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烟缸

戒烟太容易了,正像马克·吐温所说的那样,他都戒了一百次了。老宽是从1993年秋天开始戒烟的,毫不费劲就戒了六回。老宽决定从1996年6月1日这一天第七次戒烟。依照“七上八下”这个法则,老宽认定第七次一定能成。所以老宽在5月31日买了两盒大中华,为自己的吸烟生涯做一次祭奠。老宽在一天之内把40根香烟全吞了,五脏六腑被安慰得服服帖帖。然后,老宽睡了一个好觉,与全世界的儿童一起迎来了自己的美好节日。老宽童心大发,像一个孩子那样十分肉麻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向日葵,金黄色花瓣正对了6月1日的阳光,明媚得叫人受不了。老宽刷完牙,洗过脸,吃完早餐,上班。心情不错。好像一走进办公室他老宽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了。不过下班的时候老宽的心情里头就有了一些雾,总觉得一天当中有一件事没做,吊在那儿。临睡之前老宽照了照镜子,脸上只有络腮胡子,而不是向日葵的金色花瓣。老宽在整个晚上都在把玩那只水晶烟缸,这是他花800元人民币买来的法国货。他的心情空空荡荡,和手里的烟缸一样,时刻渴望某一种东西填补上去。

老宽的爱人知道老宽又戒烟了。老宽的爱人和老宽同岁,四十出头的人了。但是老宽一直叫她小蔡,正如她一直叫丈夫“老宽”。老宽长了一张宽肩膀,“老宽”这个绰号就是小蔡在蜜月里头给他起的。在床上。老宽喜欢。老宽觉得“老宽”这个绰号有点像原野上的积雪,有一种覆盖之美,附带还生出了温馨之美。

小蔡知道老宽戒烟了,便小心起来,一个人回到卧室打毛线去了。男人在戒烟的日子往往连桌椅都碍他的事。老宽的前三次戒烟是小蔡建议的,结果老宽蔫掉了三回,连床上的事都粗枝大叶。后来小蔡说:“算了吧,少抽点。”“少抽点”就得抽,否则怎么“少”得起来呢。后三次戒烟完全是老宽自告奋勇,结果又蔫掉三回。小蔡被弄得极不高兴,问老宽:“你这是戒烟还是戒我?”老宽自己也觉得不是事,这样下去如何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国?治国可以务虚,然齐家却不可马虎。于是开戒。一抽老宽的身子就通了,满脸光芒四射。

老宽的抽烟有一套理论。老宽说,男人抽烟全不是因为有瘾,是累。抽烟就是“歇一下”。搬过煤气包,起草完某个领导的报告,赶过一段路,做过一回爱,抽根烟,“歇一下”就缓过来了。烟能除百累,上至精神,下达肉身,统统见得到疗效。所以老宽与小蔡的婚姻生活里头有一个共识,只要有谁在上床之前把水晶烟缸放到床头柜上去,对方就明白了。抿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因而老宽在戒烟的日子里从来不说“馋”,从来不说“难受”,只会皱了眉头十分疲惫地说“累”。

老宽又“累”了。他陷在沙发里头,把玩那只烟缸。他的妻子在卧房里打毛线,而他的儿子亮亮则套上耳机听杰克逊去了。这个17岁的高一男生看到了母亲进卧房之前递过来的目光。他又戒烟了。离他远一点是一点。

老宽把烟缸放到金星牌电视机上去。他在戒烟的日子里总是把烟缸放在那儿,他舍不得扔掉。多好的工艺品呵!将来烟戒成了它总还是个摆设呢。

老宽戒了一个星期的香烟了。家里笼罩了一层相当肃穆的气氛。这种气氛是从老宽的脸上弥漫开来的。一家三口组成了一种三角债的关系。谁都欠债,谁都是债主。

但问题说严重就严重了。不是三角债,而是另一面。

因为在办公室和对面的老张说了几句不开心的话,老宽提早一个半个小时就离开办公室了。老宽想逛街,但是大街上到处都是码得花花绿绿的香烟柜台。老宽只好回家。老宽一进家门就想睡。在床上躺了几分钟,进不去,只好又起来。老宽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的,似有若无。老宽吸了一下,又没有。老宽知道自己在闹烟,便走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顺手取过了烟缸。电视机里头陈佩斯正在演小品。

