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亭进入这个沙龙后,首先在夏君身上复苏了某种感觉。夏君刚刚经历失恋,这种美丽的创伤始终未能愈合,因而她忧郁的气质更显忧郁。她对世间一切事物,特别是对男人的处处提防,反而产生一种神奇的魅力,强烈吸引了雨亭。

雨亭主动邀夏君出去散步,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主动邀请其它女人。

正值初夏的黄昏,一缕缕晚霞如殷红的血染红了天际,他们沿着安全门北侧的河沿缓缓向西走去。在绿树的环抱中,一丛丛丁香开了,黄色的、紫色的,交相辉映,发出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

夏君沉默寡言,一路上总是认真听雨亭讲诗歌,讲文学,讲形势,偶而露出欢愉的笑容。草丛里窜出的一只雪白的哈叭狗引起了夏君的注意;她小心地走过去抱起了那只哈叭狗,轻轻地吻着它那松茸茸的毛。

她的半张脸埋在毛茸茸之中,小狗跟她似曾相识,伸出冒着热气的小舌尖亲热地舔着她的脸。

“我特别喜欢小动物。”夏君快活地说。

“看得出来。”

狗的主人出现了,她是一个时髦的女人,浓妆艳抹,已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她穿着一件印有大牡丹花金黄衬底的宽大连衣裙,掩着一个精致的黑手包。

“笨笨!”她惊喜地叫着,朝狗扑来。

夏君依依不舍地把狗还给她。

“Thank you!(谢谢!)”她抱起小狗亲了亲,走了。

走了一程,又回过头来,朝夏君打了一个手势:“bey,bey!(再见!)”

夏君若笑道:“她还真有点洋味,这狗生活一定不错。”

说到这里,夏君眼圈一红,缄默不语了。

又走了一程,雨亭见她似乎有些伤感,便问:“你又想起什么了?”

夏君扬起头:“我从前也养着一条哈叭狗,名字也叫笨笨,怎么喂它也不胖,天生的窈窕身材。我每天与它为伴,睡觉时它钻到我的被窝里,有时舔舔我的脸,有时舔舔我的脚心;我上班时,它舍不得我走,咬着我的裤角。有一次它打翻了碗,孤零零躲在卫生间里好像在反思。它也爱干净,蹲在马桶上大小便,大小便完后,自己拽拉手冲马桶,它真通人性。”

“这可真是奇迹。”雨亭赞道。

“可是好景不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一次我锁门时没有注意,它溜了出去。我想它肯定是跟我上班,我想是在我上地铁时,它迷失了方向,从此它再也没有回来……唉,我的笨笨!”说到这里,夏君热泪籁籁而落。

“可能是被人抱走了,要不然它一定会回来。”

“是啊,但愿它能嫁给好人家。笨笨,这才是我真正的情人。”夏君深情地望着晚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女人的情感就像她们胸脯上涓涓的乳汁,等到她们把一切都爱过了,那乳房也就干瘪了,乳汁也就枯竭了……”

雨亭接着说:“但那干瘪的乳房里,也依旧会深藏着她们关于情和爱的许多斑斓的梦幻。”

夏君纠正道:“梦有时也有破灭的时候,梦有时也有醒的时候……”

又走了一程,在这段时间里,夏君又陷入沉思之中,雨亭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们来到一个石凳前,夏君停下了。

“坐一会儿吧,有点累了。”

雨亭见附近有个食品摊,过去买了两桶雪碧。

夏君远远叫道:“我喝纯净水。”

雨亭退了一桶雪碧,又买了一瓶纯净水。

夏君拧开纯净水的瓶盖,说:“我从来不喝饮料,我喜欢纯净水。”

雨亭笑道:“纯净水固然纯净。”

夏君问道:“你有女人吗?我说的是老婆以外的女人,情人、朋友或性伙伴。”

雨亭摇摇头。

“老婆自然是越贤慧越好,情人可遇而不求,性伙伴嘛,只要喜欢就行。”

“你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三位一体,老公一性人一性伙伴。你对女人怎么看?”

