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之星
受到鸦和晚仪寻找作者的活动的启发,沙门女士和云伯开始策划一场让文学深入到读者中去的活动。这个活动的对象就是读书会的成员。沙门女士和云伯希望会员们相互邀请。谁发出邀请,受邀请者就可以同她或他一块度过难忘的一天。这一天并非坐在家中一块读书,而是进行日常活动的一天。
于是出租车司机小秦就向文书小鱼发出邀请了。他俩的关系现在介于密友与情侣之间。小秦将时间安排在小鱼休假的那一天,他邀请她上他家里来。
小鱼接到邀请后非常激动,因为她一直认为小秦爱的是沙门,还没有完全将心思放到她身上来。现在天降好机会,她要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进攻了。
“妈妈,书友要上我们家来了。”
“哈,好,好!那我得做些准备吧?”
“不用准备。我们这个活动要求不做任何准备,像平时一样。”
但是小秦还是一早就开车到花市,买了几盆郁金香回来,摆在小小的院子里。
母亲听见他在摆花盆,便在厨房里微笑,她预测到来客是个姑娘。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她兴奋得双手颤抖。
小鱼出其不意地提早到来了。当时小秦正在帮助母亲洗菜,她的声音忽然在幽静的小院里响起来了:
“我怎么感觉自己来到了云村?”
小秦立刻迎出来,笑嘻嘻地回答:
“这就是云村啊,你现在有感觉了吗?”
“有啊。伯母您好,这是我给您的小礼物。”
“啊,酸枣手串!谢谢小鱼姑娘!这手串让我想起我小时住过的云村……真是一位周到的姑娘!”
“原来伯母早年住在云村,多么巧合啊!”小鱼说道。
“是啊,我就是那地方的人。”
小鱼的脸红红的,给这房里带来青春的气息。小秦想,今天要不要向她表白?他决定再等一等,因为今天是书店安排的活动啊。
他请小鱼喝咖啡,小鱼听到他妈妈在厨房摆弄那两个酸枣手串,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以前不知道酸枣核还能摆弄出这种近似音乐的声音。
“你有一位神奇的妈妈。”小鱼说,显出神往的样子。
“看来你和我妈是同类啊。我在家里老和妈妈讲读书会的事,现在她跃跃欲试,想要我带她去参加读书会呢。”
“啊……了不起,了不起!我觉得读书会需要的正是伯母这样的人!”
小鱼坐不住了,她走到厨房里去,帮小秦的妈妈和面,她们要做玉米面蜜枣蒸糕。小秦的妈妈看着姑娘,笑得合不拢嘴。她说:
“大宝同你在一块读书,我真感到欣慰啊!我家大宝就是爱读书,没想到一进你们读书会就读出了成绩!现在他说话比从前有水平。”
“伯母,您也来参加读书会吧。我们就缺您这样的人了。您去了之后会多么高兴!我们那里有云伯,有文老师,他们都是老年人,可是他们显得那么年轻!”
“真的吗?我去了之后也会变年轻吗?”
“毫无疑问,我保证是这样。我来到您家里就像到了云村,这是因为您是文学中的人啊。沙门姐告诉过我,文学中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今天我算见识了。”
“多谢小鱼姑娘,我巴不得马上就去加入读书会。可我又担心我会成为你们年轻人的包袱。”
“怎么会是包袱,您是我们的楷模,又是资深读者,我们年轻人要向您学习。您瞧,我在帮沙门姐拉生意了。”小鱼调皮地一笑。
“我说不出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小鱼。最近我夜里醒来时,老是想起云村,我慢慢悟出来了,这就是在云村的遭遇,同一个人的年龄啊,身体状况啊等关系都不大,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你是不是努力了。我说得对吗?”她显得有点羞怯。
“妈妈说的是真理!”小秦插进来说,“近一两年里头我才知道,在文学的原始森林里,妈妈一直走在我前面好远的地方!我觉悟得很晚,不过没关系,我还年轻,还来得及。我要迎头赶上。”
小鱼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吃饭间,三人约定要选一个好日子去拜访妈妈从前居住过的真实的云村,在村里住两三天,细细体验。
许校长受到了牙科医生路丁的邀请,这位女医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美女,她有点年纪了,大约五十来岁吧。不过她可说得上是风姿绰约,而且她谈吐风趣文雅,熟悉文学艺术和音乐。校长在书店一见到路丁就愣住了:莫非这就是我寻找了一辈子的伴侣?他暗自思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路丁爽朗明快,很快就同校长打得火热,他们两人似乎智力相当,生活阅历同样丰富,读过的文学和哲学书都很多。
“您看我们在哪里会面比较合适?”校长在电话里紧张地问。
“诊所明天不营业,就在诊所里会面吧。您干吗哭?喂?”路丁说。
“我,我是高兴啊,我好多年没这么高兴过了。路老师,您可得教我几手啊!”
“您是说教您补牙?那是需要接受训练的啊。”
“那么就教我待人接物,让我变得像小说里面那么文雅?”
“您不哭了?好,好!”
“可您还没有答应我啊。”
“来了再说,来了再说。”
校长放下电话后,着实激动了好一阵。他感到,他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有可能在路丁医生那里得到实现。他脑海里闪现着牙科诊所里面的那些躺椅,心中充满了对路丁医生的赞赏。“说不定牙齿的迷魂阵比小说的迷魂阵更难破解——她可是不动声色的老手了,我得小心翼翼。”校长就这样对自己说。他又想,路丁医生既美貌又敬业,技术高超,生活富裕,追求她的男人肯定有一大帮,可她还是独身(也许有一个以上的男友)。如果他要想蹚这趟水的话,水里是有很深的沟的,比阿崎的海湾深多了,并且那里头充满了危险。可不知为什么,校长就是想蹚这趟水,想得要命,大概因为他是喜欢挑战的人吧。
许校长尽管心里对会面的事忐忑不安,可他夜里一睡下去就像死了一样。当他终于醒过来时,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一小时了。
他后悔不迭,胡乱洗了一把脸,穿上皮鞋,打上领带,跑出校门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朝诊所飞奔而去。
他按路丁医生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诊所,于是下了车。
诊所是一排洁白的门面房,有很大的玻璃窗,透过薄薄的白窗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里头的牙科诊疗椅。可惜门锁上了,路丁医生不在。“真是疯狂,真是疯狂啊。”校长自言自语地责骂自己。他差不多陷入绝望了。
“先生是来找路医生的吗?”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微笑时露出一口黑牙。校长猜想他是个病人,于是点了点头。
“我也是来找她的。我同她预约了,可是她却不在,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她总是很准时的。”那男子显得很焦急。
“她应该是遇到了意外的事情,脱不开身吧。”校长说。
“意外的事?真的吗?您敢保证?”
