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煤永老师和农
农要去参加读书会的讨论了,煤永老师心里有点不安。
他是支持农读那些小说诗歌的,那也是他从青年时代延续下来的爱好。他心中的纠结在于读书会的那几位成员。煤永老师对沙门印象深刻,而且很喜爱她爽朗的性格,但一想起另外那两位,也就是张丹织老师和洪鸣老师,他不由得顾虑重重了。他并不知道那两位之间如今的关系,他的顾虑是,农是个极为敏感的人,万一张丹织在讨论作品的时候感情冲动,引起了农的怀疑,洪鸣老师会不会对他煤永产生看法。洪鸣老师同校长一样诡计多端,发生在读书会里的情感纠葛一般逃不过他的法眼。事情变得多么复杂!本来什么事也没有的……但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吗?至少,他没有同年轻的张丹织老师有进一步的交往。他们见过几次面,在一块谈论过一本书,这又算得了什么?当煤永老师这样自问时,在连小火的茶园度过的那个夜晚,还有他同张丹织一块谈论《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时的情景就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有点奇怪的记忆铭刻在他的心底。他曾刻意埋葬过它们。
近来农的情绪不太稳定,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她偶然从校长那里得知了沙门的读书会的事,突然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下了决心要去参加。关于读书会,煤永老师也听到过一些神神秘秘的传言,觉得那是个有趣的组织,可是他的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去参加。现在既然农有兴趣,去散散心也好,说不定会因此提高她对自己的自信呢。要是张丹织女士不在那里就好了。还有沙门女士,她也是知情人——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知情人。煤永老师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生这种转折,他深感忧虑。他听到农在卫生间吹头发。后来她就香喷喷地出来了,她看上去焕然一新。
“我会赶末班车回来。”她凑在煤永老师的耳边说。
农走了以后,煤永老师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虚无感。他看了看表,才下午两点钟。他想去看看他的学生谢密密。又是一年过去了,那失去母亲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先来到谢密密家。那位父亲正坐在屋前分拣他的那些废旧物品,他看上去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煤永老师,请您对我直说,我家密密到底有没有才能?他现在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可他还不到十四岁,我于心不安啊!如果他真的有才能,这不是糟蹋了他吗?”他眼巴巴地盯着煤永老师的脸说。
“密密当然有才能。我现在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方面的才能,也许是诗人一类的?我能够确定的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并不影响他成才,因为他工作之余还在努力学习。您不要过分担心,您有一个了不起的孩子。我这就去看他去。”
这位父亲将煤永老师送出老远,舍不得同他分手。他反反复复地同煤永老师说密密小时候的那些事。
煤永老师到达那个废品场时,看见铁皮屋周围的那几棵小桑树已经扎稳了根,绿油油的叶子舒展着。谢密密不在,那位破烂王正在屋里用三合土夯实地面。这是一间比原来大的铁皮屋,里面摆了两把椅子,两个轻便书架,书架上有一些历史书和文学书。而那张可以折叠的大床和一个柜子则摆在外面。
“老师您好!您请在外面坐吧。密密总在念叨您,念叨得多了,连我也崇拜起您来了。有文化真好,密密将来一定是个大学问家。您瞧,这都是由于您的培养。”矿叔笑眯眯地说。
“现在是您在培养密密。我看到有您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您真是这样想?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喜爱您,我真想给您跪下来磕个头,我的天……”
他告诉煤永老师,密密参加社区的一个地下集会去了,那种集会不能中途退席,所以他要到很晚才回来。
“您没见过地下集会吧?他带我去过一次,但我说不清。总之那里面有很多信息,有些了不起的人在那里,啊,我说不清,我还是别说了。”他笑着摇摇头,“您听到笛子的声音了吗?那就是从地下集会传出来的。只有笛子声可以传出来,其他的喧闹都听不到。”
但是煤永老师并没有听到笛子声。他只听到矿叔在说,密密去参加集会一举两得,因为还可以收集到古铜钱。
煤永老师走出废品场时,看到有一位小伙子推着一车废旧物品回来了。小伙子停下车,警惕地盯着他。煤永老师朝他点点头,说:
“我是谢密密原来的老师,我来找他他不在,我同他师傅谈过话了。”
那青年将车子挪开一点让出路,煤永老师就过去了。
煤永老师刚一走出废品场就听到了笛子声。煤永老师追寻着那声音往前走,走到了水蜜桃家园小区的地下室门口。那张大门紧闭着,旁边有一位老者在打瞌睡。打瞌睡的正是针叔,煤永老师的到来惊醒了他。
“您到这里来找谁?”针叔问。
“请问有个小孩叫谢密密的——”
“您不能进去。我去把他叫出来。”
他进去后砰的一声将门关好,从里面锁上。煤永老师站在外面,心情有点激动。现在那里面非常安静了,是不是集会要散了?