“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柔顺、最温馨的名字,这个名字以世界一极的形象与男人们一起组成了生生不息的人间磁场。”

“我要纠正你,应当说是优秀的女人和男人。”

“女人温柔着人类漫长的历史,也温柔着如火如茶的现实生活,一个心爱的女人每每给人们的生活染上一种色彩,给人们的心灵造成一种氛围,给人们的感官带来一种陶醉。不过,卢梭曾说过,女人最使我们留恋的,并不一定在于感官的享受,主要还在于生活在她们身边的某种情趣。”

夏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卢梭不愧是思想大师,这是真理名言,他算是把女人说透了。”

天,渐渐黑下来,晚霞消褪了,翠荫里荡起一片寒气。

雨亭望着夏君娇小的苍白的脸,愈发生出一种爱怜,一种冲动,他情不自禁地将夏君揽在怀里。

夏君挣脱了他,大声地说:“别忘了,你有老婆!”这声音来自她的整个腹腔,却仍然是柔弱的,无力的。

夏君起身走了,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

雨亭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忘了告诉夏君一句话:你爱上一个人,你感到幸福愉快,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但不等于只有这个特定的人才能给你这种幸福愉快的感觉,说不定另外一个使你感到更愉快和更幸福……

回家的路上,雨亭路过鼓楼,忽听有人唤他。一辆红色“夏利”停在他面前,车窗里伸出黄秋水的脑袋。

“雨亭,快上车,到我家去喝两盅。”

雨亭心内正为与夏君分手觉得惆怅,不想这么早回家,于是上了车。

出租车停在和平门文联宿舍楼前,黄秋水带雨亭上了楼。

黄秋水住在3楼一个3室1厅的住房内,雨亭一进屋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窗户紧闭,桌上剩菜狼藉,东西零乱,只有左侧书房内几个书柜整整齐齐,里面多是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基本是五十年代出版的旧书。

“没办法,孤身一人,凑合过。”黄秋水把椅子挪了挪。

雨亭换了拖鞋。这拖鞋恐怕已有多人穿过,褐色的鞋面沾满了尘土和油渍。

卧室有一张双人床,被子已多年没叠过,上面铺着淡绿色的被罩,满是尘埃。屋角一架黑钢琴,又旧又老,活像一具棺材。

黄秋水沏了咖啡,把杯子放在雨亭面前的床头柜上。咖啡热气腾腾,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还没吃饭吧,我下点饺子。”黄秋水走进厨房,一忽儿端出两盘水饺。

客厅内的桌上,一瓶红葡萄酒,一盘花生米,一袋薯条,半截香肠,两盘水饺,这顿晚餐吃得也是津津有味。

黄秋水喝得兴起,从墙上取下一把吉它,自弹自唱道:

别说爱我,心中却另有想法;

你真爱我,真心诚意,

就真心爱,要么就明说恨我,

干脆和我公开争吵,

一个舌头两条心是可怕的朋友……

雨亭有点醉意,站起身在屋内踱步,他发现北侧还有一间屋,用手推手,门锁着。

“那也是一间房吗?”他问黄秋水。

“那里埋葬着一个梦……”黄秋水停止了弹唱。

雨亭依稀听过几年前文坛曾有传闻,黄秋水和一名少女有一段悲壮和凄凉的爱情故事,后来那少女远渡重洋,杏无音讯。

“她埋葬了我的诗稿,也埋葬了人世间最浪漫的故事……”

说到这时,黄秋水已是泪水纵横。他放开吉它,颤颤巍巍起身,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那屋的门。

灯亮了,屋内一片辉煌。双人床上铺着绣鸳鸯图案的锦锻被罩,红木卧柜,大梳妆镜。床角有一精致的小脸盆,盆内盛着水,水底是一个大红牡丹图案。床头搭着两条新毛巾,壁上有一幅双人照,半米多长,是黄秋水和一个少女的合影;当时的黄秋水容光焕光,那少女在文文静静,短发,一双杏核儿眼闪着神奇的光。

黄秋水呜咽着说:“几年前我们就是在这屋里谈理想,谈人生,谈诗歌,谈文学,也是在这屋里度过无数不眠之夜……”

雨亭见黄秋水如此伤心,也受到感染,不想让他再触景生情,于是轻轻关上门。

黄秋水颓然跌坐椅上,又抱起吉它。他那悲怆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啊,时间,请告诉我你的奥秘:

为什么你能越是苍老

越充满青春的活力?

