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10章 爱情,从一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
方子衿看了一眼在面前坐下的女人。女人很年轻很亮丽,却有点精神不振。在她进来之前,方子衿已经翻看过病历。女人多次就诊,前几次都是别的医生,这次看的是专家门诊。她将目光从病历移开,顺着桌子移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些甲垢。
她问,怎么不舒服?女人说,私处瘙痒,痒起来非常难受。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总是时好时坏。查过好几次,说不是性病。好像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方子衿翻到病历的正面,婚姻状况一栏写着已婚。方子衿问,你丈夫的情况怎么样?女人说,一样,花了几千块钱,还没有治好。她怀疑他一定在外面找了不三不四的女人,他死活说没有,为这事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方子衿再问,你们之中,有谁患有脚气吗?女人说,广东这地方,没有脚气的,还真难以找到。尤其是那些从内地来的人,带来的是内地风俗习惯,进屋就脱鞋,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把脚气病菌留在地板上了,别人从那里走一遍,准被传染。方子衿继续问,那你们洗衣服呢?是不是把袜子内裤放在一起洗?女人说,谁不是这样洗的?
女人大概是宽衣解体成习惯了,双手伸到裤腰上,做出要解裤子的动作,对方子衿说,方医生,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方子衿说,几次检验的结果都在这里呢。她一面写处方,一面说,你们的病,不是你老公和别的女人惹出来的,而是你们自己平常的卫生习惯引出来的。简单地说,就是被你们的脚气病菌感染了。女人说,脚气病菌不是在脚上吗?怎么会感染这里?方子衿说,脚气是一种真菌感染。这种真菌可以在正常气温下存活很长时间。洗衣服的时候,袜子和内裤一起洗,袜子上的脚气真菌可能跑到内裤上。还有些人,脚趾痒了,用手抓,脚气真菌就留在了手指上,以为用水洗一洗就没事了,其实不然,真菌还在那里呢。结果,夫妻行房,手上的真菌,又转到了男女私处了。此外,还有一点要注意,就是毛巾。人们一般只是将洗脸毛巾和洗澡毛巾分开。洗澡毛巾既洗身子也洗脚。洗脚的时候,把真菌留在了毛巾上,再用毛巾洗身子,真菌还能不跑到身上?
女人还想说什么,一名护士带着一个高个子漂亮女人进来。护士说,方主任,程医生让你帮她看看。方子衿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女人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以上,曲线玲珑。她的皮肤细嫩白皙,非常光滑,面部轮廓鲜明,似乎带点外国血统。方子衿习惯性扫了一眼她的双乳,她有一对很大很挺拔的乳房。她拿过护士递过来的病历,见是一张体检表,便对高个子女人说,这样吧,你去楼下挂号处买一张病历来。我这里看完这个,就给你看。
高个子女人拿了病历进来,前面那个女人还缠着方子衿不想离开。方子衿说,你按我说的去做吧。肯定会有改善,但这种真菌很顽固,是否能彻底治好,那要看你们保持个人卫生的情况了。
打发了这个女人,方子衿开始面对高个子女人,问她,你是怎么回事?高个子女人说,她也不知道,单位例行体检,可那位姓程的医生在她左边乳房上摸了几下,说是里面有个肿块,把她吓坏了。方子衿说,把你的衣服解开。高个子女人向身后看了一眼,将身旁的那道布帘拉了拉,开始脱上衣,露出一对大鸭梨般的乳房。方子衿伸出手,先摸她的右乳,再摸她的左乳,问她,从来没有不适的感觉?女人说没有。方子衿又问,平常是否出现过什么异常?比如乳头流出什么液体之类?女人说,这倒是有过。有一段时间,乳罩总是不干净,她也没太当一回事,觉得可能是流出的乳汁之类。方子衿在她左乳上摸了一会儿,转身对护士说,你去把今天当班的医生都叫过来,让大家来会诊一下。
高个子女人显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脸色都变了,问她,医生,有什么问题吗?方子衿说,可能有点问题。女人问,严重吗?方子衿说,最好做一个切片检查。听说要做切片检查,女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脸色顿时惨白。喃喃地说,不,这不可能,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有人在外面喊,方主任,电话。
方子衿走进隔壁的办公室,接起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女儿在电话中说,妈,今天晚上我和清宇回去吃饭。方子衿脑中的某根神经跳了一下。女儿口中的清宇名叫邹清宇,和她合伙开公司的。一年前,他们已经开始同居。对于这种行为,方子衿一方面觉得理解,另一方面,又总是担心女儿会吃亏。女儿在单位有房子,邹清宇自己也买了商品房,方子衿的医院也给她分了一套三房两厅。平常,她们之间走动并不多,女儿要来看母亲,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偶尔或许会打电话来说,妈,一个星期没见你了,好想你。晚上你出来我们一起吃饭吧。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和清宇一起回家吃饭,还是头一次。
她问,有么事吗?女儿说,我想你了,这算不算是事?
