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晚饭后,鬼子副官来请他去继续为老鬼子池田治腰。他带上那些小药包,请鬼子副官捧着陶罐,俨然大救星似的来到了老鬼子池田的长官作息室。

池田大佐照例已经泡过了澡,照例穿着和服,盘腿于床,微闭双眼,不知打坐多久了。他听到王文琪和副官踮足而入的轻微响动,朝床旁边的一把椅子摆了摆下巴。

虽然就一把椅子,王文琪想那肯定是为自己预备的,不会是为他副官预备的,就不谦让,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那鬼子副官将陶罐放桌上,接过王文琪递向他的大公文袋,将装在里边的药包也放桌上,之后肃立床边,以崇敬目光望着他的长官。

斯时大立钟的指针指在七点半,当地响了一声。

老池田这才睁开眼,朝桌上看看,转脸看看王文琪,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仍不发一言,背对王文琪,侧身躺在床边了。

王文琪也不想说什么,默默地就开始为那老鬼子按摩。

都料想不到,忽然发生地震。

华北大平原近百年没发生过地震了,那晚偏偏发生了。还好,不算大震,估计有三级左右的小震。虽是小震,结果也严重了——副官抢前两步,及时护住了陶罐。而大立钟倒了,砸在了副官肩部。池田老鬼子双手紧扳住床帮,差点没滚在地上。王文琪地却连人带椅子被震倒了,衣架也倒在了他眼前,险些砸了他的头。衣架一倒,池田老鬼子的手枪从枪套里滑出来了,半截战刀也滑出了鞘,横在他手边。受一种本能反应的驱使,王文琪一手抓起了手枪,一手握住了战刀。

地震还在持续。鬼子副官双手抱着陶罐,紧贴墙站着,大瞪双眼盯视着他。池田老鬼子双手扳着床帮,也大瞪双眼盯视着他,他二人一个床上趴着,一个地上坐着,离得近在咫尺,互相瞪着。

地震的间隙,趁那几秒钟屋子不晃了的当儿,王文琪将手枪扔在了床上。又趁几秒钟不震的间隙,他将滑出半截的战刀插入刀鞘,也放到了床上。

三分多钟的地震终于结束。副官放下陶罐,扶起了大立钟揉肩。而王文琪扶起了衣架和椅子。

那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老鬼子池田仍趴在床上,一手握着刀鞘中段,一手抓住着手枪。是的,那只手并没握住枪柄,确切地说是还没来得及握住枪柄,而只不过是抓住了枪身。他就那么四肢叉开趴得像一张人皮似的,不错眼珠地瞪着王文琪,眼中充满惊悸。

副官快步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却没将刀或枪递给副官,却瞪着王文琪说:“你的,挂起来。”

王文琪愣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先将军刀递给王文琪,等王文琪将军刀挂在了衣架上,又将手枪递给了王文琪。等王文琪连手枪也挂在衣架上了,他已在副官的扶持之下坐了起来,并且,又盘着双腿了。

王文琪低声问:“太君,还继续吗?”

老鬼子突然哈哈大笑。王文琪和副官看着他,也都笑了。副官是受到了老鬼子的感染而笑。王文琪则纯粹是出于识趣表现而笑。

老鬼子笑罢,微闭双眼,矜傲地点点头。王文琪明白了他的意思,做了一个手势,请副官扶他躺下。不料副官的手刚一触到他身体,他立刻感觉到了是谁的手,皱眉道:“一边去。”那三个字他是用中国话说的。虽然是用中国话说的,副官也还是听得懂,愣了一下,闪在一旁,老鬼子向王文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同时,他嘴角浮现出了令人莫测高深的微笑。

王文琪像对待八九十岁老太太似的,以特专业的动作,轻轻扶老鬼子躺了下去。

后来的四天,王文琪似乎真的成了一位日本兵营里的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最高长官的客人。他不再受监视了,离开房间没人管了,行动相当自由了。偶尔与佐艺子一起唱唱日本歌,副官也不禁止了,甚至有时还从旁听听。两名小鬼子兵轮番熬药。熬好了,王文琪才亲自捣制成膏药,每日数帖,为老鬼子亲敷亲揭。还有一日三次的药汤,更是亲自捧碗,次次眼看着老鬼子服光。每晚的按摩也不曾间断,老鬼子说他的腰几乎一点儿都不疼了。他起先青黄晦暗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饭量增加了,精气神有了明显的改观。他居然与王文琪对聊了几次,从中医聊开去,聊到了中国文化,孔子老子庄子孟子什么的。也聊日本历史、文化、文学什么的。兴致高时,还命副官笔墨侍候,写几幅字请王文琪欣赏。或者,命佐艺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持纸扇,为他和王文琪表演歌舞。中国文化、文学也罢,日本文化、文学也罢,他虽然是颇能说点儿什么的,但只不过略知一二,皮毛而已。然而他谈时,一副自视甚高的表情,仿佛大学问家,不论对于中国还是日本的文化、文学,都有高人一等的见解似的。他谈时,王文琪肃然聆听,一脸崇敬,其实心里腻歪透了。因为听老鬼子谈那些,对于他简直等于是听小孩子在正儿八经地给自己上中日文化课。但在谈到中医时,老鬼子的态度还是比较谦虚的,不耻下问。一问再问,离不开养生与男人如何提高床笫本领的内容。王文琪则有问必答,每答皆说出在古老医书中的出处。最困惑老鬼子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医认为纵欲伤身,却又有采阴补阳之妙窍?王文琪就从《黄帝内经》为他补课,解释中医所言的阴阳平衡,性悦心情于是心情养人之类的说法。点到要处,老鬼子每显得茅塞顿开,欢喜无比。

老鬼子曾写下一个大大的字是“忍”,以赏赐的姿态给予王文琪,王文琪自然又表现得诚惶诚恐,掌心向上,平举双手接之。老鬼子“请”他也试写几字。他略一犹豫,没作声,顺服地点头以示遵命,遂起身写了四个隶体小字是“忍者近仁”。老鬼子似乎意犹未尽,又写了一个“武”字,再请王文琪写;王文琪就再写了四个小字是“武者不辱”。

老鬼子问他这后四个字何意?

他说真的武士,必有第一等的道德操守,是绝不会自恃强大而凌辱弱小的,更不会乱杀无辜。

老鬼子顿时将脸一板,瞪着他厉问:你的,对大日本皇军的,不满的思想,大大的有!

副官也将脸一板瞪着他了。

正翩翩舞蹈着的佐艺子,那时就停止了,噤若寒蝉,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三个男人。

王文琪退离桌案,垂下头,镇定地说太君误会了,我是要通过“武者不辱”四个字表达对您的敬意啊!我听我们的同胞说,您及您的部下,相比于其他皇军,是屠杀我们中国百姓最少的。那么,想必您对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有着高于其他皇军军官的领悟啊!

老鬼子沉吟片刻,忽又哈哈大笑。笑罢,示意王文琪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下了。

他看着王文琪又说:“你的,狡猾狡猾的。”

王文琪说:“我对太君您很坦诚啊。不坦诚还敢写什么‘忍者近仁’、‘武者不辱’吗?不坦诚还敢说刚才那番话吗?”

老鬼子说你不要狡辩,狡猾就是狡猾,这一点蒙蔽不了我。但是,你也确实够坦诚的。你是个狡猾的坦诚者。我喜欢你这种狡猾的中国人。你要去掉狡猾,只保留坦诚地回答我,你是不是企图通过那么八个字,那么一番话,动摇我征服你们中国的军人心?