煤永老师坐在那把椅子上等了好久,都快打瞌睡了,针叔才将锁住的大门打开出来了。但是只有他一个人。
“谢密密不肯出来,他正面临关键的测试。您是他老师吧?您瞧,这是他送给您的润喉丸,是小区一家工人家里的传家宝,他说您用得上。这孩子真懂事。”
煤永老师的眼眶湿润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测试。
他一下公交车就看到暮色中站着谢密密的父亲。
“煤永老师,您没有见到他吧?”
“咦,您怎么知道的?”煤永老师吃了一惊。
“因为我也见不到他。我怕您见怪,就来这里等您。”
“不,我不见怪。我是没见到他,但他托人送给我润喉丸了。”
“他正是这样的,老是关心着别人。”
他俩默默地在黑暗的小路上走着。后来老谢忽然又开了口:
“我对不起密密的妈妈。我真无能,我在夜里因为羞愧而咬紧牙关。”
“啊,请不要这样想问题。您把密密教育得非常好,他在我的学生中是最优秀的。我要谢谢您!”
“煤永老师,我在流泪,真不好意思。再见,再见!”
老谢从那条岔路回家去了。煤永老师望着他的背影感慨万千。
煤永老师回到家里时,心中的虚无感已经消失了。他在台灯旁开始备课。他文思泉涌,一边写一边暗暗地为自己的灵感感到吃惊。这两三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处于事业的黄金时代,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创新的方案一个接一个,甚至超过了那些年轻人。他沉浸在工作给他带来的幸福之中,不断地微笑着。
农没有回来,却打电话回来了。
“我今晚在沙门这里休息,我太激动了,舍不得走,刚才一看表才知道过了时间了。永,我回来再细细地告诉你。晚安!”
“农,我多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晚安。”
煤永老师放下话筒后愣了一下,接着又释然了。他站起来,不知不觉地往那扇窗户跟前走。
前方一片黑蒙蒙的,那盏马灯有多久没出现了?他好像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了。黑暗里有一男一女在小声地交谈,他们也许隔得不远,就在他的楼底下。在他听来那女子的声音有点像小蔓。当然,不可能是她,是她的话就上楼来了。小蔓同云医是多么般配啊!她终于找到了她的所爱。她在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了,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可她的这位父亲,一点都不讨女人喜欢。
煤永老师在窗前站了好久。后来,那对男女的谈话声渐渐远去了。他想,这窗户应是他的心灵之窗。一般来说,如果是阴天,望出去就是黑的,只有晴天才会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发蓝的树干。那些老树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种下的。那盏马灯也许是他心里的一个永久的谜?还有那些信号,会不会是他自己在给自己发信号?于是在多年有意识的遗忘之后,乐明老师的音容笑貌浮上他的脑海。
农是比较谨慎的,她悄悄地走进读书会,选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有很多人在注意她,因而有点紧张。书友们都在辩论,将声音压得很低,农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沙门坐在农的旁边照顾她,告诉她大家在讨论一本书名为《谁是最后的情人》的书,这本书说的是有两位女子,住在都市中,她俩找了很多情人,两人都想知道那些情人当中谁是最后的情人。
农没有读过这本书,坐在那里有点茫然。沙门安慰她说,也有几个人并不是在讨论这本书,他们只不过是在谈论文学,或谈论爱情。
“我想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可以吗?”农谦逊地说。
“当然可以啊。那边那位女士和先生还是您的熟人呢。她的名字是张丹织,她旁边的先生是洪鸣老师。您觉得洪鸣老师是不是很英俊?我去叫他们过来。”
“等一等。张丹织女士是学校的体育老师,我竟然没有同她相识!我觉得她非常漂亮——可是,她会不会见怪?这两位看上去像是一对。”农犹豫不决。
“我这就去叫她来,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沙门走过去,农注意到张丹织显得有些吃惊。但她马上站起来往农这边走过来。
“珂农老师,我们终于相识了!”张丹织笑着说。
“叫我农吧。丹织,我早就听说了关于您的神奇的传说!”
