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二
“娘娘,今天有人见到癫子大哥了!”毛弟在进院子以前见了他妈在坪坝里喂鸡,就在牛背上头嚷。
娘是低了头,正把脚踢那大花公鸡,“援助弱小民族”啄食糠拌饭的。
听到毛弟的声音,娘把头一抬,走过去,“谁见到癫子?”
那匹鸡,见到毛弟妈一走,就又抢拢来,余下的鸡便散开。毛弟义愤心顿起,跳下牛背让牛顾自进栏去,也不即答娘的话,跑过去,就拿手上那个水罐子一摆,鸡只略退让,还是顽皮独自低头啄吃独行食。
“来,老子一脚踢死你这扁毛畜生!”
鸡似乎知趣,就走开了。
“毛弟你说是谁见你癫子大哥?”
“是万万。”毛弟还怕娘又想到前村那个大万万,又补上一句,“是寨西那个小万万。”
为了省得叙述起见,毛弟把从峒里拿回的那水罐子,展览于娘的跟前。娘拿到手上,反复看,是家中的东西无疑了。
“这是你哥给万万的吗?”
“不。娘,你看看,这是不是家中的?”
“一点不会错。你瞧这用银藤缠好的提把,是我缠的!”
“我说这是像我们家的。是今天,万万同我放牛放到白石冈,万万同我说,他说昨天他到碾坝上叔叔处去取老糖,打从老虎峒下过,因为找岩鹰,无意上到峒口去,听到有人在峒里说笑,再听听,是癫子,一会看到癫子了,癫子不知何故发了气,不准他上去,且搬石块子,说是要把他打死,我听到,我刚才就赶去爬到峒里去,人是不见了,就是这个罐,同到一些草,一些红薯皮。”
娘只向空中作揖感谢这消息,证明癫子是有了着落,且还平安清吉在境内。
毛弟末尾说,“我断定他是这几天全在那里住,才走不久的。”
这自然是不会错,罐子同做卧具的干草,已经给证明,何况昨天万万还是明明见到癫子呢?
毛弟的娘这时一句话不说,我们暂时莫理这老人,是好的。且说毛弟家的鸡。那只花公鸡,乘到毛弟回头同妈讲话时,又大大方方跑到那个废碌碡旁浅盆子边把其他的鸡群吓走了。它为了自夸胜利还咯咯的叫,意在诱引可以共产的女性同志近身来。这种声音是极有效的,不一会,就有几只母鸡也在盆边低头啄食了。
没有空,毛弟是在同娘说话抱不平就不能打了,但是见娘在作揖,毛弟回了头。咤喝一声“好混账东西!”奔过去,脚还不着身,花鸡就逃了。那不成,逃也是不成,还要追,鸡是飞上草积上去了,毛弟爬草积。其余的鸡也顾不得看毛弟同花鸡作战了,一齐就奔集到盆边来聚餐。
要说出毛弟的妈是怎样的欢喜,是不可能的事情。太难了,尤其是毛弟的妈这种人,就是用颜色的笔来画,也画不出的。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下落,如同吃了端节羊角粽,久久不消化一样;这类乎粽子的东西,横在心上是五天。如今的消息,却是一剂午时茶,一服下,心上东西就消融掉了。
一个人,一点事不知,平白无故出门那么久,身上又不带有钱,性格又是那么疯疯癫癫像代宝(代宝是著名的疯汉),万一是头脑发了迷,凭癫劲,一直走向那自己亦莫明其妙的辽远地方走去,是一件可能的事情!或者,到山上去睡,给野狗豹子拖了也说不定!或者,夜里随意走,无心掉下一个地窟窿里去,也是免不了的危险!癫子自从癫了后,悄悄出门本来是常有的事。为了看桃花,走一整天路;为了看木人头戏到别的村子住的夜:这是过去的行为。但一天,或两天,自然就又平安无事归了家,是一定。因有了先例,毛弟的妈对于癫子的行动,是并不怎样不放心,不过,四天呢?五天呢?——若是今天还不得消息,以后呢?在所能想到的意外祸事是至少有一件已落在癫子头上了。倘若是命运菩萨当真是要那么办,作弄人,毛弟的妈心上那块积痞就只有变成眼泪慢慢流尽的一个方法了。
在峒里,老虎峒,离此不过四里路而已,只像在眼前,远也只像在对门山上,毛弟的妈释然了。毛弟爬上草积去追鸡,毛弟的妈便用手摩挲那个水罐子。
毛弟擒着了鸡了,鸡懂事,知道故意咖呵咖呵拖长喉咙喊救命。
“毛毛,放了它吧。”
妈是昂头视,见到毛弟得意扬扬的,一只手抓鸡翅膊,一只手捏鸡喉咙,鸡在毛弟刑罚下,叫也叫不出声了。
“不要捏死它,可以放得了!”