王文琪老老实实地说是啊太君,作为一个中国人,眼见我们中国的领土一部分又一部分地被皇军所占领,我们中国人,包括妇女老人和儿童,几乎天天被皇军杀害着,我当然希望更多的皇军能像太君您一样,不以屠杀无辜的中国人为乐事啊!那对于占领是一点儿帮助也没有的啊。

老鬼子说你的话不对!有!屠杀虽然是野蛮的,但从古至今,仍是最有效的征服手段。冷酷的屠杀,能使被征服者胆量完全丧失,尽快屈服。

王文琪说那种屈服肯定是暂时的啊!难道太君没听说过,我们中国人的抗战口号是——“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吗?没听说过,我们许许多多中国人被你们皇军杀死之前,满怀仇恨喊出的话是——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是你们屠杀不完的……

“住口!”——副官在那时刻怒斥了他一句。

老鬼子瞪了副官一眼,挥挥手,副官悄没声地退出去了。他命佐艺子为王文琪的怀中添水。佐艺之添罢水,刚想坐在王文琪身旁,老鬼子将她也挥出去了。

“王,你的,仔细地看看。”老鬼子向王文琪伸出了双手,手心朝上,两条手臂很放松,平常又随意的那么一种伸法。

王文琪垂下目光看一眼他的手,旋即抬起头,望着老鬼子的脸平静地说:“太君,我不会看手相。”

老鬼子微微一笑:“我的,手相的不要你看。我的手,我这双天皇军人的手,你的应该,印象大大的。”

王文琪迷惑地愣了愣,也伸出自己的一手,轻轻抓住了老鬼子右手的四根手指,心想不是让我看手相,那么就是让我观手诊病,进一步试探我的中医修行呗,这有何难呢!我就当你是一个病人,继续为你诊诊病呗。

他又垂下目光,刚欲细看老鬼子的右手,不料老鬼子将手迅速一翻,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右手反被老鬼子紧紧抓住了。

他吃惊了,抬起头疑问地看老鬼子的脸。

老鬼子却闭着双眼了,一边的嘴角仍浮现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王文琪也不动声色地使暗劲儿,欲抽回双手,却哪里抽得回去!两个较了几十秒钟暗劲儿,老鬼子忽出左手,抵住了王文琪左腰部,不待他有什么反应,但听“嗨”的一声,已被盘腿而坐的老鬼子举了起来,从头顶摔到背后去了。

副官和佐艺子听到大的动静,一前一后进屋了。副官在前,握着手枪。佐艺子在后,一脸惊慌。

老鬼子哈哈大笑。

王文琪四仰/V?地躺着,一动不动,也不哎哟,死了一般。

佐艺子显然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以手掩口,哧哧地笑。

副官却仍处于神经紧张的状态,也仍握着枪,大步跨到王文琪身边,踢了他一脚,喝问:“你的,什么企图的干活?!”

王文琪缓缓坐了起来,晃了晃头,谁也不看,径自苦笑道:“太君和我开玩笑。”

虽然是木板地,但却没摔疼他哪儿,只不过受了一大惊吓,心怦怦乱跳。身体落地时,头与地板咚地相磕了一下,有点儿晕。

老鬼子盘着双腿向他转过了身,如同磨盘转了半圈,看着王文琪问:“王,摔疼了没有?”

王文琪也盘腿坐定之后,迎视着老鬼子的目光,平静地说:“太君,幸亏您手下留情。”

老鬼子就又哈哈大笑。

副官的神经这才松弛了,将手枪插入枪套,走到老鬼子背后,叉着双腿,双手叉腰看着王文琪也幸灾乐祸地笑。

老鬼子举起右手,反向挥了挥。副官与佐艺子互相看看,都又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老鬼子大声说:“门的,关上。”

双扇的对开门就被关上了。

老鬼子声音更大地说:“偷听的,不许!”

副官的皮靴和佐艺子的木屐走动之声在门外渐远。一会儿,他俩的身影从窗前走过。

老鬼子的目光注视在王文琪脸上,自己脸上仍保持着微笑。王文琪迎视着他的目光,装出一副傻兮兮的样子也笑。

老鬼子推心置腹似的说:“你的,不要生气。开个玩笑的,可以。人的,长期不开玩笑的,大大的不行。”

王文琪点头道:“太君,我理解。”

他确实理解,在这处日军军营里,没人敢跟对面的老鬼子开什么玩笑的,那结果将肯定是自讨苦吃嘛。即使他主动跟哪个下属开玩笑,下属也不敢因而就放肆啊!何况他也不会经常跟下属开玩笑的。他得在下属面前时刻保持不苟言笑的威严,所以他必经常感到寂寞。虽然有佐艺子可以随叫随到,为他唱唱歌,跳跳舞,以解其闷,但谅那佐艺子也只敢在他面前撒撒娇,卖卖嗲罢了,肯定同样不敢当他想开玩笑时,便没大没小没深没浅地互相逗弄的。就好比一个人想下棋了,别人都不跟他真下,都一味儿让着他下,那棋下得还有意思吗?也就只有不下。

王文琪还明白,老鬼子刚才突然对他来那么一手,也并不完全是跟他开次玩笑,而是为了使他明白——即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之下,如果他突然发起攻击,那肯定是不自量力的事。

他正这么想着,老鬼子的双手,又手心朝上伸向他了。

他语言乖巧地说:“太君,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吧。刚才那样的玩笑,我经得起一次,恐怕经不起二次的。”

老鬼子笑道:“玩笑的不开了。我的手,你的看出什么来,要老老实实的,讲给我听。”

于是王文琪只得再次轻轻握住他的四指,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起来。看罢手心,托住手背看手指肚。之后,将老鬼子的手翻过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手背,手指甲。

老鬼子的手挺大,五指粗长。肉很厚,也很硬,指根有一排趼子。不过,皮肤却保养得很好。男人到了他那种年纪,不论哪一国的男人,手背的皮肤一般会变得皱巴巴的。老鬼子的手却不同,手背的皮肤挺光滑,没皱没褶,中年奶妈的手似的。

王文琪看罢老鬼子左手,接着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老鬼子右手,同时觉得不可思议——那么样的一双手,那么一个干巴瘦的老鬼子,盘腿大坐的,刚才却将自己举过头顶摔到了背后,不是亲眼所见的人,十之八九没人信。

他抬起头时,见老鬼子又微闭着双眼了,寻思几秒钟,低声说:“太君,您的肝不怎么好,肝火太旺。不过,也不是什么器质性的问题,是思虑甚多,睡眠不足引起的。明天我再进城为您抓几副舒肝祛火的药,调理调理就会见效的。”

老鬼子睁开了眼,问他“器质性”是什么意思?

他就在一张纸上,用毛笔写下“器质性”三字,耐心地解释“器质”一词在汉字中是什么意思,在中医和西医概念中又是什么意思。

老鬼子终于听明白了,也拿起毛笔,将“性”字一圈,急切地问:“那么,我的,这个的,大大的好,问题的没有?”