她俩将椅子挪到靠墙,这样两人就隐没在黑暗里了。一开始农有点苦恼,因为她看不见张丹织的脸了,但她很快就习惯了。
“您喜欢这里的氛围吗?”张丹织轻声问农。
“太喜欢了。它让我想起初恋时的情景。我本应早些到这里来。我最近读的那本书有点晦涩,描写一个人爱上了异乡的一个小海湾,他几乎天天去那里面游泳。他要是不去的话海湾就会发怒。我还没有完全读懂,可我被这本书迷住了。”
“您读的是《阿崎的海湾》,一本美妙的书。”张丹织说,“情节有点恐怖,但仍然是令人振奋的书。”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刚才沙门女士将您叫过来,是不是打断了您同洪鸣老师的谈话?我感到很惭愧。”
“啊,千万别这么想!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我听说了您来读书会的事,我马上激动起来了,我们是同行,又在一个学校,早就该相识了!在这个地方相识该有多么美好!不要管洪鸣老师,他是个辩论狂,他找人辩论去了。”
“他是一位美男子。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漂亮。”
“我也和您有同样的感觉。刚才您说到海湾的故事,我也喜欢那种令人振奋的故事。不过我又想,我们有时在野外遇见的那种清澈的野井,看上去不深其实深不可测的那种,也能把人淹死。我想着这类事就有点伤感。悲剧到处发生,人却可以将悲剧变喜剧。”
“您说得太好了!”农提高了声音,“的确可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您的见解特别新颖。”
“其实我是信口乱说,我说话从不思考。”
“因为您用不着思考!我后悔没有早些认识您。我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她俩所坐的黑暗的角落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于是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神采奕奕的脸。张丹织说是洪鸣老师在捣鬼,农听了扑哧一笑。果然过了一会儿洪鸣老师就过来了。
“张丹织老师,您将美丽的珂农老师藏在这里啊!”他说。
“您同农说会儿话吧,我去楼上沙门的房里拿点东西。”
张丹织匆匆地上楼去了。
她刚走到楼梯拐弯那里就碰到了沙门。两位密友又像上次一样并肩坐在了地毯上。
“我突然感到有点伤感。”张丹织说。
“也许有什么人在呼唤你,可能是你爸爸?”
“你别开玩笑了。我有点不安,我想先走一步。”
“啊,丹织。这是你的包。我祝你好运。”
“再见,沙门,我爱你。”
张丹织上了那辆班车。她坐下来,掏出小镜子,看见自己的脸很苍白,嘴唇却特别红,红艳艳的,像鬼一样。她连忙收起镜子。
在咖啡厅里,洪鸣老师神情恍惚,他故意提高了嗓门掩饰自己。农好奇地看着他,她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那些传说并不都是正面的,只除了她丈夫的评价。煤永老师只要一提起洪鸣老师就无条件地竖大拇指。他认为他是教育界的英雄,少有的天分极高的创新者。农此刻有种感觉,那就是张丹织走了之后,洪鸣老师的心也被带走了。可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因为洪鸣老师热情地向她说话了。
“珂农老师,您一定要向煤永老师转达我的敬意!”
