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梦
安家刚在中和住下的时候,台北市的公共汽车只开到永和镇的大桥边,日后号称全台湾人口密度最高的“双和”区——永和和中和,是市公交车都不通的偏远地带。利用大众运输系统来往当时还叫“乡”的中和,要先到台北车站转乘跑长途的公路局班车。交通不方便,明明是都市近郊却成了偏远地区,安家老小搬到中和乡以后,拜客轻易不来访,住户等闲不出门,安老太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怨儿子安居圣从南京到台湾几年,官越做越大,却领着二房住台北官舍,把二老和元配母子放逐在中和乡,形同幽居。
虽然只是一水之隔,这一带和台北市比起来的确像乡下,除了长途巴士站牌旁有零星商店,公路到了这里,基本走入稻田。离开站牌,沿着大路下去百把米右转,远处看见丘陵起伏,放眼望去低矮的山头一片绿意,脚下信步走,柏油路面变成了黄土混碎石的乡村小路。路的尽头孤零零站着一幢黑瓦灰墙的平顶洋房,铁栅门上挂了一个黄木信箱,上书两个大黑字:“安宅”。
“安宅”和周遭坐落田中,离大路更远几步的闽南式红砖农舍看起来明显不同。其实这里原先也跟“邻居”一样,是块带着小小四合院的菜田,经过易手翻修,看得出曾经朝变身别墅的路上努力过,不知怎么却功亏一篑,成了个平顶灰墙混搭土砖薄瓦的四不像。安居圣从前任唐山业主手里买下来安顿后他一年多来台的父母和大房妻儿时,产业已具眼前规模。安家接手后变动不大,主要增修了围墙,把三百坪的基地整个围成一座大院;灰色院墙上面还毫无必要地仿效台北官舍区住宅,粘了一圈褐色的碎玻璃防盗。院子里有前屋主保留下来的小部分菜地不动,沿着房屋四周另外培土,广植果树花木。自诩“儒商”的安老太爷第一次看见这院子的时候可高兴了,说是当今天下不太平,“反攻大陆”前他可以在这里“采菊东篱下”。
喜欢莳花弄草的老太爷却没住多久,孙子刚满三岁,老人就一病不起。安老太太和媳妇辛贞燕,一个是小脚,一个是小脚放大了的“解放脚”,活动力有限,一园春色乏人照顾,很快就成了满眼秋色。虚掩大门后面的那条小径无论四季,永远布满落叶枯枝,人走在上面一步一声“吱嘎”,再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弄得在安老太追随丈夫归西后,每个月从台北过来给“大妈”送生活费的安家二房两姐妹老嘀咕;姐姐安静感叹中和大妈这边像“冷宫”,妹妹安心根本就叫大房太太辛贞燕带着她们弟弟安亦嗣住的地方“鬼屋”。
冷宫也好,鬼屋也罢,反正公婆升天以后,丈夫再没踏进贞燕院里一步。当家的二夫人金舜蓉按照人口比例减了大房一半“月费”,虽然没有因为公婆不在了特意克扣,却也没有按照物价波动调整供给。幸好贞燕和亦嗣的日子过得冷清而简单,每天早上贞燕崴着解放脚送儿子上学,回程经过大马路边的临时小市场带回一点自己张罗不出来的生活必需品。她在院子里养了鸡,饭桌上摆出来天天没有肉也有蛋,菜地即便早就荒了,畦上的土还是比较肥沃的,贞燕就学着看节气撒点菜种子。在物资艰困,台湾靠美援“反共抗俄”的年代,母子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不比一般人家显得拮据。
贞燕个性务实,虽然没读过书,数目字和自己名字都会写;知识谈不上,可是江南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乡野传奇中阐述的男尊女卑和三从四德,她都烂熟于心,这些封建教条塑造了贞燕的人生哲学,她信自己这套的虔诚度直逼二房女眷口中不停的“感谢主”。贞燕娘家是沿海县城近郊的小地主,家世学历比不上安居圣后娶的“城里太太”金舜蓉,说起来是前朝官宦之后,上过洋学堂的上海小姐。贞燕敬爱丈夫,感觉金氏才配得上“做官”的安居圣,一直以来都很认自己做“乡下太太”的命,不但来台湾以前从来都没有吵过要去南京“随夫上任”,反而自愿留在家乡“代夫孝亲”。即便到了台湾,也无声地幽居中和,继续侍奉公婆到终老。这样一来,金舜蓉反而不忍心赶尽杀绝,逼丈夫和前房划清界限。早年安居圣拿来向新人“输诚”的一纸休书形同具文,只在去金家提亲的时候当过一次“道具”,后来就成了老婆的“相骂本”——只要夫妻吵架,金舜蓉就骂安居圣“骗婚”,害她上海千金小姐糊里糊涂地做了“小”,赶着叫乡巴佬“大姐”。
上海开埠百年以来,国境之内哪块在沪人眼中不算“乡下”?贞燕这个二房口中的“乡下人”在定居台湾省台北县中和乡之前,却没做过地里的活,她在家时精的是烹饪女红,并不懂得耕作施肥。贞燕带着儿子像玩家家酒一样,把种子撒在菜畦上,天天浇点水,结果长出来的菜多数喂了虫,葱长出来也像针一样细,幸好颇有葱味。反正就母子俩,一切将就。早上鸡窝里摸两只蛋,把发育不良的青葱切了一炒,再把自己灌的香肠蒸熟切片,铺在新成的米饭上,每天亦嗣带到全校只有三个班级的乡下小学里的便当已经丰盛得称霸全校,连当时待遇菲薄的老师也闻香垂涎。
