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坐上了喷发的火山

正当我以为失去了蜘蛛的踪迹时,泰森忽然听到一阵微响。于是我们回过头向后搜寻,转了几道弯之后,终于在一个金属门前找到正用头撞门的机械蜘蛛。

这扇门非常类似于那种老式潜水艇中的封闭门——圆形,圆周打了一圈铆钉,门上没有把手,而是在中央部位有一个转轮。由于日久年深,门上长着厚厚的苔藓,偶有薄弱之处可以看见里面的黄铜底色。门的正中央刻着古老的希腊文字“Δ”。

我们面面相觑。

格洛弗紧张地问:“准备好去见赫菲斯托斯了吗?”

我坦白说:“没有。”

泰森跃跃欲试地说:“准备好啦!”就去转门上的转轮。

铜门刚一打开,机械蜘蛛立刻便爬了进去,泰森紧随而入。我们其余的几个人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进去。

门内的房间超级大,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车间,内部还装有几台液压升降机。部分升降机上停着汽车,其他的上面则堆放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只无头且尾根处暴露着花花绿绿的电线的铜鸡马,一头正充电的金属狮子和一架冒着火焰的古希腊战车。

许多小装置堆在几个工作台上。墙上挂着各种工具,每一个挂钩下都画有工具的外形,不过这些工具都没有摆在自己的位置上:锤子放在了本应是螺丝刀的位置,射钉枪挂在钢锯的位置等等。

就在一个停放着丰田花冠车的升降机下伸出了一双腿,腿上套着皱巴巴的灰色裤子,脚上的鞋比泰森的还要大。其中一条腿还装有金属支架。

机械蜘蛛迅速钻到那台升降机下,就听“咣咣”几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嗯,嗯,”升降机下传出低沉的声音,“是哪位贵客至此呀?”

一辆四轮底盘车从升降机下滑了出来,车上的工程师直起身子。由于我曾在奥林匹斯山上与赫菲斯托斯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对于他形容的古怪还是略知一二的,但此时仍被他的打扮吓了一跳。

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我敢打保票赫菲斯托斯在去奥林匹斯山之前一定精心修饰了一番,要么就是施展了某种魔法以显得不那么邋遢。如今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他就不怎么关心形象了。连身衣裤上沾满了油渍,前胸大口袋上印着“赫菲斯托斯”。装有金属支架的那条腿稍微一动就发出咔嚓声。他的左肩矮于右肩,因此无论站得多么笔直,旁人看来总觉得是在斜着身子。他的头不但长得大,而且还略显畸形。看他脸上的神情,好像别人永远欠着他的。黑色的大胡子冒着烟,发出咝咝声,时不时会冒出一小团火焰来。尽管手掌宽大,手指粗短,但却异常灵活,仅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他就将机械蜘蛛拆成了两半,然后又迅速组合在一起。

“这样就好多了。”他自言自语道。

机械蜘蛛在他的掌心上欢快地翻了个跟头,接着朝天花板上喷出了一根金属蛛丝,晃晃悠悠地荡开了。

赫菲斯托斯这才瞪眼问我们:“你们应该不是我制造出来的吧?”

“呃,应该不是吧,先生。”安娜贝丝回答。

赫菲斯托斯嘟囔说:“那就好。怪不得做工这么粗糙。”

他仔细打量着安娜贝丝和我,说:“原来是些混血者。嗯,可以改造成机器人,不过难度比较大。”

我对他说:“先生,我们见过面。”

“是吗?”这位神灵大人有些心不在焉。我有种感觉,似乎他对我们之间是否认识并不在意,他所关心的,是我们的下巴究竟是如何一开一合的。“嗯,既然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没有把你压成肉饼,现在也会手下留情啦。”

他看了眼格洛弗,皱眉道:“是个半羊人。”然后又看了看泰森,眼睛顿时一亮,“哈,来了个独眼巨人。很好,很好。你大老远地跑这里来干什么?”

“呃……”泰森瞪大了眼睛看着赫菲斯托斯,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错,说得好。”赫菲斯托斯赞同道,“你们最好为你们的打扰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要知道,这辆丰田车的停工可不是个小问题。”

“先生,”安娜贝丝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在寻找代达洛斯。我们以为……”

“代达洛斯?”神灵大人顿时暴跳如雷,“你们想找那个老无赖?你们竟敢找他!”

他的胡须熊熊燃烧起来,两只黑眼睛简直要冒出火来。

“呃,是的,先生。求您帮帮忙啦。”安娜贝丝说。

“哼,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说着,他皱眉端详了一会儿工作台上的某个东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起几只弹簧和几块金属片,一阵鼓捣之后,一只铜鹰出现在他的手上。铜鹰张开翅膀,目光如炬,呼呼啦啦地飞到半空,绕着屋内飞行。

泰森大笑鼓掌。铜银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喙轻柔地啄着他的耳朵。

赫菲斯托斯赞赏地看着泰森,脸上虽然仍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但眉眼间已经带了少许的慈祥。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呀,独眼巨人?”赫菲斯托斯问。

泰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是……是的,大人。我们遇见那个长着一百只手的家伙了。”

赫菲斯托斯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呃,是百手巨人吧?”

