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洪鸣老师与读书会
在面临同鸦分手的日子里,洪鸣老师变得心神不定了。在工作时他还能集中注意力,但只要一停止工作,他立刻就慌张起来。就仿佛他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他的生命还能用来干什么一样。当然他可以读书,但他的思维出了毛病,很难捕捉住书中的句子。虽然他已经决定了要分手,可他又一直在自己同自己辩论:分手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这段特别的爱情几乎成了他的大半个生命,他难以想象没有了鸦,他会要怎样独自活下去。
现在轮到洪鸣老师失眠了。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才去睡,可不知怎么的,他总在入睡后一小时左右就忽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胡思乱想,直到黎明前才又进入昏睡状态,然后在上班前自动醒过来。经历了两个星期失眠的折磨后,他明显地憔悴了。他想,这是老天在惩罚他,让他经历鸦经历过的痛苦,还是鸦将这样一种爱的痛苦传递给他了呢?失眠的夜里他也想起过农,可是她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读书会了。是洪鸣老师将同鸦分手的决定告诉农之后,她就不来了。她似乎在避嫌疑。一下子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密友,洪鸣老师感到自己成日里灰头土脸的。有一天夜里,他无意中看见鸦的身影出现在宿舍的走廊里,于是喊道:
“鸦?”
那黑影发出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住在楼上的女教师。洪鸣老师道了歉,羞愧地退回到房里。他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湿透了。
洪鸣老师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这次危机,他的身体不是已经在向他报警了吗?洪鸣老师对自己发誓,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了断他和鸦的情缘,这主要是为了鸦,为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扫除障碍。既然她同自己生活在一起时不快乐,而她脱离他之后又变得快乐了,他就不应该再拖累她。洪鸣老师发过誓之后就给自己制订了体育锻炼的计划。他打算每天下班后去游泳馆游一个小时泳,没有特殊情况决不间断。他深深地懂得,他自己的健康同鸦的快乐直接相关。
体育锻炼的确有一定的效果。洪鸣老师的睡眠得到了一些改善,但仍然很糟糕,比如说,一夜睡三个小时已成了家常便饭。他自嘲地对自己说:“这比起鸦受的苦来可轻多了。”
由于某种程度的心灰意懒,读书会他也有两个月没有去了。虽然他隐隐地感到云伯和沙门也许会对他有所帮助,但心中的羞愧阻止他去向外求助。
然而他在大街上遇见了沙门女士。(也许她是守在那里等他出现?)
“我们要展开新一轮关于《阿崎的海湾》这本书的讨论。农也要来参加。你会来吗?我和云伯都盼你来。”沙门说。
“农?她不是不来读书会了吗?”洪鸣老师很吃惊。
“是啊。可是她改主意了。你会来,是吧?”
“是啊。我真想念你们大家。我遇到了问题,就变得有点颓唐了,真不应该。我应该同老朋友们站在一起。”
“你当然应该同我们站在一起。”沙门责备地说,“在读书会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瞧你瘦成什么样了!”
洪鸣老师感到身上的血液立刻变得温暖了。
“我一定来。”
他走过了一段路,回头一看,沙门还站在那里。
“一定来啊!”她喊道。
他挥手再次答应她。
离读书会的聚会还有两天。同沙门有了这次温暖的见面,同时又得到农的消息之后,洪鸣老师的抑郁就减轻了。
聚会的前一天晚上,鸦给他来电话了。鸦告诉他说,她的读书会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吸引来了第一流的作者和读者。从前她做梦都从未梦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她衷心感谢洪鸣老师从前对她的引导和启发。奇怪的是洪鸣老师在听电话时已经不那么伤感了,他感到自己正在重新振作。他对鸦说,他从来就觉得鸦的文学天赋比自己高多了,能有今天的成绩应该是在意料之中。
放下电话,他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不再堵得慌了。这位鸦,他的鸦,如今正勇往直前地追求着她自己的事业,怎不令他欣慰?洪鸣老师好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同时心里升起一股懊悔的浪潮。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要将最近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他不仅要拼命工作,还要更加努力地充实自己。因为同鸦相比,他已经落伍了!一道光射进他黑暗的心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洪鸣老师早早地来到了书店的咖啡厅,但农比他更早。农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那里翻阅杂志,给他一种有点陌生的感觉。
“你瞧,我又来了。”农说,“我对自己说,既然这里有美好的记忆,美好的事物,为什么不来?我打算顺其自然,你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洪鸣老师高兴地说,“刚才我生怕自己认不出你了。”
“傻瓜,傻瓜……你觉得海湾可怕不可怕?”
“当然有一点。但一想到那就是自己,就没有道理躲避了。”
“你瞧,云伯和司机小秦来了。小秦变得多么沉着、有风度了啊!”
他俩一道过去问候云伯。
云伯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就宽慰地笑了。
“太好了,浪子们回家了。今夜我们应该为你俩庆祝,可是我又想,你俩之间有更多的话要说,下次我们再庆祝吧。”
小秦紧跟云伯,文书小鱼紧跟小秦,沙门女士走在后面。他们几个进了会议室。洪鸣老师紧盯这几个人,好像刚刚才认识他们一样。
“你觉得是不是有一对新的情侣产生了?”农看着洪鸣老师的眼睛问道。
“我正是这样想的。”
“我们多么一致。”农热切地说,“我们坐到会场后面去吧。”
虽然他俩尽量不惹人注意,但还是感到了会场里的骚动。他俩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他们。洪鸣老师注意到了坐在对面的云伯,云伯也在看他,那目光充满了鼓励。
一对情侣在他们旁边讨论小说。女的说:
“……干脆离开海湾,但不要走得太远……走一走又回来。”
“这又不是小孩撒娇,游戏的态度不可取。”男的说。
“可是我对自己有期望。我一直在思考这小说给出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答案已经有了。”
“你真可爱……”
农发现说话的这两位青年已经滚到椅子下面去了。会场的灯光也随之变暗了。农看着洪鸣老师的脸在心里说:“他就像变成了一个新人。不过他还是很可爱。就像、就像他是这本书的作者一样。”但她对他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都离不开这着了魔的海湾,这里太好了。”
“刚才我正想说你说的这句话。”
洪鸣老师笑起来了,他那消瘦的脸焕发出光彩,他感到自己正在战胜抑郁情绪。既然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为什么还要抑郁呢?