除了亦嗣自己,家里人——包括他两个台北姐姐——都知道亦嗣不是亲生,是安老太爷找同族过继给从新婚就被丈夫冷落的大房太太贞燕做养老儿子的。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眼越来越像贞燕。婆婆说亲不如养,谁养就像谁;公公说吃的东西一样,人就会长成一个样。
母子实在太像,连舜蓉都怀疑是丈夫和公婆联手骗了只有女儿的自己,亦嗣其实就是丈夫和乡下老婆的亲生儿子!安居圣为了自清,在父母过世以后就主动和大房断绝往来。丈夫做得这样绝情,掌握经济大权的舜蓉反而要故示大度,过年前都派司机去中和送点年货,还把“弟弟”接来台北的家里玩两天。
亦嗣幼时眉目清秀,五官和贞燕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越长大越显粗壮黝黑,和清瘦白皙的安家人大不同。公婆还在的时候,大房、二房“两头大”,安家做什么都两套,买什么也要两份,除非重要应酬,丈夫每周末例行要去中和省亲,并且被强迫留宿。老的一走,安家定于一尊,金舜蓉原来喊的“大姐”背后就被地名“中和”取代。不过舜蓉没有忘记这对母子姓安,逢到汰换台北家里的家具、电器,舜蓉会让司机把还堪用的“送过去中和”。贞燕也都来者不拒。到了实在破败无用,女人、孩子没有力气处理,就任由堆积,渐渐原来宽敞的地方成了旧货仓库,室内采光越来越差,连白天都显得昏暗。幸好屋外的荒凉和屋内的零乱都是日积月累,不是一天造成,母子习惯成自然,不以为怪。只是亦嗣懂事以后,每年过年到台北二房向安氏祖宗牌位磕头的时候,也留意到姐姐们的“安宅”总是窗明几净,花木扶疏,可是她们那里规矩也多,亦嗣并不羡慕,高高兴兴和母亲相依为命,做他快乐的野孩子。
安老太爷走了以后,中和就没买过报纸,书房里虽然有老太爷留下的书,贞燕和儿子的文化也未到看书消遣的程度。母子二人通常各自为政,同桌吃饭也常相对两无言,即使对话,也不过是:“饱了?”“多吃点!”晚饭后贞燕会一个人缝缝补补,顺便听听收音机,亦嗣白天玩累了,通常早早入睡。亦嗣小六要升初中之前,二房汰换彩电,送过来一台八九成新的黑白电视机,母子就一起看上了,很快到了入迷的程度,也不管演什么节目,反正天天把电视开到唱国歌“谢谢收看”才关机。第二天亦嗣上学打瞌睡,乡下小学确实履行“国民义务教育”,人来了就算尽义务,不注重升学率,老师不像一水之隔的台北那样流行体罚,除非家长特别拜托,基本不打学生,时候到了就发张小学毕业文凭,家长认为自己孩子该去工厂、该下田,悉听尊便。
亦嗣初中落榜以前,孩子自己不会想,做妈的天天盯着儿子也只管吃得饱不饱?香不香?没操心过儿子的前途。直到学校发榜,暑假都过了一半,贞燕才恍然大悟亦嗣此后没有书读了。等到星期天,贞燕装满两玻璃瓶自制的冲菜和豆腐乳,抓了院子里一只肥鸡,把鸡脚缚了。十年来第一次,带着儿子搭上长途客运去台北安家。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里,母子俩和鸡都还感觉自在。等到了台北车站叫出租车,司机却对活鸡会不会在车上拉屎有疑虑,接连两辆都拒载。母子只好带着瓶瓶罐罐和鸡一路问到正确站牌去乘公共汽车。巴士不算拥挤,路程也没有几站,贞燕把鸡塞在座位底下,用脚定住,也不碍着谁,可是旁边的乘客却都嫌恶地看着他们二人一鸡。这短短的一段旅途就此让少年亦嗣永铭于心,多少年后还会想起。
到的时间不巧,安家已经有先到的访客,正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摆上茶几,看来是来请托办事的。舜蓉和居圣看到佣人领进来的是贞燕母子和一只活鸡,脸上都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惊异,舜蓉站起来一面呵斥佣人把鸡拿下去,一面招呼新、旧客人,她含糊地略过亦嗣,简单替双方介绍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安居圣大姐”,迅速把母子延进书房,低声跟贞燕说:“坐一下,人很快就走。”临去还带上了门。
等母子被从书房中“放”出来的时候,舜蓉问:“怎么没先打个电话?我叫司机去接你们。”看着亦嗣加强语气道:“亦嗣呀,小姐姐出去玩了,你们下次来一定要先打个电话,我叫姐姐留下来陪你。”再转头对贞燕说:“李太太是我一个老同学,嫁得不好。先生关过留了案底,出来几年一直找工作。你知道居圣的脾气,他哪里帮得上忙?欸,等下我几个朋友过来玩牌,你们留下来吃饭?”