“彼此彼此吧,他对您也是赞不绝口。我听说您在写书?”
“啊,怎么说呢?这都是些传说。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我来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某本书的作者,我脑海里通明透亮,种种情节层出不穷。可一离开读书会,幻觉就消失了。我将这事看作一个玩笑,一个大家对我开的善意的玩笑。”
“也不完全是玩笑吧。”农说,“您的才能大概属于那种隐形的。我设计园林时常碰到这种情况——我想说,张丹织老师同您看上去真像一对情侣。”
“您这样认为?可我已经有爱人了。”
洪鸣老师说着就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农将那张照片在灯光下看了又看,口里不住地发出“啊,啊”的赞叹。
“她太漂亮了。”她将照片还给他,“可她今晚为什么不来?”
“她现在在乡下办一家书店,很快要有自己的读书会。我猜您最近在读《阿崎的海湾》这本书,对吗?”
“是啊,您真会猜!海湾为什么总要发怒?”
“我想是因为激情,因为爱吧。但也许可以不发怒,有一些别的方法来表达?人可以事后聪明,海湾却不能,对吗?”
“您真是名不虚传,我家小蔓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过她没告诉我她崇拜您的原因。我喜欢听您说话。这里就像、就像到处都能碰到知心朋友,每个人随时能敞开心扉。我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呢。沙门真了不起!”
“同沙门坐在一起的是云伯,大家叫他‘定海神针’,您觉得他像不像?”
“像极了!他是我所见过的老人里面最好看的!我真想将他读过的书全部读一遍。我要早点开始读文学书就好了,我现在有点明白我设计方面的弱点了。”农信赖地看着洪鸣老师这样说。
“您一点都不晚,请相信我。”
“我就是相信您,我觉得那本海湾的书是您写的。”
“哈,又一个!”洪鸣老师笑着说,“难道我的样子像一位作家?作家会像我这么健康吗?”
“作家就应该是很健康的,要不怎么能写出各式各样的感情?”
“嗯,有道理,也许某一天我忽然就朝这方面努力了。不过一走出读书会,我这些激情就都消失了。读书会的魅力就在这里。”
在离他俩较远的角落里,沙门正在小声对云伯说话。
“云伯啊,我觉得有一件事正在暗地里发生,可我又说不出那是什么事,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唉,丹织垂头丧气地走了,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您觉得她的事会向好的方向转吗?”
“当然会。她多可爱。”
“可这并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您刚才不是感到那种苗头了吗?”
沙门笑出了声,她恨不得狂笑一通,可她忍住了。她正在召开读书会,她得顾及影响。文老师今天没来,所以她满腹的心思没人可以诉说,这种心思又不宜向云伯诉说,因为是有点邪门的想法。
她抬起头来,看见那位出租车司机正在到处找她。奇怪的是他擦着她的裙边走过去好几次,却每次都没认出她。云伯微笑着,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沙门接着又看见农和洪鸣老师一块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洪鸣老师见一位爱一位。”沙门对云伯说道。
“不要这样悲观,沙门。”云伯责备地说。
出租车司机小秦终于在云伯面前停下了。
“您在寻找一位女士,对吗?”云伯问他。
他点点头。
“可她今晚没来。您不要泄气。”云伯轻声说。
煤永老师令校长非常满意,因为他的教学创新不是表面的,他于不知不觉中让学生们扎扎实实地学会了一些生存的本领和开拓视野的方法。他现在教三个班,校长注意到他的学生们都比较沉着和机警,从未见到他们有过慌乱的时候。他们从走廊里匆匆走过,好像每个人都被前方的某种诱惑召唤着,生怕浪费了时光。工作时间越久,煤永老师对自己的工作的迷恋越深。他感到人心是个无底黑洞,虽然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并不是特别成功,但他愿意他的学生们有更精彩的人生。为了这,他渴望将自己的经验通过特殊的方法注入他的教学中去。他最满意的学生是已退学的谢密密,但谢密密是个天才,是例外。他希望大多数普通学生能具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朝气。他认为狭隘和保守是两大最可怕的敌人。每一位学生,将来不论选择什么职业,或被迫干什么工作,如果他们敢爱敢恨,就不负他今生的努力了。
