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庄亡灵 六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被自己踢翻在地的马夫没有再动手,尽管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想不到战局会在一个月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关东军陷入苦战,中原战场吃紧,日本本土天天遭到空袭……几天前,军火车队在涅阳县城附近遭到伏击。五月底,一个给养车队让来路不明的人截了,拿了东西后又放了火,三十几辆汽车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据点存的粮食和副食已经不多,军马饲料所剩无几,他打电话问,山田大队长把他臭骂一顿,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办法,哪儿有办法可想!让马夫去弄点东西回来,他只割了几筐水草,马连闻都不闻。他看见马圈里十几匹军马都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在乞求着。

“藤川,去把田仓君叫来。”

马夫一瘸一瘸,爬上河堤紧走几步,扶着石桥的栏杆喘口气,跌跌撞撞扑向桥东头的小岗楼。

望着马夫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布满灰尘的皮鞋,自言自语地说:“我变了,变成一个暴躁的人,没有一点涵养。”

他本是一个非常注意仪表的人,最近却懒散得皮鞋忘了擦油。他一摸下巴,发现胡子已经扎手令他苦笑了。过去的一切都像芬芳馥郁的果子,如今在严酷的现实里箭矢般地坠落了。过去,他的周围是喧闹的人群,纷繁的都市。如今,放眼望去,四周几十里的荒漠凄凉。美枝子,你变老了吗?我可是老多了。他用留恋的眼光看着公路边的麦田,真希望里面能冒出狗娃的脑袋来。

“你找我有事?”田仓健男快步跑到他面前。

“军马饲料没有了,你带人去弄点救急,尽量走得远一些。”

“这个地方安静得像个公墓,人温顺得像群没娘的小鹿,何必那么小心谨慎。”

“执行命令!还啰嗦什么!”

田仓健男这几日真有点憋不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芥川龙只要下达这种命令,他一定对这个地方控制得铁桶一个了。在这个时候,抓几只鸡,玩个把女人,小队长不会说什么。田仓健男兴头十足颠颠地出去叫人。他明白做这种事不能让芥川龙当场抓住。把狗肉或鸡肉做好给他送去,还不能说清楚来历,只能说是上面犒劳。跟随芥川龙五年,他算把芥川龙摸透了。有时候他觉得芥川君有点假惺惺的。不过,有一点他非常佩服芥川。到中国五年,芥川没有搞过一个女人。做到这一点作为一个欲火正盛的沙场老马,的确不容易。但田仓健男又认为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整天硝烟炮火中吃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过鬼门关,生命都没有保障,还要苦行僧一样恪守一个忠诚,究竟值不值得?也许自己的妻子现在正睡在别人床上,甚至正在另一个男人身子下面低声哼哼呢。他要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中国这五年,他杀了不计其数的中国人,睡了不计其数的中国女人。

在后来田仓健男头和身子分家的一瞬间,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死竟是因为在玉米田里冲他粲然一笑的女人。

田仓曹长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芥川小队长的命令,他带领两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兵来到煞庄的麦田里。

小麦正在灌浆,再有一个月,就要成熟了。农民辛苦一冬一春,盼的就是收获。煞庄人的小麦还不够吃,然而日本鬼子竟要把快熟的小麦割去喂马。小麦流的眼泪把几个日本兵的裤子都湿透了,槐树林默默伫立着,却不能言。

田仓健男指着两个伪兵嚎几声,两个伪兵一人扛一捆青麦子向马圈走。

“走,去村里打点野味儿。”

田仓健男轻笑着,招呼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把长枪从肩头取下来,会意地冲田仓曹长一笑,眼珠子都红了。

煞庄地处偏僻,家家都养狗,几十条狗汇成一个狗的世界。这地方多是花白狗,高两尺长三尺,肥瘦都不难看。

枪响的时候,万五爷正在配一服中药。大黄狗走到他跟前,拱拱他的裤角,摇着尾巴出去了。

万五爷把辫子整好,一出大门,外面已经黑压压一片。梁村长、三疙瘩、富根、秋雪、狗娃姐……狗娃记得那一瞬间人们的脸上都是哭相。

“五叔,狗日的割麦子喂马,再有个把月就熟了。”三疙瘩带着气喘的声音。

“我的花愣叫鬼子打死了。”