贞燕说:“不了,来就跟你们说一件事……”
安居圣听贞燕说完两手一摊,打了几句官腔表示联考延续中国科举考试,是最公平的制度,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姓“蒋”的也讲不进去,他爱莫能助。安居圣维持礼貌要太太留母子俩吃饭,自己却皱着眉头往外走,口中一面喊“老杨,老杨”叫司机备车,说要去办公室看公文,一副戮力从公、等不到星期一的样子。穿件黑色宽松旗袍梳个巴巴头的贞燕忽然就着椅子一滑,跪坐在地,一边伸手把原来也坐在沙发上的儿子拽下来并排跪着。
安居圣和舜蓉吓了一跳,都喊:“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安居圣脚一跺,骂声:“胡闹!”就夺门而出。舜蓉很生气丈夫把烫手山芋丢了就跑,心中阴暗的一角却不无得意看见大房母子跪在自己客厅里。舜蓉款款过去拉起贞燕,好言安慰,最后还拍了胸脯保证不会让姓安的儿子出去做小工当学徒丢他官老子的脸。
舜蓉动用官太牌友团的关系,把亦嗣讲进了刚在台北成立的私立初中,还要母子不必担心学费,允诺如果好好读书,会负责把亦嗣栽培到大学毕业。
懵懵懂懂的亦嗣经过了这场风波,虽然还是不大明白“过继”的意思,却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安家的地位微妙,兼之在电视上看了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找妈妈的连续剧,就问贞燕他是不是父母亲生的。
贞燕拉儿子到被旧家具摞起来遮住了一半的挂镜前面,要他自己看两人长得有多像。镜面同时容不下两张脸,贞燕让亦嗣先照,再用肩膀轻推示意儿子让让,自己入镜。两人并排照镜的时候,一人剩下半张脸,贞燕凝视着镜中儿子道:“长大了,都高过我了,你像外公。”说着流下了眼泪。她举手捂住双眼。
亦嗣把母亲的手扳下,不解地看着母亲忧伤的眼睛。贞燕说:“十几年没回过家了,我想我阿爸、阿嫲。”她用家乡话说思念自己的父母。
“阿嫲你是我妈妈,”亦嗣坚定地告诉母亲,他对是她亲生儿子没有疑问了,“可是阿爸是我爸爸吗?”
亦嗣感觉到母亲的手在他掌中颤抖。贞燕轻轻回握住儿子,说:“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你姓安,是入了祠堂写在家谱里不会改的了。”
亦嗣似懂非懂,他更愿意相信妈妈给他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绝少谈心的母子这天的话已经说得太深、太多,就很有默契地就此打住。
贞燕这才发现,深藏的秘密并没有随公婆逝世而消散,她会不会有一天还要面对亦嗣再度提问?她原来答应把她收为义女的公婆,儿子既然姓了安,他的身世之谜会在他们三个死去的时候一起埋进坟墓里。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来临前安居圣排除万难回了一趟家乡,他对父母透露国军刚不久前丢失了东北,共军长驱直入中原,正在山东和江苏一带和国军对峙,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他虽是政府技术部门的文官,可是身近中枢,冷眼旁观国民党里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哪怕老美给的装备精良,军队却是一盘散沙,胜算不大。政府许多部门都在悄悄打包,准备因应最坏状况。走是一定会走,可他还不确定自己单位会转进西南还是南下广东,甚至渡海去台湾都有可能。时局多变,前途茫茫,安居圣特为来接父母大人跟他一起去南京待命,却又说不出他追随的国民党政府究竟要到哪里。如果有那么一架南京起飞的最后班机,凭他安居圣今天的地位,自己和家眷又挤不挤得上去?安老爷听儿子说得这样不靠谱,就和太太决定留在老家,以不变应万变。安太太乐观地跟儿子说,当年跟日本人打仗全家也不过到乡下去躲过一阵子,现在中国人自己打一打,很快就会过去的。
安居圣无法说服父母跟他同行,只能郑重地把老人托给已经离婚,可是抵死不回娘家的下堂妻:“阿爸、阿嫲不肯走,就只能托给你了。”安居圣深深一鞠躬,低下头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前妻旗袍下面那双令他痛恨的解放脚。
贞燕赶紧避开,不敢受礼,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如何回礼。幸好老太爷大啐一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咄!我们不需要她照顾,我们还会替你好好照顾她!”安老爷从来不承认儿子和媳妇已经不是夫妻,只承认儿子有个“外面娶的”,不过外面那个多年也才生下两个女儿,又没有回来拜过祠堂,在他心里连“两头大”都还算不上。“抱着儿子再回来拜祖宗”是安老爷给已经二婚近十年的儿子二房太太订定的门槛。
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居圣被父母从书房里赶到贞燕房里去过夜。已经离婚的夫妻并头躺下,各自紧紧裹着被子,不言不动,都睁着眼睛等天亮。终于听到外面鸡叫了,睡在外床的贞燕悄悄翻身坐起,轻手轻脚地正想下床,居圣忽然从棉被中伸出手来把她一拦,贞燕吓得嘴唇颤抖,嚅嚅嗫嗫地道:“我……吵到你了?”
