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的滋味(序)

蒋一谈

有一次和北岛老师见面,他递给我一本刚出版的《今天》杂志,说:“这一期有几位新作家的作品,你拿回去看一看,感觉怎么样。”我拿回去仔细看了一遍。几天后,我和北岛老师再次见面,我对他说:“这一期的赵志明,写得好!”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这是第一次读他的短篇小说。”

之后,见到熟识的朋友,我开始推荐赵志明的作品。不过,在推荐的时候,我会补充几句话:读他的作品需要耐心,需要一开始就相信他,读到最后,他的作品魅力和趣味才会最终浮现出来。可是,在这个只会仔细阅读自己而不会仔细阅读别人的时代,谁会阅读一个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年轻作家呢?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本人差一点掉进赵志明的文字陷阱。他的短篇小说,开始的时候会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语,甚至有些絮叨,但读完全篇作品,我知道遇见了一位小说高手,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短篇小说是一个古老的文体,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一文体的叙事边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中途、结束,是短篇小说叙事的基础和三要素,但是现代短篇小说也在寻找其他叙事路径。赵志明喜欢用大部分的文字叙事铺垫和衬托故事,小部分的收束,而这个小部分,又能转身贯穿全篇,让你长久记忆。这是短篇小说叙事门类里的趣味手法,需要很强大的感受力和控制力才能完成,这种叙事手法对写作者的趣味认知和幽默指数要求很高,非常规写作者能胜任。

见到赵志明之前,我想象过他的模样和气息,真正见面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笑了:他的模样和气息,他的眼神和动作,和他的小说气质如此相近。由于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座,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说书人啊说书人。”

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他就是金宇澄老师。这类文学在回归传统的同时,其实在创造着另一种文学的朴素性和现代性。我因此从心底里认为,赵志明会成为了不起的说书人。

我之所以用“说书人”这样的表达,因为我们已经把“讲故事的人”说滥了。在说书人的作品里,你看不见现在小说家的通病:矫揉造作、顾影自怜,文艺腔十足,倾诉着自己不相信或者说不能持续相信的故事。

而在赵志明的作品里,我读到了他的相信,他相信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他的文字,有绵延密匝的才华,有现代简约的冷静,那些气息醇厚、陌生而新鲜的乡土之情,那些体味愁滋味的少年,以及人性之恶和人性之善,引领着读者去思考、去追忆,而在赵志明的内心深处,人性之善是恒久的。当年轻作家纷纷拿起恶之笔书写中国社会之恶的时候,赵志明出奇地冷静,他压抑自己的感受,用貌似平静和愉悦的笔书写着他的人物和世界。

我想象过这样一个场景:赵志明,身穿长衫,站在舞台上,这个舞台演过相声和魔术。今天是赵志明的说书专场。他戴着眼镜,留着小平头,右手拿着响木,响木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几乎与此同时,他露出惯常的笑口,说道:“我叫赵志明,朋友们都叫我小平。今天,我给大家说一段故事……”他在说书的时候,我会在哪儿?我不会坐在第一排,我会站在最后一排,举起长焦镜头,为他拍几张纪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