吧。”申屠贾认为没有必要当面揭穿对方,但一定要李将军明了自己的心意才行。

当申屠贾来到上房时,李将军果然还没有睡,但也没有方才潜入自己房中的那个小子的身影。

李将军一见申屠贾,便挥了挥手,将在门边东倒西歪地打瞌睡的仆人打发了出去,问道:“什么事?”

这情景让申屠贾觉得有些滑稽。如果厨子向主人有事情请示,根本没有必要避开仆人;可如果是共谋大事,李将军又不应该做出这种不知情的样子。还是那句话,李将军对他缺乏信任。

正是由于李重焕的不信任,使申屠贾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将军,你邀我上你府上来,我来了。我练大铁椎的本领,你也看到了。我申屠贾旦凭一个义字,想要报答您的恩情,你不该把我当作卖身投靠,唯利是图的小人。”

申屠贾的这番话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激动的情绪和目光中流露出的狂热的激情对李重焕却有相当大的触动。

因为,唐代是一个游侠的时代,特别是在大唐朝政治动荡的这些年中,有许多人相信义高于一切,行侠仗义是人生的最高目标。为此,这些人可以不计较名利,不计后果,只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李重焕在被放逐的那些年中,也曾接触过这类人物,只是如眼前这个人身上的狂热却是少有。

然而,他对眼前的这个人仍然无法信任,便问道:“那么,你既然是凭着义理行事,你自己想得到些什么呢?”

“我不想要什么,只想为您做一件大事。”

李重焕早已忘记了早年自己在扬州接济申屠贾母子的义举,他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狂热的青年便是当年那个大言“士可杀不可辱”的贫困少年,他由申屠贾的大铁椎想到了博浪沙的奋勇一击,又想到了燕太子丹与荆柯的一番际遇。所以,以他高贵的出身,在对待出身低贱的申屠贾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人们所谓的“知遇之恩”,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摆明了便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型代表。

想到这里,李重焕站起身来,向申屠贾叉手深施一礼,道:“既然如此,请老弟不必再主人、将军地称呼,从今以后,我所有的一切便也就是你的,你我同甘共苦,干一番大事业。”

“但凭兄长吩咐。”申屠贾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一定与当年荆柯看到太子丹为他割下美人的一双玉手时的心情相仿佛。从此水里火里,只要兄长一句话便是了。

送走了申屠贾,李重焕对从套间中得意扬扬地踱步出来的王琚大加吹捧,认为王先生的妙计真是盖世无双。

王琚倒也老实不客气地领受了李重焕的这番恭维,道:“如果他是太平公主的探子,他早就逃了,还会来见你?可他要是当真来投靠你的,而他又够聪明,他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正好给他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

“明天是不是就送他去太平公主那里?”这件事既然与皇上挂上了钩,李重焕就不好自己做主了。不过,他也不想做主,这样可以给他留下一个退身的地步,虽说余地不大,但毕竟有个可退的去处。

“别把咱们的事情给他讲得太多,只是让他多长个心眼儿,在那边留神看,注意听,有消息传过来就是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