“时局凶险呀,阿爸、阿嫲不肯走,我担心!我替国民党做事,共产党来了怕是连你也不会放过的。离婚证书你收着吗?说不定用得上。”居圣手上用了点劲让贞燕倒回枕上。最后一夜了,还要把父母托给她,他谢谢她,在这一刻,他想跟她交交心。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抗拒这头在他念书时候家里瞒着他包办的婚姻,可是新婚燕尔时期,他也曾经尝试过去喜欢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十几岁的两个人什么都不懂,看过风月小说的他却把自己的先天不足都怪在她的不解风情上,他坚信自己血气方刚,是女人条件差才激不起他做男人的欲望。闺房里的挫折感让他总在妻子身上挑眼:过时的发髻,畸形的放大脚,怯懦的眼神和举止,无法平等交流的言语和思想,处处让他倒胃!他放大了妻子的缺点,把父母之命的婚姻无限上纲成积弱中国亟待破除的封建传统,自此出门就不愿意回家。完成学业后,他在南京找到工作,渐渐地更从心理上否认了自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的家书从来只写给“父母大人”,安老爷读信给婆媳娘俩听时,于心不忍,自动加上一句“吾妻贞燕同此”,算替儿子办交代。
居圣“三十而立”时,成功地追求到了名门淑女、时髦的上海小姐金舜蓉。虽然那时他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明白新婚的鱼水无欢并不完全是元配的错,对于把家乡妻子拖到快三十岁才离婚,良心也有愧,可是想到要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思想不能交流的乡下老婆过一生,自居“新派”的居圣又感觉人生窒息,生活无望。贞燕代表了落伍,代表了家庭给他的桎梏,他本可以像其他同时辈、同遭遇的青年那样选择去参加共产党,用热血反抗封建社会,把希望放在“新中国”。可是居圣大学毕业以后考进了政府机关,那里可以让他发挥所学,却也是个保留了中华“衙门正统”的酱缸。官有官道,居圣在事业上融入了国民党的官僚系统,感情上也算遇到了自主选择的良配。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不介意他的过去,可是言明乡下那个要断得干净,今后要遵“一夫一妻”。
然而苦守了抗战八年,代夫奉亲没有半句怨言的贞燕一听丈夫要“休妻”,就坚定地表示自己没有犯错,要她回娘家,她就一索子吊死在安家门前。就算不怕闹出人命,安家父母也不能允许儿子如此“败德”,抛弃糟糠。居圣离婚再娶,追求婚姻自主的理想在安家成了一场女主角寻死觅活、男主角被骂臭头的闹剧,居圣只能被动地两边欺骗,新人以为从前已经了断,旧人以为自己忍让成全。居圣无奈地享着齐人之福,继续做他两边不是人的夹心饼干,而日子就来到国共中原大战即将开打的那个月,居圣返乡省亲,要回南京的前夕。
贞燕手臂上被男人轻触一下,先是愣住,看见丈夫缩手,也就慢慢躺回自己枕上。虽然尽量头朝后仰,一张床又能有多宽?两人终究还是睡成了个脸对脸之局。虽然相隔有一尺左右,和之前两人仰面朝天各睡各的感觉却大不同。贞燕头脸发热,自知面上、颈上都现红云,只庆幸天还没有大亮,想是对方看不见。哪晓得昏黑里正好让居圣看见她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居圣后来自主结婚算是有过了心上人,对男女之情也就超越生理层面,懂得了一二,明白贞燕多年对公婆的孝顺虽说是封建礼教使然,终究不脱对丈夫爱屋及乌的心,就不但生出惭愧之意,还兴起一丝难得的怜惜。他挪挪身子靠得更近一点。上十年没有正面相对的夫妻这下近得能闻到对方气息,贞燕屏息静气不敢动作,一颗心噗噗跳动,很怕自己口气不芬芳或者哪里不对劲,就会浇熄丈夫突发的善心。
居圣从被子中伸手出来,挨着贞燕的眉眼轻轻掠过,沿着她的面庞滑下至颈后,贞燕心情荡漾,身子却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暂时停止。居圣手指叉入贞燕发根,温柔地顺向发梢,拨动长发,披散枕上,罗帐内一时风光旖旎。不想入秋后许久未洗的女人头发发出酸味混着桂花油香的刺激气味袭入居圣鼻腔,他抽冷子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哈——啾!”
贞燕受惊,本能地向后一缩,脑勺在雕花床栏上敲了记响的,也是脱口一声惨叫:“哎哟!”浪漫得冒泡的暧昧就被两人先后发出的怪声戳破了。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接连又是几个大喷嚏。贞燕在他换气时赶紧插话,忧心自责:“昨晚应该记得加床被子的!”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猛摇手,想解释近几年常这样,西医说是不明原因过敏,无关风寒。可是喷嚏打得他眼泪鼻涕齐流,说不出话来。
贞燕看得更加心焦,忙地起身,讨好道:“我去替你熬碗姜汤……”匆匆挽发披衣而出。
过敏源一走,居圣的毛病好了!他爬起来找手绢擦鼻涕,想到这要是在南京家里,太太就带笑撂洋文:不来事唷(Bless You)!可能还会在他脸上划一下表示亲昵。老家这位却被窝一掀,大费周章去生火煮姜汤。他叹一口气,更加坚信前妻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自言自语叹道:“不能怨我负你!”
贞燕端着一碗热姜汤回房时,居圣已经自行穿戴整齐,准备上堂拜别父母了。贞燕不敢表达失望之意,只默默退出去打洗脸水,按照她所熟悉的程序完成她今生最后一次对丈夫的服侍。
丈夫报平安的家书是共产党刚在镇上成立的街道组织送来家的。来的人态度都还客气,只要家里写封回信,劝安居圣反正来归,共同建设新中国。老太爷客气地推辞,说自己素来不过问儿子仕途上的事情,恐怕说不动他。可是最后还是依照来人的意思写了信让他们带走。
几个人走了不久,其中一个原先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始终没讲话的粗壮汉子又独自回头,进屋把帽子脱了,开口就喊姨父母大人:“赛妮,父姨,我阿海啊!”