陈佩斯说:“只要我穿上你那件衣服,我也是主角儿。”众笑。

老宽十分意外地在烟缸里发现了烟灰的痕迹。老宽把烟缸举起来,缸面上有擦痕,是那种摁灭烟头才会出现的擦痕。

朱时茂说:“……你瞧他,整个一混进队伍的奸细……”众笑。

老宽闻了闻。家里的烟味不是似有若无,而是似无却有。老宽顿时就感到生活的严峻了。日常生活里头出现了奸细。

陈佩斯说:“是你小子把皇军引过来了。”众笑。

老宽关上电视。老宽在观众的大笑声中关上了电视。鬼子进村了。有人把鬼子引到这个家里来了。

这不是小品。没有噱头与幽默。

老宽的生活翻到了最丑陋,最糟糕的一页。

墙上挂着老宽一家的全家福。那还是80年代前期拍的,他们家的第一张彩色相片。小蔡怀抱亮亮,依偎在老宽的胸前。摄影的朋友用了高光,一家人的脸上都沐浴着太阳。亮亮的嘴里没牙,小蔡的牙齿闪闪发亮,而老宽则抿了嘴,喜在心头的样子。他们眯了眼,凝视着远方。这样美满的三口之家居然有人想把鬼子引进来!

老宽锁上门。轰的一声。出去。

整个晚上老宽都在玩弄烟缸。面色极为严厉。所有委琐的激情在他的心中一阵又一阵激荡。他想盘问。但这样的盘问一定惊天动地,有儿子在家总是开不了这样的口。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让儿子嗅出蛛丝马迹的。儿子正处在发育的中后期,大手,大脚,大关节,一副只见身架不见肉的样子。这个独生子的脸上整天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情,都长成皮肉,成为相貌的一部分了。老宽的话动不动就被他呃回来,而他的心思你永远不懂。老宽十分厌恶这一代独生子女在一起玩时的那种腔调与做派。然而他们孤寂,老宽只能让他们混在一起,他们不是下一代,而是另一代,像另外一个阶级,看不出与父系或母系世袭与承接的关系。他们突如其来。老宽绝对不能让儿子知道这样的丑闻的。他必须忍住,再等。他一定要让小蔡自己开口,让小蔡自己在老宽的面前秘密地摊开这副牌。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小蔡镇定自若。心里有鬼的女人都有镇定自若这一手。

老宽盘算着是不是从今晚开始睡沙发。他执意不肯再上那张床。当然,这同样必须避开儿子。老宽必须在儿子入睡之后挪出来,还必须在儿子起床之前搬回去。万一儿子发现了,借口当然也是不难找的,反正是往天热的日子过了。老宽搬被窝的时候小蔡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老宽拉了脸说:“适应一下新活法。”老宽的这话已经很露骨了,离婚的决心已经铁定了。小蔡侧过脑袋用织毛衣的竹针戳了戳头皮,挂着眼皮说:“随你。”

这个女人镇定自若。这个女人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镇定自若这一手。

星期天的上午老宽决定和儿子出去。面对面地和小蔡待在家里,老宽实在太别扭。一对视就吃一只苍蝇。一对视又是一只苍蝇。屋子就这么小,一不小心目光就碰上了,每个人都他妈的有两只眼睛呢。总不能不说话,人一说话眼睛就找眼睛,这是谁定下的破规矩?

当然,老宽有心里话要和儿子说。

老宽说:“亮亮,出去玩玩。爸爸今天想玩玩。”

“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

“你怎么一觉就睡年轻了?我们俩有什么玩头?”