农欣喜地望着恢复了活力的洪鸣老师,她证实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所犯的错误,那就是不该丢下亲密的朋友任其苦恼。她太自私了。
“对不起。”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
“没关系。你不是又来了吗?我真高兴啊。”他的声音像耳语。
“黄昏的南风使人恋旧。”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旧。”
他俩一齐走出了会场,来到了大街上。
“煤永老师支持你来读书会吗?”
“他支持。这一回我说要来,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他处处为我着想。所以我想,也许我应该离开他?”
“主要因为他处处为你着想?”
“嗯。这算是原因之一吧。”
“你得仔细考虑。他这样的人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啊,读书会,读书会!”
夜里人不多,他俩在人行道上走过来走过去。突然,洪鸣老师的情绪又变得低落了,因为在他眼前出现了多年前那个相似的夜晚。那时他的情绪多么高昂!他正在一天天变老……他想,对于农这样的女性来说,读书会意味着理想之爱的诞生地,可他并非她理想中的男子,他只是她的倾诉对象。反之,她对他来说不也是如此吗?是又不完全是。他的情绪里头有依恋,有羡慕,农是很能激发他灵感的女子,在这方面她超过了张丹织女士。偶尔他也有过非分的念头,但很快又打消了。他觉得自己比不上煤永老师。
“我们要不要去酒吧喝一杯?”他问她。
“好啊!”她有点激动地回答。
他们喝的是红酒,一人一大杯,喝完之后农又要了第二杯。
不知怎么,洪鸣老师感到农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有点慌张了,同时也看见眼前的农容光焕发。
“我从前没来过这种场所,因为鸦在这种地方会紧张。”他说。
“那么你今天后不后悔?”农盯着他的眼睛说。
“当然不。我感觉很好。我觉得你会带我走出困境。也许我错了?”
“你没错。我们正在互相帮助,不是吗?”
“我要考虑这件事。我以前没考虑过。”洪鸣老师听见自己在说。
“谢谢你,洪鸣老师。可为了什么?”
“你别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
农突然哭起来。不过她一会儿就哭完了。
“没关系,沙门给我准备了休息的地方。我们走吧。”她平静地说。
回书店的路上洪鸣老师搀扶着农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他担心着她。
时间已经很晚了,那些店铺都关了门,大概书店的聚会也早就散了。有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走在他们前面,那人走一走又回过头来问他俩:
“你们知道霞光路是从哪里转弯吗?”
他总共问了三次,后来才嘟嘟哝哝地拐到店铺的阴影中去了。
这时洪鸣老师听见农在说:
“这就像是一种预兆。”
沙门女士在书店的大门口迎接他俩。她谢谢洪鸣老师对农的照顾。
“为什么谢我?”洪鸣老师困惑地说,“应该谢沙门嘛。”
“谢谢你们两位。你们令我永生难忘。”农清晰地说。
洪鸣老师在回家的路上匆匆地行走。他心里既充满了温暖又有点遗憾。性格独立不羁的农于刹那间露出的软弱令他心潮起伏。他感到农正面临她一生中最大的困难和选择,碰巧他自己也是同样的处境。他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有人在他后面大声说:“命运啊命运!”回头一看又是那流浪汉。
“先生去哪里?”他问。
“回家。”洪鸣老师说。
“家里有爱人吗?”
“原先有过,现在没有。”
“苦啊!”
流浪汉说完那两个字又缩进阴影中去了。
但此刻洪鸣老师并不觉得悲苦,他既牵挂着农又牵挂着鸦。也许他对农的牵挂更多一点,因为鸦已经走出了困境。这牵挂令他心中感到充实。他不再自作多情了,他用实实在在的感情眷恋着这两位女性。他打算在下一次读书会上同农讨论她和煤永老师的关系。他想,农今天本来是来求助于他的,可是因为他说了不恰当的话,农就不再向他敞开心扉了。
洪鸣老师入睡前,这两位女子同时出现在他眼前。鸦的周身有光环,带着光环的鸦渐行渐远。但她不时停下来向他招手,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所在的方位。农正面朝他走来,但农的脸部被阴影挡住了。她大声对他说道:
“这本书是你写的吗?”
他的思绪被他所爱的两位女子占有着,这令他对自己满意,于是他就在明朗的氛围中入睡了。
他没有失眠。
洪鸣老师重新变得干劲十足了。他感到学校的工作对他来说有无穷的魅力,在他经历了情感危机之后,这种魅力更为不可抵挡了。他要在他所领导的小学开拓新的事业前景。然而他在下班时接到了好友沙门的电话。沙门告诉他说,农昨天向她吐露了心声。
“你似乎要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洪鸣老师说。
“珂农老师说,她正打算‘移情别恋’。”
“啊!”
“不要做出局外人的样子嘛。”
“我有点明白了。可是的确很突然啊。”
“你不是对她说了你要考虑这件事吗?”
“我的确说了。我会认真考虑的。沙门,你的读书会是怎么回事?”
