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煤老师面临新课题
他俩想方设法要多待在一块。一开始是小蔓往云医老师的公寓里去,后来则是云医到小蔓在学校分的房子里来。因为小蔓这里设备齐全,可以做饭,也比云医那堆满了火山石的房间舒适。他俩总有新计划:教学上的创新,假日里的远足,小蔓奶妈家的聚餐,云雾山的露营……小蔓觉得自己有点“疯”了。她都过了三十岁了,怎么还会这么离不开一个男人?她将她眼下的这种爱称为“异质”的爱。云医太不一般了,但小蔓觉得自己合得上他那高昂的节奏。
小蔓只同张丹织谈过她的感受。她讲述的时候,张丹织便同她一道想象爱情的热烈。小蔓觉得她老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的眼睛深处发现什么东西似的。
“你认为这能不能持久?”小蔓问。
“我想不出。这问题大概没有意义吧。小蔓,我真为你高兴!云医老师可是千里挑一的男子。学生都快为他发狂了。”
“我认为那不是个问题,不是关于爱情的问题。但是我的继母向我提出了这一点。当然,她是出于对我的爱。我也想不出答案,但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这就够了,对吗?你也有过这种体验吧?”
“有过。不过和你这种不同。大概我那时太年轻。”
“咦,你现在老了?你再不会那么冲动了吗?”
“啊,不要谈我。还是谈你吧,我感到,你们的恋爱同这个学校关系很大。在这里恋爱,就应该像你们这个样子……”
“你说得太对了!”小蔓忍不住打断她,“要不是我和他先后来到学校工作,要不是教学的工作改变了我,我怎么会遇见他?他怎么会遇见我?我以前是那种有点冷感的女子,很少对男人动心。”
“我一到这个学校,就决定不走了。”张丹织动情地说,“我清楚地记得我来面试那天的情景。”
“那么,你也在这里谈恋爱吧。你谈了吗?”
“我?我还没确定呢。好像没有,又好像谈了。我要等到出现像云医一样好的对象了,才开始谈。云医老师是最好的。”
张丹织走后,小蔓幸福地在房里蹦了几下高。云医老师带着学生到热带雨林去了,虽然天天打电话回来,小蔓的思念之情还是与日俱增。
她来到了茴依家。茴依正在同她收养的小女孩下跳棋,女孩的小名叫小莲,她很依恋茴依,同小蔓也很亲。
“云医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他真走运,找了我家小蔓。”
“干妈,您将我看得太高了。大家都说我真走运,找了云医老师。”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情。”茴依固执地皱起眉头,“我还没见过比我家小蔓聪明的女孩。”
“还有我,我也是最聪明的!”小莲叫了起来。
“对啊,小莲才是第一聪明,我只能算第三。”小蔓笑着说。
“你爹爹还好吧?”
“还好。每次我回去他都要向我打听您。”
“那当然,我是他的恩人嘛。我也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男人。”
“干妈,你偏心。”
“就算是吧。可你俩为什么不结婚、生孩子?”
“因为我观察出来,他不适合做父亲。”
“啊!不成家,你们的爱怎么能持久?”
“哈,干妈,您同我继母提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小蔓从茴依那里回来后,心里想,干妈和农姨都是过来人,她们的话应该是有道理的。不过她们是她们的道理,云医和她有另外的道理。她开始时也偶尔想过孩子的问题,现在她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不要孩子,结不结婚就无所谓了。当然,如果没孩子的话,将来分手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不过她小蔓并不追求那种白头到老的感情。自从她爱上云医后,她就感到了她不能用一般的标准去衡量他。她自己不也是个有点怪的女人吗?他们追求的,是情感的质,他们两个人都有这方面的渴求。这就是极高的标准了,标准太高就难以持久。不过小蔓毕竟是煤永老师的女儿,不会因为男人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的。还有就是,他们两个人都在事业上有野心,实在抽不出精力来养孩子。两人都已经将生命的一大部分交给了学校里的孩子。经过同云医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小蔓渐渐地对一些事想开了,何况她本来就是比较豁达的女性。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加紧工作,加紧恋爱,享受生活。所以有一天她就这样回答干妈的问题:
“可以爱的时候就加紧爱,别的全是次要的。即算有一天我同云医分手了,这世上还有干妈呢,还有爹爹呢,说不定我还有别的机会呢。干妈您看,我这样的人会空虚阴沉吗?您什么时候见过我爹爹空虚阴沉?”
她这一番宣言得到了茴依几下紧紧的拥抱。
“我早说了,我没见过比小蔓聪明的女孩嘛。”
在等待云医回来的那一个月里头,小蔓在课题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她将这都归于云医给她的好影响。她看到了自己的爆发力。而在从前,她一贯不认为自己是爆发型的人才。她现在感到,她所教的常识课里面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创新的契机。她要趁着自己年轻将所有的实验都尝试一次、两次、三次!在事业上,她决不甘心于落在云医的后面。先前他俩不就是因为事业方面的追求而产生爱情的吗?然而到了最后那几天,她还是忍不住多给云医打了几个电话。她从他的声音里头听出了疲惫,她知道那往往是过分激动之后的现象。那么,什么事情令她的爱人如此激动呢?她多么渴望他啊。
云医终于从南方回来了。他消瘦了一些,也晒黑了一些,他在小蔓的眼中显得更有魅力了。但是小蔓发现他的眼神不似从前那么清澈了,有一丝犹疑在里面飘荡。
“我有事要向你坦白。”他抓住小蔓的双手说。
小蔓感到他全身在发抖。
“没关系,亲爱的,我们吃了饭再说吧。”
“不,我一定要马上讲出来。”
他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紧紧地搂着她。
“我在山上遇到了蛇。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为她是蛇,可是她不是。我弄错了,小蔓,你原谅我吧。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个。”
他哭了,用手捏成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
小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胸口隐隐作痛。
好久好久,她才勉强说出一句:
“你一点都不爱她了吗?我是说现在。”
“一点都不。我弄错了,在南方我就发现我弄错了。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一想到你有可能离开我,我的眼前就黑了。小蔓,你是我的太阳啊。你不会离开我吧?”