日复一日,你的过去

越来越短,你的未来却越加绚丽。

而你的现在,

就像那凋谢的花朵,

不知可有重开之期!

时间啊,你不留踪迹,

请告诉我你的奥秘:

你的精神每天怎样充实你的肌体?

……

吉它嗄然而止,黄秋水睁开浑浊的双眼,突然问雨亭:“你已是中年人,你对人到中年怎么看?”

雨亭想了想,回答:“我对中年的感情和梁实秋先生一样;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地移动着,移动得如此之慢,使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人的年龄也是这样,年复一年,有一天蓦然一惊,已到中年。中年所包含的‘而立’、‘不惑’、‘知天命’这些东西,都意味着这个时期的成熟、饱满、豪迈;性格稳定下来,修养也基本到位,知识储备也足以应付当前和未来的一段时期。‘谋事在人’应该成为中年人的座右铭。青年时期的奋斗、储备、梦想和理想,大多只有在中年才能较为完满的实现;春华秋实,到了中年才是人生收获的季节。但是,我还需要补课。”

“补什么课?”

“补人生的青春课。我的青春时代被‘极左’的岁月焚烧掉了。补上那段‘华采乐章’,此生才可算生命完满。”

黄秋水叹道:“这种心理在我们这些人中是很典型的。但中年毕竟也有颓废的方面,到了这年龄,什么都经历了,什么味道都尝过了,什么都看透了;中年人的感情比青年人深沉,不易动荡,真动一次,便有失肝失心之感,那深刻的悲哀,会蚀啮其心,镌削其肉,使人消磨下去;中年人的心创也许到死也未必愈合……”

雨亭道:“人生的一种乐趣在于交友,人到中年由于世故的深沉,相互竞争,交友极难。中年人虽不能如青年人那样赤诚相见,却多了理性的判断和人格的衡量,所以人的一生中,最知心的朋友,应当是中年得到。或夜雨窗下,烹茶剪烛;或院中客舍,置酒几前,举凡读书乐趣,艺术欣赏,变幻莫测的仕途经历,生命旅程的酸甜苦辣,娓娓清谈,互相印证,相视而笑,岂不快哉?”

黄秋水笑道:“雨亭真不愧是京城一才子,博学多闻,博闻强记。我想问你一句,你平时有没有孤独?没有理解,也是一种孤独。知道的越多,探索的越远,就越是孤独。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企图找到能实施自身主张的地方,却未酬心愿,因此慨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而且还要遭受陈蔡之困、楚狂接舆的嘲笑。屈原所体验的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举世浑浊而我独清’的孤独。实际上,对人生孤独的咏叹,其浩渺和感人莫过于唐初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孤独的浩叹,横空出世,来不及思,去可留,莽莽苍苍。”

“这么说,雨亭的孤独不是情感上的孤独而是宏图未展的孤独了?”

“我是区区一草民,哪里有那样的凌云壮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黄秋水放下吉它,赞道:“语意高妙,似非食人间烟火之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雨亭哈哈大笑:“这不是我的杰作,乃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的大作。”

“笃,笃,笃”,有人敲门。

黄秋水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端庄美丽的少妇。

“哦,是芬芳,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黄老师,我今早才下飞机,见师心切,来看看您。”少妇微微一笑,她的藏青色连衣裙在街面罕见。

寒暄一番,雨亭得知少妇叫芬芳,以前在一个单位当会计,后来自己办了一个个体公司,虽是高中毕业文化程度,但是迷上了诗歌,喜欢跟文化人往来。

黄秋水问芬芳:“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芬芳点燃一支烟,倚在沙发上说道:“十二亿人十亿商,都往这条路挤,难呀!”