下午三点,方子衿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了医院。在内地,她这个专家只是挂在某些人的口中以及存在于患者的心中,没有任何形式上的认同,到了深圳,人家对待她和别的普通医生,是绝然不同的。每个星期,她只需要看五天门诊,一天看四十个号,如果人实在多,再加二十个特别号。一般情况下,下午三点,她就可以下班了。她摆脱了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在这里,她只需要每星期主持一次业务学习。她希望这一辈子能有机会为自己而活,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她为此而庆幸。
离开医院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进了菜市场。来深圳后,消耗她最多时间的是医院,其次是家里,再其次,就是这间菜市场。深圳没有自己的蔬菜基地,所有的蔬菜都是从外地运来的,价格特别贵,质量也不是太好。可她喜欢这个菜场,喜欢那种自由和相互的尊重。在这里,没有人使性子让顾客看脸色,所有菜都摆在柜台上,没有幕后交易。买了菜回家,她立即由专家变成了好妈妈,系着围裙钻进厨房。人就是奇怪,以前生活艰难,心理压抑,做家务活,觉得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苦役,现在心理放松了,手头宽松了,做家务活成了一种享受。她很喜欢晚上一个人做饭的感觉,尤其有人欣赏她的厨艺时,她心里更加充实。
女儿和邹清宇手牵着手来了。方梦白在深圳学了些洋礼节,见了母亲,先来一个激情拥抱,还不忘在她的颊上吻一下。方子衿总是说,你看你,老大没小的。方梦白说,就算我六十岁,还是你的女儿嘛。方子衿爱怜地在女儿的脸上拍了一下,说,你这张小嘴,么时候学得这样甜的?邹清宇说,阿姨,这都是我的功劳。方梦白立即说,还叫阿姨?你忘了我们怎么说的?邹清宇尴尬地拍了拍后脑,说,叫顺了,一时改不过来。接着,他便生生涩涩地叫了一声妈。
方子衿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说按照中衢的规矩,这是要封红包的。你等着,我去准备。接着她瞪了女儿一眼,意思是责怪她给自己搞突然袭击。女儿在一旁洋洋得意,大笑说,妈,封大一点。方子衿说,看吧看吧,还没嫁呢,就已经往外拐了。中衢人所说的红包,是用一张红纸包起来的,广东人有生意头脑,干脆做好了一个个红纸包,用的时候非常方便。方子衿进入卧室,拉开抽屉,里面的一只盒子里装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红包,她拿出一只大的,看了看里面,厚厚一沓。这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院长给她封的利是,整整齐齐一匝十元票。她将这个红包拿出来交给邹清宇。邹清宇说,妈,她只是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方子衿说,应该的应该的,一只红包换一个儿子,很值呀。
接下来开饭了,方子衿一直等他们开口,他们却没有说,她忍不住了,说,现在,妈也叫了,是不是有计划了?方梦白推了推身边的邹清宇。邹清宇说,是的,妈,我要娶梦白,请你答应我。方子衿看了看女儿,她有点嬉皮笑脸,没一点认真。又看邹清宇,他倒是一脸的严肃。她问,你仔细想清楚了?他说,想清楚了。方子衿说,妈不是老古董,正式结婚前,你们同居,我情感上接受不了,理智上,还是赞成的。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有好处,如果觉得这个时间还不够,可以再长一些。但是,一旦结婚了,我不希望你们再谈什么离婚的事。方梦白说,妈,人家这时候都是说好话,你看你。方子衿说,我不迷信,我这是把丑话说在前头。
邹清宇说:“妈,你就放心好了,我们是认真的。”
方子衿往邹清宇碗里夹了点菜,问他:“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邹清宇说:“我们准备国庆节去新马泰旅行结婚。”
方梦白接过去说:“妈,还有一件事,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
方子衿没有说话,只是以目光看着他们。
方梦白说:“白叔叔不是离休了吗?我想趁我们结婚这个机会,把他接到深圳来住一段时间。”
方子衿的心突然一阵疾跳。女儿有这种想法,除了她对白长山的感情之外,也是替她着想吧?她何尝不想能有这样的机会?别说是住一段时间,就算是住到永远,她都是乐意的。同时她也知道,住到永远,自己可能没这样好的福气,能够有一段时间生活在一起,能够暂时地缓解一下相思之苦,也就非常满足了。女儿见母亲没有说话,又问了一句。方子衿说,你白叔叔对你有恩,现在,你有能力了,应该报他的恩。
白长山到的那天,是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方梦白叫他坐飞机来,由她出钱,她和邹清宇开车去广州白云机场接他。可白长山打听了一下机票,好几百元,舍不得。甚至连梦白开车去广州接他都拒绝了。方子衿说,他不光不坐飞机,连卧铺都不坐,肯定坐硬座。方梦白说,这怎么行?从白河到深圳,几千公里,一路上要转好几趟车,他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怎么吃得消?要不我给他寄一千块钱路费过去。方子衿手摆得像千手观音一般,说,千万别,他这个人,傲,他会觉得你是瞧不起他。再说,他女儿的餐馆生意不错,是万元户了,你们千万不要好心办坏事。
起程去火车站之前,方梦白问母亲去不去,方子衿说,你们去吧,我在家做饭,等你们回来吃。邹清宇说,别做饭了,我们在外面吃吧,正好把陆伯伯也叫上。方梦白连忙拉了一下邹清宇的衣角,邹清宇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解地看着她。方子衿说,他这人,一生节俭惯了,第一餐如果在外面吃,肯定把他吓坏了。方梦白说,行啊,一切由妈妈安排好了,我们只负责把他接来。