“当然不会。”小蔓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她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那我不是害了你吗?你明明知道我对你不忠,还要忍受这一切?啊,我真该死!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离开你,是因为我爱你啊。难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不愿你痛苦,如果我能代替你受苦就好了!我这样的,算个什么男子汉呢?”
“我们都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爱还在,忍受疼痛也值得。我们吃饭吧,云医,不要想那件事了。”
他俩吃得很少。当云医同小蔓对视时,他又忍不住哭了。
“啊,没关系,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难受。人在世上,都有弄错事情的可能。不要哭,你哭我心里才难受呢。”小蔓安慰他说。
小蔓想,她自己为什么不哭呢?她大概是像爹爹?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她看见了梳一条独辫子的小姑娘在院子里踢足球,中年男子在对面接她的球。云医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
“小蔓?”
夜里,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云医一直在发抖。
第二天上午,云医肿着双眼上课去了。
小蔓没有课,她心神不定地去找张丹织。
丹织在操场上带学生练球。小蔓在休息室等了快一个小时,丹织才下课。
“你来了真好,到我那里去吧。”
坐在丹织的单人沙发上,小蔓终于平静下来了。
“你有心事了,我看得出来。要用乐观的态度对待生活啊。”张丹织开玩笑地说。
“你的那一位今天上课去了吧?他还好吧?”她又说。
“他还好。可他背叛了我一次。”
“一次?那就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张丹织收起了笑容。
“嗯。谁知道还有多少次?”
“不要这么悲观。比起你们的幸福来,哪一头更重?”
“这实在难以比较,而且也没意义啊。”
“确实对你来说没意义。又不是做生意。他具有一种奇特的性格,所以他的魅力也是奇特的。他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长大的。”
“谢谢你,丹织。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运气。”
“我们俩有缘分嘛。尽管你说到了背叛,我还是羡慕你,小蔓。你们的爱很不一般。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已经老了时,我还要这样说。”
“你的话让我心里很舒服。看来我今后必须使自己变得心胸开阔才行。爱情逼迫人改变。”
从张丹织家里出来后,小蔓定下心来了。她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件给她带来痛楚的事。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也是帮助云医,她要减轻他的痛苦。她下定决心将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小。她有野心,有事业,这才是最根本的。爱情可遇不可求,她和云医之间有真爱,这多么难得。如果有一天他不爱她了,他们应该自自然然地分手。可是现在他们相爱,他们的关系遇到了困难,他和她应该齐心协力克服这困难。想到这里,小蔓再一次为丹织的智慧所折服,她很想知道丹织的个性是如何训练出来的。虽然她俩年纪差不多,小蔓认为丹织比自己高明多了。
下午云医早早地回来了,小蔓邀他去自己家里,云医欣然同意了。
煤永老师和农都很高兴,因为他俩仍不经常回来。
“云医晒得黑黑的,更英俊了!出差在外会不会被别的姑娘抢了去?”农说。
农的这句话让那两人都红了脸。云医老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煤永老师在一旁看在眼里,连忙招呼大家来帮他做饭。
饭桌上,云医老师仍然是那么腼腆,但农的谈兴很浓,从云医口中掏出了不少他的家史。有的事甚至连小蔓都没问过他。
刚吃完饭就有人给云医老师来电话了,是校长,叫云医老师去向他汇报工作。
大家都觉得诧异,因为校长从不过问教师的工作。
云医走后,农也去了一个同事家商量工作。家里剩下了父女俩。
“我的女儿遇到困难了。”煤永老师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别处。
“那不算什么。您的女儿已经成长了。”
“好样的!来一杯怎么样?我有高级红酒。”
煤永老师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别致的小酒瓶,他说是一位经营茶园的朋友送给他的。于是父女俩相互对视,默默碰杯。
那美酒点燃了小蔓心中的火,她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爹爹,爱情真好啊!”
“我女儿配有最好的爱情,她比爹爹强多了!”
此刻,父女之情是如此的温暖,两人都很兴奋。
“永不言败。”煤永老师说。
“对,永不言败。爹爹自己也是这样吧?”
“爹爹快要心如死灰了。可是爹爹有小蔓,还有心爱的工作。”
“爹爹啊!”
小蔓流泪了,这是自那件事发生后第一次。她不知道是为爹爹流泪还是为自己。可是流泪真好,真畅快!还有这美酒,让人自信心高涨。
“我要发奋工作。”
“小蔓开始发力了,谁也阻挡不了她。”
他俩手牵手来到操场。小蔓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爱爹爹。操场上黑黑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还有两个人。小蔓远远地就觉察出来了,她拉着爹爹就往回走,一会儿父女俩又回到了家里。
“那是云医和校长啊。”小蔓说,“校长为什么要找他谈话?”