不知为什么,那人就像要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盯着校长盘问他。
“我——我当然不能保证,我只是推测。”校长很窘迫地说。
“原来只是推测。请您不要推测,”他沉下了脸,“这种事推测没有用,必须要表现出诚意,我的意思是要有行动。”
“那我们该如何行动呢?”
“那是您的问题。我只是个病人,我要走了。”
他说着话就迈开长腿很快消失在人流中。校长忍不住用欣赏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秒钟,他觉得这位男子非常潇洒,说不定是路丁医生的情人。难道她约了他们两个人?还是他最近每天都来看牙,路丁医生将这事忘了?那么现在,他该如何行动呢?校长想了想,走到旁边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个儿童作业本,一支胶棒。他掏出笔,在本子上写道:路丁医生,我来晚了,真抱歉!我要到一些地方去找您,一小时后我再回到这里来。许校长。他将那一页撕下来,贴在诊所的大门上。
校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慢慢走,左右环顾。他感到自己有点像小偷,他胸前的领带也不知怎么被自己弄皱了。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这事决不能打退堂鼓!”他挺了挺胸,正要加快脚步,却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叫他。校长回头一看,原来是书友阿丰,五十五岁的出版社清样校对工。
“校长,您昨天约了我在茶馆见面,可是您却在街上溜达!”
校长暗自思忖:这家伙昨天一定是误会了。可是校长感到了校对工热切的眼神,他觉得他一直在盼望同自己谈心。
“那么我俩去茶馆吧,不过我可不能待很久啊!”校长说。
“瞧您说的,这是读书会给我们布置的活动,怎么能抱一种应付的态度呢?我在家里准备了好久,打算将我的问题和您好好讨论一下,因为您是博学的人。”
他们在吵吵闹闹的茶馆里坐下了,要了那种比较粗犷的园茶,外加一人两个包子。校长这才记起自己已经饿坏了。
“阿丰,你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校长说,他想开门见山。
“哎呀呀,校长,您太直爽了!叫我怎么说得出口?我的问题,哎呀呀,说不出口……我们先说点别的吧。您对《无尽的爱》这本书如何看?”
“那可是本好书,一个字:美!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去华沙看看。”
“我也正是这种感觉。看来我的文学素质还行。不过我还要进一步钻研,用这本书做工具,找出我生活中的问题的答案。”阿丰一激动脸就变红了。
“那么,你已经有点眉目了?”校长好奇地问。
“哈,我刚才是开玩笑,我的水平还没到学以致用的程度,尤其是文学方面。我想说的是,我也同那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一样,既没有被对方完全抛弃,也没有得到允诺。您认为我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这种处境?”
“我想,最好的态度大概是享受你目前这种处境。你可以总结一下自己的长处,比如说,我多么镇定,我多么顽强,我的魅力体现在我的淡定和我对自己的信心上,难道您看不出来?您再多看看,增加点耐心,就会看出来的。”
“可是我已经五十五岁了。”阿丰沮丧地说。
“五十五岁,男人最好的时光。怎么能不爱五十五岁的魅力男士?”
“那么在您看来我还有希望?”
“岂止希望,应该说胜利在望。她正眼巴巴地等你发起进攻!”
“啊,谢谢您!但我这次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很难挽回了。”
“什么错误?”
“我得罪了她的闺蜜。我同她约会时,她带了她的闺蜜一同来了,那女的像个警察,沉着一副脸对我问三问四。我本来就不高兴,就讽刺了她几句。当然,我说话尖刻,她负气离开了。我心里愧疚,向我的女朋友解释了半天,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我觉得她还在生我的气。”
“你做得对嘛,老兄,为什么要解释?应该她向你解释嘛。你都五十多岁了,又不是青年,她干吗带一个讨厌的闺蜜来盘问你?我看她在考验你,你这位女友非同一般。抬起头来,老兄,不要管她生不生气,就当没事一样去找她。”
“啊,校长,您擦亮了我的眼睛。我真是个傻瓜啊!喂,再来四个包子!您请,把这两个也吃了吧。我也看了《阿崎的海湾》这本书,可我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把这些文学知识忘得干干净净?这包子怎么样?您不停地看表,有什么事等着您吗?要知道您这回救了我……您有事先走吧。”
“不,我没有要紧事。我觉得你这位书友的事更要紧。你五十五岁了,性格内向,要是失去这个机会,还不知要等多久才有另外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她不放。”
“对,我就去抓住她不放!我还要将您的话告诉她,您刚才说她非同一般——”
“还说了她是一位有智慧的女性。”
“对,有智慧,非同一般。”
阿丰两眼发直,进入了冥想。校长趁他不注意,抬脚就走。
校长已经在茶馆里待了一个半小时,现在他急匆匆地往牙科诊所赶。
啊,他的美人在大门口迎接他!他多么幸运啊!
路丁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久了,她叫了一声“老许啊!”然后就拉着他的手进了诊疗室。
校长很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老许的牙有问题没有?”