驾车去车站的路上,邹清宇问方梦白,你刚才拉我,是么意思?方梦白说,你脑子少根弦呀,难道看不出来陆伯伯和白叔叔是情敌?邹清宇目瞪口呆,先是哦了一声,接着说了两个字:难怪。方梦白觉得他话中有话,追问了一句。他说,昨天晚上,他陪客户吃饭,恰好遇到陆秋生也在那里吃饭。他向陆秋生提起白长山来深圳的事,陆秋生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方梦白不说话了,两人间好一段沉默。邹清宇说,我是不是把这件事搞坏了?方梦白轻叹一声,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邹清宇又换了一个话题,说,你说妈妈和白叔叔的感情怎样怎样,可我怎么觉得妈妈对白叔叔到来不那么热心?方梦白白了邹清宇一眼,说,你以为他们像你?他们那代人就那样,感情是埋在心底的矿藏,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
在站台上,他们接到了白长山。白长山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皱巴巴的中山装,背着一只大包,浑身都是汗。方梦白叫了一声,跑过去,一边接过他的行李,一边作介绍。邹清宇叫了一声白叔叔,问候一声。白长山伸出手,和邹清宇握在一起,眼睛却在站台上找。方梦白和邹清宇都知道他在找谁,他的眼中有精亮的光射出,又因为没有见到方子衿而黯然。趁着邹清宇拿着行李领头向出站口走去的机会,白长山在方梦白身边小声地问,你妈咋没来?她说,我妈在家做饭呢。说过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妈说,你这一路上,肯定没有吃好,所以,她要做些可口的菜给你吃。白长山轻轻地哦了一声。
上了车,看着两旁的高楼大厦,白长山目瞪口呆,一个劲地说,这是在中国吗?我咋觉着像是到了国外?中国有这样漂亮的房子吗?这街道,比白河还干净嘛。人家说白河是东方巴黎,可东方巴黎和这里简直没法比呀。邹清宇说,你要是喜欢这里,就多住些日子。到了方子衿的家楼下,方梦白明明有钥匙,却不用,而是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传来方子衿的声音,方梦白说,妈,我们回来了。铁门咔嗒一声响,开了。白长山对什么都新奇,一个劲地说,那门还装了电话的?住这么高的楼,会不会晕?到了十八楼,方子衿早已经打开门,站在门口。
看到方子衿的那一瞬间,白长山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不动了。方梦白站在他的身边,见状轻轻挽起他的手臂,说,到家了,进去吧。经过方子衿身边时,她轻声说,路上好辛苦吧。白长山激动地看了她一眼,说,不辛苦。激动着呢,两宿没咋睡。进门之后,方子衿对女儿女婿说,你们陪白叔叔说说话,我的菜还没做完呢。方梦白说,妈,我和清宇去做吧。方子衿哪里肯?说,菜都是我配的,你们哪里知道怎么做?白长山却说,我帮你的手。走进厨房一看,白长山才知道什么叫现代化。他说,没想到你的家这么漂亮。方子衿说,厨房小了点,你还是出去坐吧。白长山固执地说,不,我要在这里好好看看你。方子衿的心突然疾跳起来,羞赧地看了他一眼,立即将目光移到面前的锅里。
白长山走到她的后面,伸出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她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没有移开。他受到鼓励,双手伸出来,从她的腋下穿过,绕到前面,轻轻地搂住她。她说,别这样,孩子们进来看到不好。白长山说,我简直快疯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方子衿的脸在他的脸上轻轻蹭动,同时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摸着。
白长山似乎还想缠绵下去,方子衿轻声说,好了,如果让孩子们看到,你让我跳楼不成?他在她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松开她,退了出去。
方子衿心潮起伏,在那里呆站了好一段时间,猛然醒起锅里还烧着菜呢,水都干了,立即关了火,拿起锅铲抄动几下。
吃过晚饭,女儿想给他们多留些时间,早早拉着邹清宇告辞。送走他们进门,白长山说,梦白不住你这里?方子衿说,他们有自己的房子。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彩色电视机。白长山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眼睛盯着电视,倒是没了话说。人常常就是这样,想说的话太多了,真有机会说的时候,倒不知先说哪一句,于是,彼此都希望对方起个头。方子衿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出一套睡衣,对他说,你这几天坐车辛苦了,先洗个澡吧。白长山站起来,说了声好。见方子衿将一套真丝的睡衣递过来,伸手去接,先接住了睡衣,然后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他说:“妹子。”
这一声轻唤,如同一阵清风,将方子衿的整个身子荡了起来。方子衿仿佛返回了青年岁月,怀春少女的娇羞让她的心儿怦怦地疾跳,双颊顿时红了,头微微地低下来,以一种静待的姿态,迎接幸福的来临。
白长山盯着她看了半天,进一步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说,妹子,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你,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大热天的,从中国的最北端到中国的最南端,路上要走几天几夜。这段时间,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和地方洗澡,身上的汗味很浓,有了微微的酸味。在厨房抱她时,大概由于厨房油香味太浓的缘故,她竟然没有闻到。这次闻到了,熏得她有些发昏。还有他的口气,大概有些上火,又加上烟味,一说话,口里就有一股很浊的气味。她想推开他,又舍不得这良好的氛围,只得忍受着。他紧紧地抱着她,说了很多热烈的话。接着,他开始吻她。不知是不是心理上有了阻滞的缘故,她觉得这个吻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好,自然和十几年前那永恒地刻在她心中的吻天差地别了。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和她都老了吗?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还像年轻时一样充满渴望呢?