煤永老师在密室里同校长谈过话之后,便心情明朗地回家了。近来农的情绪很好,比过去更积极了。煤永老师暗想,读书会果真能改变一个人!农也向他谈起了张丹织,说她老觉得洪鸣老师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微妙的感情,但张丹织浑然不觉,而洪鸣老师声称自己有爱人。
“是不是读书会让我变得神经质了?那里面的氛围确实难以形容,像我这种没主见的人在那里头好像只能随波逐流。”
农用自嘲的口气说出这些话,但煤永老师看出读书会给了她更大的生活的勇气,长期以来她对自己和对他的疑虑已被打消了。
“你这样一说,连我都想去读书会了。不过还是你一个人去吧,你一个人去显得更有魅力。你回来后讲给我听,就等于我也去了一样。”
“煤永,我觉得我现在更爱你了。一个人要是怀疑自己,就没法好好地爱别人了。这是我读书的感受。读书会里有一位奇人,他们称他为云伯,是八十多岁的美男子,我找不出词语来形容他。他是那种你一见之下终生难忘的人。”
“我真为你高兴,农。”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张丹织说野外自然形成的那种井看上去不深,也能淹死人。她说这种话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创伤?我真佩服她对书籍的感受。”
“别去管她了。我们喝杯红酒庆祝一下吧。”
于是夫妻俩坐在桌旁对饮起来。
半夜里煤永老师醒来了,近来他常这样。他走到久违了的窗口那里,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灯光信号。他被吸引住,站在窗前不动了。这时农没有醒,好像在说梦话。会不会是农的魂魄游到树林边去了?他隐隐地意识到农对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些不满。他的学校吸引着一些非同凡响、才华横溢的人,农是其中之一。这类人对感情的要求非常高,而且过于敏感。而煤永老师自认为不太懂得女人,所以他常徒生苦恼。
今夜的灯光分外清亮,煤永老师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提灯的人,他觉得好像是一位女士。他眨一下眼,提灯人的形象更清晰了。他几乎要说出声来时,那灯光却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煤永老师努力回忆提灯人的模样,但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当时他是想要说谁的名字?是农吗?还是小蔓?他惆怅地回到了床上。他渴望猜出农此刻正在做的那个梦,也渴望回想起他刚才看到的女士究竟是谁。但他的这两个愿望都不能实现,他坠入了单调的黑暗中。
早上醒来,农对他说:
“我同你边走边谈话,走了很远,可一点都不累。我一抬头,发现你的脸换了,是一个不像你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你。我们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那么激动!”
煤永老师微笑地看着她。她到厨房里去了,她在做早餐,她在摆碟子和碗……煤永老师心里有点歉疚。他的妻子表达感情表达得多么好,而他自己一点都不善于表达,他过于深藏……内心的情感将他弄得有点老气横秋,除了校长和古平老师,就再没有谁看得透他。
“小蔓现在让我放心了。”他说。
“他俩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也许今后常常会痛苦,但爱情就是这样。”农说话时眼里有一丝迷茫。
煤永老师却在想:“她在抱怨,可我无能为力。”
煤永老师下课后遇见了古平老师,古平老师正是来找他的。他兴奋地对煤永老师说起他在山里进行的教学革新。他说他同云医老师共同组织的虚拟探险队已经收获不小,很多学生对此入迷。
“什么叫虚拟探险?”煤永老师问。
“就是先每个学生自发地去读书,然后将读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带到课堂上来,让大家讨论。如果谁的问题反响最热烈,持续讨论的时间最长,谁就最成功。我们在初中三年级的班级做这个实验,大家都乐此不疲。”
但是煤永老师觉得古平老师并不完全是要来向他讲他的实验,他心里肯定有件别的事要说。煤永老师在等待着,可是直到两人分手,古平老师还是什么都没说。煤永老师看着朋友的背影,有点羡慕这位朋友同妻子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比起古平老师来差远了,简直有点麻木。难道是生活的磨难使他变成这样了?他又想,古平老师多半是为他担忧,他之所以为他担忧,就是由于他的麻木。
他在回家的半途上,天突然下大雨了。他正要奔跑,一把雨伞举在了他的上方。啊,居然是张丹织老师!
