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与小红花

她现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队知青了。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二老双亡,无亲无故,孑然一身。1969年冬末,当时和她一同来插队的有二十几个少男少女。在第二或第三个秋天,这些人就先后和大雁一齐飞走了。他们有的当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运一些,上了大学。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雏雁,滞留在这里六年了。谁都知道,她不幸,是因为已故的父亲被宣布为“畏罪自杀”的“叛徒”——他人死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遗产。

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幸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现在这时光像她这种处境的人,一般说来总是自卑的。为了自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点小小的发展,总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没锋芒,没棱角,奔跑在领导的鞍前马后,随社会的大潮流任意飘泊……

但不幸的是,吴月琴没有这种认识,以上所说的那些“美德”她连一点也没有。相反,却表现出一股傲气。你看她吧,走路抬头挺胸的,眼睛总是锐敏地扫视前面的世界。嘴里时不时哼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外国歌,有时还像男孩子一样吹口哨哩。在别人对当前那些时髦的政治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一双淡漠的黑眼睛瞪着,或者干脆把这双眼睛闭起来。总之,她和眼前的社会很不搭调。

她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里的老百姓就是在厕所里见了公社干部,也总要满脸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话问:吃了没?吴月琴才不管这一套。她就是见了那个外号叫“黑煞神”的公社书记,也不主动去搭理。如果“黑煞神”冯国斌也不搭理她的话,她甚至连眼皮也不抬就从他的跟前走过去了。

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耿。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但老百姓对她的这种畅快是鄙视的。的确,父亲去世是过了几年了,但她妈不是前几个月才死的吗?就是老人历史上有问题,但总是自己的亲人嘛!难道做儿女的就连一点点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没有,还能畅快地唱歌哩?实在是作孽!

但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号啕大哭了……

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的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这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由于吴月琴的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县上的干部也都知道南马河公社有“这么个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块从省里来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几乎成了这个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了,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还是个女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条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这裤子叫什么“喇叭裤”,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就到处传说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这“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歌,尤其会画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崂里的娃娃一个个调教得比县城里的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对她反感的人也确实不少。这些人主要是一些吴月琴所戏称的“国营干部”。而在这些人里边,对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数冯国斌了。

冯国斌得个“黑煞神”的外号,不仅因为他的脸长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动不动爱发火。他这人就是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少用书面或口头做检查,只是用行动来改正。他对普通老百姓的缺点是严厉的,但对上级的错误更不客气。就因为这一点,却赢得了普遍的尊敬。由于此公秉性耿直,那些想利用公职为自己谋点什么的干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极了。这是过去年代培养起来的那种典型的共产党人:对党的事业忠贞不贰,但有些事情上又显得古板了一点。不用说,他对一切超越正常规范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他对吴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点敌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的出身。

他知道她父母也许完全是被陷害的好人——“文化革命”十来年这种事还少吗?他主要反感吴月琴本人。在他看来,这女孩子身上缺点太多,浑身有一股“资产阶级味”;而且行为又那么放浪,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他甚至怀疑她是否有正常人的道德情操观念。

这一天,公社文书杨立孝告诉这位“黑煞神”说,他听人反映,吴月琴近来不光自己唱外国“黄色歌曲”,而且还教给娃娃们哩。

冯国斌一听就起火了,马上打发人去叫吴月琴。他要狠狠刮她一回!这还了得!

吴月琴听说公社书记叫她,感到很奇怪。她和冯国斌没有什么直接交往。原来和她一起的那些知识青年,为自己的事情经常和这位“黑煞神”厮磨,都和他混得很熟。她却从来没有找过他。她早从侧面就听说公社书记对她很反感。既然人家反感,又为什么要去找呢?不过,说句良心话,她倒不太反感这位公社书记。她虽不了解他本人,但她感觉老百姓不恨这个人。反正她想:老百姓不恨的人,她就不恨,管他对自己怎样看呢!