他的嘴离开了她的唇。她说,去洗澡吧。他不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出,将气息调匀,再一次将唇顶住了她,这一次,她不肯张开嘴,由他在自己的唇上蹭了几蹭之后,偏过头,温柔地说,别像个贪吃的孩子,听话,啊。
他松开了她,接过睡衣,向厕所走去。她跟着他进了厕所,指着两条新毛巾说,这是给你准备的,这个洗脸,这个洗澡,又指了旁边的一条毛巾,说这条是用来洗脚的。白长山说,咋这么复杂?用两条就好了,我在家还用一条呢。方子衿有些许不快,很坚决地说,洗脸洗澡,你用一条我不管,但洗脚的这条,不能混在一起。又指着旁边的皂盒说,这是力士香皂。你是干性皮肤,用这块。那块是中性皮肤用的,你不要用。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这他娘的深圳成啥了?咋这么多讲究?
第二天晚上,邹清宇一定要做东请白长山吃饭。最初,邹清宇定的是佳宁娜潮州城。方子衿听说后,立即说,这不行,在佳宁娜吃一餐饭,要花内地普通人一两年的工资,你们想让他吃得心疼?方梦白说,我们连房间都预订了。方子衿干脆地说,那就退掉,要么就在家吃,要么找一家普通一点的餐厅。因为方子衿坚持,邹清宇改在一家没什么名气的餐厅,却还是要了个单间。
四个人在单间里坐下,服务小姐进来,抽出桌上的餐巾压在茶杯下。邹清宇拿起桌上的茅台酒,首先给白长山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长山见他没有给方子衿和方梦白斟酒,说,还有你岳母和你媳妇呢,咋不倒啦,倒倒倒。方梦白连忙说,白叔叔,我和妈妈不喝酒的。白长山说,喝,咋不喝?这是好酒,一定要喝。说着,他抓过酒瓶,一定要往方子衿和方梦白面前倒。他举着酒瓶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酒杯,大声地叫,大妹子,大妹子。服务员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拿两只酒杯过来。
方子衿轻轻拉了一下白长山的衣角,意思很明显,这是一次家庭聚餐,要适可而止。白长山不知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性格使然,一定要往方梦白面前的杯子里倒酒。方梦白几乎是在求他了,说,白叔叔,我真的不能喝。白长山说,不行,今天我在这里最大,我说了算,这第一杯,你无论如何都得喝。方子衿再次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说,你拉我干啥?喝酒不闹,哪有气氛?方子衿觉得在女婿面前好没面子,心里有点不受用,坐在一旁生闷气。
第一个菜上来,邹清宇拿起筷子,客气并且玩笑地说请白长山剪彩。白长山没拿筷子,而是端起了酒杯,闹着要大家把这第一杯干了。方子衿心里有气,坐在一旁连话都不说,自然也不会端杯子。白长山见一时下不来台,端起了方子衿面前的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再端起自己那杯,要求邹清宇代方梦白喝下那杯。邹清宇实在拗不过,喝了两杯。白长山高兴了,一个劲地说,好酒,真是好酒。真没想到,咱这辈子还可以喝到国宴酒,太好了。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另外三个人却神情恹恹的,有些提不起情绪。
因为方子衿母女不喝酒,只喝饮料,白长山知道劝她们也没用,不再劝了,只和邹清宇喝。一开席,邹清宇就被白长山灌了两大杯,现在不敢再干了,每次只是按照深圳的习惯,端起杯子,礼貌地和白长山碰一下,说一声干杯,然后小小地喝一点。白长山是那种豪爽型的,酒杯一碰,立即一饮而尽。方子衿心里有些失望,自然想到了彭陵野。难道自己爱了几十年的这个男人,又是一个和酒有不解之缘的人?方梦白觉得气氛有点沉闷,讲了一个笑话,场上气氛被重新调动起来。好气氛持续几分钟,邹清宇再一次端起酒杯给白长山敬酒时,白长山却扭过了身子,不和他碰。
方梦白正和妈妈说话,不明白两个男人间发生了什么事。见白长山一脸不受用的神情,暗吃一惊,小声问邹清宇。邹清宇颇有些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方梦白看母亲,见母亲脸色有些难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连忙对白长山说好话,向他道歉。白长山挥起手往桌上一拍,指着邹清宇说,你说他啥意思?瞧不起咱,何必请咱来喝这餐酒?方梦白愣了,说,白叔叔,你这是说哪里话?他哪里瞧不起你了?白长山说,他每次说干杯,咱二话不说,全都干了。你看看他,那一小杯酒,到现在还有一大半。这算啥事儿?