“可能是安慰他吧。”
“您能肯定?”
“云医的爹爹生前同校长像兄弟一样。校长是他的保护人。”
“哈,我也想保护他。”
“当然可以。我女儿是一位女侠。”
就在这时,煤永老师听见操场上传来了哨子声。他叫小蔓听,小蔓也听到了。难道是校长在吹?那哨声激昂,坚定。“我的天啊。”小蔓声音颤抖地小声说。她想,危机已经过去了。
父女俩将剩下的小半瓶酒又喝完了。
他俩又恢复了云医去南方之前的激情。
小蔓发觉自己的性格有了一些变化。比如说,近来她的生活更规律,她变得责任心更强了。当她与云医的缠绵超过了一定的时间时,她会突然蹦起来,冲向书桌,全身心地浸没在工作中。而云医,马上也自觉地投入他的工作了。
“小蔓变得更坚毅了。我喜欢这种坚毅。”云医腼腆地说,“因为除工作之外,在别的方面你都是我的主心骨。”
“云医过奖了。其实我是担心自己虚度了年华。”
他们在假日里突发奇想,又去山里寻找过金环蛇,但山里已经没有蛇的踪迹了,大蛇小蛇都没有。云医知道,蛇是他的梦想,现在他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蛇就不会再出现在他眼里了。他感到自己从南方回来之后,对小蔓的爱已远远超过了从前对金环蛇的迷恋。以前他也同一些女孩好过,但像小蔓这样的,绝对没有碰见过。小蔓是他心中的蛇王,蛇王在这里,别的蛇就不出现了。
“那边那座山上有一块岩石,只有当你走到它跟前时,它才会裂开一个口子,让你进去。你进去后,缝又合上了,你只能往前走,四周黑黑的,一伸手就能摸到蕨菜。那是我和爹爹的岩石。”小蔓用飘忽的语气说起往事。
“我爱你爹爹,我特别尊敬他,所以我现在很怕他。”
“傻瓜,爹爹同我一样爱你,因为我的爱就是他的爱。”
他俩约好,下次一块去那岩缝里采蕨菜。云医说,万一那岩缝真合上了,将他们两个人都夹在里头了,他也会感到幸运。会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呢?
“校长同你谈些什么呢?”小蔓问。
“他说学校就是我的火山,是我亲爹给我安排的地方。我如果离开学校,就会失掉自己的灵魂。我相信他的话。”
“校长太言过其实了。一个人选定什么事业,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不过孩子们是真心爱你的,你的工作太出色了。”小蔓边说边沉思。
他们说话间,云雾山突然起雾了,几秒钟之内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医老师赶紧伸手去拉小蔓,但他扑了个空。
“小蔓?!”他惊恐地喊,“你在哪里?”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条路,他在林子里乱窜。
“小蔓啊!”他又喊道。
“云医,我在你的下面……”
小蔓的声音离得很远,仿佛在另一座山头响起。
后来雾稍微散开了一点,他的前方影影绰绰地横着大树的树枝,树枝上显出金环蛇的轮廓。云医老师大汗淋漓,扶着身旁的一棵树的树干。蛇正向他靠近,但他看不清楚。有一刻,他似乎摸到了她。但那不是蛇,是女人的肌肤。难道是小蔓?她还是从他手中滑掉了,他没法捉住她。因为太累,他坐下去喘气。
当他再喊小蔓时,周围就用一片沉默来回答他了。
他听见那南方女人在旁边对他说话。
“云医老师,我看你往哪里跑!”
“不要……”云医老师虚弱地说,他无法动挪。
雾完全散了。小蔓朝他走来。
“你怎么啦?”她说,“你的脸色很不好,我们回去吧。”
下山时,惊魂未定的云医老师问小蔓:
“你刚才在哪里啊?”
“我一直待在你旁边嘛。我在等雾散掉,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中途我们不是还拉了手吗?云医,你碰见什么了?天哪,你在出冷汗!”
“不,这是刚才出的汗。让我搂着你,好,没事了。是这妖雾在恐吓人。”
他们回到小蔓的住处,做了晚饭吃了。云医老师说累,于是上床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小蔓端详着熟睡的爱人,发觉他的表情像婴儿一样。但她收拾好厨房,洗完澡后,却没上床。她来到书桌前开始工作,工作令她内心如此的充实,尤其是在爱人轻轻的鼾声之中工作。
云医和雨田是完全不同的。雨田能够在小蔓的脑海里形成画面。她和雨田分手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小蔓还经常看见一幅一幅的水墨画,她和他在画中,白天梦里。她和雨田的感情同绘画有关。但云医却不这样。无论小蔓怎样努力,他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也唤不起任何画面。也许他的形象对于画面有种抵制,也许是小蔓的想象力的机制在这方面出了障碍。此刻,当她坐在家里想云医时,就只有一股热烈的情绪和一些嘈杂的声音从她心里涌出来。她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看清过云医,也不可能看清。就因为这,她才去找丹织的。丹织向她说,这就是爱。她相信丹织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要等到爱情消失的那一天,她才有可能看清他,也看清自己。在她的感情受挫的日子里,她放弃了要看清云医的徒劳努力,但她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有一件事是不能放弃的,这就是她热爱的事业。她将更加勤奋地去工作,去创造,只有这样才会经得起挫折的打击。她知道事业可以使自己变得美丽。比如丹织,比如爹爹,比如古平老师,他们在众人眼里都是很美的。因为什么?因为事业啊。她和云医也是因事业而结识,而相爱……又回到这上面来了。事业不光使人变美,也会使人变得坚韧不拔,爹爹不就是这样的吗?