现在这位书记竟派人来叫她,有什么事呢?好事大概不会有。像她这种人还能希望什么好事!但她做错什么了吗?她也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倒很想见识见识这位“黑煞神”,看他究竟有怎凶!他还能把她一口吃了吗?

她从村后的小学校往村前枣林中那一排公社的房子走去。细濛濛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极了。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远方苍茫黛绿的山峰间,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人非非。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她没有打伞,也没戴草帽,眼睛盯着脚下,很小心地走着。

她的外表看来和她的性格不尽相同。一身自己裁剪的衣服,很妥帖地勾勒出了她那健美的身材。端庄而漂亮的脸;皮肤细白,红润。长长的眼睫毛护着一双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很单纯。头发用一根绿毛线随便在脑后一挽,结成蓬松的一团——现在这蓬松的黑发上沾着一些细小的雨水珠,像撒了一些碎银屑。在粗犷雄浑的高原大地上,她就像—朵开得很娇嫩的花——可以想象,她为了不使自己在霜雪风暴中枯萎,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吴月琴带着一身潮湿走进公社书记的房子。书记正端正而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两条胳膊放在油漆剥落的办公桌上,浑身上下一副老农民的穿戴。他看来是专门等待和她谈话的,可是对她的到来竞一言不发。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会。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她也不说什么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她扭头去看墙上的一排关于本公社农业方面的表格,实际上是把脸对着这一摊数字,而不是看。她进来到现在虽然没认真地看一眼书记的脸,但感到那张脸是不友好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爆炸性的空气。

她实在感到奇怪!她做错了什么事要受到眼前这种对待呢?她觉得这是一种压迫,她不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准备先开口,让桌子后面那个有权力的人先吼雷打闪吧!她不害怕这些。这十来年里,什么样的压迫和打击她没受过!

“你吃晚饭了没?”冯国斌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出奇的平静。这倒使吴月琴吃了一惊。不过,她听出来这显然是压抑了的一种暴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闪电。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

冯国斌终于怒吼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也不惧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颤。她的目光马上像针被磁铁吸着一般盯在了冯国斌的脸上。这下她看清了那张全县闻名的脸:黑乌乌的,就像一块粗糙的铁,此刻又被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皱纹看起来像裂纹一般。右边脸上有一个伤疤,刚好掠过眉梢和眼角斜劈下来,像一个触目的惊叹号。这大概是战争留下的纪念。

“我……怎啦?”她声音平静地问。此时此刻,这样不露声色的平静至少和冯国斌的怒吼同样有威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好像也为这点而稍微震动了一下。

冯国斌不理睬她的发问,继续吼喊他的。

“我看你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情愿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给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水沟里去!我看……”

“冯书记!我究竟怎啦?”吴月琴打断他的话,激动的眼睛圆睁,满脸通红。

“我看你算了,别教书了!回生产队劳动去!”冯国斌断然把头扭到一边去,拿起旱烟锅在烟袋里狠狠挖起来。

“我究竟怎啦嘛?您必须把话说明白!我可以不教书!但您必须说明白,我做错什么事啦?”

“你还装啥糊涂哩!你给娃娃们教了些啥外国人的酸歌?”冯国斌手里端着没点着火的烟锅,声色俱厉地问。

吴月琴一怔。马上,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人的微笑。她说:“您误会了。这不是外国歌!是我自己编的一首儿歌,只不过是用英语给孩子们教的罢了。我想这样可以一举两得:孩子们既可以学唱歌,也可以学英语……再说,歌词也不是酸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把歌词给您说一下。歌词是这样的:小红花,小红花,长在巍巍青松下,风来吹,雨来打,青松不弯腰,小红花也笑哈哈……您说说,这就是酸歌吗?”

冯国斌沉默了。显然杨立孝给他提供了假情况,害得他无端动了这—番肝火。他的沉默就是对对方的道歉。不过,他只沉默了一会一也就是说对刚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凶地说:“你自己唱外国酸歌这总是事实吧?”