方梦白连忙解释,说,白叔叔你误会了。深圳和内地不同,深圳学的是香港以及国外的礼节规矩,酒桌上讲究的是随意。想喝酒就喝酒,想喝饮料就喝饮料,不劝酒的。白长山说,不劝酒,他可以说呀。可他让咱干杯,他却不干,这不是耍咱吗?方梦白说,这是外国人的规矩,你看,国宴上中央领导向外国人敬酒,口里说干杯,哪有真干的?那只是一种尊敬。白长山倒是豪爽,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邹清宇,便自罚三杯向他赔罪。气氛便随之一转。
即使如此,方子衿还是觉得自己没面子,既没了食欲,也没了说话的欲望,一心只想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白长山第一次喝茅台,赞不绝口,欲罢不能。她只好如坐针毡般相陪。大家都已经停下了筷子,只等着白长山,他又喝了两杯,才说今天喝得真尽兴。方梦白说,白叔叔,你吃点饭吧。白长山说,不吃了不吃了,已经饱了。方梦白说,这饭非常好吃,你肯定没吃过,要不尝一点吧。反正已经埋了单,不吃也浪费了。
白长山听说自己面前这碗饭已经付了钱,便端起来,往口里拨了几下,嚼了几口,放下来,说,这是啥米?咋这么好吃?方梦白说,这是泰国香米,进口的。白长山说,过去皇帝吃的贡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邹清宇笑了笑,说过去的皇帝,恐怕也吃不到这种米,全世界,只有泰国生产这种米。泰国又不向中国的皇帝进贡。白长山刚才还说不吃,现在拼命往口里拨,一个劲地说好吃。深圳餐厅所用的碗是超小碗,一碗饭,以白长山这种吃法,三两口就拨完了。吃完一碗,他意犹未尽,问方梦白,梦白,我能不能再吃点?方梦白有点犹豫,毕竟已经埋单了,邹清宇说没问题,叫来服务员,让她再上饭来。白长山要了五碗。服务员用托盘托了五碗饭上来,摆在桌上,说因为你们已经埋过单,现在请你们交五块钱。白长山端起其中一碗正准备大吃,听说要五块钱,立即将碗放了下来,说,啥?咋要五块钱?方梦白解释说,这饭一块钱一碗。白长山像在战场上见到美国鬼子的炸弹一般,以极快的动作,将面前的五小碗饭放到了桌子中间,说,这么贵?不要了,我不要了,退掉。这么一小碗饭就要一块钱,金子都没这么贵嘛。我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都不够呢。
方梦白说,白叔叔,钱都给了,你就吃吧。喜欢吃就吃,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再买一袋泰国米让你带回去。白长山摆手说,不要不要,人家还说我资产阶级了。这不是糟蹋钱吗?这种冤枉钱你千万不能花。大家都说,现在既然已经付了钱,你就把它吃了算了。白长山死活不肯,一定要退。见众人不肯退,他自己找来了服务员。服务员作不了主,他大声地说,把你们领导叫来。领班对他解释,如果菜有问题,可以退可以换,或者是菜点多了,还没有下锅前提出退,都是可以接受的。可现在这些饭,你们刚刚要了又叫退,而且,连钱都已经付了,有些不合规矩。白长山和领班大吵起来,说,啥合不合规矩?这里还是社会主义不是?如果是社会主义,你们就不能这样抢老百姓的钱。这里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嘛。
门口有不少人围观,白长山走到那些人面前,大声地说,老少爷们儿,你们给评评理,这可是在中国,是咱社会主义的天下。咱中国一个工人,一个月才多少钱?多一点的四十多,少点的才二三十块。那点工资,在深圳一天吃一小碗饭都不够呀。这还是咱社会主义吗?方梦白见状,连忙站起来,离开房间,找到另一位领班,掏出五元钱,对领班说,对不起,他喝多了,在那里发酒疯。你把这五块钱拿进去,就说是退了。另外,你让服务员帮我们打一下包。交代完这件事,回到包间坐下来,白长山还在和领班吵,甚至抡起了膀子,看情形像是要打架一般。另一名领班带着服务员进来,说,对不起,我向经理汇报了,经理同意退钱给您。这是退给您的钱,您拿好。说过之后,拉着另一名领班走了。
白长山得意了,坐在那里说,你们看吧,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不能软,你一软,人家就会欺负你,你硬了,人家准怕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发现服务员将桌上的菜往一次性饭盒里装,立即说,干啥干啥?这是我们的东西,你装去又想卖给谁?方梦白解释说,是我让她打包的,吃不完浪费了,带回去,你和我妈还可以吃。白长山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说,梦白,你咋能这样?这不是让人看咱的笑话,说咱小家子气吗?他挥手拦住服务员,说,不要了不要了,这些我们都不要了。方子衿也是忍不住了,抓住他的手,说,你不了解深圳的习惯,少说几句吧。方梦白也接过去说,深圳学香港人的习惯,大家都这样的。听她们都这样说,白长山把要出口的话忍了回去,转眼见服务员将那些没吃的饭也往饭盒里装,又忍不住了,说错了错了,这个是你们的不是我们的。方梦白怕穿了帮,连忙说,他们已经打出来的饭,不会再收回去了。如果我们不要,他们就扔掉了。扔掉就浪费了,那多可惜。白长山听说有这么好的事,便说,是啊是啊,不能浪费,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一边说,一边帮服务员将那些饭往饭盒里倒。
方子衿心里郁闷,不想再呆在这里,借口上洗手间,走出了包间。方梦白紧跟其后走出来,对她说,妈,你别生白叔叔的气了,他不是多喝了几杯吗?再说,北方人,就这种性格。方子衿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女儿更进一步说,这么多年来,白叔叔也不容易,心里苦呀。只有喝酒了,你看陆伯伯烟抽得那么凶,就可以理解白叔叔了。酒这种东西,喝多了就控制不住自己。他说了些么事做了些么事,自己也不清楚吧。
这话,方子衿听进去了。这么多年来,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自己没有疯掉,已经是万幸。换个角度想想,白长山喝点酒,她怎么就不能理解了?如此看来,倒是她心眼窄,对他缺乏体谅了。想透了这一点,她的心里也就释然,转身对女儿说,没事,走,我们回去吧。
女儿女婿旅行去了,方子衿和白长山单独过国庆节。吃过早餐后,方子衿对白长山说,你在家里看电视吧,我去买点菜。白长山说,闲着也是闲着,这些电视全说广东话,听不懂。我和你一起去。方子衿心中,如一股清风吹过。平常总是看风景,见到两口子一起买米买煤,虽然是满头大汗,浑身煤灰,看在她的眼里,是别一样的温馨,别一样的心酸。真没想到,自己还真有这样的一天。
两人一起出门,白长山提着菜篮子,方子衿的手空了,怎么摆放都觉得别扭,想想,干脆抓了白长山的手。那一瞬间,白长山有些紧张,向四周看了看,尽管没有人注意他们,他还是心虚,片刻之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方子衿不管这么多,干脆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挽着,头也靠到了他的胸前。他像做贼一样紧张,小声地对她说,这深圳,不会把咱当流氓犯抓起来吧?这一辈子,她还没在男人面前撒过娇,现在捞着了机会,可不想错过。她说,把你抓起来判刑,你怕不怕?白长山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会游街吗?她说,会呀,你怕了?白长山的手往外抽了抽,因为方子衿抓得太紧,他没能抽出来。她可不管这么多,他越这样,她越兴奋,越觉得幸福。
走进菜市场,白长山像孩子一样兴奋。内地刚刚才把国营市场改为自由市场,一夜之间,人们在国营市场的门口摆起了自由小摊,买菜再不需要开后门拉关系,也不用看售货员的脸色了,以前不可一世的国营菜市场顿时门可罗雀,迅速解体。内地的自由市场全都摆在街边,深圳不同,市场建在楼房下面,所有的菜分门别类,清清爽爽。白长山一见,说,菜场建这么好,一定很贵吧?方子衿说,深圳的菜场都这样的,高工资高消费,这也是深圳特色。这间菜场建在居民区,买菜的很多都是医院的职工,方子衿几乎每天都光顾这里,摊主都知道她是妇科权威,对她十分尊重。