所以近来小蔓对时间越来越珍惜了,而且她在操持家务方面也越来越能干。她将她和云医的小日子安排得紧凑而又不乏浪漫情调,使得云医对她越来越佩服,常说要“死心塌地地追随小蔓”。
“我已经虚度了那么多宝贵年华,要是不同小蔓在一起,我怎能抢回我浪费掉的时间?”他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校长来拜访过他们。校长的表情十分严厉,但小蔓看得出他对云医的深情,就像云医是他的儿子一样。
“这几夜你的父亲都在同我对话,他有不放心的事。我责任重大啊。”他说。
校长一离开,云医就心事重重地说:
“我以后再不能让他替我操心了。”
于是小蔓就安慰他,要他不要紧张,一切顺其自然。
“我认为你做得很好。你真不容易。”小蔓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是一个野人。而且我这么大年龄了,无法改变了。小蔓,我真害怕!”
小蔓知道云医说的是真心话,她也知道校长为什么来她这里。校长对于云医的性格一定了解得比她小蔓要深入,他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给小蔓鼓励。小蔓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地爱到底,决不打退堂鼓。不为别的,就为这些美好的朋友、亲人,还有校长这样的长辈,她也得这样做,决不能让他们失望。当然首先是,她的确爱云医,她也知道这种刻骨的爱在世上是很稀少的。她不是遇上了吗?这不是她的幸运吗?这才是第一要紧的。至于云医的个性,云医过去的生活等等,那些问题慢慢来对付吧。她必须表现得沉稳,稳住爱人的心,她自己才会获得自由。
“你不用害怕,我已经把事情想清楚了。爱情会帮助我们度过所有的难关。”
“你真的这样想?我听了你这句话心里轻松了好多。可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你这样考虑问题呢?”
“因为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啊。可我们相爱。云医,我正在带领学生做一个实验,我们弄了一些肥料坑,为的是培育本地花卉。”
“你不怕脏吗?”
“我们还去屠宰场收集动物内脏呢,这是美好的事物。”
“做小蔓的学生该是多么幸福!”
“做云医的学生也一样啊!让我们相互吹捧吧!”
他俩手拉手在房里旋了几个圈,然后不约而同地奔向各自的书桌。
那是多么热烈而又沉静的生活啊。两人达成共识:这就是理想的生活,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每当云医表示出一点犹疑,小蔓便会说:“我得加紧生活,这是爹爹教导我的。”于是云医老师便释然了。他不再纠缠过去那件事,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要全身心地投入目前美妙的生活。
小蔓带领学生培育出了奇异的茶花品种,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学校。
在树林边的花圃里,火红的山茶花朝着天空怒放。本地人从未见过这么大,花瓣这么多,而且红得这么惊人的山茶花。当人们围住小蔓询问时,她腼腆地说:“并没有什么诀窍,关键是肥料,要有耐心,要老想着这事……”
她的学生们则围着花儿载歌载舞。
晚上回到家里,云医老师对小煤老师说:
“那些花王就是小煤老师,越看越像。”
“等待花开的这些天,学生们都发狂了。有个别人彻夜守着那些花。我自己也觉得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没感觉到吗?”小蔓边说边叹息。
“我当然感觉到了啊。花儿们的意志就是小蔓和学生们的意志嘛。你说得太好了,关键是肥料。你是天生的高级别的花农。这种奇妙的事,你是怎么悟出来的?太不可思议了!”
“是向你学的嘛。有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向你学习。”
云医老师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冲向他的书桌,因为灵感出现了。
小蔓则去了厨房,她要做一桌美味犒劳一下两个人。
她的饭还没做好,校长就来了。
小蔓想,许校长对于云医是多么不放心啊。她看见那两个人掩着房门在里面密谈,心里就想笑。一会儿校长就出来了,对小蔓说:
“我看见你的花儿了,那可是五里渠小学的一件大事。”
“那不过是和学生们一块玩玩罢了。”
“嗯,你这一玩玩,让我这老汉高兴得飘飘然了。”
他们留校长吃饭,但他坚决要走,说是工作压头。
“我和校长刚才在回忆我爹爹。今天是他的忌日。不过我们今天的回忆是一片空白,我和他面面相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校长不高兴,就说要走了。啊,我一定要创新,小蔓!我可不甘心落在你后面!”
他俩吃完饭就坐下来工作。因为第二天是休息日,他们就一直工作到深夜。
后来云医想起来要去看那些花,就将小蔓从书桌前拖开了。
他们轻轻地下楼,一路上小声地交谈着。一会儿就来到了花圃。
天上有月光,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那些花。他们不敢打手电,怕伤着了花儿。小蔓有点近视,所以她的鼻尖凑到离花儿很近很近。云医口中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小蔓问他。
“我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它们回答了我。”
“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戚。当我呼唤它们时,它们从不回答我。你瞧,这一朵是不是特别大?”
“就是它,它回答了我。它是真正的花王,像小蔓一样。”
他俩忽然发现花圃里头还有人。啊,有不少人,都是小煤老师的学生!