“您最近躲到哪里去了?我老见不到您!”他激动地说。
“我加入了一个读书会,就是您的夫人去的那里。”
“是吗?那太好了。”
“为什么?”
“我凭直觉感到你们会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您的夫人是位精彩的女人。”
他俩肩并肩地在雨中行走,张丹织老师勾着煤永老师的手臂,就好像他们没见面的这一年里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一会儿张丹织老师就将煤永老师送到了家门口。
“谢谢您。常来家里玩玩吧,我们俩都喜欢您。”
煤永老师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他很快上楼去了。
他刚一到家里就走到窗口那里去看。
张丹织背对他站在雨中,他甚至听到了雨打在伞顶上发出的砰砰声。煤永老师连忙从窗口退了回来。一些记忆的碎片不由自主地又回来了。这真是一位古怪的女孩子,他很想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那一定很有趣。煤永老师认为自己还不懂得她。也许虽然自己不懂她,她却懂得自己?那么,自己真的一点都不懂得她吗?刚才,她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他的心田,他的整个人都被激活了。煤永老师立刻投入了工作,他感到自己精力旺盛。
他在思考天才学生和一般学生的相同和相异之处。他想,同谢密密这样的天才学生比起来,他煤永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怎样学会同周围的人更好地沟通呢?有没有一些更为有效的方法让大多数封闭的心灵变得开放起来?古平老师的办法是很高超的,煤永老师还想另辟蹊径,进行一些同样有效的探索。这不光是为了学生们,也是为了他自己。比如张丹织女士吧,他能说自己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吗?实际上他是有很多体验的,只是那些体验朦朦胧胧,似是而非。他不够专注。有些体验或许并不以人的专注或不专注为转移,它们产生过了,就在心灵的深处沉积下来了。他对农又究竟理解了多少?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他隐隐地感到农在压抑自己,这种压抑大概是为了迁就他,因为她害怕失去他。表面上看起来很独立的农,其实还并没有真正独立。他就这样将对身边这两位女性的感受用巧妙的方法写进了一份新的教学方案。他写呀写的,饭都忘了吃,因为没人帮他做饭,农今天去山里上课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当他终于想起来去做饭时,已经很晚了。外面的雨也停了。
他就在厨房里吃面。他吃了一半,突然记起了什么,就端着碗往窗口那里走。
啊,信号灯。因为夜色特别浓,那灯就显得特别亮。但他看不见提灯的人。那灯应是挂在树上的,因为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在这种寂静的夜晚,点灯的人心里渴望什么样的沟通?煤永老师心中涌动的写作激情还没有平息下去,他突然记起家中还有一盏旧提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缺电的日子里用过的。他奔向厨房,三口两口将面吃完,然后找出了那盏灯,又找了一节蜡烛头,点燃,固定好。
他在窗前将提灯高高举起。
他看到对面的信号灯也开始移动了,是在水平线上来回移动,造成一种迷人的、有点怀旧的氛围。煤永老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他连忙放下提灯,将它吹灭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对面的信号灯也黑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对面还是没有动静。
究竟是谁在向他发信号呢?当然不会是农,以前农在家里时,他不是也看到过那盏灯吗?如果他假设对面是张丹织女士的话,那不是显得他过于轻浮吗?也有可能是某个学生,比如一听来。
煤永老师在迷惑中上床休息了。
他刚睡着,就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他在黑暗中赤着脚跑到窗户那里,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听到了楼下和隔壁邻居关窗的声音,可见那叫声不是他的幻觉。他的情绪一下子跌到了冰点,他记起睡觉前他的情绪还是比较好的。那一声尖叫就像是发自灵魂,本应听不到,可他的邻居们听到了。