吴月琴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我是爱唱一些外国歌,您所说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个酸。我会的歌是有一些反映爱情生活的,不过我自己看不出来就是黄色的。有爱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黄色的吗?现在样板戏里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过我看这……”

“别说了!”冯国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一种厌恶的神情,好像说:女娃娃家脸怎这么厚?爱情长爱情短的,都不嫌害臊!人家说你不正经,一点也不假!

吴月琴站起来了。她扯扯衣襟,挑战似的问:“冯书记,我还继续教书吗?”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为什么非常动感情地又补充说:“还是让我教吧!您也许不知道,我现在离开这些孩子,说不定要发疯的……”

冯国斌手在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发。他拧过身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锅旱烟。

尽管接触很短暂,吴月琴已经摸着了这位“黑煞神”的脾气。他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她的问话的肯定答复。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他生铁疙瘩般坚实的后背,便很快挪动脚歩,出了房门。

外面的雨继续下着。村对面远远的山峦已经变成模糊的一片了——黄昏已经临近。

当她下了门台,穿过水迹斑斑的院子来到院门洞的时候,公社文书杨立孝正端着一老碗面条往嘴里扒着。他吃得满头大汗,热得光穿个白衬衫;蓝“凡立丁”裤兜里炫耀似的伸出一根拴钥匙的镀金链子,挂在裤带上,明闪闪的。他见她走过来了,很快把右手里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里,抬起胳膊分别摸了一下偏分头的两边,咧开嘴对她笑了笑,说:“冯书记训你的话我全听见了!唉,这个人嘛,就是这么个老古板!你也别计较。不过你以后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吗?”

吴月琴向来对这个人是反感的。他像《创业史》里的孙水嘴一样叫人恶心。她轻藐地一笑,指着这位文书的白衬衫说:“你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吧!”

说完她便匆匆出了大门洞。

杨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脸臊得通红。他那件白衬衫是进口化肥口袋改裁的,尽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还隐隐约约看见“日本产尿素”几个字。他尴尬地对她走去的背影喊:“你不要笑话咱!咱这是延安作风!艰苦朴素……”

吴月琴踏着泥泞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轻轻拍打着大地。空气里飘散着呛人的柴烟味,已经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她没有回学校去,脚步离开了原来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发现自己又来到村后这条荒沟里了。她爱一个人在这里串游。一到这里,她就暂时和整个世界隔绝,这个世界是如此困扰着她啊!

她在这里喜怒哀乐,除大山和小草,谁也看不见。她在这里唱,哭,喊;然后再倾听大山对自己有什么回答,尽管得到的回答永远还是自己那发问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远了,弱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几年前,她的父亲——省美术学院的副院被人从四层楼的隔离室推下去,然后宣布“畏罪自杀”。母亲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儿。前年考了一回大学,名列全地区第一,她高兴了一阵。但出了个张铁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祖国在受难,她也在受难。一颗孤苦伶仃的心又经常被社会的谗言恣意践踏……,

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厚爱地抚摸着她。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雨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径上慢慢踱着步。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她的遭遇已经够坏的了,她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

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她总想看见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站住了,索性闭上眼睛。她最怕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生活画面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出现在眼前:初春明丽的阳光那么和煦地照耀着绿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碧澄的湖水,白得耀眼的塔尖……

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了一声:“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万壁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

“小吴!”

背后突然有人在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运生。你快回喀!天这么黑,又下雨……”

当她确实听清了这是队长的声音,全身才松弛下来了。

“给,把我的草帽戴上。”运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递了过来,又一次央求似的说,“快回喀……”