“暂时没有。我洁身自好,吃东西很注意。”
路丁微笑着在一张诊疗椅上躺下了,她那优美的身材像沙丘一样起伏,校长看得浑身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挨近女神,然后抱住她,想吻她的嘴。可是一盏耀眼的灯忽然亮了,刺得他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女神?”
“老许,我爱你,可是你得克制自己,因为今天我们是在文学氛围中啊。”路丁幽幽地说,说完还拍了拍校长的脸颊。
她请校长躺在另一张诊疗椅上。
校长躺上去之后,感到香风扑面,十分舒适。
“唉,我倒希望我有蛀牙!”他由衷地说。
“阿丰的事还有希望吗?”路丁突然问。
“什么?你全知道了!他是你的情人吗?”
“不,他是我的病人。是我叫他请你帮忙。你做得不错,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就爱上你了。老许啊老许,我俩真有缘分啊!”
“我恨不得马上同你结婚,建立家庭。”
“啊,那该有多么惬意!但是先让我们相互适应一下吧。”
“嗯,是该好好适应一下。我的节奏不对。现在我请你吃饭可以吗?”
“干吗非得你请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
路丁起身走到桌子那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质地高级的漂亮领带送给校长。
校长将他的皱巴巴的领带解下,扔在桌上,换上那条新的,然后照了照镜子,说:
“嘿,就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抽屉里有很多男式领带吗?”
“那其实是我自己的。我出去开学术会议总是戴男式领带。”
“路丁医生,我欣赏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校长。不过我们啊,这回一定要冷静,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我听你的。你不但是牙科医生,也是我的心灵的医生。你什么都懂。”
“可别将我看得那么高,到时会要后悔的。”
他俩来到一家广东餐馆。路丁医生点了海鲜和精致的广东小吃,许校长大饱口福。他一边吃一边在心中赞叹:路丁是多么会享受生活啊!他不敢望她那双美目,就好像那是火眼金睛一样。能够看穿坏牙的迷魂阵的眼睛,应该是最有穿透力的吧。
“老许,你怎么老低着头吃啊,同我老太婆聊聊天嘛。”
“我太激动了。我现在比我年轻时还要激动,真难以想象。”
“那你就多吃一个螃蟹吧,这一家的螃蟹最好。”
“你也吃一个吧。喏,这个好,你吃了它吧。”
“可是我对海鲜过敏,我专为你点的。我吃这个小笼包。你不觉得我们像老两口吗?我们认识多久了?”
吃完饭,等着结账时,路丁医生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对校长说,这一个星期她会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被侵占,但是忙完这一阵就会有空了。所以她邀校长下个星期到她的寓所里来。
校长有一点失望。本来他以为路丁吃完饭就会请他去她的寓所呢。可是他又想,路丁的这个策略是很有智慧的。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给各自留有余地是最重要的。并且这样做还可以加深相互间的渴望,促进事业的创造力等等。他以后一定要习惯路丁的这个节奏,这位高明的女性将引导他老许进入高级文明的境界。他现在更爱她了,她的一个眼神都会令他心潮澎湃!
他们就像年轻的恋人那样手牵着手在街上走。路丁医生说她要去买纯棉的床单和枕套,因为老许星期天要来。这一大胆的表白令校长听了魂飞魄散。
他俩一块进了一家纯棉床上用品店,像老夫老妻一样认真挑选,不时心领神会地交换眼神。两人竟然发现他们对色彩款式有共同的爱好。
回家时坐在公交车上,校长觉得自己像升入了九重天一样,云里雾里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性,而他此前又怎么一次也没碰到过?他如果在这之前稀里糊涂找一个人结了婚,那该有多么委屈!还是读书会好,沙门女士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了。“这可是顶级的!我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了。”他诚惶诚恐地对自己说道,“你算个什么?工作狂,老单身汉,不会生活,不懂女人。”他很想设想一下他同路丁医生今后的共同生活,但是什么都设想不出来,一切都太缥缈了。那么,就不要设想了,跟着这位女士前行就是。她才是那种真正能打开局面的人,尤其在家庭生活方面。她应该是熟门熟路,即使她以前没结过婚也如此。他回想起阿丰,还有那位黑牙的中年男子,他觉得这两位都是崇拜路丁医生的人。“啊,路丁医生,你把自己的个人生活打理得多么舒适啊。”
云伯的侄儿丘先生是新近才加入读书会的。之前他一直认为他只要在公馆里帮助云伯做些家务,顺便向云伯学习在读书中寻找快乐的诀窍,他就会很满足了。可是云伯催促他去读书会,云伯说去那里同人打交道,可以真正开阔自己的眼界,丰富自己的知识。“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心上人,那里有好几个适合你的对象。”云伯说这话时朝他挤了挤眼。丘一对于云伯的提议考虑了几天,决定去试试。这一试就成功了,他觉得在读书会果然比仅仅待在公馆更能发挥自己。不仅能同人尽情讨论书籍,居然同时有两位女士注意到他,他们三人成了好友,组成一个小圈子。当然,两位女士都以丘一为中心,她们一致认为丘一身上多多少少有云伯的风度,但又不像云伯那么高不可攀(只有文老师和老板沙门配得上云伯)。这两位女士一位被称呼为牧姐,一位被称呼为韵妹。两个人都是四十岁左右,胖胖的,面部红润,显得很年轻。牧姐是卖早餐煎饼的,韵妹是医院里的护士,她俩都在几年前离了婚,目前是独身。
就是这两位女士向丘一发出了邀请。约会的地点是公园,他们三人要一块去划船,在船上谈论家长里短,也谈论文学。
丘一特地提早一点赶到市政公园,以示礼貌。可是韵妹已经站在那里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丘一很吃惊地问。
“我想提前进入体验。你不赞成吗?”
“赞成,一百个赞成!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等我。”
“可等人是种特殊的快乐。你要一个人独享吗?”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俩又看见牧姐进了公园的大门。
“我担心你们早上没吃饱,带了几张煎饼,我们先吃煎饼吧。”
于是三人一齐向草地对面的亭子走去,进入亭子,坐下来吃煎饼。
丘一吃了几口,由衷地称赞:
“真是不错的美食啊。我很想向你学习做煎饼,然后让云伯也饱饱口福。”
“当然,我一定教会你这门手艺,为了云伯嘛。不过韵妹还有一个绝招。”
“什么绝招?”