“阿海!”安太太惊呼出声,这才认出来人是她已经过世的寡居娘家堂姐的儿子。堂姐中年丧偶,家中清寒,安氏长期接济不说,阿海聪敏勤学的弟妹出外读书求学也靠惜才的姨父赞助多年。“怎么是你?这才多久没见,发福了,阿海你这一身,好威武,不认得了!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不先来家里坐?弟弟、妹妹呢?家里都好?”
“家里都好。妹妹在上海,阿弟去了北京。我阿弟早入了党。他让我来受训,就要回去。”略略寒暄,阿海就开门见山说话,“父姨,表哥去了台湾吧?”
安氏夫妇相互一望,老太爷暗忖信都是人家送来的,虽然儿子好像刻意写得语焉不详,却哪里瞒得过明眼人?决定相信来人,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自己人。你表哥应该是去了台湾,我们也是你们送信来才晓得他平安。”
“父姨想去找他吗?”阿海问。
室内空气顿时凝结,没人应声。良久阿海打破沉默道:“我阿嫲有遗言,她要我们一世记得父姨是我们家的恩情人。”
被当成大恩人的老太爷颔首道:“你母亲是难得的啊……去找你表哥吗?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现在天天有人上门,商会会长昨天抓起来了,你表哥替国民党做事……我们日子难了……阿海,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表哥不回来,共产党就不会对我客气了,是不是?”看见阿海点头后他更斗胆一问:“如果想,有路子吗?”
“乐清那边有人收金条,”阿海说,“不过要等机会。”
老太爷决定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跟阿海回原籍乡下去等“机会”。老家是渔村,靠海近,什么都有可能。一家人就托阿海活动了路条,带上细软和一对当得了用的男女仆人启程返乡。
安家原籍有老宅,本来以为收拾收拾就能搬进去,可是当地虽然还没有开始斗地主,却有人敲掉了锁闯空门。幸好阿海受训回来就算是村子里的正牌干部,一家家敲门把几件马上用得到的家具收了回来,勉强让众人安顿下来。
安太太很忧心,私下议论是不是回来错了?城里虽然抓反动敌人,可是良民、流氓和公差还分得清。人抓了关起来,枪毙以前也都经过审判,镇上的人虽然弄不清每天都颁布几条的新中国法律,可是一般跟国民党没有瓜葛的百姓并不感到解放军比国军更可怕。镇政府的新官们言必称党和毛主席,看起来还讲规矩。来到乡下却就简直是乱了套,好像随便哪个瘪三、刮皮敢挂起一副臂章就好说自己是共产党,几个人一伙拿起棍棒就穿家走户,登堂入室,查人拿东西。安家屋漏还逢连夜雨,原来以为很忠心可靠的一对家仆也趁乱偷了财务逃逸。安氏怕人知道了要盘查家底,财要漏白,还不敢声张,对人只说撙节辞退了管家,硬是吞下了这个哑巴亏。
“乱世!没有王法了。”老太爷也后悔贸然下乡,跟太太商量,“老媪,叫阿海搬来这里住吧,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村里原来的村长被当成“反动分子”给枪毙了,小渔村留不住京官,阿海既是受过训回来的党员,就顺理成章地被解放军长官在部队撤防前指派了代理村务。新旧交替的非常时期,阿海被自己一个小村官手里拥有的生杀大权吓了一跳。恩人想请他当“门神”,他自己家里人口多,住得挤,也正好需要个地点便利,居处体面的办事处,双方一拍即合。安氏夫妇就把正房让出来给阿海“办公”,自己和媳妇住到偏房里去。阿海虽然和其他村民一样是渔民出身,可是他上过几天私塾,略识之无,又有亲弟弟在北京让他“靠势”,有时候穿上受训时做的一套列宁装出来当差,自觉脱胎换骨,任谁也看不出他去年还是个渔夫。
阿海夫妻带着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住在村尾,走路回家近三刻钟,阿海在安家老宅办公一般在白天,傍晚还回自己家吃饭安歇,不过“办公室”里支了张行军床,公忙时候阿海也留下过夜,和姨父一家相处有如家人。
那天安家二老晨起没有看见媳妇烧好洗脸水送进来,想起黎明时好像听见隔壁厢房曾经乒乒乓乓一片响,不免动疑,就踅过去看看,发现屋里一片狼藉,贞燕昏死在地。看来竟是命不该绝的媳妇不会打上吊的绳结,只凭想象把脖子挂在悬在梁上的绳圈中,双脚飞蹬想要踢翻垫脚的椅子腾空之际,失去平衡,头滑出来,身子重重摔落在地,崴伤了双脚,痛晕过去。
婆婆赶上去掐人中、扇耳光,先把人摇醒,然后抱住就哭,一面埋怨:“傻呀!你死了,我们两个老的怎么办?”却无力拖动已经站不起来的媳妇。
安老爷自持家翁身份,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搀扶,前头留宿的阿海已经闻声而至,双手拨开二老,来了个“新娘抱”,把明明已经苏醒却口眼紧闭的贞燕轻轻放在床上,顺手拉过枕头垫在她身后。阿海将伤者初步安顿完毕,还不马上撒手,一屁股就斜坐上了床沿。
贞燕痛得全身抽搐却咬牙强忍,泪水从闭着的双眼中不停流出。只穿了中衣的阿海竟然翻起袖口温柔地去揩拭贞燕面上泪痕,又毫不避嫌地低头去察看表嫂脚上伤势。
安家老爷、太太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惊疑不定,安太太欲问端倪,期期艾艾地先喊一声:“阿海——”
“让我死!”贞燕紧闭的口中轻而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求求你们!”