“是的。他……他如今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愿意帮我们的忙。”

“你在为他担心呀。”

“是的!”泰森的声音略微颤抖,“百手巨人应该是强大的百手巨人!他比独眼巨人的阅历更丰富,力量更强大。而他却选择了逃避。”

赫菲斯托斯不满地说:“曾几何时,百手巨人是我的偶像。那还是第一次诸神战争的时代啦。可是人类、魔兽,就连神灵都变心啦,小独眼巨人。你绝对不能信任他们。看看我那位可爱的母亲,赫拉天后吧。你们已经见过她了,是吗?她会和颜悦色地告诉你家庭如何如何的重要,哼。可是当她看到我这张丑陋的脸庞时,却毫不犹豫地把我从奥林匹斯山上踢了出去。”

“抛弃你的不是宙斯吗?”我问。

赫菲斯托斯清了清嗓子,朝铜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打了个响指。那只铜银鹰立刻飞回到工作台上。

“那个是母亲对外宣传的版本,”他气哼哼地说,“令她在众人的眼里更加可敬可爱,不是吗?把黑锅都推到我的父亲身上。实际情况是,我的母亲的确重视家庭,但她重视的是那种完美的家庭。当她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嘿,我似乎不大符合她的标准吧,对吗?”

说着,他从铜银鹰的背上抽出了一根羽毛,那只铜银鹰顿时四分五裂。

“相信我的话,小独眼巨人。”赫菲斯托斯说,“千万别信任别人。你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亲手制作出来的东西。”

一个人要真这么活着,该多没劲儿啊!而且,我其实对赫菲斯托斯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并非抱有十足的信心。上次在丹佛的时候,他的机械大蜘蛛差点要了安娜贝丝和我的小命。还有去年,比安卡就是被一个铜巨人害死的,相信那也是赫菲斯托斯的作品吧。

赫菲斯托斯眯缝着眼睛盯着我,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若有所思地说:“哦,看来有人不以为然呀。不过没关系,反正冷眼我见得多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啊,小混血?”

我说:“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要找代达洛斯。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叫卢克的家伙,他为克洛诺斯卖命,他想在魔幻迷宫里找出一条可靠的路径,以图谋袭击我们的营地。如果我们不能抢先找到代达洛斯……”

“我讲过了,孩子。寻找代达洛斯是在浪费时间。他不会帮你们的。”

“为什么不帮?”

赫菲斯托斯耸了耸肩膀。“我们当中的一些神灵被踢出奥林匹斯山。还有些神灵……为信任人类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找我要点金子,或者要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或者一匹魔力战马,都是小意思。不过指点你们找到代达洛斯嘛,这份人情可就大了去喽。”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去向了。”安娜贝丝逼问道。

“姑娘,识相的就别刨根问底了。”

“我的母亲说智慧就是产生于刨根问底。”

赫菲斯托斯皱了皱眉头,问:“你母亲又是哪位?”

“雅典娜。”

“原来如此。”赫菲斯托斯叹了口气,“她是一位高贵的女神。只可惜她发誓永不婚配。好吧,混血者,我可以告诉你们想要的答案,不过你们要付出点代价才成。”

“开个价吧,我们一定办到。”安娜贝丝说。

赫菲斯托斯大笑,那声音活像鼓风机发出的呼呼声。他说:“你们这些混血啊,总是急于作出承诺。真是令人感到振奋!”

他按了一下工作椅上的按钮,墙上立刻打开了一扇金属百叶窗。窗后也不知是窗户还是一面超大屏幕,我分不太清楚。反正是一幅森林的画面,森林周围环绕着大山。由于山顶处冒着股股浓烟,因此想必是一座活火山。

赫菲斯托斯说:“我虽然有许多匠炉,但这个曾经是我最常用的一座。”

格洛弗说:“是圣海伦火山啊。那儿的森林非常美丽。”

我问:“你去过那里?”

“嗯,去找……唉,找潘神啦。”

“慢着,”安娜贝丝对赫菲斯托斯说,“你说这个‘曾经’是你最常用的火炉。那后来呢?”

赫菲斯托斯捋了捋正在闷燃的胡子,说:“这个嘛,魔兽堤丰被关在那里。他原先被关押在埃特纳火山之下,不过在我们神灵转移到美国之后,他也相应被移到圣海伦火山了。那里的火力十分充足,但有点危险。稍有疏忽,堤丰就可能逃出来。最近以来,圣海伦火山一直不太稳定,时常有喷发现象。看来随着泰坦的崛起,就连堤丰也变得不安分了。”

我说:“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和他打一架?”