“她是按摩专家。”
“啊,我太想学习按摩了,因为我想帮助云伯,他有风湿痛。我觉得太意外了,以前我认为二位只是一般的书友,没想到你们都身怀高超的技巧!我一定要学,我等不及了!我太落伍了!”
看着丘一懊恼的表情,韵妹忍不住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慰他说:
“来得及,来得及!你现在这个年龄学这两门技术正好,因为你懂人心嘛!”
牧姐也凑上来,将手搭在丘一的另一边肩上,说:
“韵妹说得对,要做好这类活就在于有心。”
吃着煎饼,又被两位妩媚的女子搂着,丘一既心花怒放又十分焦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同这两位朋友之间的差距——她们多么热爱生活,又是多么认真地生活啊!而自己,则是懒懒散散,随随便便地活着。他身上的那点光环,其实都是云伯身上来的,是她们的错觉。
“我到城里来了几年了,我以为公馆就是云村,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懒得外出。现在我才知道,牧姐,韵妹,你们活动的地方也是云村。你们走到哪里,就把文学中的那个地方带到哪里……”
“太好了,说得太好了!”韵妹高声道,兴奋得两颊绯红。
“啊,啊……”牧姐掏出纸巾来抹眼泪,抹完了抬起头来说:“丘一,你明明是一位文学作者啊。我不过会做些粗活,就想着做好,让大家吃了开心罢了。只有你才懂得我和韵妹的心。我和韵妹都离过婚,我俩心气特别高,我们去读书会就好像要同什么人赌气似的……既然文学是我们喜爱的,我们认为经过训练,我们完全可能提高水平。虽然不能达到沙门小姐那么高,但至少比原来要高。后来我们在读书会遇见了你,丘一先生,我们感到多么庆幸!我们三人那么谈得来!我们觉得同你在一块,那些书里面的场景都变成了现实。什么是‘无尽的爱’呢?我一边和面心里一边想,‘无尽的爱’就是我和韵妹对丘一先生的爱啊。这种爱每天给我们带来快乐。”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不如牧姐会表达。”韵妹羞怯地说,“我每天一想起读书会,想起《无尽的爱》这本书,心里就激动。”
吃完煎饼他们就去划船。
那真是仙境般的体验。丘一暗想,这两位女士的激情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她们对工作、对日常生活的爱,在这方面他向她们学到了很多!如果说到文学气质的话,这两位都比他更有文学气质,他今后得好好地向她们学。这么多年里头,他一直以为日常生活只能像他这么过,现在才发现还有另外一种活法,难怪云伯鼓励他扩展自己的眼界。
划船结束后,牧姐提议让丘一去见她的高龄的母亲,韵妹又兴奋了,她说牧姐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母亲”,丘一先生见了她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牧姐住在城西的贫民区,那一带尽是高高低低的平房,显得有点零乱,但整体上还比较干净,很多人家的家门口和屋顶上都摆了盆花。丘一以前还没有深入过这类居民区。牧姐自己的家是一栋比较高的平房,朴素的白色粉墙,浅灰色的窗户,屋里显得很清爽。他们进去时,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客厅里自己和自己玩跳棋,似乎没注意到客人的到来。牧姐说那是她的女儿。
母亲坐在里面的那间大房里。
丘一一进那间房就被那些形状各异、色彩美丽的毛线帽子吸引住了。它们全都挂在三面雪白的墙上,老太太手里还有一只正在织。她瘪着没牙的嘴含糊地说:
“欢迎光临。”
丘一的心怦怦地跳,他被震撼了。每一顶帽子都是那么别出心裁,透出玲珑的美和无比舒适的质感,像是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在望着他。
这位民间老艺人费力地从藤椅上起身,她要送给丘一和韵妹一人一顶滑雪帽。于是两人热泪盈眶地收下了这珍贵的礼物。
丘一在老人的藤椅边蹲下来,说:
“伯母,祝您长命百岁!”
老人一下一下地点头,每点一下,丘一脚下的地板就颤动一下回应着,而墙上的毛线帽,也向他做出神情各异的问候。
当他们三人来到客厅时,丘一由衷地说:
“我的魂被伯母摄去了。牧姐,说真的,我真羞愧……我活了五十多年,到底是怎么活的?”
他打开纸包看着那美而有形的帽子,两眼透出茫然。
“你太谦虚了,”牧姐说,“我和韵妹将你看作文雅博学的人,我们要向你好好学习文学知识,你不会拒绝我们吧?”
“当然不会,我发誓。我爱你们二位。我要改变我自己!”
丘一回到公馆时,云伯还没回来。他一边准备两人的晚饭,一边思考。白天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想啊想啊,想了很多事情。本来今天,他是打算去同两位女士游公园,轻松地聊天,甚至夸夸其谈,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文学知识的。可是现在,他怎么变得有点伤感起来了?难道是读书会改变了他的性格吗?看来他大大地低估了读书会。来读书会的大概都是一些非凡的男性和女性。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这两位美妙的女士,她们是有深厚的文学根基的,比他丘一要深厚得多。她们的文学根基就是她们的日常生活,她们工作上的高超技巧。还有那位老母亲,已经八十七岁了,胸中还沸腾着那样的激情。丘一是真心羞愧了,他下决心要改变自己散漫的、有点冷淡的个性。当他想到这里时,便听见云伯从图书馆回来了。
“丘一收获大吗?爱上了姊妹花中的哪一位?”云伯问道。
“唉,别提了,我情绪有点低落。”
“奇怪。她们不爱丘一吗?怎么可能?”
