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第二章
台儿庄弥漫着炮火硝烟。台儿庄在激战。
三月二十四日,日军最精锐的坂垣第五师团,矶谷第十师团各一部,约七千余人,在大量飞机、坦克、重炮及其它机械化兵种的配合下,向台儿庄猛扑。台儿庄守军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奉命率全师将士坚决抵抗,战斗惨烈。
在此前两天,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曾亲临台儿庄前线视察,布置孙连仲之第二集团军抢渡大运河,进驻台儿庄,并将台儿庄以西约七华里之范口村、及东约三华里的官庄同时予以占领。至此,孙部官兵仍无恶战之认识。蒋介石通过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和日军进行最后谈判的消息,还不时地在军中传播,故尔,认为日军作出进攻态势,旨在对蒋施加压力,思想上不无懈怠,加之装备不良,三十一师和日军一经交锋,即露出不少破绽。
日军把台儿庄作为攻击重点,是有其战略意图的。从地形上看,台儿庄一线地势平坦,便于使用机械化部队,易攻。而攻下台儿庄,既可切断临沂我军的退路,又可望瓦解津浦路正面我军的抵抗,从而可以轻取徐州。
二十五日中午,日军以强烈炮火摧毁台儿庄寨北部寨墙,用坦克掩护其步兵数百名,首次攻入台儿庄寨内。三十一师守军未待其站稳脚跟,即将其击溃。
当晚,孙连仲以二十七师由台儿庄右翼联系汤恩伯军团,拟择机攻击敌左侧背……
其时,徐州国民党中央银行已着手准备撤退,城内富贾,纷纷携资逃往郑州、汉口。同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西严煤矿宣布关闭,九千窑工被遣散。公司宣布赵民权为矿区善后委员会主委,派遣总矿师钱钧和德国礼和洋行作一般性接触。同一天,章选人偕同赵民权和迁移监督委员会特派专员李雄飞二次会谈。
一辆八成新的雪铁龙牌轿车驰出纷乱不安的徐州城区,奔驰在绿色的旷野上。正下雨,初春时节常有的那种毛毛细雨。云雾将天空压得很低,使人不由的感到一阵阵忧郁;车轮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嘶嘶”声,使那恼人的忧郁带上了音响的效果,愈发显得真实可感,仿佛一伸手便能抓住一把忧郁似的。
章达人,章总经理现在真正体会到了忧郁的滋味。
车窗外雨雾濛濛,一片模模糊糊的色彩。路旁景物刷刷闪过去,呼呼扑上来,使他心烦意乱。玻璃窗上的水珠,一个个越聚越大,挂不住了,缓缓流动下来,象丽人的清泪。车夫老赵弯驼的脊背一动不动,仿佛一堵无生命的墙。身边赵民权也默默不语,脸上永不凋零的一团笑也下落不明。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仿佛这辆雪铁龙不是载负着主人回归西严矿区,而是在某种幽灵的驱使下奔赴坟场。
这幽灵就是战争。
章达人不懂战争,但却吃够了战争的苦头。庚子年,八国联军杀进北京时,他才十多岁,脑后拖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齐腰的辫子,不成熟的脑袋里已产生了点“思想”。那工夫,家乡闹拳乱,他随姑母住在北京,看到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场面,把战争简单地理解为杀人与被杀。他觉着中国人不应该被杀。然而,中国人为什么被杀?皇上为什么这么怕洋人?他不明白。民国以后,时局更加动荡不安,战乱连绵,他由少年而青年,而壮年,“思想”也不断地丰富,最终纳入了实业救国,强盛国力的轨道。