“它可以让垂死的爱起死回生。”
“我真心爱你,沙门。”
“我也爱你。”沙门在电话里给了他一个吻。
在回宿舍的路上,洪鸣老师拼命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走进家门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尽量拖延,让各方的感情都尘埃落定,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做。经历了同鸦的爱情之后,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可他又还没有老。他这个已不太年轻的人在对待一个牵涉各方的感情纠葛时必须慎之又慎。煤永老师是他所崇敬的同行。他和农的感情出了问题,但这不等于他俩一定会分手,说不定他们的问题终究会获得解决。农昨夜在酒吧里的那场爆发说明了她对煤永老师的爱并没有消失,她处在绝望之中。至于他自己和农的关系,究竟应该维持在密友的层次上,还是更进一步,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他和农情投意合,但是以前他们之间有鸦,她又是有夫之妇,他俩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密友。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可前途并不明朗,洪鸣老师感到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他并不急于要投入另一场爱情,以前的那次爱对他来说充满了惊涛骇浪,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已经磨损了他的意志。
“哈哈!老朋友!”许校长用力握着洪鸣老师的手摇晃着,“你怎么总也不到我们学校去了?你瞧,我也来参加沙门的读书会了,我打算挤出时间一个月来一次。来干什么?同你一样,来找配偶嘛。晚年生活寂寞难熬啊。你最近有进展没有?”
“什么进展?”洪鸣老师吃了一惊。
“当然是指你同我们学校那一位的关系的进展。我得到信息了,不过也许是假信息。这种事太微妙了。”
“当然是假信息。”洪鸣老师正色道。
“可我倒愿意它是真的……这种异想天开有时会突然揭示出广阔的前景。你放下警惕心吧,我是你的同盟。”
“我什么都没听见,您也什么都没说。”
“我本来是想同你谈谈我看中的那一位,既然你什么都听不见,那就免了吧。”
校长同他道了别就离开了。洪鸣老师在刚过去的聚会中一直在同农说话,他刚送走了农就碰见了校长。可是在会上他没发现校长,他有点懊恼。
“你别紧张,许校长的确是来找配偶的。”沙门微笑着说,“他呀,还当真相中了一位美女!你瞧,这就是我们说起过的读书会的功能。”
沙门说天气真好,她愿意同洪鸣老师在街上走一走。
他们又像往日那样手挽手,边走边交谈。
虽然失去了爱情,洪鸣老师却又重新感到了幸福。他再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早一些来读书会。沙门说得对,没有读书会解决不了的问题。
“洪鸣老师,你还记得你对我发过的誓吗?”
“当然记得。我真羞愧,我差一点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沙门,我觉得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你当然不会违背你的誓言,只是沙门太性急了吧。当时我想,农能够回到读书会,洪鸣老师迟早也会回来的。”
“读书会是一种信念。”洪鸣老师清晰地说。
他们俩都在想农所面临的困境。
“农说,她以前是个自私的人,是煤永老师使她变好了很多。”沙门说。
“我仅仅见过煤永老师几次,但我凭直觉感到,农说的是事实。煤永老师这样的人很少有。当然农和他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但我作为外人无法判断。”
“那你就努力去理解吧。你的直觉也很惊人……鸦最近好吗?”
“好极了!她摆脱了我这个包袱,轻装上阵了。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洪鸣老师对自己的语气感到惊奇。现在,他可以像谈论一位普通朋友一样谈论鸦了,这是多么意想不到的转折啊。
“好人应该有好报。鸦的潜力比我更大。我的喜悦无法形容……啊,多么美的月亮!洪鸣老师,你要更坚毅一些,像云伯一样看待世事……如果大地上到处都是读书会,那会是什么景象?我是不是语无伦次啊?”
“你的话拨动了我心里的那根弦。沙门,你不知道你和云伯在我心里占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他们在街道转弯处分手,两人心中都充满了对对方的爱。
洪鸣老师还没走到宿舍,许校长又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我可以站在这里和我的同行讲讲单身汉的苦闷吗?”校长说。
“站在这里说话多别扭,还不如上我家去喝茶,边喝边谈。”
“我不愿上单身汉家去,还是这空旷的处所好。”
“那么您就请便吧。”
“让我想一想,上一次你对我采取敌对行动有多久了?好像有一年了?我脑子里的时间观念总是混乱的。我要感谢你对我的追逼!可我不想说这个,我要说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单身者,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献给了某种事业的人,有没有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为什么我们屡屡碰壁?是运气问题还是性格的缺陷?”
“应该是性格缺陷吧。我们缺少一种能力。”洪鸣老师说。
“好!回答得爽快!”校长高兴起来,“经过长时间的反省,我下决心来参加读书会了。沙门老师其实是我的死对头,我与她总是南辕北辙。”
洪鸣老师听见校长称沙门为老师,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在心里揣测着校长话里头的暗示。也许校长并不是去读书会找配偶的,却是为了维护本校教师的利益去读书会的?洪鸣老师认为自己问心无愧,并没损害谁的利益。可他还是很不安,他希望校长透露点什么信息。
“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看作我的儿子。现在我尤其为你感到高兴!”
校长突兀地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摆摆手,消失在黑暗中了。
洪鸣老师陷入迷惑中,他怎么也猜不出校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像沙门说的那样是去找配偶的,那么他总不会愿意拆散其他老师的家庭吧。校长是下棋的高手,有一双罕见的远视眼,对事物的预测常常类似寓言家。那么,他究竟看到了农的前途中的一些什么转折?真是不可思议啊。
洪鸣老师回到家中,洗了个冷水澡就开始工作。
他的身体在迅速地恢复,抑郁的情绪已不见踪影了。确实,他的字里行间晃动着农的身影和笑貌,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后来他工作完毕,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睡,忽然觉察到自己的衣袋里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摸出了小小的一枝玫瑰花。啊,象征爱情的花儿!一定是校长放在他衣袋里的。这是校长的一种祝福吗?他将玫瑰放在花瓶里,心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激情。他凝视着那两朵玫瑰,这是他和校长多年“友谊”的结晶啊。没想到这位一贯不动声色的长辈对自己的切身幸福一直给予持续的关怀!现在既然他已经加入了读书会,这就意味着校长同他洪鸣的感情生活有了某种沟通的渠道。“我的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而且农和煤永老师又正好是他的学校的老师。洪鸣老师看见黑暗中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一个叠一个,最里面的那个反而像是离他最近,也许那是校长?