煤永老师想象着那种深不可测的野井,那水上漂浮的树叶。他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全身冰冷。
农一早就赶回来了,身上散发出露水的气息,脸上红扑扑的,看得出她情绪很好。
“听到传言,说校园里有人受了重伤,我不放心,就赶回来了。你和小蔓都没事吧?”她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会是猎人告诉你的吧。”
“对,就是猎人说的。”农笑了笑,“猎人可以看见内伤。”
“真不可思议,的确有人夜里发出痛苦的尖叫。”
农看见丈夫有点不安。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我就回去了,学生们今天特别离不开我。”
她又匆匆地赶往山里去了。煤永老师从窗口感动地看着她的背影。学校给她加了课,她要等到明天下午才回来。
煤永老师下楼时老从也在下楼。
“煤老师啊,你该没做亏心事吧?”他说。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不要说得那样肯定。”
因为昨天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煤永老师畅快地呼吸了几下,记起了昨天的那把伞。这位同小蔓一般年纪的女孩,难道真的会对他感兴趣?昨天的邂逅(天知道是不是邂逅)对他来说有点像梦。当然那不是梦,是一种最愉快的相遇。同年轻人在一起感觉真好!大概因为自己正在进入老年?
煤永老师看见校长过来了,但校长躲着他,似乎在冷笑。每当校长对他的某个行为不以为然,就会有那种表情。那么,校长认为他又犯了虚伪的毛病吗?他对妻子农可是很专一的啊。但校长刚刚走过去却又叫他了。
“煤永老师,我本想像你一样成家,可是又吹了,对方说我不善于一心二用,能耐差。你给我算算命看,我适不适合成家?”
“啊,这事很难算,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我感到,您还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对象。”
“最适合?就像你同农这样?”他剜了煤永老师一眼。
煤永老师有点慌乱,他沉默了,校长就匆匆地走了。
他走进办公室,看见学生方喆已经来了,两眼茫然地坐在那里。是煤永老师要他来的。
“方喆同学,你对学校已经厌倦了吗?”
“是啊。”
“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还不知道。我想念谢密密。老师,您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不能,我答应过他。”
“他一定是嫌弃我。”
“当然嫌弃你。因为你只会空想,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你在混日子,混了好长时间了。谢密密从不像你这样。”
“我明白了,老师。我要改,我要发奋。我受不了被谢密密嫌弃,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煤永老师陷入阴郁的沉思。
“我之所以看见园林的中缝线,看见那沉在阴影中的另一半园林,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疑虑,都是因为我这么多年里头从未敞开心扉,我活得太拘谨了。”农一边下山一边这样想。
她没有直接回家,却忍不住又去了一趟沙门的书店。
沙门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纸包,是书。
“这是《阿崎的海湾》第二卷,刚出版的,洪鸣老师托我送给您。他想让您先睹为快,还说下一次就可以同您讨论了。”
“洪鸣老师真好,我觉得他真像一位作家,他到底是不是在暗中写作?多么神秘!”农激动地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在读书会里,很多事都难以判断。”
“啊,沙门,您太了不起了!”
“不是我,是读书会了不起。我属于读书会。”
“我感到我也要属于读书会了,就像恋爱。难怪我的学生们怂恿我来读书会,却原来——”她没有说下去。
“张丹织老师下个月也会来吗?我真想同她讨论一下!”农又说,“在我心目中,她是玫瑰,她的感情又深沉又热烈。”
“我也这样看。她一定会得到幸福。”沙门认真地说。
“那还用说!谁会不爱玫瑰?”