“你们守在这里不睡觉,花王不高兴了。”小煤老师宣布说。
“您怎么知道的?”一位男生问。
“不是我,是云医老师知道了。云医老师听得懂花儿的声音。”
学生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悄悄地从花圃里消失了。
“云医,你高兴吗?他们都崇拜你。”
“我太爱这些学生了。越是这样,我越痛苦。”
“嘘,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回去吧。”
他俩手牵手往家里走。刚走到树林那里就听到窃笑声,原来又是那些学生。小蔓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是为了让他俩单独待在花圃才躲开的。
他们吹着口哨又去花圃里了。
因为这个转折,云医的情绪好多了。他紧紧地抱着小蔓入睡,生怕她离开。而小蔓,她的梦里晴空万里。
他们一直睡到上午才被学生们吵醒了。小蔓走到窗口去看。
“小煤老师,花儿说话了!”他们在下面齐声说。
小蔓连忙关上窗户。她对云医说:
“他们这样疯下去,会连课都上不成了。”
“那不正好吗?让他们疯,看看是个什么结果。”云医说。
“我害怕。”
“哈哈,昨天我害怕,今天轮到小蔓了。”
云医老师匆匆吃了饭就去上课了。
他刚一走,校长又来了。
“他走了吗?”
“走了。校长找他有事吗?”小蔓问。
“他老爹最近老来拜访我。”
校长一边叹气一边坐下。
“怎么回事?”小蔓又问。
“大概是有过不去的断头桥吧,要不他干吗老来找我?”
“校长您放心,还有我在呢!”小蔓一边递茶给校长一边安慰他。
“小蔓真是好样的。有难处就来找我吧。”
“您只管放心睡觉,我不会去找您的。”
校长一出门,小蔓就对自己说:“我钻进一个圈套了。可爱情有时就是这样。云医是多么可爱啊,校长和我谁更爱他?”
她坐下来工作,她要拼命往前赶,因为感到了生命的短促,正如那花王。
她工作的时候,总听到爹爹在旁边说:“我女儿……我女儿……”
云医的爹爹临死前向校长交代过关于他的儿子的事吗?小蔓将那一幕画在她的教案上了。他不是死在野外,却是死在家中。她画了一个无头的老人,皱巴巴的,被子拉到下巴底下。在床边,坐着另一个无头的人,体形有点像校长。两个无头的人并不交谈,因为没必要,他们彼此太了解了。
一般情况下,云医很少对小蔓说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小蔓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她也不愿意向他打听。不过她还是主动地向他讲述过她的寂寞的童年;她和爹爹相依为命的情景;她对生活、对爱情的理解等等。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也不说话,不善言谈的云医就更加难以向她敞开心扉了。
就在小蔓讲述一件童年的逸事之际,云医突然提出来要带小蔓去看他和他爹爹从前的旧居。
“云医老师,你可得说话算数啊!”小蔓提醒他。
“当然。一定!”云医老师涨红了脸,“我不太记得具体地点了,但是我知道如何坐车,我们一定能够找到。”
出发那天云医老师说要带露营的帐篷,小蔓听了吓一跳。
“怎么回事?”她问。
“很可能那房子早不在了,都这么多年了嘛。我们要做好睡在野地里的准备。”
“那地方有什么特征吗?”
“有一座断桥。我家在桥下的坡边。”
“断桥?是校长说的断桥吗?”
“应该是。校长去过我从前的家。”
他俩坐完火车又坐长途汽车。长途汽车上的乘客似乎都是云医老师的老乡,他们用小蔓听不懂的方言交谈。小蔓发现云医并非不善言谈,他可以在车上引起满车人哄堂大笑。小蔓为自己的爱人感到非常自豪。那车走走停停地开了很久,中途不断有人下去。终于,车上只剩下他俩了。云医显得很紧张,反复地检查放在座位旁的帐篷。小蔓看到车外山连着山,那些山都不高。
他们到达时已是傍晚,司机立刻就将车开走了。
那条路的前方就是山。
“有饭店或小吃店吗?”小蔓问。
“没有。我们不是带了干粮吗?”
小蔓将干粮拿出来吃,云医说他还不饿。
他在乱草中熟练地搭了一个帐篷。
“你估计老家的房子已经不在了吗?”小蔓问他。
“嗯。车上的乡亲们告诉我的。他们还劝我不要去了。”
“他们挑起了你的好奇心嘛!”小蔓笑起来。
云医将褥子和毯子铺好,问小蔓要不要休息。小蔓说,太阳刚下山呢。
“太阳刚下山时是休息的好时段。这地方的特点就是这样。”
“你是说夜里会很热闹?”
“是啊。可是我们只能在夜里去找我的老家,白天是找不到的。”
他俩躺下了。起先小蔓还听得见周边树上的鸟儿叫,一会儿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醒来时,发现云医站在帐篷外面,时间是半夜。小蔓问他怎么不睡觉,他说自己太激动了,再说也对周围环境不放心,因为他这么多年没来过了。小蔓心里很感激他——她自己刚才美美地睡了一觉。
月光下,有一位老头从山里出来了。云医迎上去同他说话。
“那边情况怎么样?”云医用当地语言问他。
“不太好说,好像控制更严格了。”
“我们别去了吧。”小蔓说。
“怎么能这样?”云医责备地说。
“那么我们就去吧。”
他俩将帐篷留在草丛里,开始爬山了。刚爬了几分钟,小蔓就感觉到这座山很熟悉,可她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想,她正朝云医家里走,当然会有熟悉感嘛。云医老师在前方领路,但并没有路,他们在树林中穿行。后来终于走出了树林,来到一个光秃秃的岩石坡上。小蔓问是不是这里,云医说不是。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就是这里,因为不可能是别处。
“为什么不可能是别处?”小蔓不解地问。
云医指着右边让小蔓看,小蔓看见黑乎乎的一块。
“那就是断桥。”他说。
“我看不到桥,也许要白天来看。”
“白天也看不到。我就没看到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桥的?”