她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机向她扑来。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这就是身后那“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顶草帽一直没往头上戴,紧紧地捏在手里;她觉得这不是草帽,而是运生交给她的一把护身的剑。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风雨这单调而复杂的声音。不久,渠渠沟沟里响起了淙淙的水声。村前河道里的涛声也睫然间涨高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运生,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运生在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就在那小土梁梁后面哩。我怕你寻短见……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她病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他为了使她有条件继续学习,跑上跑下说情,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她站下等运生走近了,把草帽递给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他那庄稼人亲切的气息。运生接过草帽,说:“我妈还在你那里,我得去接。”吴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他肩并肩向学校走去。运生妈正坐在她床边发呆,见他们回来了,一脸皱纹都笑展了,嘴唇子颤了几颤,想说什么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沓白面烙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说:“你快趁热吃,我们回去了。”

吴月琴从墙上摘下伞,又从枕头旁边摸出手电筒,交给运生。在运生接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可亲极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红色的脸庞,匀称而茁壮的身躯,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们母子俩一直送到大门口。运生妈一边走,一边还在黑暗中安顿说:“你快回去趁热吃……”

吴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闩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了,但这不是因为痛苦!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发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发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喷喷的烙饼和米汤,从墙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飞扬地拉起来。琴声和窗外的风声雨声凑和在一起,使这沉静的夜晚变得热烈而激昂……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写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搞“社会主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活动现在到处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王国”了,而这个“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天南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当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查,然后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事他并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做检查呢?

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鼾声如雷。他每天扛着工具,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告诉他说,吴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到处都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活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蛮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明说,但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际上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年,遭遇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崂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姻。如此险恶的遭遇和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了,实际上他也是有责任的。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他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关怀,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他还是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了一种对不起她的意思。

这—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村道上也能嗅见田野里成熟的秋庄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暗畅快,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压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再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颗也不会少,但要挖农民饭碗里的粮,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嘟囔着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他现在是“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他今晚上是干啥来了——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么厄运中,都不要堕落!都要保持高风亮节!

他进了学校的院门,看见中间有唯一亮着灯火的窗户,便认定是吴月琴住的地方,因为本村的教师都在家里住。

当他走到院中央的时候,站住了,因为他听见屋里正有两个人拉话,声音很高,正是吴月琴和运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听见这两个人的谈话似乎说到了他自己,他就站下听他们谈些什么。

“……唉!准保又是杨立孝造的谣言!现在全公社都在议论咱两个哩。冯书记说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训一顿……”

这是运生的声音。

吴月琴马上开腔了:“我不怕!他冯书记要是干涉人家的正当的恋爱,他就太不像话了!我想他不会的!至于杨立孝造谣咱长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运生呀,你就说句话嘛!你看我现在无依无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来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妈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不爱你别的,就爱你的好心肠。你就答应我吧!咱俩死死活活就在一块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辈子……”

院子里的冯国斌听到这些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猛然感到,他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女孩子!他想起他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对待过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毛楂楂的脑袋。

房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他克制住乱纷纷的心情,继续听下去。运生的声音:“小吴!你的一片好心我都领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嘛!我是个土包子老百姓,只念过三天两后晌的书。我的开展就在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个知识人,你应该做更大的事,你不应该一辈子屈在咱南马河的乡山圪崂里!国家总有一天会叫你去办更适合你干的事!你要是和我结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现在全公社都在传你和我的谣言,我和我妈急得哭了几回鼻子。前几天我们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们村给我介绍了个媳妇,昨天女方已经来了我家,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还备办了一点酒菜,准备明天请公社和村里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谣人的嘴……你受气已经受得太多了,怎能因为我再叫你受气哩……”

接下来就听见吴月琴失声痛哭了,像孩子那般没有任何节制地呜咽着……

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来到院当中的一棵老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树干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得他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

屋里,吴月琴的哭声停止了,听见她呢呢喃喃地在说:“运生!你真好。你太好了,运生!我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你,你妈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她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妹妹……亲的……”

这时候,运生却哭开了,小伙子的哭声尽管有节制,但听出来那粗壮的男音一声声都是从肺腑里涌出来的。

冯国斌急骤地迈动着粗而短的双腿,走出小学校的院子。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道伤疤也变成紫红色。他的神态就像护犊的老牛那般愤怒。他觉得这社会有一些凶犯在坑害这些娃娃!他如果现在一伸出手就能抓住这些坏蛋的话,他马上就会用他那握过老镢头的手,把他们的脖子卡断!同时他也想到在这些娃娃受磨难的时候,他却没有帮扶他们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难受!