王文琪这才知道老鬼子误会了,不禁笑道:“太君性的方面,问题的没有,大大的好。”

老鬼子听了特高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待他笑罢,王文琪语调缓慢地接着说:“但是,从您的掌心纹来看,太君的肺也不是太好。”

老鬼子点头,承认自己的肺确实经常犯病,还留下了一到冬季就犯哮喘的病根,在户外不得不戴口罩。

“您的胃近来常泛酸水是吧?”——王文琪说得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老鬼子却啧啧称奇了,连赞王文琪是神医。

王文琪谦虚地笑笑,说自己能看出以上情况来,其实不足为奇。因为在中国的古老中医经验中,有一派总结的便是“掌诊”的学问,几乎能做到观一掌而知全身,由于被些冒充江湖郎中的小人所利用,骗钱财,渐渐的名声狼籍,最终被主流中医所不耻,没谁愿意继承衣钵,久而久之便失传了。但自己的父亲在世时,曾一度潜心研究并多方收集整理过其经验。而自己当年替父亲誉抄过,也受父亲指点过迷津,自然略通。

老鬼子听得兴趣浓厚。

王文琪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说自己不明白老鬼子手上的趼是怎么来的?

这一问,竟使老鬼子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从军官学校毕业后,一正式入伍就处处表现优秀,二十八岁时就当上了一位司令官的副官,三十出头就当上了有资格佩带军刀的少佐,从那时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除了睡眠时,在大多数时间,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刀柄。尽管手上经常戴手套,日久天长的,还是磨出了不褪的趼了。

老鬼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滔滔不绝地只管说起来没完。他说他非常感谢第二次世界大战,非常感谢大日本皇军对中国发动的全面占领的“圣战”。说在他看来,皇军对中国发动的全面占领的战争,当然是一场“圣战”。因为像中国这样一个疆土广阔,人口众多而又衰败得不可救药的国家,靠中国人自己是既统一不了也管理不好的,只能由某一个或某几个强国代为统一代为管理。由某几个强国莫如由一个强国,由别的强国莫如由日本这个强国。很遗憾。国民党不懂得这个道理,不肯接受现实。共产党也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肯接受现实。那么,大日本皇军,就不但要狠狠地教训国民党的军队,也要将共产党的军队斩尽杀绝。他说,作为一位军官,如果一生没有参加过战争,那就不但枉为军官,而且简直也枉为军人了。他认为全世界的军官肯定都是这么想的。因为如果没有战争,低级军官几乎永远是低级军官,高级军官也几乎永远是并无实际光荣可言的高级军官。每年有百分之七八的低级军官晋升为高级军官,那也就足以补充高级军官的序列不至于缺位了。而那种晋升,对自己虽然是好事,实际上与一个国家的文官们的晋升没了什么区别。不但说起来文官们会不以为然,晋升了的军官们自己也会不无惭愧。他说自己就是一位被如此这般耽误了的皇军军官。如果日本的对华战争早几年就发动了,那么自己现在肯定是一位司令官了,怎么会才仅仅是一位大佐?都五十多岁了,有时一想很悲哀。

王文琪问:“太君,您如果死于这一场战争,不论是大佐还是司令官,不是都没了意义吗?”

老鬼子愣都没愣一下,表情庄严地说那不同,结果完全不同。如果死前是一位司令官,并且是死在战场上了,那么骨灰大抵是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的,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民族英雄,国家级军人楷模了。而若仅仅是位大佐,除非死得特别壮烈,一般是不会享受到骨灰被供奉在靖国神社的殊荣的。靖国神社里虽然连普通士兵们的牌位也供奉着,但基本上是按军官番号整班整排整连一起供奉的,而且基本上是在极残酷的战役中所牺牲,牺牲人数又超过编制人数一半以上。

王文琪始终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听着。他看得出来,老鬼子对于他所提出的问题,早已思考过多遍了,所以才连愣都没愣一下,就导师解惑似的侃侃而谈。令王文琪感到奇怪的是,老鬼子一旦自己开说,而不是与他一问一答地说,中国话的水平竟也高了些。只不过偶尔夹杂一句日语,对于王文琪,那完全不造成任何倾听障碍。他想了想,也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少了什么“你的”、“我的”、“大大的”,听起来顺耳多了嘛!

老鬼子表白地继续说,他感激第二次世界大战,尤其感激大日本帝国皇军对中国发动的全面占领的战争,不仅仅是出于狭隘的一己利益的思想,更是由于他作为一位大日本帝国皇军之军官,对战争具有一种相当本能的热爱。甚至也可以说,如果能亲身参加一场灭掉别国的战争,是他从少年时期就梦寐以求的向往。他说那种热爱,像艺术家痴迷地热爱艺术一样。那种向往,像年轻人向往爱情一样。总之,那是大日本帝国从他是一个少年时起,对他所进行的最良好的教育……

老鬼子说到这里,终于站了起来,对王文琪做了一个手势。王文琪明白,是命他也站起。

他默默站了起来。

老鬼子抓住他一只手的手腕,将他牵导至世界地图前。确切地说,那是一幅日本绘制的二战战局军事地图。

老鬼子指点着说:“新加坡、马来西亚、韩国、菲律宾,小小的,对于我们皇军,轻松占领的事情。你们中国有一个古代的词,我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翻转了一下自己的手,不错眼珠地瞪着王文琪,等待王文琪帮他想起来。

王文琪小声说:“易如反掌?”

“对,对,正是易如反掌。”老鬼子的目光又望向地图,那时他双眼炯炯有神,像刚吸足了鸦片,接着以雄心勃勃的语调说,“看,你们中国,地域广大广大的,人口多多的,全面占领你们这样的国家,对于我们日本,才是最应该做的。如果你们中国人不驯服,不愿当亡国奴,我们就从东杀到西,从南杀到北,一直杀到你们驯服了为止!再看我们日本,与你们中国相比,小小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再次望向王文琪,王文琪默默点了一下头。

“我们日本虽然小,但我们的海陆空军,却在世界上伟大伟大的。虽然,某一次战役,我们也会失败的。但最终,第二次世界大战将证明,我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俄国,我们不怕。在旅顺,我们打败了他们!英国,我们也不怕!我们的海军,对他们的海军,威胁大大的。在海上,是他们怕我们,不是我们怕他们!美国,我们也敢挑战。而且,我们已经那么做了!他们占领的珍珠港,彻底的,被我们摧毁了!我们的飞机,将他们炸得……”

他又想不起一个中国词了,拍拍王文琪屁股,口中发出“噗、噗”之声,接着做出撒尿的样子。再接着,拍拍王文琪脸颊,笑道:“王,你的说。”

王文琪说:“屁滚尿流?”

“对,对!”——老鬼子又拍拍王文琪脸颊,表扬道,“王,你的,大大的聪明。聪明的人,我的喜欢!屁滚尿流,这个词,我也喜欢!看,将来的世界,应该是这样的——欧洲、美洲、北美洲,由德国和意大利去分。他们怎么分,日本的,不管。但是,全部的亚洲,都要在日本的占领和控制之下,这是必须的!你们中国,像大大的面包,夹奶油的面包,明白?”

王文琪眼望地图,装没听到“明白”二字。

老鬼子的双手捧住了他的左右脸颊。确切地说,是夹挤住了。手劲特大,将他的双唇都夹挤得由横而竖了。

“你的,不明白?”

王文琪的头,在夹挤之下赶紧点了一下。

老鬼子的手这才从他脸颊上放下,严厉地又问:“说,明白,还是不明白?”