“是爹爹告诉我的。”
小蔓明白了——云医已进入了熟悉的环境。她想,这座山比她见过的所有的山都要美。虽然是在夜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还是没来由地一阵激动。云医所熟悉的,就是她所熟悉的,所以他俩才会在今生相遇啊。她用力呼吸,那感觉就像喝了美酒一样。她摇摇晃晃地走在云医后面,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云医的整个童年。
“这里有个洞。”他说。
“这是我养的山猫。”
“这是大溶洞,里面有泉水,你听到流水的声音了吗?”
“小蔓,你干吗哭?”
“我是高兴啊。等一下,让我洗洗脸。”小蔓说。
“你真的相信?”
“当然相信,因为云医和我在这里啊!”小蔓提高了嗓门说。
小蔓说她刚才洗了脸,还说以后要常来这里。云医说他拿不准爹爹是否会生他的气。他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回乡,就是怕爹爹生气。现在是因为有了小蔓,他才有了勇气回来的。他俩一直在这块小小的地方绕圈子,小蔓眼前黑黑的,可她看见了很多东西:有空房间,有油灯,有猎枪,还有线装家谱,虎皮鹦鹉。云医说一样东西,她就看见一样,而且反应越来越快。
后来云医回过身来郑重地告诉她说,如果再发生背叛的事,他就会活不下去了。小蔓连忙用手堵他的嘴。
“注意啊,脚下有桥!”云医大声说。
可是小蔓感觉不到桥,她觉得自己踩在枯叶上面。她问云医有没有危险,云医说,小蔓在这里,怎么会有危险?即使是断桥,也没关系,只管往前走就是。云医刚说完这话天就亮了。小蔓看见了那条路,他俩正走出树林往路上走去。啊,这一夜过得多么快啊!
云医到路边去收帐篷。他看上去精神抖擞。
小蔓脸朝着山站在那里。她听到了好多声音,有动物发出的,也有树和风发出的,还有泉水流动的声音。可是昨天夜里为什么那么寂静?昨天夜里她只听见云医一个人的声音。这座山太美了,山顶好像是紫色的,有点轻雾在飘荡,下面则是密密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五色斑斓。他们所在的这条路通到山里,但往前看去,又好像是条断头路,根本进不了山。他们昨天是如何进山的?小蔓想到这里就笑起来了。
坐在破旧的长途汽车上,云医问小蔓对他的老家有什么印象。
“美。”小蔓噙着泪说了一个字。
她知道了今后的道路不会平坦。
车子走走停停,云医老师的老乡们又陆续上车了,还是那班人。小蔓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感到他们都在向云医夸奖自己。为什么要夸她?就因为她有胆量同云医回老家?可他俩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啊。也许真正的危险都是看不见的?也许只有云医一个人看得见危险?想到这里,她便害怕了,双膝抖个不停。
“没关系,有我呢。”云医凑在她耳边说。
车里的人都停止了讲话,都显出难为情的样子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车到站之后,所有的人都坐着不动,示意云医老师先下去。
小蔓和云医下车后,回头一望,大家都在向他俩挥手告别。他们没下车,车子又往原路开走了。
“我的老乡们是专门来送你的。他们都住在那座山里面。”
“可昨天夜里你怎么没去他们家?”
“因为时间太仓促嘛。我在自己的家里走来走去的,激动得不行。”
“啊,云医!”
这一次回云医的老家给小蔓的刺激太大了,一连三天她都处于恍惚状态。
“小蔓就像你爹,爱起来就是真爱。”茴依说。
“可是云医他啊,他不属于我。”
“那他属于谁?”
“属于那些山,或者是荒原。这种事我想不清楚。”
三天之后,她又投入了工作,她不能长时间停下来,只要一停止工作,心里就无缘无故地一阵慌乱。她庆幸自己有喜爱的工作。她想,她正在慢慢养成一种个性,变成像她爹爹那样的人。而从前,她从来没想过要做爹爹那样的人。世事多么难以预料啊!但这样也不坏嘛,古平老师不是说女人都爱爹爹这样的人吗?说明爹爹还是很可爱的嘛。但一想到云医,想到山上的那一夜,小蔓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种辛酸感。现在她更爱他了,她是多么害怕云医离开她啊。小蔓不去预测今后的事,她知道那没有意义。她要死死抓住每一天,认真过好这些有爱的日子。不是连丹织都说,如今像云医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尽管克制着自己的想象力,小蔓还是感觉得到云医面临的危险。她决心同他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她要将自己训练成一个决不大惊小怪的人。
“我女儿找到了爱。”煤永老师欣慰地说。
父女俩默默地为爱情干杯。
煤永老师想,这就像是他自己在恋爱一样,当初他可没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份激情和牵挂。这是不是说明他还不太老?
“爹爹,我越来越像您了。”小蔓笑着说。
“啊,可不要那样。我希望小蔓成长为同我完全不同的人。”
“怎么可能呢,爹爹?”