方子衿喜欢吃海鲜,白长山也喜欢吃水产类,他们首先站到了鱼摊前。卖鱼的是母女俩,见到方子衿,母亲堆着笑脸问,方主任,今天买白昌还是黄立?女儿指着水池说,方主任,买多宝鱼吧,今天刚到的。方子衿在水池前看了看,说,那来一条小点的。女儿捞起一条多宝鱼,放在秤上称,二十五元。白长山以为对方说错了,叫道,啥?这么一条小鱼,要二十五块?快顶我半个月工资了。女儿说,先生,你识不识货呀。母亲堆上笑脸说,这位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深海鱼中最好的,渔民从几千里之外捞上来,还要活着带回来,不容易呀。白长山说,容易不容易咋啦?一个新工人,月工资二十七元,才够吃你这么一条鱼。你这不是卖鱼,是在吸血嘛。女儿不耐烦了,带着轻视的语气说,吃不起你别买呀。母亲骂了女儿几句,转身对方子衿说,方主任,因为是你,我也没开高价。白长山接过话头说,开没开高价那是你说的,我们咋知道?不行,这太贵了。摊主最后说,这样吧,二十三。白长山还要还价,方子衿已经付了二十三元。
拿到鱼,白长山就感慨,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己革命一辈子,临了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在深圳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饭的。方子衿说,你别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国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价,肯定需要好几代人的牺牲。白长山说,凭啥要我们牺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方子衿说,和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比一比,你那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倒也是。
买完荤菜再买素菜。方子衿带着白长山走到白菜摊前。摊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只会说白话和客家话。方子衿见阿婆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这里卖菜,对她充满了同情,每次都来找她买,从不问价的。阿婆和她熟了,只要见到她,主动让点价。今天是白长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随他去问价。白长山问阿婆,这白菜多少钱一斤?阿婆虽然不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用白话报了价,方子衿替白长山翻译。白长山说,白菜都要四角?我们那里才三分钱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说,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从外地进来的,我们去拿都要三角。白长山和阿婆讨价还价,最后,阿婆作出让步,说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我三角拿来,三角卖给你好了。
白长山捡了一些白菜,阿婆称了,又往里面加了两棵,说,一斤,三角钱。白长山看了秤,坚持说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觉得自己在价钱上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有些着恼地说,算啦,没见过这么计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尴尬,又不好扫了白长山的兴,只好掏出钱包,翻了翻,没有散钱了,抽出一张十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钱,从菜摊下拿出一只篓子,在里面翻零钱。趁着阿婆找钱的机会,白长山故意弓着身子,趁着阿婆被钱篮阻挡视线,以极快的手法从菜摊上抓了两棵小白菜,放进自己的菜篮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长山的脸,白长山也正好转头看她,并且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方子衿差点昏过去。上次他闹得一家人没面子,她还替他着想,认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小男人,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自己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历经磨难的三十五年爱情,从这么一个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原是想丰盛地过一个节。此刻,方子衿再没了一点兴致,回到家,将菜往冰箱里一放,草草地炒了两个菜。白长山还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白长山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然后将酒杯凑到嘴里,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润,别的不说,单是这酒,全都是别人送给方梦白的好酒,特意给他留着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汽车在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云,轻盈地飘到汽车的前面,然后像最完美的梦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种绽放的情景,那或许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这一生,没有尽情舒展地绽放过,也许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适的?除了撞汽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绽放最后的美丽?她是医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药,那是一种很安宁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可那样的死亡太安静了,太悄无声息了,一点都不美丽,她不喜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进了荔枝公园。全国的公园都是要收门票的,荔枝公园是个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园。公园里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还是人工湖,湖水很绿,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湖的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拱很高,从一端引桥往上,有一种向云天高处走的感觉。看到那座桥时,方子衿便想,站在桥的顶端,站在蓝天白云之间,纵身往下一跃,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这些花走向桥的顶端,然后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拥中翩然落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绚丽?