他心里一下子涌出欢快的情绪。
他昨天已经将鸦的大幅照片收到柜子里去了。自从鸦告诉他她在事业上的进展之后,他就认为他同鸦的这一页已经在生活中翻过去了。而且他还感到,他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就完蛋,他已经挣扎出来了。这无论如何是可喜的事。现在他周围有这么多人关爱着他,他还有什么理由忧郁?说到农,他的确受到她的吸引,但他必须等待。如果等待的结果是虚无,他也不会再抑郁了。生活使他明白了这些道理,还有密友沙门的启示也给了他很大帮助。他想,即使独身到老,只要能哪怕有点像云伯,他这一辈子也还是会有各式各样的幸福的。
洪鸣老师将那两朵小玫瑰放在床头柜上,闻着它们的香味,静静地进入了梦乡。他听到自己在梦中雄辩地演讲的声音。
那一天并不是读书会聚会的日子,洪鸣老师意外地接到了农的电话。
“鸣(从上次见面起她就改口叫他‘鸣’了),我觉得这件事不能,也不应该久拖了,但我又没有把握。”
“我想,你很快就会有把握了。你是一位实干家。”洪鸣老师说。
“谢谢你助我挺过这些艰难的日子……”
“其实是你在帮助我呢。你瞧,我走出来了。”
“我觉得我一定要同你见面。”
“好啊。”
“下午两点,在夜来香咖啡店的楼上。”
“那是个浪漫的地方,虽然简陋了点。”
洪鸣老师提早来到楼上的大厅,选了一个靠里边的座位。这里供应的咖啡档次较低,但却有很好的怀旧的音乐和奇妙的、森林般的灯光效果。洪鸣老师自从遇到鸦之后就再没有来过这里了。此刻他坐在软软的围椅上,感到非常惬意。洪鸣老师想,农应该是无意中选择了他从前喜欢的地方。
农穿着说不出颜色(因为灯光的缘故)的短裙套装,显得非常漂亮。但她面有倦色。她那乌云一样的头发在灯光里却显得很强劲。洪鸣老师感到她是个矛盾体。她坐下来,喝着咖啡,谈起她的学生们。
“他们非常难以预测。”她迷醉地说。
“人为什么在家庭生活中就难以接受挑战?”
洪鸣老师说这句话时出神地看着农的眼睛。他似乎从它们里头看见了答案,又似乎没有。
“那是因为拉不开距离,但两个人又毕竟不是一个人吧。”农停留在遐想中。
于是又一次,他俩同时看见了阿崎的海湾。他们看见海湾时,录音机里头正在放舒伯特的音乐。农心里想,要是能每天同他坐在这里该有多么好!
“你急着见我,应该是有事情要告诉我。”洪鸣老师说。
“我觉得我还没有足够的意愿和力量离开煤永老师。”
“那就不要离开。”
“可我又觉得非离开不可。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利。”
“……”
“到我这个年龄,都已经成熟过头了,快要老了,可事实上——唉!”
“那正是你的魅力啊。你非常非常敏感。”他鼓励她道。
“你竟然觉得这是个优点!”
“当然是优点。”
农不说话了。洪鸣老师也不说话了。两人沉浸在音乐中。
身着黑色长裙的女服务员过来了,她向他俩微笑点头。
“二位还要点什么吗?”
“要点什么……”农茫然地望着她,“要爱情。”
“好。”
服务员刚一离开,农就小声说:
“我好像快要打定主意了。”
“啊。”
洪鸣老师有点紧张。他看见女服务员正从门里头出来。
她端来的蛋糕上面有鲜红的樱桃。
“这是为二位特别制作的。”她说。
“为什么?”洪鸣老师迷惑地问。
“为了爱。”
“对,为了爱。”农附和道,一边高兴地将红樱桃放入口中。
洪鸣老师突然冒出的念头是,那些年里头,他为什么不带鸦来这里喝咖啡呢?他真是个刻板的傻瓜!即使她不太愿意来,他也应该坚持己见啊。
服务员走开后,农将椅子移到他这边,凑在他耳边说:
“你想起了鸦。”
“确实。不过我只是在责备自己。”
“我也在做同样的事。可我们为什么不翻过那一页?”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不知道。也许正在翻过那一页,也许还没有。”他有点慌乱地回答。
“我要走了。下午有老师要来家里。”农站了起来。
“谢谢你,农。我心里对你的感激说不尽。”
农坐公交车走了之后,洪鸣老师的脑海中回放着刚才的情景。他知道农正在倾向于自己,可又觉得农仍然爱着煤永老师。他自己刚才表现得如何?他有点像个傻瓜,对,就是这样。他暗下决心,下一次不再说傻话了。他是想显得高尚?多么无聊的念头啊。
他心事重重的,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里走,抬头一看,面前是剧院,也就是他和鸦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站在剧院门口,心里想,如果是和农一块儿来这里听歌剧,应该会十分惬意吧。他面前的海报上写着《卡门》上演的预告。洪鸣老师听过《卡门》的唱片,听得如醉如痴。他又设想了一番农对这部歌剧的态度,他感到农也会赞赏那里面的美好爱情。农虽然不是卡门的类型,可是在对爱情品质的要求方面有点相似吧。洪鸣老师的心里飘过一丝阴霾。可一想到他俩相处时的那些明丽的瞬间,又隐隐地激动。
“洪鸣老师,你在散步吗?”
说话的居然是云伯。云伯刚从图书馆回来,提着一袋书。
“我正在构思我生活中的小说呢,云伯。您有过这种情形吗?”
“当然有。你打算构思下去,还是暂时告一段落?”
“两种打算都有。是不是只要不放弃,情节就老是自己展开?”
“你是老手了,我很欣赏你。星期三的自由演出,你来不来?”
“谢谢您,云伯。谢谢您欣赏我。我一定来,因为我也很想看到我自己会如何进行自由演出。这个策划真棒!”