“她们都爱我,可我并不值得她们爱。”
“原来是自暴自弃,没有必要嘛。两姊妹的确很美,可丘一也气度不凡呀。振作起来!”云伯拍拍他的肩说。
“谢谢叔叔,我一定振作起来,您会看到的。”
“哈,我明白了。今天的活动令你受益匪浅啊。”
夜深了,丘一躺在那间屋顶很高的房间里,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想回忆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想找出自己是如何成了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男人的。可是回忆来回忆去的,脑海里始终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一些缥缈粗糙的事件的轮廓。他就好像白活了这么些年一样,这可是非常危险的啊。他披衣起了床,走到院子里去。他看见那棵古银杏树的叶影晃动着,令他的情绪更加虚幻了。
“啊——啊……”他挣扎着说。
“丘一正打算成为新人吧?”云伯说。
云伯那魁梧的身影从房里出来了。
“我以后每个星期三去医院向韵妹学习按摩,每个星期四去牧姐铺里学习制作煎饼的技术。”
“真了不起,丘一,看样子你要抓紧生活了。我能理解你,人生苦短啊。各人根据自身的条件,过得越浓缩就越符合理想。丘一灵敏善感,只是对生活有点畏惧,我没说错吧。”
“看来叔叔早就看在眼里了。我这个年纪要改变自己不是太晚了吗?”
“一点都不晚,你怎么会认为晚了呢?就是我这个年纪,我还要改变自己呢。”
有什么鸟儿在黑洞洞的书房里发出一声怪叫,两人一愣。
然后云伯笑起来了。
“它是下午钻进书房的,我说不清是什么鸟。它好像要来改变我的书房的格局呢,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太有意思了!”丘一兴奋地说,“叔叔是多么有活力啊。我现在也想通了,我不能落后,我要战胜我的虚幻感,扎扎实实地生活。”
丘一感到有种坚定的东西从他心中生出来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再看古银杏时,大树好像变成了和蔼的老人。
两人道了晚安。
丘一再次躺下时,就听见了大地发出的含糊低语,虚幻感渐渐退潮了。两位女士在黑暗中同他对话,他答应着她们,心里既宁静,又甜蜜。
登山运动员、沙门女士的年轻男友小郭摔坏了一条腿,没法再登山了。沙门两个多月里头基本上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他,给他带去食品,讲些外面的见闻给他听。沙门感到,小郭已经有了抑郁症的倾向,她决心扭转他的这种倾向。沙门认为,除非是先天的遗传,任何人都不应该因生活中发生的事患上抑郁症。
沙门在读者交流日的前一天将活动的原则告诉了小郭。
“我当然要邀请你。可你不是天天都来吗?”
小郭说这话时用空洞的目光看着光秃秃的白墙。
“你真不知羞耻!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六十多岁的父亲在那边房里骂道。
沙门凑到小郭耳边悄悄地说:
“明天我要让你吃一惊。”
小郭惶惑地看着她,但他的目光马上又暗淡下去了。
沙门匆匆地回到店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在同小郭交往的几年里头毫不关心他,居然很少同他谈及他的事业。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小郭自己不愿多谈,仿佛同外行说多了登山就亵渎了这桩事业一样。沙门后悔不迭,可是已经晚了。她想,也许是老天安排她在这样的转折关头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沙门打开她的书桌的大抽屉,拿出她心爱的烫金的笔记本,还有一支她常用的金笔,将这两样东西放进她的皮包。夜间,她在梦中没完没了地登山,口口声声地喊着:“小郭,等等我呀。”
她睡得很不安,起床时两眼泡肿。她洗了个冷水脸,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吃了两小片面包,就背上皮包去小郭家。
小郭虽然精神不振,但已经梳洗过了,正在等她,看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啊。沙门搂着他坐下,拍拍他那条病腿,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只是冷,麻木。然后又说他这辈子已过完了。
“我还没过完呢,你倒抢先就过完了!”沙门笑着说。
她告诉小郭说,她昨天夜里一直在回忆小郭同她讲述过的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一个细节,可那回忆模模糊糊的落不到实处,她感到非常恼火,因为她太想知道了。可是她也知道小郭此刻会没有情绪同她讲登山,所以她就带来了笔记本和金笔送给他。她盼望他一旦有了意念就将那些精彩的细节写在笔记本上,这样她下次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到了。从前他能够登山时她没抓紧这件事,她认为今后有的是时间来记录这种经历。现在他不能登山了,所以她必须马上抢救他的这些体验,因为这些体验是读书会的宝贵财富,大家都想同他分享,云伯也是这个意见。小郭听了沙门的话就瞪大了双眼严肃地问她:
“你和读书会真的对这种运动有这么大的兴趣吗?”
“当然有啊!你还记得那次在云伯家里,我们听你讲登山故事时的情景吗?当时,我们大家的双腿都在簌簌发抖!啊,登山,那就是人在同大自然母亲恋爱啊。如今你暂时离开了她,难道你不想念她吗?”
小郭用双手抱着头,沙门看见他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了头。
“沙门,你是我的狐狸。这笔记本太美了,你怎么舍得给我的?不过你送给了我,就等于是送给了你自己。我要用你的金笔为你写下我经历过的那些美景,也许会写得不够好,但你可以用想象来补充,对吗?”
“我觉得你写下来比谈话更重要。你可以在写的时候同大自然交流。还有,如果你仅仅只讲给我们听,我们很难跟得上你的思路,因为你是登山的人啊。我知道登山的人意味着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的,沙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小郭的父亲进来了,他递给沙门一杯香茶,笑呵呵地说:
“沙门女士,您让这家伙起死回生了啊!”
