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 第八章

“〔S市维新政府通电〕全国各机关、各报馆均鉴:吾人在国民党党政权统治之下,过人间地狱生活,屈指已十数年矣。在此十数年中,北起阴山,南迄五岭,东自江浙,西至川康,兵灾频仍,乱靡有定,极目中华,已无一方净土。揆厥原因,非国民党内部倾轧,兵连祸结,即国共两党相争,逐鹿中原,生灵涂炭;益以盗匪充诛,焚杀虏掠,耳不绝闻。今日友邦皇军出于公义,代吾人击溃国民党暴政,吾人于此,为自治计,为中国及世界和平计,为S市数万市民之安居乐业计,亟起组织S市维新政府,谨遵先贤遗教,恪守五伦八德,誓挽既倒狂澜,期共献身祖国。予之猥以菲村,谬膺重任,风夜祗惧,深虞陨越,尚望各界诸公,教言时赐,藉匡不逮,无任企祷。S市维新政府市长傅予之。”

王学诚看完通电,默默放下报纸,一句话没说。

倒是周远山问了句:

“这个傅予之是什么背景?”

坐在对过的行动组长曹复黎愤愤道:

“一个老棺材,老混账!S市本地人,做过满清蓝顶三品候补道台。满清垮台后,办实业,办银行,专门资助封建军阀,和我党军作对,民国十六年被我国府明令通缉过,近几年和日本兴亚银行交往频繁。”

周远山又问:

“那咱们为什么不早作安排,把这老家伙弄出S市,或者干脆处理掉!”

曹复黎很沮丧:

“要他走,他不走,我说要除掉他,黄区长不同意,现在黄区长又把责任推到我们行动组头上来了,说我们判断失误,工作不力。”

王学诚不摸曹复黎的底,闹不清这位顶头上司究竟打的啥主意。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曹复黎和他一样,对区长黄增翔心怀不满。

“咱们黄区长一贯如此,做出成绩是他的,出了乱子是下面的。他说老子没能判断出傅予之会这么快下水,纯粹是瞎话。S市沦陷前半个月,我就明确向他提出过,傅予之下水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我还怀疑老家伙那时就和日本人勾搭上了,已草拟了绑架傅予之的行动计划,他说不急,还说不能意气用事,影响大局——当然,这些事你们不知道。”

曹复黎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短短一段时间,王学诚已看清楚了,自己置身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机关并不平静,上上下下至少分成三派。以曹复黎行动组骨干为主体的一派,对区长黄增翔的指令软顶硬抗,常搞得黄增翔有口说不出。以人事组长金大可为首的本地派,既不把黄增翔看在眼里,又不把曹复黎看在眼里,时而拉黄倒曹,时而又拉曹倒黄,闹得一百一十三号内部乌烟瘴气。据行动组曹复黎的亲信孙鸿奇说,不是半年前黄增翔调来,曹复黎早做少将区长了。而人事组的老章则说,戴老板原来先定的区长不是曹复黎,却是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的资格最老。

这更是问题症结所在。黄增翔的到来,打破了曹复黎和金大可升迁的好梦,他们自然要和黄增翔闹别扭。而黄增翔也非等闲角色,毕竟戴老板最终选定的区长是黄增翔,黄增翔有戴老板做靠山,又有实权,自然会冠冕堂皇地贬斥和排挤曹复黎、金大可。出了麻烦,把责任推到曹复黎头上也算顺理成章。

然而,这一切却与他和周远山无关,他们到S市来,是为了除奸杀敌,报效国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况且,就是想争权夺利,现在也无资格,一百一十三号的人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这是明摆着的。

曹复黎今天公然把自己对黄增翔的不满发泄出来,看样子是想拉他们两位入伙。他们不能另立门户争权夺利,就势必要依附于某一方,为某一方去争权夺利——大概曹复黎是这样想的。

他觉着,曹复黎如这样想就错了,他王学诚决不会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如此热心于同志间的内部争斗,就是对黄增翔不满,他也不会替曹复黎充当打手的。未和曹复黎见面时,他就对周远山说过,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在这时候搅进人事矛盾的漩涡中去。周远山聪明地答应了。

曹复黎却没深谈下去,又从黑皮包里掏出几张报纸,放到王学诚和周远山面前:

“傅予之也实在太猖狂,你们看看,前天是通电,今天又宣言和布告,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我曹某人日后何颜以见戴先生?!黄增翔可以空话误国,我曹某人不能哇!”

王学诚问:

“组长想要我们干什么?”

曹复黎晃着大脑袋,连连道:

“不忙说,不忙说!你们二位先看报纸,看报纸!”

王学诚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大美新报》,在头版上看到了曹复黎所说的那个宣言,宣言的全称是:“S市维新政府傅市长予之就职宣言”,周边加框,排得十分醒目。宣言下面是维新政府第一号、第二号布告。第一号布告和宣言内容相似,有些句子都是一样的,王学诚匆匆扫过,把目光落到了第二号布告上:

“自战事发生,本埠地方秩序紊乱如麻,负责无人,致百万人民流离失所,无法安居,现战事西进,本埠秩序亟待恢复,对于财政、交通、警政等极为重要,非先行整理,不足以复原。凡前市政府及各局职员,如愿弃暗投明,归职服务者,均限七日内向S市维新政府报到。留学日本友邦,精通友邦之语人士,及乐于投身新警政服务者,虽非前市政府职员,亦可前往报到,维新市府将予以优先录用。”

这就是说,老汉奸傅予之不但自己下水,而且短短几天内已使维新政府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了,正把一大批前市府官员迅速拖下水。

情况不妙。

曹复黎眼皮一翻: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找你们来的意思了吧?”