“我们总是这样,希望自己迷失,又希望自己清醒。到底希望什么,表演出来就知道了。”
“我巴不得今天就是星期三。”
“好小伙子,同你谈话真愉快。我要走这条路回家了。”
洪鸣老师很振奋,他想象着星期三晚上的演出,决心在演出中敞开自己,看看能不能发现自己的真实意愿。
然而和农在夜来香咖啡店见面之后,洪鸣老师学校里的工作就开始压头了。他拼命往前赶,夜以继日地完善自己的那些方案。当他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时,星期三的自由演出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洪鸣老师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下班后连饭都顾不上吃,立刻就往沙门的书店赶去。
在书店里,沙门请他吃了一碗面。
“那天我和农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沙门神色庄重地说。
“我真不像话。”洪鸣老师泄气地看着沙门。
“我认为你还有机会。”
“谢谢你,沙门。你对我多么宽容啊。”
“哈,说不定我是出于另外的、你不知道的私心呢!”
沙门露出调皮的笑容,洪鸣老师则困惑地眨着眼。
“农的确很生气,因为你连电话都不打。她在重新考虑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觉得我已被判了死刑。”
“应该是缓期执行吧。”
“那么农的表演如何?”
“啊,真没想到,她有一种狂放的气质!她是小说中的女主角……”
“她下个月还会来参加讨论会吗?”洪鸣老师紧张地问。
“当然来!为什么不来?她将为你而来。”
“你刚才说她在重新考虑我和她的关系……”
“对。她要重新考虑她个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自由演出之后,她告诉我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洪鸣老师看见脚下的地板正在倾斜,他一抬头,发现沙门不在桌旁了。他觉得他还有好多话要对沙门说。他想站起来,却没法站稳,只得又坐下去。在他眼前,顾客们正若无其事地走动。洪鸣老师设想着改变了性格的农的模样。很可能,她通过自由表演变得有决断力了。他想,一位有决断力的女性很难选择他这种性格的人。她完全有可能重新与煤永老师恢复密切关系,也许下个月聚会时她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洪鸣老师决定当这件事发生时,他要热烈地祝贺农,因为农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啊。她给他带来过那么多的喜悦,并且帮助他走出了阴暗的困境!但假如——假如事情不是这样发展,而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呢?假如农竟然打算离开她深爱的煤永老师——她爱了他那么久!——并且来向他洪鸣宣布这个消息,又向他表示好感呢?如果这种局面出现,他就会面临艰难的选择。他对自己没有把握。啊,他多么懊悔!他为什么将自由演出的事忘记了呢?如果星期三他参加了自由演出,他对自己的性格也许就多了一重了解,也许这对决定他和农的关系有帮助。他总是由于他的工作而做些傻事,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看见鸦同一位伟大的女作家在一块儿。”
沙门突然又出现在座位上,她笑容满面地说。
“我们一直读她的书,但是我至今没有机会同她见面。没想到她成了鸦的密友。啊,现在我才知道,鸦是多么了不起的女子啊!你同她终于分手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正自由地飞翔,你呢,又开创出了一番新的前景。”
“沙门,你说得对,她应该离开我,这是她的明智之举。可是我,我目前还没有看到新的前景。如果你指的是我的工作,那也许算得上。”
“不,我指的是你的情感生活。你会有收获的。”
“你对我的估计会不会太乐观?不管怎样,我爱你,沙门。我永远不离开读书会。你瞧,我又在乱发誓。”
“哈哈,你又打算经受考验?我和云伯最看重的就是你。当然还有农,她最看重的也是你。我将谜底透给你了,但愿我没猜错。”
洪鸣老师在回家的路上陶醉在一种乐观情绪里。他相信沙门的直觉,他还想起了亲爱的校长,想起了他用古怪的方式送给他的玫瑰。从前种种的迷雾正在向他聚拢,而在迷雾当中,核心的事件快要露头了。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论有或没有,目前的生活是令人激动的。沙门,云伯,校长,农……他们全是他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价值的体现。还有鸦,鸦从前对他的爱并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些爱成了他的美的回忆,正如农对煤永老师的爱一样。
回到家中,有了这种好心情,他工作起来更有劲头了。每当停下来休息几分钟,他便会想起咖啡馆里的农那双美丽的眼睛。“她说‘为了爱’,她心里有爱!”洪鸣老师对自己小声说道。
做完工作已是半夜。洪鸣老师洗了个澡,觉得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反而精神抖擞。于是他又来到了校园后面的那块荒地,上回他就是在这里同校长谈话的。他刚一停下脚步,就听到地底下的喧闹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动,使得他也激动起来了。这是恋爱的季节,可是旧的爱已经离他远去了,而新的还没有来。洪鸣老师感到自己像当初渴望着鸦一样渴望着农。同鸦交往时,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而现在,他感到自己正处在创造的顶峰。也许他的爱同他的事业是密切相关的吧,这两方面究竟是谁推动了谁?当他想到此处时,就听到前方有一队小动物正在钻出泥土,他看不见它们,可听得清清楚楚。啊,自由表演!他已经缺席了一次,下个月,他将面临考验。
荒地里有个人影在晃动着,不时地弯下腰去。当他走到面前时,洪鸣老师才认出他是住在楼上的崔老师,多年前自己被鸦咬伤,帮助他包扎伤口找医生的那一位。他们是工作中的亲密搭档。
“洪鸣老师,你也像我一样舍不下这美好的空气吗?”
“真相是:我失恋了。”
“鸦?她多么爱你啊,她是我见过的女子里面爱得最深的。”
“那爱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再觉得可惜,我拥有过了,不能太贪心。”
“你的胸怀真开阔。你还会拥有的,等着瞧吧。你猜我在干什么?”
“我猜不出。真神秘啊。”
“我在试探土地的意愿。我觉得我要走运了。”
“你已经在走运。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一点。而我嘛,还得耐心等。”
洪鸣老师回到宿舍,又一次想起农,心里充满了温暖。
他立刻就入梦了。梦里面,土地在他的身躯下翻滚,那么多的动物从地底跑了出来,朝着满月叫个不停。
第二天中午沙门给他来了电话。
“你昨天晚上做了自由表演吗?”