听妈的话开释了那鸡,但是用力向地上一掼,这花鸡,多灵便,在落地以前,还懂得怎样可以免得回头骨头疼,就展开翅子,半跌半飞落到毛弟的妈身背后。其他的鸡见到这恶霸,已受过苦了,怕报仇,见到它来就又躲到一边瞧去了。
毛弟想跳下草积,娘见了,不准。
“慢慢下,慢慢下,你又不会飞,莫让那鸡见你跌伤脚来笑你吧。”
毛弟变方法,就势溜下来。
“你是不是见到你哥?”
“我告你不的。万万可是真见到。”
“怕莫是你哥见你来才躲藏!”
“不一定。我明天一早再去看,若是还在那里想来就可找到了。”
毛弟的妈想到什么事,不做声。毛弟见娘不说话,就又过去追那一只恶霸鸡。鸡怕毛弟到极点,若是会说话,可断定它愿意喊毛弟做祖宗。鸡这时又见毛弟追过来,尽力举翅飞,飞上大门楼屋了。毛弟无法对付了,就进身到灶房去。
毛弟的妈跟到后面来,笑笑的,走向烧火处。
这是毛弟家中一个顶有趣味的地方。一切按照习惯的铺排,都完全。这间屋,有灶,有桶,有缸子,及一切木陶器皿,为毛弟的妈将这些动用东西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有说不出的风味在。一个三眼灶位置在当中略偏左一点,一面靠着墙,墙边一个很大砖烟囱。灶旁边,放有两个大水缸,三个空木桶,一个柜,一个悬橱。墙壁上,就是那为历年烧柴烧草从灶口逸出的烟子薰得漆黑的墙上,悬挂各式各样的铁铲,以及木棒槌,木杈子。屋顶梁柱上,椽皮上,垂着十来条烟尘带子像死蛇。还有木钩子,——从那梁上用葛藤捆好垂下的粗大木钩子,都上了年纪,已不露木纹,色全黑,已经分不出是树茶是柚子木了(这些钩子是专为冬天挂腊肉同干野猪肉山羊肉一类东西的,到如今,却只用来挂辣子篮了)。还有猪食桶,是在门外边,虽然不算灶房以内的陈设,可是常常总从那桶内,发挥一些糟味儿到灶房来。还有天窗,在房屋顶上,大小同一个量谷斛一样,一到下午就有一方块太阳从那里进到灶房来,慢慢的移动,先是伏在一个木桶上,接着就过水缸上,接着就下地,一到冬天,还可以到灶口那烧火凳上停留一会儿。这地方,是毛弟的游艺室,又是各样的收藏库,一些权利,一些家产(是说毛弟个儿的家产,如像蛐蛐,钓竿,陀螺之类),全都在此。又可以说这里原是毛弟一个工作室,凡是应得背了妈做的东西,拿到这来做,就不会挨骂。并且刀凿全在此,要用烧红的火箸在玩具上烫一个眼也以此处为方便。到冬天,坐在灶边烧火烤脚另外吃烧栗子自然是便利,夏天则到那张老的大的矮脚烧火凳上睡觉又怎样凉快!还有,到灶上去捕灶马,或者看灶马散步——
总之,灶房对于毛弟是太重要了,毛弟到外面放牛,倘若说是那算受自然教育,则灶房于毛弟,便可以算是家庭教育的课室了。
我且说这时的毛弟。锅内原是蒸有一锅薯,熟透了,毛弟进了灶房就到锅边去,甩起锅盖看。毛弟的妈正于此时在灶腹内塞进一把草,用火箸一搅,草燃了,一些烟,不即打烟囱出去,便从灶口冒出来。
“娘,不用火,全好了。”
娘是不做声。她是知道锅内的薯已不用加火,便已熟了的。她想别一事。在癫子失踪几日来,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平安,曾在傩神面许了一匹猪,约在年底了愿心;又许土地夫妇一只鸡,如今是应当杀鸡供土地的时候了。
“娘,不要再热了,冷也成。”
毛弟还以为妈是恐怕薯冷要加火。
“毛毛你且把薯装到钵里去,让我热一锅开水。我们今天不吃饭。剩下现饭全已喂鸡了。我们就吃薯。吃了薯,水好了,我要杀一只鸡谢土地。”
“好,我先去捉鸡。”那花鸡,专横的样子,在毛弟眼前浮起来。毛弟听到娘说要杀一只鸡,想到一个处置那恶霸的方法了。
“不,你慢点。先把薯铲到钵里,等热水,水开了,再捉去,就杀那花鸡。”
妈也赞成处置那花鸡使毛弟高兴。真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又应了“众人所指无病而死”那句话。花鸡遭殃是一定了。这时的花鸡,也许就在眼跳心惊吧。
妈吩咐,用铲将薯铲到钵里去。就是那么办,毛弟便动手。薯这时,已不很热了,一些汁,已成糖,锅子上已起了一层糖锅巴。薯装满一钵,还有剩,剩下的,就把毛弟肚子装。娘笑了,要慢装一点,免服急了不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