雨亭连连笑道:“我对生意一窍不通。”

芬芳吐了一个烟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要学做生意,先要学会财务。”

黄秋水为芬芳倒了一杯红葡萄酒:“会计可是你的老本行。”

三个人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爱人与情人上。

芬芳说:“如果我的丈夫不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一个谨小慎微的、淡乎寡味的、不学无术的、唯唯诺诺的、沾沾自喜的男人,一个只满足于世俗的衣食住行或升官发财的男人,我肯定离他而去,而且永不回头。可惜我丈夫不是……”

黄秋水问:“假如你遇上一个优秀于你丈夫的男人,他会成为你的情人吗?”

芬芳笑道:“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追问,如果这是我问您呢?”

黄秋水若有深思:“对我……至少,情人,他必须比爱人要优秀!无论她的深刻、她的气质、她的思想,她的容貌……不过请问,这个世界,哪里会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我自己是十全十美的吗?”

雨亭问芬芳:“假如你遇见一个特别优秀的男人,你会跟他浪迹天涯吗?”

芬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想会的,我一生都在浪迹天涯。一个女人在人世间,如果能拥有一个爱人和一个情人,那么这个女人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黄秋水说:“我赞同你的观点,这个爱人非常爱你,这个情人也非常爱你。而爱人和情人之间又很友善,很理解……”

“这可能吗?”芬芳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好像是一个饱经世故却无忧无虑的女人。

“爱情是自私的。”她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说,“灵魂可以献给那些你爱的但与你没有婚姻契约的人,肉体只能献给那唯一你爱的同时与你有婚姻契约的人,这样的选择可以使人类减少繁殖,可以使人类唯一的婚姻选择变得谨慎而又神圣。”

黄秋水打断她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在今天已经过时了,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芬芳笑了笑,“现在的男人都很新潮,可我不喜欢新潮的男人;新潮的男人在我看来都是小男人。我喜欢自己是小女人,但一点也不喜欢爱我的男人是小男人,小男人再有魅力也做不了我的情人。今天,‘情人’这个词已经用滥了,有的实际上是朋友或性伴侣,他们的偷情没有一点美丽可言,甚至没有一丝诗意,不能叫做偷情,只能叫做偷肉。”

这个女人说话真尖刻!雨亭想。

这天晚上,雨亭正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是银铃打来的,“雨亭吗?我是银铃。”

雨亭道:“听出来了,但不是银铃般的声音。”

银铃咯咯笑起来,“听起来比较沉闷,是不是?爹妈给的,没办法。露露让我通知你,周末晚上到她家聚会,为夏君送行。”

“夏君要出差?”

“不,她要到美国去了。”

“怎么,这么快?”

“她认识洛杉矶一家公司的老板,那老板很喜欢她,带她到那家公司去工作。她在大陆多次情感失败,想到国外去发展。”

雨亭心下一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雨亭,你一定患有风湿性关节炎。”

“别神秘兮兮的,算你测出来的。”

“这关节炎还是当年在工厂里当铸工留下来的。”

“你立正站好,我给你发发功,……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雨亭活动活动左腿,真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了。以前总隐隐作痛,特别是上下楼或骑自行车时,左腿膝盖骨疼得比较厉害。

“怎么样,不信不行吧?前几天我跟功友们到卧佛寺拜佛,遇到我老师张宏堡大师,大师说我很有灵性,进步很快。”

“你学功几年了?”

“不告诉你,我已抵达神境,不靠文字,不靠教诲,而是靠心悟,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么我问你,样心是什么呢?”

“平常心是道,无造作,无是非,即是禅。平常心即是清净心,深藏在尘俗之中,真实、自然、无为无常,世上一切荣枯、宠辱、富贫、有无都化为虚空。”

“这么说禅境是无,是空。说不可言说之境,到底不容易。”

“但是全破了就不是禅境。其实,禅境也说不破。好了,我打电话不能超过20分钟,我还要通知老庆呢!”

电话挂上了。

妻子柳堤走过来问:“谁来的电话?打这么久。”

雨亭没有回答。他还留连在禅的意境。

那么“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