“啊,沙门,你的消息真灵!崔老师是你的朋友吗?”
“他是我们的新会员。他说你在构思新的小说。”
“妙极了。被人这样期待的人应该是幸福的吧?”洪鸣老师高兴地说。
“你当之无愧嘛。大家都在问:‘洪鸣老师的新作什么时候出来?’因为你的感受力非同一般,所以大家一致将你看作某几本书的作者。我打电话给你,是担心你会感到寂寞。看来你还行。”
“沙门,你是我心中的明灯。”
“过奖了,过奖了。”
放下电话后洪鸣老师想,沙门又给了他一个节日。这位热力涌动的女士,改变过多少人的人生?她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洪鸣老师回忆起前一段时间的抑郁,更觉得羞愧。他今天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说:“当你的生命处于低潮之际,可别忘了读书。读书就是生活在理想中,生活在理想中的人无所畏惧。”大概学生中没人知道,是沙门挽救了他。当然还有农和云伯等人。是他们让他的海湾保持着活力。
“我爱教导主任,他多么有风度……我这种爱是不是病态?”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一位高年级女生在说话。洪鸣老师没有回头,他在心里使劲回答:“不是病态,亲爱的,绝不是!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们对我的爱!”
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崔老师笑嘻嘻地过来了。
“洪鸣老师啊,受到你的影响,我也打算去读书会碰碰运气了。”
“什么影响?”洪鸣老师迷惑地问。
“就是情感生活方面的事嘛。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差不多习惯单身汉的生活了。直到加入读书会,我才发现我的致命缺陷。”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对我来说,读书会就差不多是一种信念。”
崔老师低头扒了几口饭,然后抬起头来,显得有点犹豫地说:
“我想问问你,像我这样的,有没有可能一边在读书会学习,一边创作小说?”
“当然可以!”洪鸣老师说,“我看你正是当作者的料。你已经在写了吧?你可要让我先睹为快啊!我嘛,还是愿意当读者。不过我这名读者在读书会里面也当了好几次作者了。只限于读书会。还是说你吧,你情感细腻丰富,我猜你一定会下笔如神!好几年了,我总在纳闷:崔老师怎么还不开始写?”
崔老师的嘴唇在颤抖,他掏出手帕抹眼泪。
“我得马上回去备课了。”洪鸣老师且说且走。
洪鸣老师虽没有完全说真话,但他觉得那些话也差不多是真话。像崔老师这样的优秀人才,多么需要别人的鼓励啊。一位热爱教育事业的单身汉,正应该从事文学创作嘛。至于能否成功,那是次一级的问题。他为这位从不开口向人求助的硬汉感到高兴,他还觉得,崔老师有可能在读书会里找到心上人。他认为崔老师很有魅力,只是周围的女性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已。他太严肃了。
洪鸣老师一边回宿舍一边想着崔老师的事,在心里感动着。近来他的情绪越来越明朗,连他自己都有点吃惊了。
他终于又同农见面了。农穿着宝蓝色的裙衫,洪鸣老师感到她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到底哪方面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她的美是毫无疑问的。
他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角落里悄悄地谈话。而众人,好像将他俩忘记了似的,这令他俩无比惬意。有一刻,洪鸣老师站起来用目光寻找沙门和云伯,还有文老师,但他们都不见了。
“你是找不到他们的。”农掩着嘴笑。
“真奇怪啊。”
“你还是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样穿过云村进入海湾的吧。”
“说来话长啊——”
他俩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忽然一齐哈哈大笑。
“这些日子,”农止住了笑,轻轻地说,“当你考虑你今后的生活时,有没有想起我?”
“我一直在等你嘛。要等你那边的情况有了眉目我才能考虑我的生活。当然,我时常想起你。你应该料得到,我有时很颓唐,不如煤永老师强大。”
“等我——可很多机会常在等待中流失掉了。”农微微皱了皱眉头。
“可是怎么能不等呢?这是海湾的决定啊。”
“我的决定——我的决定恰好取决于你的决定啊。”农有点急躁地说。
“啊,对不起,农,看来我的思路错了。我真懊悔。”
“我今天是来向你求证的,鸣。刚才你说海湾的决定是继续等待,那么我的决定也是等待。我要让海湾等够了,改变态度了才做出我的决定。”
洪鸣老师看见农的脸上显出孤寂的表情。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她立刻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洪鸣老师的心沉下去了。
“有时,我觉得你是一种很高的理想,正如海湾对美女的判断……这决心不容易下,你能理解我吗?那天我在剧院门口看见了《卡门》的海报,我遐想联翩。你对你的自由表演满意吗?”洪鸣老师鼓起勇气问农。
“你肯定从沙门那里听到了。满意,不过真出乎意料!你刚才提到卡门,说明你已经感到了我性格中的一些东西。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听歌剧,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吧,我的耳朵没出问题吧?”
“我说我们一块儿去听歌剧《卡门》。”
“谢谢你,农。我太不像话了。我非去不可。星期五怎么样?”
农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今天必须提早回去。”她说。
他俩一齐站起来向外走。这时洪鸣老师发现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开,书友们都在埋头讨论。
农轻轻地挽着洪鸣老师,一路上他俩都不说话。在农,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确定;在洪鸣老师,却是出于谨慎——他太想同她一块儿听歌剧了,所以一切都等到听完歌剧再说吧。
农在汽车上坐下,将头探出窗外。她看见洪鸣老师跟着车走了一会儿就被甩下了。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灯的灯光里。农闭上眼睛,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和鸣,她和永,她和沙门……
她进屋时,煤永老师还在工作。他是那么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但是他很快就出来了。他俩一块儿喝茶。
“农,我想,也许你快要离开我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得好好待你。感谢你对我这么长时间的陪伴,谢谢你的耐心……”
农放下茶杯,有一会儿眼睛发直,然后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煤永老师没有劝她,因为他听懂了她的哭声。这一次,他不愿意她因为感情难舍而委屈了她自己,他希望她能冷静地做出决定。煤永老师从妻子的哭声中听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前景。他虽然内心沉痛,但奇怪的是却伴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长久以来的悬疑终于消除了。
当她终于停下来时,煤永老师轻轻地说:
“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的。”
农红肿着双眼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到操场上走一走好吗?”煤永老师又说,“你太激动了,我担心你会失眠。”
“好。”
他俩手牵着手在操场上散步。
“我还记得那一天,校长得知你加入我们的团队后,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样子。时间过得真快!”