有一天,小蔓下了课回宿舍,有人在路边叫她。那人是她的同事,同事的旁边站着一位老头。
“他是云医老师的同乡老尹,他说一定要见见你。”同事说。
小蔓邀他去家里坐,他愉快地答应了。小蔓发觉他并不说云医的家乡话。她努力回忆了一下,记起老尹当时并不在那辆长途汽车上。也就是说,他俩是初次见面。老尹不时地打量小蔓,目光里流露出慈爱。
两人一块上楼时老尹说他来过学校,也到过城里的分校。他还说云医就像他的儿子一样,虽不常见面,但他时刻挂念他。这次听老乡说他找了爱人,还回了家乡,他就下决心要来见见云医的爱人。
小蔓请老尹喝茶,吃点心。她感觉到自己同老汉同样激动。
“住在山里是有危险的,”老尹说,“尤其是从前野兽很多的时候。云医救过我的命,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呢。他也受了伤,幸亏他爹爹及时赶来了。”
“尹伯伯,谢谢您来看我。”
“我看了你就放心了,你让人放心。这是我给你和云医带来的羊肉。”
他说他得赶班车回去。
小蔓将他送到校园外的班车车站。一路上他都在含糊地说起他从前的那场事故,说起云医的勇敢,他说他很少见到像他那么敢于挺身而出的少年。车子开动时,老尹探出身来向小蔓挥手,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尹伯的故事给小蔓的震动很大。她知道云医正是他说的那种人,所以小蔓才会如此热恋着他啊。
晚上云医回来,小蔓告诉他尹伯来过了。
小蔓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场事故,他点点头。
“我听见那大家伙在咬尹伯的骨头,我觉得它是咬住了我的骨头。”
他没再说下去,小蔓也没问。
夜里,小蔓一直在想象某个野物在咬啮自己。她还想,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这种感觉的能力的?她又一次备感幸运,因为她的爱人正好是那种稀有的类型。与此同时,担忧也成倍地增长起来。她试着设想云医体会她的痛苦的情景,但马上又不敢往下想了,巨大的恐惧袭来。
“小蔓,你在想什么?”
云医翻到她这边,搂住她问道。
“我担心你有一天撇下我。”
“那是不可能的。要说撇下,只会是你撇下我吧。”
“你再仔细想想。”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两人都感到对方在出汗。
“你能发誓永不撇下我吗?”小蔓说。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远方的事。但我很可能只会爱小蔓一个人。”
“那就不要发誓了。我也爱云医。”
天亮前两人一块睡着了。
小蔓向爹爹谈起云医的特异功能。煤永老师说:
“那就是云医在工作上的创造性的根源。”
他没有继续分析下去,而是又拿出酒杯请小蔓喝酒。他说爱情总是值得庆祝的。小蔓立刻感到了爹爹在想什么。
喝了一杯之后,煤永老师鼓起勇气说:
“如果农姨要同我分开的话,小蔓不会生爹爹的气吧?”
小蔓突然就流泪了。她不好意思地擦干了泪,说:
“爹爹是我的最爱。”
“还有云医呢。”
“我不知道您和农姨的问题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还会有人爱爹爹的。”
“可是爹爹已经承受不起爱情了。这对我来说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我女儿在恋爱,一想到这一点就无比欣慰。你听!”
两人同时听到了操场上的哨子声。清脆、激越,像是有很多人在那边跑步。
在这样的夜里,小蔓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这个学校是远古时代的一个竞技场一样。那是一种特殊的竞技,对手之间充满了揣测、争夺,也充满了迎合、奉献。操场尽头悬着一面钟,每隔半小时就会报时。
“小蔓,加油!”煤永老师轻轻地说。
“我的朋友丹织,是一位天才教师。”小蔓突然想起来说。
“嗯,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像她那样冷静?我多么想学成她那个样。”
“我也这样想。”
“可惜我太不争气了。”
“爹爹认为你做得很好。令人意想不到的好。”
“又吹捧我了。再见,爹爹。”
她在校园里漫步,不想马上回宿舍。
“小煤老师,新一茬茶花又开放了,你不去看看吗?”校长说。
“不,我不忍心去打扰了,夜晚多么静谧。校长,您对我和云医不满吧?”
“我对你们俩非常满意。你们这些青年,是学校事业蒸蒸日上的保证。你瞧,那不是他吗?他跑得多么卖力!这都是因为你啊。”
校长拐到通往他宿舍的那条路上去了。小蔓想,校长想要看见什么人就可以看见,随时随地。她听见他在同人说话,对方居然是尹伯!尹伯的声音有点不安,难道要出事?
小蔓跑回了宿舍。
云医正在灯光下看书。他刚回来不久。
“刚才我看见尹伯了,他在同校长谈话。”
“他老不放心我,他太善良了。”
“农姨有可能同爹爹分手。”
“如果我是你爹爹,我很可能受不了。”
云医说这话时两眼发直,小蔓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不安地在桌面上游走。
“我爱他俩。可是好人在一块不一定就会长久。我想我爹爹是那种人,无论什么不好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他都能受得了。他希望我别像他。”
煤永老师的消息对云医打击很大,他没有心思工作了。他同小蔓站在窗前,茫然地面对着眼前的黑暗。他俩同时听到校园里有许多声音在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地涌向他们的窗口。最鲜明的一个声音是尹伯的,他在高声呼喊:“他、他!他……”
“那是尹伯,为什么?”小蔓在云医耳边悄悄地说。
“嘘,听。”
回应尹伯的呼喊的是校长的嗓音,不知为什么嘶哑得厉害。
“我们,我们,啊……”校长说。
小蔓开始微微颤抖,她和云医紧紧相拥。
后来那两个人的声音远去了,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噪音,什么意义都听不出来。云医的双手汗津津的。
“我们多么渺小……”云医嘟哝着。
“不,不对!”小蔓反驳他,“我们能够爱,这有多么了不起!”