“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老石头,“咚!”一声扔进了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楞了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就连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

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暧水瓶,在书记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沾了一片茶叶子。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衣服。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的风度。只有那张被太阳晒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劳作的人。

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口说:“你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个组织原则问题。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社书记都像你‘黑煞神’那样给顶住!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撅把大概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的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崂里窝了六年……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听见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过。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他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

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看,说:“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儿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很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的生铁疙瘩般的肩头,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子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你可不敢什么事上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党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那般天真。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精神上经历了一次庄严的洗礼。她从运生和运生妈妈的身上,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这些品质是什么恶势力都无法摧毁和扭歪的。这些泥手泥脚的人,就是她做人的师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这不公平的遭遇中认真生活,以无愧于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乡亲。她要一生一世报答这些深情厚谊!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一夜间变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条为了在寂寞无聊中寻求刺激而胡乱做成的所谓“吹鼓手裤”,悄悄塞到箱子底下,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学生装。

早晨,她去井边挑水。杨立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几乎是对她喊着说:“哎呀!小吴,你知道不?冯国斌为咱社的自由集市问题塌台了!地委已经停了他的职,叫他检查,他又不检查,人家工作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连夜骑了个车子直奔县上,大概是搬张华那条粗腿去了!哈,还留了个条子,说今早上就回来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几天不是还板着脸刮你吗?现在轮到人家刮他啦!”

吴月琴看见他对别人的不幸如此幸灾乐祸,心里气愤极了。平时他不是对冯书记那么尊敬和恭顺吗?老冯现在倒了霉,他就变成了这么。杨立孝原以为吴月琴听了他的话一定会笑逐颜开的,想不到她那么厌恶地对他板着脸。他感到很不自在,抬脚晃手地走了。

吴月琴牙咬着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几天她已经听到了关于老冯的情况。她当时认为老冯这个硬汉子是不会屈服的,别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么不了。现在她听说冯书记本人也为这事慌了,并且连夜骑车上了县委,感到非常吃惊。

上次老冯虽然训了她一顿,但她不记恨。相反,后来细细一回味,她反倒在心里尊敬他。虽然第一次打交道,又那么不和气,但她马上感觉到这是一个直心肠的好人。她喜欢这种性格的人。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什么话都可以倒出来。她又想到这个人没明没黑地为老百姓操劳,像一头又倔又吃苦的老牛,还得时时用两只角顶碰各种各样的压力。他目前倒了霉,但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该!他是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这样的打击。他是为大家受了苦。而他现在的心情又这样焦灼,说明事态也许已经很严重了。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对他太不礼貌了。她强烈地产生了要向他道歉的愿望;并且也想给他说些宽心话,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边的!

她吃完早饭过了好一会,估计老冯大概已从县上回来,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却扑了个空。老冯没回来。事情是不是真的严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门洞,忍不住向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为什么,她固执地想很快见见他,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好像她的几句话就能把厄运中的冯书记救出来似的。

她索性顺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气地想:如果她把脚下的这颗小石子一脚踢到前边那个小土坑里的话,冯书记就会马上回来的;如果踢不进去,老冯今天就不回来。于是她就提心吊胆地去踢这颗小石子,真的像这颗小石子的着落就决定冯书记回来不回来似的。

小石子没踢到土坑里去,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返回去,却突然发现远处拐弯的地方闪过来一辆自行车。她紧张地盯着看了一会,高兴得咧嘴一笑,是老冯回来了!她心里想,刚才说错了,应该是小石子踢不进土坑里的话,冯书记就马上回来呀!

满头大汗的冯国斌看见了吴月琴,他从车子上跳下来,诧异而兴奋地看着她,问:“你在这里干啥呢?”