王文琪只得小声说:“太君,我的明白。”

老鬼子笑了:“我们日本,小小的领土,大大的军事帝国!面包的,我们喜欢吃!奶油的,日本多多的需要!日本虽然比中国小,但是拳头,钢铁的拳头,能将中国砸成薄饼的钢铁拳头!在你们中国,皇军势不可挡!……”

他突然给了王文琪腹部一拳。那一拳的动作幅度很小,力道却蛮大的。王文琪疼得捂着腹部蹲下了。

老鬼子又开心得哈哈大笑。

那时的王文琪,内心里的屈辱感早已变成熊熊烈火,仿佛连五腑六脏都是固体汽油,也一并燃烧起来了。又仿佛,除了紧闭着的嘴,所谓七窍已有六窍在往外冒烟了。而只要他往起一站,冲着老鬼子张大嘴,口中就会像火焰喷射器一样喷射出猛烈的火焰,将老鬼子顷刻烧成一地灰。

他真希望自己的右手握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那么,他也可以出其不意地将匕首刺入老家伙腹中!刺入,横剖,接着连手也探入老家伙腹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用匕首在老家伙腹中一通乱挑乱割,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正这么仇恨地想着,听到老鬼子吼了一声:“站起来!”

他并未立刻站起。不是因为疼。忍着疼他也是可以立刻站起来的。而是因为怕,怕立刻站起来,自己内心里的仇恨会凝聚在双眼中,结果将老鬼子激怒了。而老鬼子一旦被激怒了,不知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而自己对个人屈辱、民族屈辱、国家屈辱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极限!那么,自己若不再忍,结果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自己此前的一切所忍,不是全白忍了吗?

“起来!”老鬼子踢了他一脚。在王文琪听来,那是老鬼子口中说出的最地道的一句中国话。虽然说得凶巴巴的,但因为是最短的一句人话,竟一点儿“鬼子味儿”都没有。也幸亏老鬼子说了一句一点儿“鬼子味儿”都没有的中国话,王文琪胸膛里像有一处喷火器阀门被关上了一样,仇狠的怒火顿时熄灭。当然,说到底,是他的理性,被老鬼子踢他那一脚反而给踢回来了。否则,他的理性肯定随着一股浓烟导弹似的飞往爪哇国,根本找不回来了。

他捂着肚子站起来,对老鬼子苦着脸说:“太君,我这寻常中国人的肚子,怎么能经受得了您这位皇军大佐的拳头呢?您那一拳使我岔气儿了,请求您别再开使我吃苦头的玩笑了好吗?”

老鬼子再一次哈哈大笑。那是忍都忍不住的开怀大笑,响亮得余音绕梁。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一时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捂着心窝,低俯下身去。

王文琪走近他,不安地问:“太君,您怎么了?”他的不安语调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巴不得老鬼子心绞疼突然发作,结果在他眼前一命呜呼。

老鬼子说他也笑岔气儿了,说时的样子可怜兮兮的。

王文琪说:“太君,您就这样别动,几分钟内我就会使您顺过气儿来。”

于是,他在老鬼子背后这拍几下,那拍几下,接着从后搂抱住老鬼子的腰,将老鬼子的双脚抱离地面,猛地往下一顿。放开其腰,又在其背后猛击一掌,大功告成地说:“……”他之所以这时候说了一句日本话,乃因他见老鬼子也笑岔气儿了,自己的心里忽然一下子放松了。他这时候想——你他妈不就是一个可憎、狡猾,此刻倍觉无聊,所以猫玩儿耗子似的耍弄着我解闷儿的老鬼子嘛!我要是一直在你面前提心吊胆的,那我不等于认了自己是你这只老猫爪子底下按着的一只小耗子了吗?我才不认!即使我难以将自己想象成猫,反过来将你想象成耗子,那我起码也将咱俩都想象成猫,或者干脆他妈的都想象成耗子!你拿我解闷?我还闷呢!我还要拿你解闷儿呢!反正看样子你今天是不会杀我的,那我就和你个老鬼子来一场猫与猫,或耗子与耗子的平等的解闷儿游戏吧!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更加放松了,连那一句日本话,也像是日本朋友跟日本朋友之间说话那般无拘无束了。

老鬼子直起腰,缓缓转过身,眯眼看着他,表情极其郑重地说:“你的,日本话的不许说。”

王文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如果太君愿意,我们互相说英语也行。”

他以为老鬼子根本不会英语,成心尴老鬼子一尬。

不料老鬼子用流利的英语说:“也不许你说英语。在我面前,只许你说中国话。”

王文琪不由得一愣,想不明白老鬼子为什么只许他说中国话。想不明白也得再说句话呀!灵机一动,脱口来了一句:“客随主便。”

老鬼子也一愣。他看出来了,老鬼子不太明白“客随主便”四个字的意思,暗想:你他妈的可恨的个老东西,连“客随主便”四个字都不明白,你有什么资格偏跟我说中国话啊!心里这么暗想着,嘴上却不卑不亢地解释着“客随主便”的意思,趁机强调自己是客人的身份。

老鬼子耐心听罢,笑了,慢条斯理地说:“客随主便的,顶好。你的,我的客人的是。我的,大大的喜欢你!中国话的,我的不行,要好好地,好好地向你的学习学习的!”

王文琪说:“太君过于谦虚了,您中国话说得很好。”

老鬼子说:“我的,岔气的没有。玩笑的大大的。”

王文琪就又说:“太君爱跟我开玩笑,实在是我的荣幸。”

老鬼子坐在椅子上了,将一只手平放在桌上,语调近乎温柔地说:“我的手,你的闻闻。”

王文琪又一愣,猜不透老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那也得闻啊!为了不至于显出闻得卑贱的样子,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俯下身去,像闻一朵花儿那么姿势优雅地闻了闻老鬼子的手。

“这只手,你的,也要闻。”——老鬼子将另一只手也平放在桌上了。

王文琪只得再次以那种优雅的姿势闻了闻。他已从桌旁倒开了,还没将老鬼子的用意猜到。但他的双手,却仍背在身后,暗想——你他妈刚才还说我是你的客人!哪儿有主人坐着让客人站着闻自己手的?我如果不背着我的手,不愿在你面前表现得下贱,岂不也还是有几分下贱了吗?

于是他更直地挺了挺腰,老鬼子本就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往大椅子上一坐,顿时显得更小了。王文琪那时望着老鬼子,就有点儿俯视的意味了。

老鬼子并未介意王文琪那会儿成心显出的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分明的,老鬼子的心里那时也极其放松。他依然以近于温柔的语调问:“我的手,怎样的味道?”

王文琪回答有种富士山香皂与樱花香脂混合的味道。富士山香皂是日本当年的名牌,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家才用得起。而樱花香脂乃是中产阶级以上人家的女子们的最爱。其实他并没闻出什么味道,只不过那么随口一说。

老鬼子微微一笑,点点头,又问:“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的,没闻出来?”

王文琪摇头。

老鬼子说:“你的,再闻。”

王文琪又闻了闻,还摇头。

老鬼子说:“是人血的味道。你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说罢,也闻了闻自己的双手。

王文琪说:“您肯定经常洗手。所以,我闻不出来我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了。”

老鬼子盯着他的脸,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是的。我讨厌血的味道。最讨厌你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那是,很不好的味道。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还将禽畜的血,以各种方法做来吃?”