周远山试探着道:

“除掉傅予之?”

曹复黎头一点:

“对!除掉他!用傅予之的狗头警告群奸,谁敢附逆通敌,我们一百一十三号决不手软!”

王学诚问:

“是黄区长的意思,还是组长你的意思?”

曹复黎毫不含糊地道:

“自然是我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对戴先生和中央负责!我们要让戴先生和中央看看,在沦陷后的S市,我们是如何工作的,他黄增翔又是如何工作的?!”

很明显,曹复黎是背着区长黄增翔在筹划这次除奸,并想借这次除奸行动,打击黄增翔。

周远山也看出来了,迟疑问:

“黄区长被蒙在鼓里怕不好吧?”

曹复黎不耐烦地挥挥手:

“没啥不好!坦率地说,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他插手,我对戴先生负责,你们要对我负责!别忘了,你们二位现在归我,不是归黄增翔直接指挥。”

曹复黎说得不错,他们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曹复黎,不听从曹复黎的指令是不行的,而且,这指令又是除奸,正是他和周远山想干的。

“曹组长,您说吧,我们该怎么下手?”

曹复黎没回答,却笑嘻嘻地反问:

“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们么?”

王学诚不知道,周远山显然也不知道。不过,周远山很滑头,只愣了一下,便挺真诚地说:

“是组长您信得过我们!”

曹复黎点点头:

“不错,确是信得过你们,才把你们找来的。你们对这里的环境、人事已多少有所了解,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没有点本钱,在一百一十三号是混不下去的!现在,二位在我这个组里工作,我曹某人自然要给你们弄点资本,是不是?我这人和姓黄的不一样,不贪功,不肥私,更不会坑害哪个下属,行动组的弟兄都知道的!”

王学诚不信,他认定曹复黎启用他们另有原因,对杀人如麻的曹复黎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够单方面给予别人的美好的东西。

果然,曹复黎把原因挑明了:

“选你们,我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你们二位是新来的,在S市从未露过面,租界当局的档案上找不到你们的任何记录,傅予之这帮汉奸也不熟悉你们,行动起来会更秘密,更方便。”

王学诚脱口道:

“不错!从隐秘角度看,没有谁比我和远山兄更合适了,这样,成功的比例就大了许多!”

曹复黎很得意:

“好,既然你们也同意我的判断,那就听我把计划说下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第一步,你们要借其隐秘身份,混进新建的伪警察局。《大美新报》上不是说了么,凡乐于服务警政者,均可优先录用,你们伪造经历,谋个差,应该不成问题。第二步,往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运动,监视傅予之及伪市府群奸动向,弄清他们的活动规律。第三步,在把握住他们的情况之后,伺机动手,配合行动组其他同志,坚决除掉傅予之!”

应当承认,这是一个还算周密的计划,但明显的缺憾是,所需时间太长,且有不少异想天开的成份。比如说,混进伪警察局可能较容易,但混进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就不那么简单了,现任伪警察局长,是前警察局副局长袁柏村,此人和傅予之同时下水,命运相关,对保卫安排,必定十分严密,决不会让任何不知底细的人出现在傅予之或他自己身边的。

王学诚把自己的想法对曹复黎讲了。

曹复黎不以为然:

“事在人为么,你们二位只要混进警察局,就会有办法,袁柏村这人我是知道的,草包一个,不难对付。眼下正值混乱之际,只怕他自己的脑袋都护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其它许多?!对我们来说,这正是可以利用的机会。”

王学诚当即问:

“那我们何不趁此混乱机会,直接下手除傅呢?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周远山也道:

“我们可以闯到他府上去拜访,也可以在他外出时狙击。”

曹复黎摇头道:

“行不通。傅府在租界里,S市沦陷后,傅府又驻进了日本兵,我们闯不进去,在外出的路上狙击也无可能,一则,我们摸不清他的来去踪迹,二则动静太大。”

王学诚想了想,说:

“有无办法直接混进傅府,比如说,到傅府做杂役,或当保镖……”

曹复黎不耐烦地道:

“异想天开!这种时候,靠不住的人他都要剔除,怎么可能再招纳不相识的下人!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按我的计划办吧!从今天开始,你们二位只和我本人保持联系!”

他和周远山点头答应了。

曹复黎又说:

“我他妈何尝不想马上把傅予之干掉呢?这老家伙把我坑死了!可干咱们这行得实际,容不得半点虚幻,你们二位同志要切实记住!还要记住,傅贼不除,S市断无宁日,许多心怀异志的贤达还会纷纷下水。昨日我就听说,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也有蠢动迹象,而前市府政务处长林炳江已公然出任了伪财政局长,我们迟疑不前,就会丧失机会,最终,在维新政府稳住阵脚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大概是真心话。不论曹复黎和黄增翔有多少矛盾,亦不论曹复黎有多少个人企图,在除奸这一点上,其决心是不容怀疑的。现在,代表中央和国府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不出击,日后就势必要被傅予之的汉奸市府击垮,双方是没有任何调和余地的。

不知身为区长的黄增翔,现在是否想到了这一点?这位区长大人除了把责任上推下卸之外,能不能也像曹复黎一样,干点实际的事情?

不知不觉中,感情已发生了变化,身不由己地站到了曹复黎行动派一边,极真切地记起了黄增翔的高傲蛮横,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旋着黄增翔的一句话:“熟悉环境,熟悉环境。”

王学诚不无轻蔑地想:他现在不是要熟悉环境,而是要改变环境,用除奸的枪声,创造一个群鬼震慑的正义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