吴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很直率地说:“我在等您!”

“有什么事吗?”冯国斌撑起车子,问。

“没。冯书记!我想安慰您几句!您不要熬煎!您没错!您是好人!您放宽心!您……”她原来准备好的一摊话此刻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她甚至忘了首先应该为上次的事给他道歉。

但是,冯国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经全部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滚淌的脸,温厚地看着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湿润润的。他感动地想:这个女孩子是多么需要人安慰她啊!可是她却来安慰别人……

他略微考虑了一下,然后对她说:“你回去很快准备一下,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去。我这次到县里,就是专门为你办这事的……”

吴月琴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的脑子轰地点着了一团火!啊,几年来,谁告诉过关于她的好消息呢?她做梦也梦不见自己会有这么好的事!

她吃惊地站了一会,一转身,双手捂住脸哭了。

冯国斌望了望她剧烈耸动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头抹去了自己眼角的两颗泪珠,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黄绿相间的远山。

吴月琴又转过身来,捂着脸的双手垂落了,语气坚定地对冯国斌说:“不!老冯,我不能去!我看见了您的这一颗纯正善良的心!正因为这,我不愿让您为我受连累!您目前的处境这么困难,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这事做文章的,说您为我走后门……再说,我也不愿用这种办法去上学,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心灵,自己的努力去争得自己的进步和前程……您答应我吧!我已经决定了……”

冯国斌听完她激动的表白,脸上顿时显出庄严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匝,然后站定,望着等待他做出回答的那张激动的脸,说:“如果因为前面的理由不去,这完全用不着你操心;如果是因为后边的理由不去,那么我没有话说。但是,我要对你说,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做点事,以弥补我以前对你的不能饶恕的过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听见你刚才后面所说的那些话啊!是的,一个人能这样想,就算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了真正的一步!”

“老冯,您的这些话我会记着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应我吧!”

冯国斌黑苍苍的脸上露出了父亲满意自己儿女的那种笑容,挥了挥手,说:“那好吧!咱们回去。”

他推着自行车,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着升高了的太阳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派斑斓的色彩。人们用心血浇灌的果实已经成熟——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了!

两年以后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个秋收的季节。吴月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同时,冯国斌也提升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了。本来,老冯的调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着没办手续。他要等着送吴月琴。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黄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五彩缤纷的田野。人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围着即将出发的吴月琴。已经当了爸爸的运生,兴奋地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他要亲自送吴月琴到县城的汽车站去。村里的人几乎都来送她了。媳妇们和老婆婆们争相拉她的手,抚摸她。学校的孩子们舍不得吴老师,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吴月琴把运生媳妇怀里的娃娃亲了又亲,然后伏在运生妈妈的胸前哭了。运生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老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

冯国斌走不进人圈里,站在门台上吧吧地抽着旱烟,握烟锅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吴月琴看见了他,几步跑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珠,笑盈盈地看着他。她从黄书包里抽出一个封着的纸卷,双手递到他的面前,说:“老冯,这送您留个纪念吧!您还记得两年前我给您念过一首儿歌吗?您一定记得!我就是根据那首歌的意境画了这张国画。多年不画,手笨得要命。画得不好,您不要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国斌接过这卷画,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许多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满怀厚爱地瞥了她一眼,像父亲对出远门的孩子那样嘱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别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一定。”

“好。再见。”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子。吴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愿亲眼看见她走——这么些事上也表现了他那特殊的脾气!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间房子,便向拖拉机那边跑去了……

冯国斌回到屋子,背抄着手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窗前。他听见拖拉机发动了;走了;远了……

现在,他打开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他退后几步,点着一锅烟抽着,长久地盯着这幅画:苍劲的青松挺拔在蓝天白云之中;树下一朵小小的红花,开得正艳。画的左侧,秀丽的草书竖写着一行字:青松与小红花。

—九七九年八月于延安

(原载《雨花》198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