王文琪承认自己对他所得出的问题没思考过,更没研究过,不知道。

老鬼子说他们日本人就不将任何禽畜的血做了吃。非但不吃,将肉做来吃之前,要一洗再洗,直至洗得毫无血色和血腥味儿。他说欧洲人也和他们日本人一样,所以,他们日本虽然是亚洲的一个国家,但却开始和欧洲一样文明。因为日本人的血,和欧洲人的血一样,是纯洁的人类的血。说只有血管里流着纯洁的人类的血的民族,才是优等的民族。而世界,最终要由少数优等的民族来统治。

他在王文琪面前站住,将双手举在自己眼前,看着说:“我这一双手,杀死过许多你们中国人。有些中国人,非常的怕我,就像羔羊怕猛兽那样。他们对我们大日本皇军不构成任何威胁,不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对我们百依百顺,在我们面前战战兢兢,希望我们别杀他们。但是,他们有时怕我怕得,使我大大的讨厌。所以,我的,一讨厌,就杀死了他们。你们有另一些中国人,却往往的,偏要在我们大日本皇军面前,表现出一点儿都不怕我们的样子。那种样子,敌意的,大大的。我们大日本皇军,绝对的,不能容忍你们中国人,敢于那种样子。所以,他们的,必须死了死了的。统统的,死了死了的。还有一些中国人,是对于我们很危险的,抗日的分子。那些中国人,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眼中的,肉中的,什么什么的,王,你的说。”

王文琪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眼中钉,肉中刺。”

老鬼子拍拍他的肩,微笑道:“对的。他们,仇恨我们。所以,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两句中国话,我的,会说。由你的说,是因为,有些中国话,我的,喜欢听你的说。我们大日本皇军,当然的,也大大的仇恨,仇恨我们的中国人。我们一旦抓住他们,肯定要,那个那个……高级的厨师,做一道好的菜肴一样地,折磨他们。如果,用两三个字的中国话,应该,怎么样的说?”

王文琪想了想,以反问的口吻回答:“认真的?”

老鬼子摇头道:“不不不,比认真的,更认真的。”

王文琪:“仔细的?”

老鬼子:“你的,帮我想起来了。不要仔,只要细。细而又细,细细的。我们要,细细的,折磨他们。细细的,顶好顶好的中国话。文艺语言的,大大的是。就像作诗那样,绘画那样,刺绣那样,细细的,细细的,折磨他们,使他们,成为出卖自己人的叛徒。如果他们很坚强,那就一直将他们折磨到死为止。折磨坚强的中国抗日分子,是细细的一种,很艺术的工作。我的,喜欢。如果他们不坚强,叛徒的,做了的,我的,还是要,杀了他们。叛徒的,我的,大大的不喜欢……”

老鬼子一转身,从刀架上抓起了他的军刀,并且将刀从鞘中抽了出来,将刀鞘朝王文琪一递。王文琪默默接过刀鞘,默默放在架上。一转身,见老鬼子双手握刀,刀尖对着他,几乎触到了他的心口。

他朝旁边闪开一步,平静地说:“太君,这很危险。”

老鬼子再次将刀尖对向他心口,也平静地说:“王,你的,闻闻。”

王文琪就俯下身闻了闻刀尖。

老鬼子:“怎么样的味道?”

王文琪:“血的味道。我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

其实,他不可能从刀尖上闻出任何味道。

老鬼子举起了战刀。

王文琪微微扬起头,斜望着那把杀死无数中国人的战刀,像乐队队员望着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镇定得近乎白痴。老鬼子开始绕着他转,边问:“你的,死的不怕。”

王文琪也随着旋转身子,边回答:“太君,我非常怕死。但是我知道,太君舍不得杀我。因为您说过,您喜欢我。您现在只不过是在跟我开玩笑。我想,近来您一定太寂寞了。”

高举在王文琪头上的战刀终于垂下了,老鬼子笑道:“王,你的,大大的会说话。我的爱听,杀你的,不会。你的,相信吗?”

王文琪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老鬼子将战刀在手中一倒腾,刀柄对向了王文琪。

王文琪问:“太君是允许我接过来吗?”

老鬼子也点头。

王文琪就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战刀。

而老鬼子则从刀架上拿起了刀鞘,比比划划,教王文琪怎样用战刀杀人。怎样怎样,一刀直劈下去,一个人(当然是一个中国人)会从头顶被直劈至腿叉;怎样怎样横挥一刀,一个人的头颅会从颈上被削掉;又怎样怎样,一个人的头以及一边的肩连同半部分胸脯,会被一刀劈为两半。他用刀鞘比比划划的,王文琪也用战刀比比划划的。那时的王文琪,战刀在手,一边仿佛很认真地学,一边暗自寻思,该用老鬼子教的哪一种方法,将老鬼子一刀结果了。依当时的情况看,杀死老鬼子,他有九成的把握。但自己要想活着离开军营,那可就连半成的半成的把握也没有了。而且,自己将肯定死得比老鬼子更惨。虽然他表面看去学得很认真,内心里杀死老鬼子的欲望却一念强过一念。但同时,一想到因为自己的行为,不知会有多少个村子将被血洗,有多少中国的男女老幼将被屠杀,理性的堤坝在他头脑中也越筑越牢固,一道又一道,始终将那杀死老鬼子的欲望围困住,不使那欲望在自己头脑中形成不可阻挡之势。居然,由于那一道又一道理性堤坝的作用,极想杀死老鬼子的欲望,竟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到后来,只是在学着杀人了。他脸上淌下汗来。他的上衣湿了。他每劈砍一次,有汗珠落在地上了。渐渐地,他开始喘息了。因为,杀死老鬼子的欲望虽然平息了,老鬼子始终是他的杀人靶子这一点,却分分钟都不曾改变过。而老鬼子不同,双手握的是刀鞘,没什么分量。只不过是象征性地比划,当然既没出汗也不气喘。

终于,教练老鬼子叫停了。

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王文琪,低下头,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双手将战刀呈还给了老鬼子。他直起腰抬起头时,见副官和佐艺子的身影,一左一右闪在窗子的两边向屋里偷窥。

老鬼子将刀握在右手中,命王文琪挽起一个衣袖。王文琪照做了。老鬼子抓住他那一只手的腕子,横刀于他臂上,从刀的中锋一直切移至刀尖,王文琪的臂上即没皮开肉绽,也没出一滴血,只不过留下了一道白印儿。那柄战刀没开过刃,并非老鬼子的战刀,而是一柄摆设刀。

王文琪的整个心像被老鬼子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不能跳了。但那只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他随即微微一笑,态度卑恭地说:“太君,我也只不过配用没开过刃的刀向您学习杀人。”

老鬼子也微笑了,夸奖道:“王,你是个好学生。”将刀插入鞘中,放于架上。之后,盘腿坐于矮茶几旁,招手示意王文琪也坐下。王文琪坐在他对面后,背对窗子的老鬼子举起右手又一招,佐艺子转眼进了屋,为王文琪和老鬼子各自沏上了茶,转眼又飘出去了。

二人各自喝了几口茶后,老鬼子说:“王,我的,派人调查过。你的,东京大学博士的,情况真实的是。你的老师,在我们日本,受尊敬的,大大的,这个情况,也是真实的。但,你的老师的老师,与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启蒙老师,任何关系的没有。你的,编了一个大大的谎言。说,为什么?”