“所以我才爱你嘛。就因为你能。”
在小蔓的感染下,云医振作起来了。
“我还觉得爹爹并不像他自己估计的那样。他还有很大的潜力。”小蔓说。
“我也愿意这样想。他是我们的榜样。校长、他,还有古平老师等,他们是伟大的人,是一些先驱。”云医回应道。
“我们多么幸运。”
“小蔓有问题了吗?”张丹织问她。
“不是我的问题,是爹爹,我老担心他。”
“你的爹爹,又坚强又冷静,不会有问题的。你担心他是因为你爱他。爱情这种事,说不清。我没有过你们那种体验。小蔓,你的生活值得我羡慕。”
“你才值得我羡慕呢!连我爹爹都这样说。”
张丹织红着脸沉默了。
这时小蔓却在想,她自己的生活真的值得人羡慕吗?确实,像她和爹爹这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在常人当中并不很多,可这也主要是因为爹爹的付出,她自己并没有付出什么。是爹爹使她的生活变得令人羡慕。而她自己做得并不好,甚至令她自己羞愧。可丹织为什么红脸?难道她也看出了这一点?
“丹织,你快恋爱吧。像你这样的不恋爱太可惜了。”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呢?”
“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好的。”
“你这话给了我一点信心。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别忘了找老朋友诉说啊,小蔓!”
“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从丹织房里出来,小蔓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爱她的人,是因为她的事业吗?是,也不完全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从前并不完全懂得爱,她在情感方面开窍得很晚。哪怕是目前,她也还在学习的过程中呢。
一个小小的黑影窜出来,差点绊倒了她。
“松明,你到哪里去?”
“小煤老师,我想找那朵白茶花里面的花王,找了一天还没找到。我是清早看见她的,为什么找不到呢?”
“可能她改换了形象吧。你没考虑这一点吗?”
“我的天!您要是早提醒我就好了。我差点发疯。改换形象的事常发生吗?”
“不常发生,但有过的。”
“啊!”松明同学怔住了。
“可以试着去适应。比如说,看看别的花儿……”小蔓说,“你迟早会找到她的。多看看。”
“谢谢小煤老师。”他垂头丧气地说。
他转过身,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小蔓感到了他的悲伤,同时也在心里为他高兴。这是一位未来的种子选手。她想,培育茶花这项活动是她目前最大的成功。这些个日日夜夜,她和她的学生们几乎是同呼吸共命运。还有她的个人生活,也奇妙地同她的事业联系得这么紧。
今夜云医在学校值班,就待在城里了。多少天来,小蔓第一次不急着回去工作。在这个美丽的月夜,发生在松明同学身上的事太令她激动了。她在冥想中同他对话,心潮澎湃。
“白茶花和红茶花谁更美,松明同学比较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比较一下呢?”
“因为我爱那朵白色花王啊。如果不爱,也许会去比较吧。”
小蔓来到花圃,发现那些茶花早就凋谢了。也许松明同学说的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她坐在茶树旁的木椅上,想着小男生和花儿之间的那种交流,不由得有些惆怅,有些小小的绝望。积肥、沤肥这一类的往事又浮现在脑际,那是多么漫长的憧憬啊。如果不是来这里当教师,她现在说不定还像从前一样无知呢。啊,那不是尹伯过来了吗?她站起来。
“尹伯,您好!”
“我又来了。我这几天总在挂牵云医。”
“谢谢尹伯。云医知道您在挂牵他,他也在挂牵您啊。您过得好吗?”
“还不错。山里的生活是安静的。你告诉他吧,说我回去了,不再来打扰他了。你可以对他说山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小蔓目送着尹伯远去。在暗蓝的天空下,那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是从山里来的,也就是从云医的祖先的居住地来的吧。那种地方,猎人与猎物住在一起相安无事,当然也用不着猎狗。
小蔓走出花圃时,遇见了久违了的古平老师。
“小蔓,你在神游啊。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云医老师太棒了,拉着我们一大群人往前奔!”
“您同他合作得愉快吗?”
“岂止愉快,他是我们的发动机!我常想,这也是小蔓的功劳啊。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要干大事。嘿嘿,煤永老师的女儿嘛。”
古平老师匆匆地同小蔓分手了,他说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他。
小蔓回忆起一年半之前的那个夜里,她和爹爹一块去古平老师家的情景。她在暗处微笑着,又有点想流泪。这个学校真是太美了,这里面的风景不是那种表层的风景,而是一眼看不透的、动人心弦的景色。就从那个时候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她进入了此地。也许那之前,她一直就在为进入此地同爹爹汇合做准备?从学生宿舍那边传来女声二重唱,是朱闪和黄梅这一对好友,不知道她俩唱的什么歌词,在这样的夜里,那歌声给小蔓带来一种欲仙欲死的激情。她终于流泪了——仿佛是没来由地。
她一抬头,看见她的那间宿舍的灯亮了。云医提前回来了!
小蔓的内心欢呼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