“睡一觉,十年少。”老宽说。老宽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妈呢?”儿子说。

“妈不去。她忙。”

小蔡接上话说:“爸在戒烟,你就陪爸爸一天。”

“没劲。”儿子说。

“走吧。”老宽说。

儿子回房间把足球装进了网袋,说:“我们去中山公园,那里有草皮。一对一。输了你请我吃西餐,肯德基麦当劳也行。”

“你从哪儿弄来的一副洋胃口?”

“我没有洋胃口。我只有洋口味。”

老宽早就不是儿子的对手了。那个被老宽举过头顶的儿子是在什么时候长这么高大的?儿子踢足球还是老宽教的,他现在的假动作都做得是如此逼真了。老宽知道是假动作。可他不能不出脚。那是本能。一出脚老宽就被儿子骗过去了。

当然,老宽没有心情玩足球。

老宽又“累”了,枕着足球和儿子一同躺在草地上。他们都有好几年没这样亲近过了。他们一起看天上的云。老宽想和儿子说些什么话,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这种感觉让老宽沮丧。老宽闭上眼,突然就伤心了,叹了一口长气,说:“就想抽一口。”儿子说:“谁不让你抽了?”老宽默然,好半天才说:“实在想抽一口。”老宽希望看到儿子能坐起来,对父亲说:“我给你买去。”那样的话老宽也许就抽了,就是不抽,老宽至少会感动。但儿子没动,说:“中国人就爱和自己闹别扭。没劲。”老宽侧过脑袋,一侧过去头下的足球就跑了。老宽说:“这和中国人有什么关系。”“一叶知秋。”儿子说。这个小东西居然都用成语和他的老子抬杠了。老宽转掉话题,说:“近来功课怎么样?”儿子说:“就那么回事。”老宽说:“我是说功课。”儿子说:“是功课。功课还不是那么回事?”老宽坐起来,有些生气,“你是我儿子!”老宽一生气嘴里的话就不符合对话的逻辑了。儿子把手托在脑后,闭了眼说:“我是你儿子。我哪一次不是叫你爸。”老宽不说话了,鼻孔里头全是出气。儿子用一只胳膊支起上身,另一只手拍拍老宽,说:“你在戒烟,别总是生我的气。生我的气干吗呀?我是你儿子。”儿子说完话一个人颠球去了。很开心的样子。老宽乐不起来,可又气不起来。这就更气人了。

儿子玩腻味了,建议换个地方。老宽正想换个地方和他说点要说的话。这里的人真是太多了。他们一同走了一段石子路,路边的长椅都让小情侣们占领了。小情侣们搂成一团,只见屁股不见脸。

老宽把儿子带到了河边,下了决心。老宽说:“亮亮,如果我和你妈分开过,你选择谁?”

儿子怔了一下,眨了两回眼睛。

“分开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离婚。”

儿子不说话了。他把足球从右手扔向左手,再由左手扔向右手。儿子停下来,突然笑了,嘴有些歪,有些古怪。儿子说:“看上什么女人了吧?”

这哪里是儿子对老子说的话?这哪里是人话?

“没有。”老宽说。但老宽不想把话题引到“你妈”的那边去,极不情愿地补了一句:“现在还没有。”过了一刻又补了一句:“以后也不一定有。”

气氛立马严肃了。父与子的表情像面前的人工河。水面只有寂然,没有流淌。

“如果那样,你选择谁?”

“如果那样,”儿子重复说,“你们这一代人就喜欢假设生活。没过上两天太平日子就不甘平庸了。就假设,就如果那样——哪里有什么如果那样?”

“你回答我。”

“如果那样,”儿子说,“我们班同学中父母的离婚率将上升0.5个百分点,提前达到27.5%。”

“提前是什么意思。”

“陶冰她爸妈上个月闹分居了。”

“你选择谁?”