老鬼子居然为了自己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自从和鬼子们有了“亲密接触”,王文琪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了)派人回到日本调查了一番,是王文琪万没想到的。谎言既已被当面戳穿,除了从实招来,他再就没辙了。于是,他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采取“坦诚相见”的策略了。

老鬼子听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地陈述了一遍前因后果,不动声色地说:“那个韩柱儿,胆敢冒犯皇军,应该被烧死。你的也为他冒犯皇军,罪行大大的。”

王文琪就替自己辩护。他说太君啊,我并非要冒犯皇军呀!藤野命我跪下,我乖乖地跪下了呀。命我擦他的靴子,我也乖乖地擦了呀。他将我带走时,我丝毫也没反抗呀。到了碉堡里,我不是将我们中国的国家机密,也就是做高粱米饭要放碱的机密泄露给他了吗?我还教了皇军的炊事兵种种粗粮细做的法子呀。一切事实足以证明,我是愿意与大日本皇军交朋友的呀。为了一只小猪崽,就下令烧死一个中国的乡村青年,这么做没有太大必要嘛!说明藤野那厮头脑里缺乏大局观点啊!……

老鬼子双眼一瞪:“那厮的,什么意思的?”

王文琪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往回找补。他说那厮在中国话中,是对鸟人的一种统称。鸟人嘛,在中国话中,泛指种种智商不高爱犯冲动的人,“二杆子”是其中的一种人。结果是,越解释,老鬼子越加听得云里雾里。越听不明白,越一再地追问。王文琪则举《水浒传》中的人物为例,说李逵就是个“二杆子”。所以,也是鸟人。也可以被叫作那厮。

老鬼子终于有点儿明白了,颇有同感地说:“藤野军曹的,优秀军人的不是。他的头脑,猪的一样。”

王文琪说:“太君,这种话只有您可以说,我是绝对不敢那么说的。其实,我并无贬低藤野君的意思。我只不过觉得,他作为您的部下,如果能多学习您的大局观念,那对于皇军是有益的啊!”

老鬼子被奉承得很舒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王文琪暗自庆幸自己又逃过了一劫,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不料刚一笑,老鬼子出其不意地又问:“你的,恨皇军吗?”

王文琪立刻低下了头。怕因老鬼子的话,使自己脸上出现了根本难以掩饰的深仇大恨。而只要出现了一点点,那也肯定能被老鬼子看出来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应该怎么回答呢,听到老鬼子又说:“抬起头来!”——其声严厉。

王文琪怎么能不抬起头呢!他直视着老鬼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老鬼子:“说!”

王文琪:“恨!”

老鬼子:“你的,把心里的恨,统统说出来!”

王文琪:“你们的炮弹,炸平了我父母的坟!炸毁了我的家宅,使我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了!如果我竟然不恨你们,那我不是一个鸟中国人了吗?!”

老鬼子:“继续说。”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你的,最主要的恨,没说。”

王文琪冷笑道:“我知道,太君是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皇军没完没了地杀我们中国人,一个省又一个省地侵犯我们的国土,我心中到底是恨,还是不恨?”

老鬼子:“对。”

王文琪:“更恨。”

老鬼子:“说下去。”

王文琪:“我恨我们中国的军事力量很弱,皇军太强大。目前这样的抵抗,等于用鸡蛋砸石头,结果对于我们中国,当然是浩劫,是苦难。所以,恨也没用,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中国人,莫如与你们皇军搞好关系,那就兴许还能活到战争结束的一天。我是个极其怕死的中国人,我只能苟且偷生。”

老鬼子:“说完了?”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极其响亮,于是窗外又出现了副官和佐艺子的身影。他亲自为王文琪续茶,居然对王文琪肯于当着他的面说真话的态度表示感动。

“王,你的,问题看得很清楚。头脑,冷静冷静的。你们中国话,怎样来说你这样的人?”

老鬼子甚至以茶代酒,示意王文琪举起杯,互碰了一下杯。

王文琪呷一口茶后,一脸卑恭之相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著名的古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君是想借这句话来夸我么?”

老鬼子笑道:“对,对!正是这句话。你的,俊杰的,大大的是!我的,希望你的,要多多的,经常的,对你们不识时务的中国人,说你刚才那些识时务的话!”

王文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太君,我早已经那么做了。更多的中国人听了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活下去了。战争总是会结束的,少死一些中国人,对中国是幸运的。”

老鬼子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当天晚上,王文琪这位日本军营里的不三不四的“客人”,受到了规格更高的礼遇。那确实是礼遇——老鬼子池田大佐亲自陪他共进晚餐,开了多听日本罐头以及两瓶清酒,都是对大佐那一级军官的特殊配给,而且还不经常,时有时无。老鬼子平时舍不得独享,由副官登记保管。高兴时,每赏给他认为有功的部下。副官和佐艺子,也沾光陪于主宾左右。佐艺子说,她义父很久没饮过酒了。席间,佐艺子唱罢,王文琪被要求接着唱。佐艺子只会唱些民歌小调,王文琪却会唱一首首俳句。据他说,有些日本古代俳词,是从一代代幕府里流传出来的,在民间基本已经失传。他唱时,不唯佐艺子,老鬼子和副官也学唱。他俩学唱得特来劲儿,王文琪自然表现出相应的热情,一遍遍也教得不厌其烦耐心可嘉。佐艺子更是不失时机地博取义父的欢心,一次次翩然起舞。王文琪不仅日本歌唱得好,各种日本舞蹈也跳得好。不必要求,他也一次次按捺不住似的起身与佐艺子对舞,直将老鬼子和副官两个,学得听得看得不亦乐乎。老鬼子半醉时,忽拿副官开起玩笑来,指着叫“那厮”、“鸟人”、“二杆子”,叫得副官莫明其妙,一次次傻笑着也说自己是“鸟人”、“二杆子”,于是老鬼子一阵又一阵哈哈大笑……

四人一直娱闹至半夜才散。散时老鬼子已七八分醉了,命佐艺子当夜必须好好服侍王文琪于枕席,命副官指派一名士兵,必须彻夜为王文琪和佐艺子站岗。王文琪并没怎么醉。他是天生的酒精免疫者,席间撒过两泡尿,头脑清醒着呢!眼见老鬼子和副官都醉得糊里巴涂的了,便以佯醉模样蒙混过关。一听老鬼子命佐艺子陪他睡一夜,那一惊使头脑更清醒了,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他想,自己身不由己地与日军“打成了一片”,不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未免太不三不四了,而且连自己也觉得快要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若再与一名日本军妓在军营里睡过,岂不是在国难当头,全民族艰苦抗战的年代,完全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中国人吗?!法西斯侵略者必败,德国意大利必败,日本也必败,对于此点,王文琪这样的人,比许许多多别的中国人更加坚信不疑,甚至比韩成贵还要坚信不疑。那么,即使身在虎穴,即使血管里已吸收了日本清酒的酒精了,他的思想也还是瞬间就飞驰到了以后。如果真与佐艺子睡过了,以后怎么办?倘自己不说,被别人了解到了,予以揭发,那不就等于隐瞒可耻的历史了吗?为什么要隐瞒?在日本的军营里,日本大佐为什么命一名军妓向你王文琪这么一个中国人献身?他不将你王文琪当成日军的忠实走狗,怎么那么喜欢你?你又为日军效了什么劳,才使日军大佐对你厚爱有加?若被一问再问地问下去,长十八张嘴也辩解不清了啊!倘自己一回村就向韩成贵汇报了呢?那韩成贵以后将怎么看待自己呢?韩成贵知道了,也就等于村里的“自己人”们也全都知道了呀!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便会传到外村的“自己人”耳中的!那么,估计韩大娘也会知道了,韩柱儿也会知道了。韩大娘是特别具有宽容心的,如果连韩大娘都因而不搭理他了,那他还有何脸面继续生活在村里呢?中国虽大,不论去往哪里,身上的历史污点将带往哪里呀!至于韩柱儿,说不定每见他一次,都会往地上啐口唾沫,再踏一脚的……

头脑里一时间想到这么多,王文琪赖在门口不肯往外走了。

这使老鬼子困惑了,板起脸,生气似的问:“你的,觉得我们日本姑娘不可爱么?”