小郭也不好意思地笑,说:
“我觉得我的炎症正在消退,沙门真是我的福星。”
“那你还活不活?”父亲朝他一瞪眼。
“当然要活,因为我是登山队员啊!如果我把我那些高级的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不是太自私了吗?我之所以得到它们,是伟大的自然母亲的慷慨啊。我可不应辜负她。”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
父亲高兴地到那边客厅里去了。
沙门还想同小郭聊聊天,可小郭两眼发光,对她说:
“你回去吧,我有灵感了,我觉得自己成了作者了,真奇怪啊,难道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当作者吗?你明天可要来啊。”
“我一定来。”
沙门来到外面。她头顶的阴云已散开了,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啊,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了,可还得加紧做他的工作,让他与读书会互动。他曾是那么热情开朗的小伙子,又绝顶聪明,应该可以走出阴影。沙门再一次庆幸自己创办了读书会,读书会如今到了收获的季节。
“沙门小姐,你回书店去吗?”文老师迎面走来了。
“嗯,我刚才看望小郭去了。”
“小伙子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啊,正需要您助一把力。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明天你同我一块去看望他好吗?我请他写登山记录,他答应了。”
“太棒了!”文老师说,“沙门你的反应真快,到底还是训练有素!我当然要去,我本来就对登山有兴趣,只是从未亲历过。他是活教材嘛!”
“文老师,让我叫您一声‘母亲’,您真是读书会的母亲。”
而在那边家里,小郭已经摊开稿纸写草稿了。他打算写完草稿再誊写到漂亮的笔记本上去。他认为这既是给大自然母亲,也是给沙门写情书。好多年里头他一直想给沙门写情书,可是他对自己的书写能力没有信心,所以一封情书也没有写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一条表白的途径,而这条途径又是他所爱的沙门向他指出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激情满怀,一下子就写了五六页稿纸,直到爹爹喊他吃饭才停下来。
他扶着桌边站起来时,那条腿虽还有点发麻,但他居然可以拖着它慢慢行走了。他在心里叨念着:“奇怪,奇怪。”
“沙门女士是创造奇迹的人。”爹爹说。
小郭暗自思忖:“爹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我等一会把你的稿纸收走,免得你粗制滥造。今天就别再写了,好好休息,腿伤才好得快。”爹爹板着脸又说。
“谢谢爹爹。对不起,我太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那顿饭两人吃得十分痛快。
沙门和文老师两人到得有点晚,因为沙门店里有点事耽误了。
她俩进屋时,小郭已停止了奋笔疾书。沙门一把抢过那些稿纸,站到一旁去看,文老师则微笑着坐了下来。小郭的样子很窘。
“小郭,你不像个病人,我看你好得很嘛。”文老师说。
“就是这条腿还有点麻,好得差不多了。登山训练了我的体质。”
“正是这样。我们都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这就叫‘身临其境’,我想一想那种情况都要血压升高。不过呢,我又非常想知道,想得不得了!所以我一早就到了沙门的店里,因为我也想来鼓励你。如果你写好了,我就一天读一页,只读一页,免得我太激动了犯心脏病。”
“文老师,就为了你们,我也得把这事做到底。也许我会写出一篇长篇报告文学来,也许我的写作全报废,达不到一定的水平。不过我觉得这两种情况都是成功,因为读书会的成员能理解我的意思。您说对吗?”
“有道理!一定会成功,你已经成功了!瞧沙门笑得多欢!她被你的书写深深打动了,我的天!可是我现在不敢读,沙门,你先读吧。”
“我爹爹也说我写得不错,我知道你们都是鼓励我,我需要这样的鼓励。”
小郭请文老师喝香茶,然后瘸着一条腿同文老师跳探戈舞,他爹爹则在一旁拍手。他那年轻的脸上终于泛出了浅浅的红晕。
“小郭的文章是最好的素材。我觉得一个新的作者快要诞生了。”沙门宣布。
沙门摆上她带来的大蛋糕,要小郭来切。
小郭涨红了脸,双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稳刀子,最后还是沙门将蛋糕切好了。
文老师象征性地吃了很小的一块。她说她由于身体的缘故不能吃甜食,最近因为写哲学笔记,她要特别维护好身体,可是小郭的这种写作太让她高兴了,她就吃这一块。小郭和沙门,还有爹爹,一人吃了一大块,像中了彩票一样欢乐。
“她是我的狐狸!”小郭拉着沙门的手说。
“你小子走桃花运,要对得住这位美人对你的一片期望啊!”爹爹说。
“嗯。我决心一年不休息,把这些精彩的情节全写出来!”
文老师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末了她说:
“小郭,你得谨慎点,不要将我吓得晕过去啊。我决定一天只读一页,就是再惊险也不往下读。”
沙门和文老师怀着欢乐的心情离开了小郭家。文老师兴致勃勃地说:
“你瞧,我们的读书会多么伟大!谁要不好好活,他就难以面对读书会!难以面对沙门老板!”
沙门说,好久没去云伯家了,想和文老师一块去。文老师就哧哧地笑。
于是两人一块坐公交车去云伯家。
云伯的公馆的小院里新种了一棵桂花树和一些美人蕉,大概是他侄儿丘一的功劳。沙门发现走廊上还多了好几盆美丽的盆景。
“啊,文老师!啊,沙门!今天刮什么风?”云伯大声说。
同他一块从书房出来的还有小鱼的前男友小范,据说他已同小鱼分手了。
他们四人一块来到客厅里。云伯亲自为大家沏茶,他说侄儿丘一今天到医院学按摩去了。
小范腼腆地站着同沙门和文老师说话。他说他想立刻加入读书会。他并不是来纠缠小鱼的,他知道小鱼已经不爱他了。他之所以要来这里读文学书,是因为他最近感到特别空虚,连活下去的欲望都在减弱。但他看见小鱼活得那么充实,他心里琢磨着应该是读书会给了她动力,所以他也决心加入,努力改变自己。他想问问沙门女士和文老师,他这样的人适不适合读书会?