儿子又笑,他的一脸青春痘都笑得鼓出来了,看起来有点狰狞与无奈。“我能选择谁?”儿子说,“我们这一代没有选择权,只有别人选我们,父母,老师,老板,还有法律。”

“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这是阴谋。”儿子说,“我不能参与拆散我父母的阴谋。尽管他们也算不上什么。”

“我和你妈已经不能再生活下去了!”老宽终于憋不住了,冲了儿子吼道。

儿子不语。儿子把足球抛起来,一脚开到河对岸的那棵大树上去。巨大的树冠里头一阵纷乱,落下一阵绿叶和鸟粪。树根下面伸出一个小伙子的脑袋,随后又是一颗姑娘的脑袋。他们猝不及防,脸上还有狂吻的余味。

“神经病!”女的骂道。“神经病!”男的补充道,像女声的回音。

老宽收住自己,尽量平静地说:“我们已经不能再生活下去了。”

“那是你们的生活,”儿子说,“不是我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回复到往日的神情。恍惚,而又冷漠。恍惚,冷漠,这就是他的表情。

老宽望着儿子,心中下起了六月的雪。现在的孩子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规律很快就出来了。老宽发现每个星期四的下午有人在他的卧室里吸烟。这是水晶烟缸留给他的细微痕迹。

这是6月里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了。小蔡依旧镇定自若。她一点都没向老宽摊开那副牌的意思。她的镇定让老宽都快发疯了。老宽在星期四的下午实在无法在办公室里再待下去。他的心情恶劣到头了。他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到小酒馆里喝起了啤酒。啤酒花让老宽产生了浮动的感觉,产生了自溢甚至喷发的感觉。他的尊严与体面一起随啤酒花淌出来了,流在了玻璃桌面上。一种无限卑鄙的念头涌上了老宽的胸口,伴随了恶、歹毒、还有自弃与自贱。老宽决定回去。他甚至都来不及骑上自行车,叫了一辆出租就冲回家门了。他打开门,一脚就踹开了。

家里烟雾缭绕。他的儿子正和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躺在他的床上。真是不堪入目。由于错愕与惊恐,依靠在床背上的儿子呈现出一种静态,他的手停留在水晶烟缸的上方,保持着烟灰的弹击姿势。这种姿势透出一股西方电影仿造痕迹。儿子在慌乱中文不对题地说:“爸。”

老宽的血在往头上涌。是那个小女孩让他镇静下来了。女孩说:“你出去。让我穿衣服。”

这么小的女孩都学会处变不惊了!你说凭什么?

女孩在出门的时候自语说:“真是的,中国男人连门都不会敲。”

女孩一走老宽就把儿子的衣领给揪住了,老宽想大声吼,可又怕外面听到。老宽压住嗓子说:“你都干了什么!”

儿子已经料理好自己了,脸上又回到那种平静与冷漠上去。儿子说:“我们只是想早一点长大。”

老宽扬起了巴掌,却抽不下去。儿子让他如此陌生,以至于老宽都不知道对面的小男人是谁了。

“我们就是想早一点长大。”儿子嘟哝说,“大家都这样。”

你还想长大。你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老宽放下手,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得要命,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和儿子说上几句。他就想抽自己。他就想哭。他就想抽烟。哪怕一口。但是他的胸口里头全是烟,没有火苗,浓浓地扩散并且盘旋。他想吸一口气。却吸不到位。老宽的泪眼转到墙上去。亮亮在笑。嘴里没有牙。他们就是想提了自己的头发长大。

小蔡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收拾干净了。然而父与子却共同忽视了床头柜上的那只烟缸。烟缸里有三只三五牌烟头。小蔡拿起烟缸,抿嘴一笑,把它端到了老宽的面前。老宽看一眼妻子,他在灵魂深处做了一个月最狭隘、最卑鄙的丈夫。他不敢与妻子对视。他只能把目光移到儿子的脸上去。儿子正盯着老宽神情紧张。老宽把烟缸举到眼前,伤心而又绝望地说:“戒不掉。”

“少抽点。”小蔡说。

老宽透过烟缸打量他的儿子。儿子在对面。但水晶呈现出混乱的晶莹,呈现出无法洞穿的剔透,像眼眶里的一滴泪。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