王文琪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说:“可爱,非常可爱……但是她……我觉得……太君也应该问问她的想法……”

佐艺子却开始往外拖他了,脸儿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花。

老鬼子一边朝外挥手,一边又说:“佐艺子的,大大的高兴!我们日本的姑娘,大大的好!小狼狗一般的讨人喜欢!你的,要像吃奶油蛋糕一样,细细地,细细地享受……”

王文琪无话可说了。佐艺子在前拖他,副官从后推他,在老鬼子的笑看之下,他像个不愿上幼儿园的小孩子似的被弄了出去。那时军营一片寂静,只有两三扇窗子还亮着,操场上也只有两名哨兵的身影在走动。佐艺子仍在前边倒身拖着他,副官仍从后边推着他。三人斜穿操场时,副官喊了句日本话,一名哨兵便跟随着了。

佐艺子和王文琪刚一进入他住的套间,她就像猴子似的攀住在他身上了,双臂搂住他脖子,双腿盘住在他腰际,饿鸡啄米似的,小嘴不停地亲他的脸,亲得咂咂有声。

门被副官关上了。副官关门之前,在门外冲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王文琪做了个鬼脸。门关上后,王文琪听到副官吩咐哨兵找把锁,从外将门锁上。

王文琪心中叫苦不迭。

攀在他身上的佐艺子,已开始迫不及待地解他的衣扣。

一股怒火从王文琪心底突然升起!他想,反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堂堂一个有教养的中国男,与其被动地被这淫荡的日本小女子玷污了声名,还莫如索性反过来——就像老鬼子说的那样,今夜干脆大快朵颐,将这日本奶油蛋糕享用个痛快!

能这么想,他也总算是想开了。不管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之下,一旦想开了,就不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了,行动也就随心所欲了。他任凭佐艺子吊在胸前,一只树袋熊似的走入了卧室,仰面朝天往大床上一倒,接着一翻滚,压在佐艺子身上了。

离开时天尚未黑,卧室的窗帘未拉上。那夜月色很好,水银般的月辉洒满一大床,使佐艺子的脸儿看去极白,五官也很分明。并且,看上去很美。

王文琪心中的怒火却还在熊熊燃烧。他三下五下将佐艺子的衣裳撕扯掉,顷刻使她裸了体了。她仍高兴地笑,很享受他的粗暴。这使他更加恼怒了,又三下五下,也使自己裸了体了。紧接着,他就开始没够地折腾起她来了。多亏那床够大,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居然一次也没一块儿折腾到地上。佐艺子果然淫荡,床上的活乃是她的熟练工种。与她比起来,自信满满的王文琪,床上的能耐只不过是学徒工水平而已。在日本求学时的王文琪,生活从未拮据,也并不是一个洁身自好、行为检束的君子型中国青年。日本的烟街柳巷,他也是光顾过的。日本女人的滋味,他也不是没尝到过。她们都曾夸他床上的表现良好,所以他才有那满满的自信。正因为内心里有那满满的自信,他暗下决心,不将佐艺子折腾到苦苦求饶的地步,此夜绝不善罢甘休!哪成想,真的“开战”了,自己根本不是佐艺子的对手!任凭他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她非但不求饶,还一直是一副不满足不够爽的模样,嘴里也一直叫着些渴望他更凶狠才好的日本话。三招两式之后,他的本领已用尽,却又身心极其投入了,欲罢不能。于是呢,局面发生了变化,觉得不满足不够爽的佐艺子,心急火燎地猛一翻身,变下为上,反过来骑在他身上了……

王文琪醒来时,天已大亮。佐艺子不知哪儿去了。他穿上衣服走出卧室,见佐艺子正端着一托盘早餐进来,身后跟入一名士兵,也端着一托盘早餐。那士兵放下托盘,用日语请王文琪跟他去洗澡。他自从进入军营,没洗过一次澡。但他是个干净人,心情稍好时,便在房间里擦擦身。

他询问地看佐艺子,那意思是——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早饭前要请我洗澡?

佐艺子说,早饭后就要将他送回村里了。按日本的礼节,送客之前,请客人洗得干干净净的,是对客人的极尊敬的表示。

一听就要回村了,王文琪大为高兴。二话不说,跟着日兵往外便走。那名日兵并没将他往日军集体洗澡的浴室领,而是将他引到了一处地方较隐蔽的单独的小浴室。他进入浴室看出来了,分明是专供佐艺子洗澡的浴室。也由而明白了,“极尊敬的表示”,并不意味着是老鬼子对他的表示,也不意味着副官以及任何一名日本官兵对他的表示,只不过是佐艺子个人对他的一种表示罢了。他又本能地起了疑心,怕请他洗澡是一个圈套,这间小小的弥漫着日本香水味儿的浴室,是自己死于非命的所在。疑心一起,连香皂、洗发液之类都不敢碰一下了,唯恐有剧毒。水流很冲,水温是稳定的。对于这县城里的军营,煤和粮食一样重要。女中原本就是有锅炉的,但很小,当年也就是日本兵没占领县城之前,那锅炉起两个作用:平时供给师生们开水,周六的下午,教员们可以在男女两间浴室洗澡。教员不多,洗澡也不成问题。但鬼子们一将学校占领了,那小锅炉的作用就起得十分有限了。鬼子们也终究是人类,长期不洗澡也是会人人都有怨言的。于是他们命县里的铁匠给造了个特大的锅炉,并且也将浴室的间数增加了。那么,煤就变得宝贵了,每个月都要由省城里的鬼子们驾驶军卡车运来两车。煤既然宝贵,池田老鬼子就命军中的技工对供水系统加以改造,除了他本人可用很热的水泡澡而外,任何别人洗澡的水温都必须控制在五十度以下,佐艺子也不例外。但佐艺子毕竟还是沾他的光享受到一定的特权了——不仅拥有一间单独用的小浴室,而且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洗澡。

王文琪因为有疑心,只敢洗清水澡。洗着洗着,忽然又想——别他妈的这水也有问题!这想法刚一产生,立刻从笼头下闪了开去,呆望着水流发了一会儿呆。再看身上,皮肤并没起什么不良反应,疑心这才打消,继续站在水流下洗起来。洗着洗着,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是笑自己由于身在狼窝虎穴般境地,终日担惊受怕,都快落下了疑心病了。既然水是好水,没什么问题,那么香皂、洗发液什么的,当然也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啰。疑心彻底打消,便又用那些东西洗开了二遍……

佐艺子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他。当他坐在她对面开始用餐时,她哭了。她说她不喜欢军人,包括皇军,更不喜欢和他们发生肉体关系。而王文琪是她来到中国以后遇到的唯一一个不是军人的男人。

她遗憾地说他不是中国人多好。

他敷衍地说她如果不是日本人多好。

她问:“那么,你像我希望你是一个日本人一样,也希望我是一个中国女人吗?”