民国九年冬,破产的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秦振宇,通过中国银行即前大清银行监督纪湘南作中人,请他出面集股,组织新银团,以期通过北京政府收回被英人雷斯特·德罗克尔占有的,在古黄河流域的刘家洼煤田采矿权。他反复权衡,终未答应。他是明智的,自知凭借几个实业家的力量,无法改变已成为现实的严酷局面。不过,秦振字的出现,倒吊起了他办矿的胃口,以致于改变了他一生的道路。那时,他手头很有些资本,刚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火柴厂,一个织布厂,每年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进项,自觉着有能力筹办矿务,便决心买下刘家洼西南六十里外的大通公司,办一个中国公司,和英国公司抗衡。
大通办矿艰难,屡受英国公司排挤,且银根吃紧,资本不足。但,开初并无意将矿盘出,提出和章达人合办,试图利用章达人现有的资金,扩大办矿规模。章达人没有上当。也就在这时候,一场震惊全国的瓦斯爆炸,敲响了大通公司的丧钟。四百八十名窑工死于非命,群情骚动,捣毁公司。大通赔洋十二万五千之后,被迫将矿盘给了章达人。章达人改大通公司为中国公司,意在表明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办矿的决心,醒喻国人爱国自重。
事情开始却并不顺利。尽管章达人掌握了关于这块煤田的丰富地质资料,尽管人们知道国人办矿的重大意义,但,鉴于兴华和大通的惨败,明智的实业家们大都不愿涉足于此了。无奈,章达人只得求助于北洋保商、交通等银行财团。董事会成立时,十二席董事中,债权银行竟占八席,足足三分之二。更为苛刻的是:债权银行和他签订了合同,提出:须将章达人全部产业作为抵押,如办矿失败,抵押产业永归债权人执掌。这是一个严酷的条件,它会使章达人陷入永远还不清的债务泥坑里,最终被活活吃掉。
章达人犹豫了,动摇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至爱亲朋,反复磋商,甚至不惜千里迢迢亲临矿区实地勘察。同行的,有不少矿务专家,专家们告诉他:这里的煤炭储藏量极其丰厚,属无限煤田,足以开采八百年以上,而且水运、陆运都极方便,只需铺一条几十里长的铁道,即可接逋津浦线,煤炭可南销于上海、南京,北销于济南、德州,东临大海,可望通过连云港出口于日本、东南亚各国。
赵民权当时就是这群矿务专家中的一个,他极力怂恿章达人破釜沉舟,拚力一搏。那时,章达人的父亲尚未谢世,这位做过满清候补道台的老人,很有些维新思想,也示意儿子不要坐享其成,而要为子孙后人立万世不朽之业。
章达人心一狠,在那张“卖身契”上签了字,打出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一方面向德国西门子公司,日本矿业机械株式会社订购采矿机械,准备进行大规模的新式机器开采;一方面,又维持原有的出煤井,坚持生产,以求温饱。当时,他为公司立下的宗旨是:求温饱,图生存,谋发展。
开始,总公司建址于上海,徐州只设了一个办事处。后来,随着事业的发展,总公司先是迁往徐州,接着迁往煤矿所在地西严镇。章达人不是有钱的寓公,他不能,也不敢掉以轻心,把偌大的产业,把身家性命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代管。他不能象其他实业家一样,迷醉于上海滩头的十里洋场,他头上压着一个卖身契,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他做着董事长,又兼着总经理,事必躬亲,睡觉时都想睁着一只眼睛,以警惕射自任何方向的冷枪暗箭。他决不能重蹈兴华、大通的复辙,灭国人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他要让国人看看章达人的创业精神和创造精神,他要用自己的办矿实绩证明:聪明的中国人是不会一事无成的!
度过了最艰难的五年。
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五年。
民国十六年,公司开始赢利;十七年,公司偿还了三分之一的债务;十八年,公司还清了创办时的全部旧债。至二十年,董事会改组,债权银行大部退出董事会,银行代表再也无权过问公司经营情况。从此,章达人基本上摆脱了仰人鼻息的局面。
开始了事业发达的五年。
开始了辉煌灿烂的五年。
如果从事业上看,十八年到二十二年这五个年头是令人怀恋的,他走到了一生的顶峰。在这五年中,他陆续创办和筹办了电厂、铁厂,并且投资铁路,投资轮船运输……