安老爷感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阿海怒斥道:“她是你表嫂——你这个畜牲!”
阿海如今是“村干部”,换到前朝,大小也是个“官”。挨骂不单不露怯,反而瞪了老头一眼,顶嘴道:“她早就离婚了。现在是新中国,要解放人民,打倒封建。”
安老爷吃一惊,不仅为头次听见阿海打官腔,更感狐疑阿海是从谁那里听说贞燕已经是被休掉的下堂之妇呢?
阿海毫不畏惧的态度让老爷领教到短短个把月“官场”的历练,翻了身的阿海已非昔日看到“恩人”就低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乡下穷亲戚。可是安老爷知道关键时刻不能让步,就保持着严厉的脸色,只将声音略微放缓,使“围魏救赵”之计持续攻坚:“阿海,你是有家室的,贞燕我们当自己女儿看待,不能让人欺负!”
阿海惧内,提到老婆,气焰立刻消了一半,他转身低头照顾伤员,温言抚慰,动口动手,只把身后两个老的视为无人。安老爷心中有气,可是想一家人虽在自己屋檐下,却受阿海的庇护,不但眼下的安危靠他,将来寻儿子的路子还要靠他,很难讲到底谁是谁的恩人。安老爷是识时务的商人,一念及此,就把话往回兜,虽然还是疾言厉色,说的话却已尽是示好之意:“阿海你如果做错了事就要负责任!你是我们自己外甥,如果贞燕也愿意,说了她是我们女儿,我可以替她做主。”
“求求让我死吧!”始终不敢张开眼睛,一直咬住嘴唇忍着足踝剧痛的贞燕哭出了声。
看媳妇死意坚决,又哭得凄惨,一旁的阿海却是低声下气,殷勤服侍,安老爷夫妇一时弄不清二人关系究竟是和奸还是逼奸?就也束手无策。
“皇天三宝!”安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贞燕倏忽之间已经肿成两只小西瓜一样的足踝,“你看她的脚!”
阿海找来把剪刀把伤员袜子剪开,当着人家公婆的面把贞燕两只解放脚从小腿到指头都摸了一遍,一面用庆幸的口气说:“还好,骨头没断!”一面站起身道:“我回家去拿药酒来。”离去前对二老近乎警告地求情道:“这事全是我的错,你们不高兴就找我,不可以为难她。”
阿海前脚一走,安老爷赶忙上前对眼泪流得像打开水龙头就关不住的贞燕说:“贞燕,时间紧迫,你先莫哭。听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夫妇的义女,不再是我们的媳妇。如果你想跟阿海,你就明说,我替你做主。如果你是被迫的,你受的委屈我们知道,不会怪你,只是以后饶不了那个畜生。”安老爷说得面面俱到,安太太却愤然指出盲点:“是我自己外甥,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还要等到以后才不饶他?”
安老爷叹气道:“出了这种事难道去告官?何况在这里他就是官!现在找到居圣,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事。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找到儿子再说。我们如今还要靠那个畜生过这一关,不能翻脸!唉,天下大乱,人在矮檐下呀——”
贞燕闻言,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只听她翻来覆去地说无颜见丈夫公婆,一心只要寻死。安太太也陪着哭起来。安老爷鼻子发酸,哽咽地说:“贞燕,委屈你了!为了大局,你不能死啊!”
贞燕脚伤严重,别说不能侍奉公婆,连自己上马桶都是阿海抱着去的,家里大小粗细、里里外外也都靠阿海自己或者使唤喽啰来代劳,安家三口如果没有阿海,哪怕安老爷身上还藏了几根金条,恐怕连小菜都弄不进屋,立刻就要断炊。这样倚重阿海,安家二老只能吞声忍气默许阿海把表嫂贞燕当成禁脔。不正常的关系既已揭穿,阿海也就不再守内外之礼,这以后更自由进出,留宿过夜,把安家当成了他藏娇的金屋。
贞燕的足伤逐渐痊愈,偷渡的机会却始终没有来到。七个月后连到今天都算高龄产妇的贞燕顺产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婚外情是瞒着阿海元配的,私生子当然不能公开。儿子生下来安老爷赐名“安亦嗣”,还把名字的意思好好讲给阿海听,最后做结论道:“你家里已经有四个儿子,这第五个你又不能带回家。贞燕是我自己女儿,生了孩子也算我们安家的后嗣,你表哥没有儿子,以后这个孩子是要继承我安家产业的。阿海,你和贞燕是我们安家的大功臣!你让我们安家有后了噢。”
阿海接受过短期干部训练,喊过“无产阶级领导”、“无产阶级解放”的口号,可是真谛还在琢磨了解当中,他多少受到在大学参加了地下党、自居“马克思信徒”的亲弟弟影响,就不像有些村官简单地把“穷人翻身”理解成清算富人财产,自己取而代之,不过对“穷人”在新中国的美好前途阿海自然还是充满了憧憬,所以安老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阿海很能听得进去。他感觉这个办法好!不必硬起心肠斗地主,心爱的女人替他生出个名正言顺的财富“继承人”。这个障眼法不但眼下能瞒住他家里的,躲过和泼妇一场硬仗,以后儿子长大了,成了富翁再改姓归宗不迟。立刻大方地应允了,还高兴地说:“亦嗣这个名字取得好。父姨,安家大功臣不敢当,是贞燕肚皮争气。”