王文琪顿时火冒三丈,放下碗瞪着她,用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错!我不希望你是一个日本女人这一点倒是真的,但我绝不希望你是一个中国女人。如果那样的话,对我就是不好再加上一百个不好的坏事了!”

佐艺子也是会说几句中国话的。她能听懂的中国话,比她会说的中国话多不了几句。虽然如此,王文琪的话的基本意思她还是听明白了。

她连忙道歉,不知王文琪为什么生气。王文琪不愿再理她,只管冷着脸快速地吃着。吃完自己那份儿,见佐艺子没心思吃她那份儿,毫不客气地也连托盘端过去吃了个精光。他风扫残云般地吃时,佐艺子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不敢再跟他说话,径自吧嗒吧嗒掉泪。

王文琪刚吃完佐艺子那份早餐,副官进来了,将一套鬼子的军官服放在床上,说是池田大佐奖励给王文琪这位皇军的朋友的,命王文琪立刻穿上。王文琪离开心切,尽管内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情愿,却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将军官服穿在自己那身衣服外了。刚穿上,副官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来时什么东西也没带,走时自然也就不必想想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他是巴不得一眨眼就已回到了村里的,看也不看佐艺子一眼,拔腿往外便走。操场上不知何时停了五辆摩托,两边还各有五名骑兵。见第三辆摩托的车斗是空着的,猜那肯定是留给自己坐的,大步腾腾走将过去,也不问一句,理所当然大模大样地就坐了上去。刚一坐上去,副官跟至,向他解释说池田大佐昨夜失眠,今日起得迟,不便相送,请他见谅。穿木屐的佐艺子也倒着碎步跑了过来,不停地向他鞠躬,连连说:“还要再来呵,一定再来呵……”

王文琪哪里还有心情理睬他俩呢?

他忽然举起右手,向前一挥,用中国话喊了两个字是:“出发!”

直至那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一个被变得不三不四的中国男人,多少为自己争回了那么一点儿面子……

老鬼子池田昨夜并未失眠。恰恰相反,睡得很好,醒得也很早。他穿戴整齐,隐立窗子内侧,将操场上那几分钟内的情形看得分明。

半小时后,老鬼子召开了一次军官会议,按他的说法是一次“战局思想训导会议”。他在部下们面前踱来踱去,一副满腹文韬武略的样子,大谈自己的“绥靖占领”思想。

他说,要使四亿五千多万中国人放弃抗日意志,认同大日本帝国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全面统治中国,无非两种方法。一是杀服。不断地,冷酷无情地杀、杀、杀,将“三光政策”进行到底。残杀能不能使一个民族屈服呢?老鬼子认为完全可以。只要对一切表现出不屈服情绪的人格杀勿论,那么一个民族也就会渐渐地屈服了,并且会一代一代地习惯于屈服地活着。但老鬼子又强调,这第一种方法,更适合于对待被占领的小国。比如一个国家如果只有五六千万人口,索性大开杀戒,杀掉一半,那么剩下的一半人口,起码在一百年内是会屈服的。可中国是一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杀光四亿五千多万中国人的一半,每年杀掉两千多万,那也得可持续地杀上十年。而大日本帝国对中国的全面占领和统治,不能等到十年之后才实现巩固。因为没有办法预测到,十年之内世界会发生多少次不利于日本的大事件。所以,依他看来,对于大日本帝国之中国愿望,第一种方法不现实。而恩威并施的第二种方法,亦即“绥靖占领”的策略,才是高级的策略。他以元朝和清朝对中国的统治为例,认为只知一味屠杀和镇压的元朝统治者是失败的,结果才统治了八十几年。而采取以汉治汉的清朝却是成功的,因而既不但能统治了中国二百六十多年,还实现了康乾两个盛世时期,还在二百六十多年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死心塌地忠于大清朝的文官武将,这是了不起的统治成就。清朝的灭亡,其实并非由于它自身失去了统治能力。依他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有包括日本在内的列强国家对它一次又一次发动的现代军事攻击,它对中国再实行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是根本不成问题的。腐败不能使它灭亡。它完全可以又腐败又驾轻就熟地实行统治。它的一代代忠臣良将,也完全习惯了既不满于它的腐败,还一如既往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忠实于它。而中国的老百姓,也早已习惯了做大清的顺民,并以此为良民的第一准则……

王文琪认为池田只不过是一个会几句中国话而已的老鬼子,这一点他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老鬼子是日军中很有文化的人,中国话说得相当不错,对于中国的历史、政治、民族心理,也很有研究,并且不乏独到见解。他是成心在王文琪面前装得只会几句中国话而已,此外对中国一无所知。那是他在王文琪面前的策略。

老鬼子话锋一转,接着又大谈起“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中国话来。他称赞汪精卫便是中国当代的一位俊杰。他说,作为中国曾经很有抱负的政治家,汪为什么宁肯被戴上汉奸的帽子,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呢?因为他也有做中国第一号统治者的野心。他想要借助大日本帝国实现他的野心。而我们日本,也要利用他实现我们在中国的远大理想。我们和他互相利用,对双方好处都大大的。他识时务,所以他是俊杰。如果我们对中国的全面占领实现了,我们当然也要以中治中,扶植他替我们统治全中国。那我们将会很省心,很省事。为什么不呢?所以,我们大日本帝国要实现在中国的远大理想,不仅需要一个汪精卫,而是需要千千万万个汪精卫!最好是,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汪精卫,每一个县城都有几个汪精卫!不是伪军,不是由中国人组成的便衣特务队,不是告密者,而是千千万万以普通中国人的身份生活在中国人之间的汪精卫,能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思想影响一大批一大批中国人的思想型的汪精卫!……

老鬼子忽然问:“你们认为那个王文琪,他恨不恨我们大日本皇军?”

军官们中,除了他的副官,谁也没接触过王文琪,自然一时间地你看我,我看他,皆默不作声。

老鬼子扫视着部下们,自问自答:“他承认他恨我们大日本皇军。但他说,那是因为,我们皇军的炮弹,炸平了他父母的坟墓,炸毁了他家的老宅。那个王文琪,狡猾狡猾的。他的恨,绝不只这么一点点。他更恨我们侵略他的国家,杀害他的同胞。他这种恨,大大的,隐藏在内心里边,不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但是,你们要给我听明白,我认为他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中国人。在我们这里,在我的面前,他非常的,善于忍受屈辱。否则,我早已亲自杀了他,或者命令你们杀了他。在中国,我们需要走狗。走狗只能从识时务的中国人中去发现。一旦发现了,我们要装出几分对他们友善的样子。这样一来,他心中原有的恨,渐渐地就会消除的。那时,他就不知不觉的,真的成了我们的走狗。好的狗,它希望在自己和主人之间,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它是主人的一部分,并且,那种感觉很好。当一条狗有了这样的感觉,就是好的走狗了。今后,你们谁都不许找那个王文琪的麻烦,我要用事实证明,一个中国人,即使他内心里是恨我们的,我也能用我的智慧,为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长远利益,将他培养成我们非常需要的走狗,一个我们在中国民间的小小的,汪精卫式的榜样中国人……”

军官们皆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至于是否都真的心领神会,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