万五爷抬抬眼皮,看见是给鬼子挖过战壕的,翻他一个白眼。

“你有大洋,再去买一条。”慢悠悠走到秋雪跟前说,“你带狗娃回娘家躲两天。”

秋雪低着头,没敢看万五爷,低声说:“房子让鬼子烧了。爷妈都到邓县妹妹家去了。”

“都听着,”万五爷转过身对众人说:“死个鸡丢个狗不算啥,要忍着。他们过不了八月十五,过不了。姑娘家能避先避避。麦子灌满浆就割。”

人群散了,万五爷对梁村长说:“你去探探,到底为了啥。”

第二天,鬼子又割小麦喂马。

第三天,三疙瘩坐不住了,眼看要割到他的两亩,今年他的麦子长得特别好。

几个鬼子又带着绳子来了,领头的还是那个猪头鬼子。槐树林里,小麦地里藏了不少人。他们害怕,他们心疼。明知鬼子不割不会走,却在心里盼着别看上自家的田。几个鬼子和伪军看上了三疙瘩那块绿得发黑的麦田。

狗娃一听说鬼子又来了,趁着秋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村子,走到地头的时候,他见疙瘩大伯正和一个伪军扭在一起。疙瘩大伯一边夺着镰刀,一边哀求着:“老总,别割了,我总共就这两亩地,你让我怎么活……”

“你奶奶的找死不是,别说割你几棵烂麦子,太君想吃你几斤肉,你也得乖乖割了送来!”狗娃感觉到那个伪军脸上写着什么东西。后来上了学,他才知道那叫“狗仗人势。”

狗娃看见另一个伪军不怀好意地笑着,偷偷绕到疙瘩大伯的背后,狗娃那声“大伯”刚刚走到嗓子眼,三疙瘩仰面四脚朝天倒在麦地里。这一脚踢得好重,疼得狗娃都感到自己缩成个肉核桃。一个伪军高高地抬起了枪托……没等狗娃尖叫出来,他又看见一团雪白冲破微微起伏的绿浪,射向伪军。杀狗一样的嚎叫还没引起他耳膜的震动,他就看见伪军的右手臂上露出了疹人的白骨,凶悍的小白只一剪,小个子伪军倒下了……幸灾乐祸的笑纹僵在田仓健男的猪头脸上,他从一个日本兵手里接过长枪。过了十几年,狗娃还能记得那个子弹是怎样打进小白头颅的。他看到猪头鬼子二拇指一动,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寒光,一个小黑点旋转着,扭动着,打断两株麦秆,像穿破一层纸一样,进入小白嫩豆腐状的脑浆,小白愤怒地用绿色的眼睛看了看打黑枪的敌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坠落下来。顿时,它的身子底下铺上了几十具小麦的尸体。

疙瘩大伯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干涩,盯了一眼小白,醉汉一样朝田仓健男走过来。他一辈子没娶,小白像他的亲闺女,猪头鬼子的小眼珠子死死盯住李老三脖子上的肉瘤慢慢地打开了刺刀。狗娃看见疙瘩大伯怔了一下,锋锐的刀尖没入肉疙瘩里,鬼子又一抖腕,小娃娃嘴一样的刀口出现了。一股新鲜的腥甜味道熏得狗娃倒噎气。他有点明白秋雪嫂子为啥要打他了。一股槐花的清香压过了鼻子里的腥气。

“三叔,三叔,你这是何苦呵!让他们割吧,你让他们割吧!”

夏秋雪披头散发冲进来,一把扯过要去拼命的三疙瘩,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抹在那个血洞上。

“三叔,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跟他拼了!”