“你坐下来说啊。”沙门拉他坐在自己旁边,“好小伙子,你很不错嘛,读书会当然属于你们年轻人。我们都老了,读书会就是为你们建立的啊,你来参加活动就会知道了。”
小范连连点头,他说云伯送给他几本古典小说,他回去要好好地读。他今天是鼓起勇气来拜访云伯的,如果不是书店搞读者活动,他还不敢来云伯家呢。可是这一来就把他的人生的大问题找出了答案,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面临的大转折到来了。
“我们读书会里还有几个漂亮姑娘呢。”云伯笑着说。
“我是来找人生目标和做人的标准的,当然顺便找到女友也不错。”
小范说话很实在,大家对他印象很好。
“我有个亲戚是制作盆景的设计师,我想去同他学习这门技艺,不知这对于我理解文学有没有帮助?”小范说。
“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文老师拍拍他的肩说道,“当然有帮助。盆景是大自然事物,文学也是大自然事物,它们之间相通。沙门你瞧,我们的会员多么努力,丘一学按摩去了,按摩也是文学啊。”
“刚才同云伯讨论时,我就觉得盆景很像文学……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得到了这么多的指点。前一段时间,我闷在家里,觉得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我在街上偶然碰见小鱼,是她劝我来读书会的。啊,云伯,你可要收我做徒弟啊。”小范显得很兴奋。
“谈不上收徒弟。像你这么灵光的男孩,完全可以自学,自己教自己。我们相互学习吧。”云伯递给他一杯茶。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我要回去读书。”
小范喝完茶就离开了。
三人看着小伙子的背影,一齐想起了那个夜晚,他们和小鱼在云伯家聚会的事。他们都对小鱼的故事的发展非常满意,非常放心。文老师大声感叹:
“我们的定海神针啊!”
“您最近的进展怎么样?”云伯问文老师。
“您是说哲学?我正想说这个呢。当然,我有进展。我看见了花,但轮廓还很模糊啊。我想,我同你们男人不一样,我总是先看见花,闻到香味,到处发现花的蛛丝马迹。而你们,你们执着于更固定的东西。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我的思维更像妇女。”
“云伯也说这个时代的哲学是女性的哲学。文老师加油!”
沙门说出这句话时几乎要掉眼泪了。
“嗯,我非常激动。”云伯说,“您正在一层一层地揭去遮蔽物。我有种预感,很可能花就是我寻找了一辈子的那个图案。她不是固定的,但绝不是没有形状。她在运动中铸型,比那些旧的图形更经得起打击,给人以更大的实在感。刚才小范说起盆景时,我马上就想起了您的花。我做梦都在感谢您的创造。”
“原来是花!”沙门说,“我觉得我完全听得懂你们所说的。我们读书会,不就是一朵花吗?云伯和文老师是花蕊!”
云伯拿出酒瓶和酒杯,然后大家默默地为心底的花儿干杯。
云伯说:
“这么多年了,我们三个人在一块时从来也不伤感,我们总是明快热烈,好像我们要活一百多岁似的。我们这种情绪本身就是文老师的花。”
大门那里响了一下,是丘一回来了。云伯说:
“哈,又一朵花儿游过来了。”
丘一穿着运动服,显得充满了朝气。他向两位女士问好。
“今天我在韵妹的指点下,将人体上的所有穴位都熟悉了一遍,这件事对我的震动特别大,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有余波在嗡嗡作响。我很喜欢按摩工作,因为是人体同人体打交道。”
丘一说话时,云伯就轻轻地叨念:“花呀,花呀……”
文老师朝沙门使了个眼色,两人紧搂着云伯坐下了。
丘一比他们三人更激动,他说:
“可以说,我的生活从今往后就要大变样了。这是因为平时习以为常的那些东西全都显出了不同的面貌,好像在跃跃欲试,又好像要引起我的注意。读者活动太了不起了!我这样一个冷淡的人,平时很少说话,可今天我学完按摩回来,一路上走得飞快,只想同我叔倾诉一番。”
“说下去!”文老师鼓励他说,“你在讲深奥的哲学。你一开口,我们大家的脑海里就出现图案!丘一啊丘一,你的实践证实了我们的探讨!”
可文老师说了这话后又突然站起来说她要走了。
“我得加油,我的日子不多了。”
她和沙门相携着到了街上,两人都激动得一塌糊涂。沙门劝文老师悠着点性子慢慢工作,最好像蚂蚁啃骨头一样。她还说文老师身体这么好,活一百岁都没问题。她不放心文老师,一直将她送到家才回到店里。
沙门回到书店楼上的住所里,她久久不能平静。今天经历的几件事太有戏剧性了。生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了?似乎她并没有刻意去追求这种效果,喜剧是悄悄地找上门来的,一出接一出,越来越美。好久以来她就觉得文老师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不显山不露水,却很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真正的天才。云伯也说到过这一点。现在云伯和她都在等文老师的研究成果出来,但他俩不是被动地等,而是与文老师一同紧张地思考,希望能跟上她的思路。实际上,当沙门与云伯一齐策划读者活动的时候,就是努力将文老师的理论运用到生活中去。那么,沙门成功了没有呢?她还不完全知道,但当云伯叨念着“花呀,花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的确出现了花的图案。沙门将她今天的感想写到笔记本上,希望在今后回味的时候能找到答案。“每时每刻,每天。”她在这几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她想,对她最有启发的例子是丘一的例子,丘一到底是云伯的侄儿,耳濡目染,那图案就铭刻在他心底了。
夜里一点多钟,沙门正要上床时,电话铃响了。果然是文老师。
“沙门,我快要开始写了。”文老师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我知道我活不了一百岁,可是我尽力而为总可以吧。回想我们这些年来的交往,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这世界早就有了这种兆头了。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我同意,文老师。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太幸运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吹捧我了,我老了,只能慢慢写。晚安。”