公园里有很多花,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自由烂漫。这里是花的国度,是花的乐园,是花的自由乐土,她们开得舒展、个性而且艳丽。她没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桥的顶端走去。可是,桥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风中泛起细密的波纹,她想象着自己从这里飘落而下,身体反衬在那细细的波纹之中,最后绽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让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温柔的水中,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羊水里。这或许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仪的一种,也是最美丽的一种。可她也有些担心,这桥毕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加上水的缓冲作用,她从这里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丽可能全都实现不了。
夜幕降临了,深圳这座新兴城市,静静地躺在万家灯火之中,展示着另一种美丽。站在桥上的方子衿于是有了另一种想象。如果自己能够变化,哪怕能变成这万家灯火之中的一盏小小的灯,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灯没有思想,不会索取,不懂得空虚,也不需要爱,只是付出。付出是美丽的,也是幸福的,得到却是一点都不美丽,甚至是负担。方子衿的脸上挂着几滴清泪,彩色的灯光投向这张曾经青春曾经美丽的脸,死亡般的肃穆中闪烁着珍珠般的晶莹。
一位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她身边经过。小女孩对她说,阿婆,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对孩子说,没有,没谁惹我生气,我只是想在这里吹一吹风。这风吹着多舒服。那对母女走了,方子衿却站在那里发愣。小女孩的一声阿婆将她叫醒了。是啊,在她的意识深处,自己和二十多岁是没有区别的,可实际上,她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五十五岁是人生的一道坎,退休坎。人一旦退休,还有什么?至少也是表明已经进入晚年。晚年,一个女人的晚年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生真是可悲,她连青春岁月都还没有享受呢,眨眼间就到晚年了。自己的悲剧,是不是因为不服老?是不是因为心理上一直处于青春初放时节所致?人生的许多道理,真的是太深奥,在此之前,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想过,生命就已经走向了日暮。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白长山早已经睡下了,卧室里传出如雷的鼾声。她洗过澡,走进客房睡下了。第二天,她起得晚,白长山已经做好了早餐,留下一张字条去早锻炼了。担心他随时会回来,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餐,留下一张条子,走出家门,再次到了荔枝公园。
十月是南方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空气干燥,温度宜人。方子衿坐在公园的草坪上,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太阳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段感情曾经是她和白长山的血液,而她终于发现,那其实不是血液而是一些含有酒精的液体,因此才有如此的幻灭感,才会有立即死去的冲动。然而,对于自己是酒精液体,对于白长山,仍然是血液。王玉菊是一个漂亮女人,最初是非常爱他的。他们门当户对,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很配。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他和王玉菊的这一生,一定会非常幸福。他将到手的幸福断送了,以类似于虔诚和疯狂的心理,执著于这段情,这段情成了他生命的维系,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力量。这股力量一旦失去,也就是彻底毁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线希望,那时,他还能活吗?自己已经被这段情抽空了,她不能再抽空他,不能让他死在这段情上。即使再难,她也要努力控制自己,让他在深圳的日子成为他一生中最美丽幸福的日子。
想通之后,她走出荔枝公园,在红岭中路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回家里。白长山已经做好晚饭,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她说,你吃过没有?他说,饭已经做好了,等你回来呀。她说,我的事多,你自己先吃嘛,不必等我的。他说,反正我也没事,下午吃得晚,不饿。说话间,他将菜摆好了,给她盛了一碗饭,拿出酒,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不看他,端起碗往口里扒饭。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说,尝尝我做的瓦块肉片,这是东北的名菜。如果是以前,即使是再难吃的东西,有他这份情,她也会甘之如饴,可现在,那块肉一直搁在她的碗里,趁着盛饭的机会,扔到了厨房的垃圾袋里。
白长山还在喝酒。她站起来,说,你慢慢喝,我要去查一点资料。他说,你去吧,又不是外人。她甚至没看他的脸,直接从他背后走过,越过客厅,走进书房,随手将门关上,打开空调,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将书摊在两腿之间。
刚看了两行,白长山推门进来,使得陷入冥思之中的她惊了一下。她想说,我提醒过你,进来的时候敲一下门嘛。话到嘴边,硬是吞了回去。他问,要不要帮你冲一杯咖啡?喝咖啡是她到深圳后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她淡淡地说,随便。他退出去,却没有随手关上门。她看着敞开的门发呆,明知这样会增加空调的负荷,她却懒得动。十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对她说,还要啥就叫我一声。