这五年从大的方面讲是一帆风顺的,但并不是没有危机。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危机已成了过眼烟云,不算什么了,可在当时,稍有不慎,即随时有可能翻船。
民国十四年末,直系军阀吴佩孚和奉系军阀张作霖开战,华北、华中一片混乱,尤其是苏鲁豫皖交界处,一直成为战区。公司所在的西严镇虽不是首当其冲,却也常受池鱼之灾。各方军阀强索苛捐杂税,名目繁多,令人惊诧。张宗昌刚刚拿走煤炭出井税三万,张作霖又敛矿税五万,跟着吴大帅又伸开了爪子……地痞流氓,土匪蟊贼亦不示弱,几次偷袭哄抢公司矿业。
这时,章达人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豁达大度和惊人的应变能力,居然胆大心细,脚履薄冰肩负着一个公司的几百万产业,逃出了战乱。
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转眼间攻克两湖、闽赣、南京、上海,举国一片欢腾。章达人也暗暗庆幸,希望铲除各方军阀,能够安心办矿。
殊不料,北伐军攻占徐州后,即向中国公司开刀。蒋总司令颁发二五库券,筹集军费,命令公司购买。章达人忍痛认购五十万元,后转手抛入证券市场,得洋四十万,仅此一项,就损失了十万。他原指望以实际行动拥蒋,会得到北伐军的保护,又不料,蒋总司令突然想起他老子做过大清的候补道台,竟声称:“中国公司系封建余孽之产业,且资助军阀抗拒北伐,应予没收。”公然登报将公司产业招标出卖。
章达人震惊之余,奋而抗争,遂在《大公报》发表致蒋介石总司令的公开电,要求蒋执行中国国民党对内五项宣言中有关保护实业的条文。并进而发起实业界人士联名请愿,以铭其志。其时,上海银行工会、上海总工会、上海商会、全国矿业联合会,均公开致电蒋介石,认为:“没收中国产业无法律根据……”
实业界的联合行动,使蒋介石未敢贸然下手。继尔,又得知公司尚未还清债权银行的庞大债务,方以没收逆股二十万充作军费,了结了轰动一时的查封大案。
那场风波是章达人成熟的一个标志。
从那时候起,章达人真正明白了搞政治与办实业的关系,开始和政界人物频频交往,千方百计吸收政界资金,甚至对若干政界红人奉送干股。正基于此,他的事业才多次在绝处逢生,不断发展。
现在,他又面临着一场新的战争灾难。这场战争和以往的军阀混战、北伐战争不同,是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的战争。作为一个中国人,当自己的国家受到侵略时,只能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场上,自己国家的立场上。决不可以再象以往的国内战争一样,左右逢源。这是没有疑问的。有疑问的是这个政府,这个蒋委员长。政府靠得住么?蒋委员长靠得住么?
章达人长长叹了口气,绥缓摇了摇硕大的脑袋,将车窗的玻璃摇下了半截,取出一支粗长的雪茄噙在发干的嘴唇上,正欲点火,身边赵民权已将点着的火送到了面前。
他就势点着了烟。
雪铁龙减速了。前面的路面不平,坑坑洼洼,车夫老赵左拐右绕,车子竟没有太大的颠簸。一股潮湿而凉爽的风旋进车内,章达人昏昏欲裂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将宽厚的身子向下移了移,改变了一下姿势,使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脸孔转向了雨雾迷蒙的窗外。
一块充满生机的绿色大地在章达人灰暗而疲惫的眼睛里旋转。春来了,春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这块苦难的土地上,唤醒了沉睡的万物。战争的炮火阻挡不住春的脚步,阻挡不住冻土的复苏,也阻挡不住麦苗的返青,小草的破土。
这万象更新的春天!
这充满生机的春天!
而他的春天在哪里?那头实业界的猛狮难道演变成兔子了么?难道那个不服输,不认命的章达人只能在这春风荡漾的时候为自己唱唱挽歌么?不!这不是章达人!章达人是春天的主人,浑身富有生机,依然是一头凶猛的狮子!章达人以及章达人的中国公司和脚下这块深情的土地同在!