“我在五里渠学校的这段时光是我对自己最有信心的时光。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带学生,搞设计。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分手呢?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在给我有益的影响吗?”农说。
“我感到,你还有更大的潜力,但我们的夫妻关系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你的自由发挥。这一点,你大概也从你在读书会的自由表演中体会到了。”
“那并不是你阻碍了我,是我自己阻碍了我自己啊!”
“可这是一回事。”
“我觉得我会犯错误。”
“犯错误也没什么可怕的。你现在已经很有独立性了,要信任自己。”
“永,我在想,我的运气真好啊,什么好处都落在我的头上……”
“我也一样嘛。你瞧,懂事体贴的女儿,两次有爱情的婚姻,事业上的进展,朋友们的支持。一个人到了六十岁还有这么美好的前景在向他招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农感到了煤永老师那只大手的力量,她平静下来了。她想,鸣说得对,永更强大、更冷静、更有决断力。
在那边的教师宿舍里,洪鸣老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一次不是失眠,是良性的兴奋所致。经历了爱情破裂的剧痛之后,新一轮的爱又从这受到重创的躯体中产生了。洪鸣老师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他不知不觉地将农和鸦相比。于惊奇中,他发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
农的到来恰逢其时。他的生命目前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更为成熟和平稳的时期——暴风雨时期已成为历史。在同农交往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性格中被压抑的那一面得到了伸张。他和她配合得多么好!黎明前,他干脆穿好衣服去外面走走,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他又来到了荒地。
“又有新的失恋了吗?”草丛里响起了崔老师的嘲弄的声音。
多么奇怪啊,难道崔老师在跟踪自己?
“这次不是失恋,是新的爱即将来临。也有可能是我单方面的幻觉。总之危机已经过去,此刻我感觉很好。让我猜一猜你在干什么——你在构思一篇精彩的小说,对吗?”
“你猜得对,你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不过还是说说你吧。你找到了新的爱,你太应该爱了,因为你这么可爱,而且你的精力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充沛。我觉得是因为你在恋爱,你听到了土地的召唤,才会在这个时候到荒地里来。校园里这个时候只有我俩在这里,因为爱,因为文学。这不是巧合吧?你感觉到了这下面的激情吗?”
“嗯。”洪鸣老师含糊地回答。
崔老师用手电照向天空,两人都看见了空中有很多黑色的飞行物,来来去去的,繁忙得很。
“这些激情中的小动物,总在黎明前发起冲刺。”崔老师说,“沙门说得对,她说写作是恋爱。”
“我一夜未眠,现在却一点倦意都没有。”
“我呢,上半夜睡觉,下半夜来这里创作。现在我俩都得到了土地的允诺,我们回宿舍去吧。”
黑暗中,两支手电的电光在草丛上晃动着。洪鸣老师隐约听到了那种低语,而他的心情正在逐渐平静下来。
洪鸣老师洗了个冷水脸,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他马上要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了。窗外天色微明,一只鸟儿悲苦地轻轻鸣叫,挑动着心底那根伤感的弦。但洪鸣老师伤感不起来了,热烈的新生活正在向他涌来,而且那种生活里好像有一个稳压装置,使他的激情变得有规律了。
当他忙完一天的学校工作回到宿舍时,崔老师来敲门了。洪鸣老师见他来了分外高兴。崔老师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
“我只坐几分钟,我是来告诉你,今天天气有点闷热,也许有什么东西在酝酿中,快要爆发出来了。那会是什么呢?我正在探询问题的答案。各种各样的事件里面都有生物钟,你大概也早就注意到了,要不然你怎么会到荒地里去?这种天气令我们这样的人充满期待。我特别愿意与你共享我的每一点想法。”
“我也如此,如今我俩都加入了沙门小姐的读书会,所以我们之间的沟通越来越频繁了。在我看来,你听到了时代的脉搏,你具有成为一名很好的作者的潜质。根据我的经验来判断,那些一般人不太关心的领域,正好是文学工作者的用武之地。你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你懂得人心,这是少有的才能。”
“可是我都快五十岁了,从事文学工作会不会太晚了?”