有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去关上门,身子却懒得动。方子衿正看到一个新医案,入迷了。白长山走进来,房间里响着笃笃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故意装着没有觉察,希望他站一会儿就离开。白长山走到了她的背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子差不多顶住她所坐的椅子。他弯下身后,伸出双手,从她的双肩伸向她的胸前,交叉抱住她。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被一种特别的幸福所撞击。她微微转过头,看他,眼里蓄满柔情。他用自己的脸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几下,再将头部移动,使得自己的唇和她的唇相接。
她有一种就快要融化的感觉。她享受着这种感觉,不自然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呼出一口气,一股很浓的酒臭味夹杂着烟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窒息。他紧紧地压住了她的唇,将舌头伸出来,在她的唇上挑动着。她眼前极其突然地出现了一种小动物,那是一只小壁虎,宁昌人叫四脚蛇的那种,从书架迅速地爬向墙上,挂在天花板的一角望着他们。她惊了一下,睁开眼向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四脚蛇?这里可是十八楼,南方壁虎虽多,也不至于有这等本事爬到十八楼来吧。
白长山仍然在深情地吻她。她突然想到吻其实是人类所有不良行为中最令人发指的,口腔是细菌最集中的器官之一,口腔的接触,就是细菌的传染。她仿佛看到,那些细菌们欢天喜地在她和他的口腔之间来来往往,就像深南路那川流不息的车辆。
十月二十日,是白长山在深圳的最后一个晚上。整个晚上,白长山都把方子衿搂在怀里。他说,这一走,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啥时候,他真的不想离开她,哪怕是就此死在这里。方子衿违心地说,你放心地走吧,别想这么多,只要上天恩顾你我,还会给你机会的。白长山流泪了,干涩而且混浊的眼泪,恣意地流着。他说,老天如果肯恩顾我,我又哪里会过得这么苦?方子衿也非常伤感。她伤感的倒不是老天给了她这样一份情,却又如此吝啬,而是一生追求完美,到头来倏然发现,自己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幻象,是建立在虚无缥缈中的海市蜃楼。她为什么可以嫁给赵文恭,可以嫁给彭陵野,也可以因为几封信便爱白长山几十年,却不能爱陆秋生哪怕一瞬间?一生寻寻觅觅,苦苦追求,没料到,真正的幸福,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人这一生,年轻的时候,追求外貌,追求爱情,上年纪以后,还追求什么?不就是一份稳定的感情、一个老来的伴吗?
只要白长山一走,她就给陆秋生打电话。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用几十年青春,换得最后的大彻大悟,也是一种幸运吧。这样想时,她甚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爽快。这段时间,陆秋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大概正在为白长山的到来黯然神伤吧,却哪里知道,正是白长山的这次深圳之行,让她彻底地醒悟,有了凤凰涅槃的感觉。
第二天,邹清宇开车送白长山去广州白云机场,方子衿只是送到楼下,待汽车启动时,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才举起右手,向他挥动了几下。他透过车窗玻璃向她挥手告别,她看到了挂在他脸颊上的泪珠。那泪珠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力量,在她眼里成了苍白的清水。汽车绝尘而去,她迅速转身,乘电梯上楼,进入家门第一件事,便是抓起电话。
那一瞬间,她犹豫了。她真的变得越来越糊涂,变得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晚上,女儿女婿回到她的身边,她对于白长山的事,提都没提。方梦白奇怪了,找了个机会,将母亲拉到书房,问她,你和白叔叔闹矛盾了?方子衿淡淡地说,没有哇,我们好好的。她不想女儿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你们回来好多天了,和你陆伯伯联系过没有?方梦白说,我们回来的当天给他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我给他的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差了。方子衿说,出差了?你没问去哪里了?方梦白说,昨天我打过电话,他们说他去欧洲考察去了。方子衿问,这件事,你前几天怎么没提起?方梦白闪烁其词,说事太多了,忘记了。
母女俩正说话的时候,邹清宇推门进来。方子衿见他的神色有些异常,问了一句。邹清宇看了一眼岳母,又看了一眼方梦白,说,刚才医院来了电话。这句话刚刚说出一半,方梦白连忙向他使眼色,他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方子衿问:“医院来电话?么事?”
邹清宇说:“没什么,梦白前几天做妇科检查的事。”
方子衿说:“你说谎。”
方梦白说:“没有哇。”她已经意识到这个谎没法圆了,语气不那么自信。
方子衿说:“还说没有?你妈是最好的妇科医生,你会去找别人做妇科检查?还有,什么检查这么重要,会在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方梦白和邹清宇沉默了,他们知道,这个谎言太欠考虑,漏洞百出,根本瞒不过母亲。方子衿联系到女儿刚才的闪烁其词,追问了一句:“是不是你陆伯伯病了?”
邹清宇和方梦白两人对望着,过了好一段时间,方梦白才说:“陆伯伯住院了。”
方子衿惊问:“什么病?”
邹清宇说:“肺癌。”
方子衿突然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接着就开始天旋地转。方梦白刚刚叫了一声妈,发现方子衿的身体已经开始晃动。她一把抱住母亲,母亲的整个身子靠在她的身上,急得她大叫邹清宇。邹清宇及时伸出手,将母女俩的身子扶稳。
女儿女婿将方子衿扶到床上躺下来。
方子衿死一般躺在那里,两颗清泪从眼角溢出,挂在那已经爬满皱纹的脸上。灯光照在她满是沧桑的面部,看上去像一具雕塑般,触目惊心。
2004年6月26日初稿于广州
2004年7月23日二稿于广州
2009年9月10日四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