夏天来临前的渔村空气中海腥味渐浓,贞燕放下门帘在房中敞开胸襟喂奶,她感觉心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可是眼泪水却毫无来由地上涌至眼眶。她用手轻轻拭去终于滴落在奶娃娃长着茂密绒毛头上的泪水。
公婆已经向贞燕再三保证,孩子姓安,将来重逢时会告诉安居圣是同族过继来延续大房香火的。贞燕早被丈夫抛弃,过继的故事编得合情合理,将她失德失贞的过错完全遮盖过去。公婆这样爱护她,原谅她,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她已经默默地忧伤了一年多,脑子里没想,内心却总不平静。只有婴儿在她乳房上有规律的吸吮带给她母性的满足和产后子宫收缩的快感。小腹下那种奇妙的痉挛曾让她以为自己受了内伤而暗夜饮泣,可是最初听到靠近房门的细微男子脚步声就害怕的心悸,早就转换成对盘古开天以来人类男女之间最原始温暖的企盼,她的伤由身而心,她的身体越渴望,她的心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淫荡。然而她对阿海那双粗糙的手已经不感惊恐和陌生,这一刻她奶着两人的娃娃,原本空无一物的脑海中忽然就钻进了阿海像婴儿一样低伏在她胸前的毛刺大头。
阿海是个强壮的男人,却对性子暴烈、随时准备拼命的悍妇老婆退让不止三分。除了养大的七个孩子,再算上夭折的、流产的,成婚以来阿海让老婆长达十几年都有孕在身。生养太多,阿海老婆落下了妇科症头,面黄肌瘦,终年淅淅沥沥,脾气愈发狂躁。为了保命,老婆不许阿海再近她的身,为了保家,她又不许阿海多看村里别的女人一眼。
纸包不住火,虽然孩子姓安,家中大人又深居简出,阿海也小心谨慎,几个月后怀疑的耳语还是传到了阿海老婆耳中。昔日恩人落了难,自己丈夫当了官,阿海老婆心中原来像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安家亲戚也就下了凡。阿海老婆在安家回到原籍之前是没有见过的,来了以后她恐怕见到贵戚不免要低三下四,就托词身体不好,很少走动,照面的机会有限。小孩子刚生下来亲戚们倒也见过一次,当时样貌还看不出来,这下听人说长得像自己丈夫,阿海年来又基本住在那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听见闲言闲语已经够她妒火中烧,就找机会逼问,阿海三言两语打发不了,两夫妇先掐了一架,老婆威胁日后要闹上门去,向安家大人讨个说法,表示不怕把作风问题扯开影响到丈夫的“仕途”,既然有人要抢她的男人,她就跟他们来个蛋打鸡飞,鱼死网破。阿海左支右绌,对付得了今天,对付不了明天,又拖了几个月,所有的缓兵之计都已用罄,只好来个釜底抽薪,忍痛割爱,把一直压下没有透露的偷渡船家替安家联络上。
“孩子呢?他还要吃奶,”贞燕问,坚决地加上了一句,“孩子不走,我不走。”
安家两老和贞燕一起望住阿海等答案,直到听见他点头道:“让你们带走!”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晚上阿海自己划舢板送他们到港湾去上偷渡的渔船。他套了缆绳把舢板定住,陪同上船,套了交情,看着点交事先讲好的金条,又送他们入底舱安顿坐好后,把小亦嗣接过来抱了一抱还给贞燕,对三人有点忧伤地说:“孩子姓安,你们会对他好的。”自己爬上甲板,回首俯身望向黑洞洞的底舱,贞燕抱着孩子回望,三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上两下谁也没有看清楚谁,二话未说,没有成为过一家的三口就此分离了。
继而是一段不算长,却艰辛得让乘客后来再不愿意去想起的航程。在污浊拥挤的底舱,贞燕一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中,感觉像是永远达不到彼岸。最苦的是在台湾外海漂浮的夜晚,因为要等黎明之前海防交班才能在附近浅水海域“卸货”。吐得一身污秽的大人孩子被推下冰冷的海水中自行挣扎上岸,安老爷帮得上自己的小脚太太,就顾不了背上绑着孩子的媳妇。贞燕不但是解放脚,足踝还受过重伤,双腿软弱无力,举步维艰。同行的一位女士,一路没有多加攀谈,下船后却一直拉着贞燕,三番两次靠她紧紧抓住,母子才没有随波而去。难友们上岸后旋即各有接应,很快就分道扬镳,贞燕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水中几次对她母子伸出援手的那位太太贵姓——姓张?还是姓金?