夏秋雪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三疙瘩的腿。狗娃看见有三四滴血滴进秋雪嫂子的头发里。

夏秋雪拎着一桶水回来,狗娃不见了,一问邻居,才知道出事了。她连忙放下水桶,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子往怀里一揣,一把扯散头发,慌不迭地往村外跑。刚出村她就听见了枪声,没到地头,她看见一个白净瘦高的鬼子在盯着她,忙装着提鞋,抓把灰往脸上一抹,那时她已经看见青筋乱暴的三疙瘩正要跟人拼命。

“小白,我的小白。”

三疙瘩扑向小白的尸体号啕大哭。声音像狼嚎一样疹人。那时候,狗娃第一次有了断肠的感觉。

一眼瞥见这个女人,田仓健男就有些把持不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女人了。

是的,夏秋雪还不到三十岁。通常的日子她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青丝盘头,三五绺刘海齐眉。两道细长柳叶弯眉下江着永远也不会干涸的秋水。在她懵懂不省人事的时候,她就遭到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她苦苦等了十年才过上心魄激荡的日子,一把尘土,几缕青丝,怎能遮掩那压抑不住的风流?

田仓健男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但一见夏秋雪,还是被镇在原地。随即放一个能熏蔫十里槐花的臭屁。

“喔——花姑娘,花姑娘。”

他操着用五年时间才学会的唯一一句中国话追了过去。

夏秋雪本能地往怀里一摸。她感到自己的脸让蝎子蜇了一下。

一个高个子鬼子插了进来。是芥川龙小队长。

芥川龙拎过田仓健男,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手打木了,还在打。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他同田仓健男情同手足。他记得临离本土的前两天,田仓的母亲专程找了他,老人喘着粗气拉着他的手哀求着:“健男这孩子从小就好斗,就把他托给你了。他的大哥在满洲阵亡了。二哥又参加了空军。你要帮助他,活着回来。”五年来,他一直记着老人的嘱托。在武汉,他救了田仓三条命。在一次遭遇战中,田仓健男又救了他一命。打完了,他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不自觉地看了夏秋雪一眼。

“混蛋!”他对两个日本兵吼道:“统统地回去!”

路上,田仓健男摸着热疼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我一定要搞到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行进中不许回头。”芥川龙没放过这回头一眸。

田仓健男懵了。这几耳光不能白挨,只要她在煞庄,总有机会。

夏秋雪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从两个日本人的眼里知道:剪子不能离身了。她弄不清楚这是为谁准备的。反正都一样,大不了往自己脖子上扎。她顿时感到孤单寂寞,恐怖的冷风阵阵袭来。这种孤独深入骨髓,有力而且疼痛。这时她真希望大炳能早日完成那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携着她去闯荡江湖,哪怕吃世上千般辛,万般苦,她也不后悔。

没过几天,给养队把食物、马料都送来了。谁想有一天清晨,十几匹军马开始比着拉稀,看谁拉得多,只一天工夫,军马只有呼吸的劲儿,站立都不稳。马粪的臭气在据点周围萦绕。芥川龙领着田仓健男和赵队长到马圈查看,查了半天也不见可疑的东西。赵队长的小眼一扫到马槽,他就看到两颗乌黑的珍珠一样的东西。

“太君,这是巴豆,是一种泻药。”

芥川龙目光阴冷地说:“你,把村长叫来。”

梁村长一听说村里有人要毒死日本的军马,大热天冷汗直冒。

“你的,三天治好,马死了,我要烧掉全村的房子。”芥川龙不动声色地威胁着,“村里有医生,是吧?”

梁村长诺诺连声,回去对万五爷一说,老人连连跺脚。

“这不是找死吧?下的啥毒药?”

“不是毒药,是巴豆。”

万五爷拿起毛笔,把半碇墨在砚里磨磨,拉起长袍的袖子,刷刷刷写了一个药方。

一剂药灌下,军马稀屎顿止。煞庄和据点又进入一个平静阶段,但煞庄几百张脸上从此再没挂过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