这块土地确是深情的。袒露在阳光下的表土一年年向土地的主人奉献着金色的收获,埋藏在地表下的宝藏,养育了一个拥有九千人的煤矿公司。章达人的一切都取之于这块土地,包括他那狮子般的意志。
今天这位实业界的巨人,正是过去那个章达人和这块土地结合的产物。只有这块土地能够造就章达人,也只有章达人能够驾驭这块土地。别人就不行,想当年,秦振宇在这块土地上创建兴华时,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然而,曾几何时,一场械斗,几门土炮,竟将兴华打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中国实业家太虚弱,相当一部分患有严重的软骨病,无法适应急剧变化的政治风雨。适者生存,是自然界不可逆转的法则,也是人类社会不可逆转的法则,不能适应,只有灭亡,没有第三条道路;现实是冷峻的,残酷的,也是合乎情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剂苦口良药,刺激着实业界的后来者们坚强起来,壮健起来,跌倒了——只要没送掉性命,爬起来再干!跌倒的是一个人,得到教训的是一群人。中国的民族工业正是在一场又一场政治风雨中跌跌爬爬,由命运不测的孩提时代,走进了充满幻梦的青年时代……她的历史,既是一个缺乏母爱的苦儿的历史,又是一个艰难奋斗者不断成熟的历史。
摔倒秦振宇的地方,不应该再摔倒章达人;埋葬了兴华、火通的土地,不应该再埋葬中国公司。——这一直是章达人牢不可破的信念。正是在这种信念支配下,他承认了这块土地的伟大,和这块土地结合了。他入乡随俗,广泛交结地方豪绅,打通地方官府。公司每逢重大庆典,总是高朋满座,政客盈门;甚至地痞无赖,土匪蟊贼,他也不无故得罪一个。名震苏鲁豫皖四省的大土匪孙美瑶,也曾是公司的座上客。张作霖、张宗昌、吴佩孚手下的将军们则更被奉作上宾,好生伺候。
并非每个人都能这样做,也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成功。这需要豁达大度的胸怀,高瞻远瞩的眼光,运筹帏幄的智慧,和落落大方的气度。章达人具备了这一切。需要解囊时,他十分慷慨,而且能把这慷慨表现得富有感情,仿佛慈祥的父亲在发落出嫁的爱女,而不是有钱的肉头财主在打发讨饭的乞丐。他不吝啬感情。感情和金钱一样,用得恰到好处,也具有金钱的效力;况且,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以不断生长、再造。他是感情的富翁。与此同时,章达人又不显示自己的软弱,不让人们把他想象成笨拙的肥肉。脚下这块土地告诉他,塑造一个巨人的形象,不但需要仁慈,也需要凶残。象狮子一般扑过去,撕碎你的对手,血淋淋的把它吞到你肚里去,使所有蠢蠢欲动者拜倒在你脚下,使他们一想到血淋淋的同伙,就不寒而栗,再也不敢有非份之想。
心肠不能软。如果需要,就要勇于卸磨杀驴。大土匪孙美瑶劫持蓝钢快车后,大势去矣。政府欲将其诱杀,章达人便参与了此事,被杀地点就在公司的宴会厅里。
这块土地已不是古朴世风盛行的乐园了,人们的道德观念已有了相当的改观,忠孝礼义已不是人们的最高行为准则,——至少已不是所有人的行为准则了。在章达人承认这块土地伟大的同时,这块土地也承认了章达人的伟大。章达人需要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也同样需要章达人,没有章达人,九千窑工将无以生存,九千双狂暴的铁拳会把这块土地上的秩序打得七零八落……
章达人如鱼得水,象一棵叶茂根深的大树,牢牢屹立在这块土地上,根源伸向四面八方,声势日渐显赫,甚至能干预地方政治,决定周围县府官员的去留。
他已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这块土地对他如此厚爱。这地下的煤能采八百年,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他不能走!即使湘川答应他的条件,他也不能走!李雄飞不了解这块土地,更不了解他。这个一身官僚气的笑面虎,认定他章达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相信,只要他拚命挣扎一下,眼前还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雪铁龙驰过破碎泥泞的一段道路,进入了平坦大道。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令人烦躁的嘶嘶声重又响了起来,在沉寂的气氛中显得那么清晰、真切。
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知是早春的雷,还是交战的炮。……
赵民权突然说话了:
“达翁,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总觉着这几天要发生点什么事。”
“哦?”章达人笑笑,“会是什么事?”
赵民权木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只是预感。”
章达人沉思一下:
“李雄飞那边,暂时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今天我们并没有最后回绝他。当然,我料定我们的条件他是不会答应的。我要再和他拖一拖,等他翻脸动手的时候,我们和礼和洋行的联系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湘川发不成国难财,自然要恼火的,可到那时候,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不!我担心的倒是窑工,被遣散的九千窑工……”
章达人一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必要说。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不该发生的,自然不会发生。他没必要为一个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多费口舌,显出自己的怯弱。窑工不群起闹事,他就凭空节省了二十余万,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如若闹个不休,这二十余万发掉,他也没损失什么。
这不算发国难财,章达人这样做压根还是为了公司的生存,为了日后的振兴。他觉着窑工们应该懂得这一点,应该协助公司渡过难关么!
自然,这也没有必要向赵民权解释。
傍晚时分,雪铁龙驰进了西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