历经辛苦,安家三大一小终于找到安居圣团圆以后,这段冒险的经历渐渐随时间过去而被遗忘了。一起被遗忘的还有安亦嗣的身世,安家二老在世的时候信守承诺,把亦嗣当成嫡亲的安氏子孙。后来更把亦嗣的身世之谜带进了坟墓,始终没有把孩子真正的来历告诉自己的儿子安居圣。
居圣和大房过继儿子不投缘,从第一次见面居圣就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安家的“香火传人”。他感觉太太舜蓉老说亦嗣和贞燕长得太像,怀疑是他亲生,是乱吃飞醋没事找麻烦,只能以更加冷淡对待贞燕母子来自清。丈夫的无情倒让自己没儿子的舜蓉愿意善待亦嗣,还动用关系把联招落榜的小家伙送进了台北市新成立的私立中学。
这所初中的女校长崇尚体罚,亦嗣在那里和大家一起被打了三年,有不少同学被打得开了窍,考上名校。亦嗣的成绩也比小学时候进步,可是起步太晚,高中还是落了榜。这次亦嗣不让母亲去找父亲和二妈关说了,他自己拿主意要像姐姐们一样读五年制专科学校。他跟母亲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喜欢海,他要读海专,毕业以后上船,终生遨游大海。
贞燕微笑地听儿子言志,没有借机告诉儿子,他的生父就从小在海上讨生活,是个捕鱼划桨的好手。亦嗣自从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的大哉问后,完全接受了自己“过继儿子”的身份。他显然明白了对他冷冷淡淡的官老爷父亲不是亲生的,不指望就不失望,父子谈不上情深,可也绝不是仇人。他再没有怀疑过贞燕是“亲生妈妈”这件和前一个认知相互矛盾的事实。贞燕也没有细究儿子怎么理解这笔糊涂账,反正儿子不再向她追问身世,素来寡言少语的她自然不会主动提起整个图像里应该存在却缺席的那一个男人。
亦嗣毕业当完兵以后如愿上了远洋商船,从此五大洲三大洋在外长年漂泊,只有休长假时回到台湾。贞燕一个人的日子更加简单安静,除了在家门口的店铺里买东西时和邻居打打交道,就是每个月和送生活费来的二房女儿安心讲几句闲话。其他时候她整天一句话也不用说,没人知道她晚上做梦的时候能聊个没完——就像任何一个白天有男人有家的女人在唠叨家常。
“记得我才跟你说儿子长大了,喜欢海,要去考海专,毕业以后跑船。”贞燕想起从前在梦里跟阿海说过的事,梦里的时间失了准,八九年前的事情谈起来仿佛昨日才提过,“他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海,我差点讲一定是像你阿爸……”贞燕轻轻笑了,“当然不会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亦嗣身世的秘密将会随她入土,永远埋藏。
贞燕絮絮不休。其实梦里一切依稀模糊,清楚的只有还是少妇模样的她独坐在当日老宅的厢房之中,身边哪见有第二个人?贞燕也不待人响应,自顾自若有憾焉地继续诉说:“这么快就真的上了船,听说现在赚美金呢,这个孩子就是命好,当时我那么高的梁上摔下来,他一点事没有!唉,就是现在到外国一去一两年,今天又给我寄了照片和东西来。”贞燕快乐地叹息着,“好像瘦了,船上不晓得吃得好不好?过几天安心来的时候,要叫她帮我写封信,我们寄点好吃的给他。到底姓一个姓,安心对他还真像个姐姐。上次跟你说安心有男朋友了,上个月带了一起来坐了一下的,我看满好,她说她妈妈不喜欢……”她跟看不见的男人聊起亲戚之间的闲话。
梦里她的年龄停住了,一定也在梦里却始终没现身也不出声的阿海可能也没有变老。两人做“夫妻”的时间就那一年多,是贞燕漫长一生中短暂的一段缘分。可是那个短短的缘分却完整了她的人生,帮她完成她所深信女人应该替夫家传宗接代的使命。
阿海果真没有辜负姨父安老太爷喊的那声“安家功臣”。安居圣重病那年商船行至印度洋,亦嗣接到姐姐的电报,马上请假登上第一个口岸,转了几班飞机赶回台湾,及时到达礼堂披起麻衣跪在灵前替他身份证上的父亲充当“孝子”向吊唁宾客答礼。
不晓得和大半生只吃自己种的无毒有机蔬菜有没有关系,生活清苦的贞燕不但高寿还很少看医生,她活过了位高权重俨然人物的“前夫”安居圣,也活过了养尊处优、官太太派头十足的“二房”金舜蓉。过年的时候贞燕住处的里长一早就来拜年,说准备造册,明年重阳要把老太太上报为百岁人瑞,接受表扬。
两岸早已开放,居圣和舜蓉生前都多次到大陆探亲。上一代的恩怨下一代根本搞不清楚,自然谈不到化解或延续,亦嗣和安家姐姐相处如同亲姐弟,还结伴去过自己的出生地旅游。小一辈也曾邀贞燕同行,她却微笑着摇头拒绝了。亦嗣跟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安心说:“我妈过得像出家人,只差每天不念经。”
“是我们爸爸对不起大妈!”自己也是老太太了的安心感慨地响应道,“可是我看爸爸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呢?”
“你觉得我妈的日子很难过吗?可是好像也没有耶。她九十九岁了,身体还这么好。”亦嗣说,“我觉得她可能是老得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跟你说她好像出了家,不留恋我们这个尘世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她还说想她的父母想得流泪,你看现在我问她要不要去大陆老家找亲戚,她竟然说亲戚的名字一个都不记得了!她天天坐在电视前面发呆,问她看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辈哪会知道明年就够格以百岁人瑞身份参加重阳敬老大会的辛贞燕正在想:白天的人生真是漫长无聊呀,什么时候才天黑呢?她在等待那个时光停止流动,只有她幸福独白的美梦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