“当然不晚。我在做这种判断方面也算个业余的高手吧。能够听到时代脉搏的人非常稀少,人群中的这一小部分人相当于寓言家。而你,具有这方面的潜质。”
洪鸣老师说着这些话时,就好像自己要去从事文学创作了一样。他在为他的这位朋友感到兴奋之际,将自己的好心情看作农送给他的礼物。所以他每说一句话,都在心里暗暗地念一声:“农。”
崔老师站起来,郑重地说:
“激情正在你心里酝酿,很快就要大爆发。祝贺你。”
崔老师刚一走,洪鸣老师的脑海里就出现了荒地上空的景象:那些黑色飞行物(也许是燕子?)更为密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但它们来来往往并不相撞,不知道它们遵循的是什么样的空中通道的规则。这时外面响起雷声,很快就下雨了,凉爽的空气在室内流动起来。他在日志上写道:
读书会是城市的心脏,她将生命的血液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星期五晚上,洪鸣老师和农一块儿去剧院听了歌剧《卡门》。
两个星期后,农搬回了她城里的公寓。
即使在热恋期间,他俩也并非天天见面,因为两人都热衷于自己的事业,事务繁忙。但是一周内他们至少要见两次面。他们生活的充实程度是两人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洪鸣老师对农说:
“我们结婚吧。我希望同你一块儿组建家庭。我骨子里有传统元素。”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我要和你生孩子,不然就来不及了。”
在农的公寓里,他们举行了两个人的婚礼。
洪鸣老师给崔老师打去电话,他说:
“我正在读你的小说,它已经进入了第一个高潮——我结婚了。”
“同贺,同贺!我就像自己结婚了一样,这是怎么回事?这、这、啊……”
崔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结结巴巴,他进入了狂喜的状态。洪鸣老师明白了:崔老师的文学创作已突破了最初的瓶颈,正勇往直前。他放下电话,把崔老师的情况告诉农。农听完之后说道:
“我们在黑暗中辗转,找啊,找啊。我们为什么寻找?因为总有为你准备着的那个东西在那里,在你心里,你必将找到它。”
“你就是我的信心。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洪鸣老师陷入沉思,“几个月以来,我的性情有了很大改变。想到这些,我分外感激沙门和云伯,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英雄,比古代的那些英雄更有力量。”
“自从我投奔读书会之后,生活就向我展示出另外一副面貌。”农说。
他俩拥抱着站在电话机旁,农将耳朵紧贴洪鸣老师的胸口。
一会儿电话就响了,农示意洪鸣老师去接。
“祝二位新人幸福快乐,早日生下宝宝!”沙门的声音响起。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生宝宝?当然!说不尽的感谢!”他哈哈大笑。
“还能有沙门猜不出的事吗?云伯也在这里,要我代他祝贺你们!”
洪鸣老师问农要不要去酒吧,农点了点头,满脸的幸福。
就是那家他俩以前来过的酒吧。
“欢迎二位回家!”服务生说。
“家?”农眨了眨眼说,“是啊,这是我们的家。”
“这里是海湾!”漂亮的男孩高兴地说。
他俩要了香槟酒。酒吧里人不多,农看见那些人影都有点摇晃,像坐在海底的水晶宫里一样。鸣就坐在身旁,鸣也有点儿摇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刚一伸出手,鸣就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太美了。我真的在这里哭过?”她说。
“你哭,是因为你要寻找到底。你比我勇敢。”
他们旁边有一对情侣,那两人的脑袋一会儿贴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但他们的双手始终是握在一起的。
“海湾的影响力正在渗透整个城市。每天夜里,这些酒吧和茶馆,还有咖啡店和书店,都在传播着同一样东西。”洪鸣老师说。
“你在构思新的小说吗,鸣?”
农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却在想:“他就是我的家,我们回家了。”
“是啊。我总在构思新的小说,但从不写出来。我是那种令人失望的作者。”
“我最喜欢你这种。不一定都要写出来,我们读者同样需要你。当初我来到读书会时两眼一抹黑,是你使得我很快就上路了。”
农的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发光。
洪鸣老师心里想的是:“她是无价之宝……”
在他俩的左边,有一位女士从座位上跌下来了,一瞬间整个房子都有点晃动。农紧张地盯着那位坐在地板上的女士,农看见她的手仍然被她的伴侣紧握着。他们就像在表演杂技动作一样,两人都在用力,那女子一点一点地从地上起来了,然后两人都坐回了原位。
“啊……”农叹道。
“在家里,所有的事都是好的。”鸣凑到她的耳边说,“我没想到自己以后可以常和你来这个家了。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事都没法事先预料到。”
“如果刚才跌倒的是我,房子也会晃动吗?”农问。
“肯定会。”洪鸣老师吻了一下农的耳朵。
“我喜欢这种浮桥一般的感觉,很像我的自由表演。”
他俩喝完一杯酒就离开了酒吧。走在街上,两人都感觉到城市正在将白天吸收的温暖散发出来,那些影子般的人们就在他们周围,一伸手就可以触到。煤永老师和鸦也在他们当中。各种面孔,熟悉的和陌生的,但他们都有同一种表情。那是什么表情?“每个人都有向别人诉说的冲动。”农轻声说道。“读书会是这座城市最了不起的创意,沙门和云伯是城市之魂。”洪鸣老师接着说道。
他俩经过书店时已是深夜,楼上的那盏灯仍然亮着,远远地就看到了。
“我一直爱她,她是天使。”洪鸣老师深情地说。
“我也想像她一样献身于使灵肉一致的事务,但我还是太俗气了。”农应和道。
他俩走完一条街又走一条街,他们经过了农的学校、剧院、云伯的家、文老师的家、百货大楼、咖啡馆、健身房、美容店,等等。这些熟悉的街道都用温暖的阴影包裹着他俩,使他俩产生幻觉,就好像回到了古代似的。
在河边,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走到面前,便看见两张方桌。一位老妇人在卖馄饨,但并没有顾客。他俩坐下来,要了馄饨。在他们下面,那条河一直在低语,头顶的大树上有鸟儿在巢里发出梦呓。馄饨香气四溢。
“我睡不着,你们也是吗?”老妇人说。
“我们也是,妈妈。”洪鸣老师说,“这个地点选得特别好。”
“我在这里十九年了,城里不少人都知道。我赚不到钱,可是心里很满足。”
“这种美景铭刻在我们心底。”农说。
“谢谢二位。每次客人来了我就像过节一样。还有它们也是,我指的是河,大树,鸟儿,花儿,草地,天空,游轮。”
回去的路上,农对洪鸣老师说,那位卖馄饨的老妈妈也是文学的使者。这种体验是她最近才有的,是洪鸣老师影响了她。她现在变得很关注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了,因为这些小事都具有文学的启示,或者干脆说它们就是文学。她从前没注意到这些,是由于她太狭隘了,她的思维也过于粗疏。
洪鸣老师听了农的诉说就在心里想,他所缺少的是勇气,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农正好是这样的人。
在公寓的楼下,两人拥抱着同时发出感叹:
“这座城,幸运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