喝完咖啡,农就同沙门告辞了。她连忙往家中赶。
坐在公交车上,她忍不住将那纸包拆开了。
“海湾今夜很安静,但阿崎知道这是表面现象……”
读了第一句,农就激动地合上书本,闭上了眼睛。她想,是不是人一到了读书会就变得特别善解人意了呢?她希望张丹织下一次出现在读书会上,她设想当洪鸣老师、她、张丹织三人一块讨论时,她自己一定会变得又年轻又有激情。谁也不会责备这样的激情,因为排除了性的意味,因为是一种理想的追求!下一次,她一定要说服洪鸣老师将他的女友带来。
“啊,你回来了。今天有个人对我说,不与人沟通也是一种个性。你喜欢这种个性吗?”煤永老师笑着对农说。
“我猜是校长对你讲的这种意见。我不喜欢。并且一般来说那种人比较单调吧。既然要住在人群中,又不同任何人沟通,应该是种变态。但不管这个人如何隐瞒,他的想法迟早总会被人知道一些。不过我想校长说这话有另外的意思。”
“你肯定是校长说的?”
“我觉得应该是吧。如果不是,那是谁呢?”
“正是校长。你太敏锐了,农。”
他俩在厨房里做饭时,小蔓回来了。
“小蔓,你为什么不将你的那一位带来?我们见见面嘛。”农说。
“他害羞,不愿意来。啊,农姨,这本书真漂亮!”
“朋友送给我的。我要读完它,然后同人讨论。”
“我明天也去买一本。”
小蔓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质,使得煤永老师不禁在心里赞叹:恋爱真好啊。他同农两人相视一笑。
“其实啊,我听张丹织老师说过这本书。”小蔓又回到这个话题,“这本书——她说这本书有点特别,虽然有杀戮的场面,情调却很温柔。我打算近期也来读这本书。”
吃饭时,小蔓问农:
“读书会里有人追求您吗?”
“追求?怎么回事?”
“我听朋友介绍说,读书会里的所有人都在你追求我,我追求你。我觉得那很有意思,也想去参加。”小蔓笑嘻嘻地说。
“有点你说的那种意味,不过远没到你们说的程度,暂时还没人追我。因为他们已配好对了,我一个人打单。”
农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煤永老师也在微笑,他责备小蔓乱说话。
“沙门女士应该是个恋爱方面的顾问,她非常可亲。”煤永老师回忆说,“我感觉她是那种在生活中绝不言败的女子。”
“正是这样!”农马上说,“她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小蔓吃完饭就匆匆走了。煤永老师说她现在对自己的时间抓得非常紧。农说她也看出来了,真是感到欣慰啊,年轻人成长得真快,而她自己很快就要老了。她于一瞬间显出一点沮丧的表情,但很快又情绪高昂地谈到了文学与她的创作之间的关系。她说她想尝试一种仿古的园林,但又绝不是模仿古代式样,而是一种看似平淡无奇,却让人魂牵梦萦的设计。煤永老师鼓励她,说这一次她一定会成功。农问他为什么这样想,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她,说:
“因为你就像它啊。”
“你和小蔓真是一对奇特的父女,要是同你们生活在一起还不能创造,那就只能怨自己了。”
那天夜里农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她甚至在梦里完成了她的设计。当然醒来后发现并没有完成,不过这发现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沮丧,她感到自己正在进入创造的氛围。她不时地翻看那本新书,那个奇怪的故事确实给她带来了灵感。一想起送给她这本书的人,农的内心就掠过一片快乐的涟漪。啊,如今她的生活多么丰富啊。洪鸣老师确实是一位善解人意、不同凡响的男子,如果说张丹织对他产生了某种感情,她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海湾的故事里有一位被三种爱情同时折磨着的男子,农觉得那位男子有点像洪鸣老师。这本迷人的小说到底是不是他写的?为什么在读书会里头,她觉得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全是合理的,而一离开那里,又会有另外一种眼光?她至今记得她第一回去读书会时,洪鸣老师眼里闪烁的对张丹织的爱意。“唉,读书会!”她听见自己在说。她昨天对煤永说自己老了,那其实是夸大其词。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并不觉得自己老了,尤其在去了读书会之后。那里面的特殊的激情使她恢复了青春和梦想,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跃跃欲试。她想,从前她揣测不到煤永老师的情感,于是心生埋怨,却原来问题主要在自己身上。她应该开拓自己的天地,而不是老去揣测自己的爱人。看来她的独立性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