沙门希望自己的思绪化为一只彩蝶,飞进文老师梦中的原始森林。的确,读书会的这些朋友不是偶然碰到一起来的。这应该是一桩美丽的事业的萌芽。起先每个人都不很清楚为什么会被读书会所吸引,只是怀着渴求在读书会里活动。不知不觉地,他们的活动就聚成了那种图案。他们当中最敏感、最丰富的领头人躁动起来,终于由文老师揭开了面纱,看见了被她称为“花”的事物。她说得太好了,的确是花。文老师是这个时代的先驱。啊,妇女的时代。沙门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自豪过。文老师的发明,就是她沙门的发明,也是云伯的发明,因为那里头也有他们的一分力量和激情啊!“写吧,写出来,一定要写出来。”她在黑暗中默默地祝福文老师。
读者活动之后,校长如愿地同路丁上了床,那真是销魂的一夜。
然而很快,校长就发现路丁医生拥有不止他一个情人。就他知道的来说至少还有另外两位。这个发现——实际上路丁从不遮遮掩掩——让校长的情绪变得很灰,因为他起先还想同她建立家庭呢!他这个深通情场事务的老男子汉,怎么变得这么幼稚了呢?真该死。不过校长毕竟是校长,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的苛求是毫无道理的,路丁医生已经给了他销魂的一夜,难道他还想向她索取什么东西?或者他不自量地认定自己才是最好的、最适合她的?可笑啊可笑,赶快收起这种愚蠢的想法吧。以后就随时听从她的召唤(当然如果有更要紧的事也可失约),见到她后也什么都不要问,爱她,也使她爱自己。让她知道老许通情达理,不是什么旧式男子。如今什么年代了,人际关系正在复杂化,强调一夫一妻制已失去了意义。也许他同路丁的关系,就是对他来说最合理的关系。
“老许啊,这个星期天晚上有空吗?”她在电话里问。
“当然有空,老许总是为路丁医生空着的。我会要来得晚一点。”
“晚一点来吧,因为我还得去一趟书店。我这就嘱咐刘妈为你留门,免得万一我到得更晚你进不了屋。”路丁坦然地说。
校长放下电话后心里想,也许她的那一位也在读书会里?那么她一个人在读书会就有两位情人了,说不定另外那位同她的关系要深得多呢。她干吗非要邀他在同一个晚上见面?这样一想,校长心里就有点气不太顺。但是他又没有勇气通知她说不去她家——他抵挡不了她的魅力。
星期天夜里,校长坐在酒吧一直坐到一点钟才慢慢向路丁医生家走去。他到达她家时,果然看见走廊里的灯为他亮着,保姆刘妈走出来为他引路,这时已快深夜两点了。路丁医生没睡,在床上一边读书一边等待他。
校长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他因为自责而差点要阳痿了。善解人意的路丁安慰他说,他的学校工作太累了,本来她也不是那种母老虎型的女人,既然状态不好,就手牵手好好睡吧,明天两人还得工作。他们可以下个星期六再弥补一下。
奇怪的是两人都睡得很好,八点钟才一齐醒来。校长喝了路丁为他端来的牛奶后立刻赶往学校,他十点钟有个会议。
哈哈,爱情真是起作用!现在的老许像恢复了青春一样,有点生龙活虎的味道了。他打算至少还要干八年才退休,那时就把位置让给更有能耐的年轻人。
“校长,您的那一位对您满意得不得了!”沙门小姐说。
“彼此彼此吧,我对她不光满意,还充满了崇敬呢。她是我引路人。”
尽管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在那些“间歇期”里,校长就只好独守空房了。有什么办法呢,路丁医生太受欢迎了,那些男士都死死地抓住她不放,他老许又来得晚,怎么能独自占有她呢?即算他有这个念头,路丁医生也不会同意啊。不过从另一方面一想,也许这还是一件好事呢。也许是路丁用这个策略促使他老许更加集中精力地工作吧。要是他躺在她的温柔之乡里睡大觉,他的工作就不会这么出色了。不满归不满,校长反而更爱路丁医生了,他认为她是那种能改变人的世界观的女神。幸亏有沙门女士的读书会。校长总是尽量抽时间去读书会,因为大多数时间路丁都在那里,她是个读书迷。
校长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路丁医生时的情景。当时她穿着白色针织宽松服,用丝织头巾包着头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她的气派让校长一看就怔住了。
“欢迎校长回到云村来,请坐在我旁边吧。”她亲切地说。
校长居然红了脸,感到自己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
她拍了拍手中的那本《无尽的爱》,又说:
“我早就注意到了您,我在等您过来呢。”
“真像小说里的情节啊。是沙门老师告诉您我的身份的吗?”
“是我问她她才告诉我的。我对您的职业充满了好奇心。”
“那么您能告诉我您的职业吗?”
“我的职业和侦探一类接近——我是牙科医生,我叫路丁。”
女医生朝他伸出瘦削有力的手,校长握住那手,像喝醉了一样。
那整个晚上,他俩的脸都几乎贴在一起,像是在共读一本书,又像是在耳语。
而灯光也不知怎么一亮一黑的,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对方。
读书会散会时,校长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将《无尽的爱》这本书倒背如流了,他还觉得路丁医生已经在幻觉中同他有过身体的交流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校长深深地感到路丁医生其实真的是一名侦探,她的工作就是侦察灵魂方面的疑案。她的女性化的思维是飞速运转的,校长想,如果他果真整天整月整年同她生活在一块,恐怕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的思路。所以这间歇期也是她的明智的规定啊。校长最终还是对这份晚年的爱情满意了。
“看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家庭,只适合这种无忧无虑的爱。”他对煤永老师说,“杰出女人的爱让我变得善良开朗了。”
煤永老师向校长表示祝福时,校长一瞪眼,说:
“煤永啊煤永,我担心你会要变态了呢。”
“这话怎讲?”煤永老师问。
“你得马上开始新的爱情!”校长叫了起来。
小路边有两位年轻男教师回过头来看着这两位老头。煤永老师镇定自如,拉了拉校长的衣袖说:
“您叫叫嚷嚷的影响多不好,他们会以为我有犯罪动机。”
“你这个坏蛋,总有道理!我要说你个人的生活乌七八糟!是的,你心术不正,成天东张西望,是个自私小人!”
他愤愤地撇下煤永老师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