赫菲斯托斯嗤之以鼻。“那是自寻死路。一旦堤丰脱困,就连神灵也要闻风而逃。你躲都躲不及,更别说找上门去打架了。不过近来我发觉有人进入到了那座火山里。有人或有某种东西在利用我的匠炉。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却又毫无发现,但我能肯定匠炉被动用过。他们一定是趁我到达之前就藏了起来。于是我派了机器人过去侦察,但那些机器人一去不返。有某种……古老的东西在那里,而且是邪恶的东西。我想知道是谁胆敢侵入我的领地,以及他们是不是在图谋放出魔兽堤丰。”

我说:“你想让我们去找出侵入者。”

“没错,”赫菲斯托斯说,“如果你们去那里,应该不会被他们察觉,因为你们毕竟不是神灵嘛。”

“很高兴你能注意到这一点。”我嘟囔说。

赫菲斯托斯说:“去好好找找看,然后把见到的情况汇报给我,我就把代达洛斯的情况告诉你们。”

安娜贝丝说:“一言为定。我们怎么到那里?”

赫菲斯托斯拍了拍巴掌。机械蜘蛛晃荡着从房梁上悬下来,落在安娜贝丝的脚边,吓得后者打了个寒战。

赫菲斯托斯说:“我做的这个小东西会带你们去那里。从魔幻迷宫走,路程不会太远。尽量保住小命,好吗?人类要比机器人脆弱得多。”

一路上还算顺利,最后来到一片暴露的树根前。机械蜘蛛在树根间穿梭而过,我们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后面。走至半路,格洛弗忽然看见路旁的地上有一个地洞被掩盖在树根下,立刻停下脚步。

我说:“怎么了?”

格洛弗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地洞,身上的卷毛都竖立起来了。

“走啊!别停下。”安娜贝丝催促道。

格洛弗充满敬畏地喃喃道:“就是这条路。就是这里。”

我问:“什么路啊?你是说……通往潘神的路?”

格洛弗向泰森瞧去:“你闻不到吗?”

泰森说:“有泥土味儿,还有植物的味道。”

“没错!就是这条路。我百分之百地肯定!”

远处,机械蜘蛛已经爬上了石廊,照此情形,要不了两分钟我们就会失去它的踪迹。

安娜贝丝承诺道:“等我们从圣海伦火山回来,一定立刻办这件事。”

格洛弗说:“可到那时这个地洞早就没影了。我不能走,地洞的门不会永远敞开着!”

安娜贝丝说:“可圣海伦火山的事也很紧迫呀!”

格洛弗哀伤地看着她:“安娜贝丝,这件事我现在非做不可。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苦衷吗?”

安娜贝丝露出急迫而无奈的样子,分明在告诉别人自己根本不明白。眼看机械蜘蛛就要爬出视线,我这时想起昨晚和格洛弗的那番谈话,于是明白眼下不得不这么办了。

“我们分开行动好了!”我说。

“不行!”安娜贝丝反对说,“这样太危险。我们怎么会合呢?不能让格洛弗一个人去冒险。”

泰森把手搭在格洛弗的肩膀上,说:“我……我陪他去。”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认真的?”

泰森点点头。“小羊娃需要帮助。我们会找到那个神灵的,而且我也不喜欢赫菲斯托斯。我所信任的是朋友。”

格洛弗深吸了口气。“波西,我们一定能够会合。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心灵锁链呀。我……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我不怪他。寻找潘神是他一生的理想。如果这一次外出他再一无所获,偶蹄族元老会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我说。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相识这么长时间,除了他认为芝士肉卷比鸡肉卷美味,我很少听到他对某件事如此确信过。

我对他说:“一路保重。”然后我又看向泰森。他呜咽着狠狠拥抱住我,把我挤得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最后,他和格洛弗消失在漆黑的地洞中。

安娜贝丝说:“这个主意太馊了。分开行动是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

我安慰她说:“我们会再见面的。上路吧,蜘蛛已经走远了!”

进入隧道后不久,气温就逐渐热了起来。

石壁泛着微光,闷热的空气令人感觉到像走在狭长的微波炉中一般。隧道倾斜而下,我隐隐能听到一种液体金属流动时发出的咆哮声。安娜贝丝跟在机械蜘蛛后面只顾埋头赶路。

“嗨,我有话说。”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问:“什么事啊?”

“方才赫菲斯托斯说的那些……关于雅典娜的事。”

安娜贝丝说:“如同阿耳忒弥斯和赫斯提亚,她也曾发誓永不婚嫁。历史上有许多守身如玉的女神,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竟然还有人说雅典娜是处女?“既然如此,可……”

“为什么她会生下混血小孩呢?”

我满脸羞红地点点头。唉,但愿炙热的温度能够掩盖我的窘迫吧。

“波西,你知道雅典娜是怎么出生的吗?”

“她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的,出生时好像还穿着盔甲什么的。”

“没错。她出生的方式与众不同。确切说,她是从思想中孕育出来的。因此,她在生育时沿袭了这种方式。雅典娜与凡人之间产生的是一种精神恋爱,这种恋爱方式曾出现在她和奥德修斯的古老爱情故事中。她认为这种心灵的交融才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爱。”

“所以你父亲和雅典娜……所以说你不是……”

“确切讲,我不是胎生,而是脑生。”安娜贝丝说,“雅典娜的孩子综合了神灵的圣洁和凡人的灵巧,是从两者思想中孕育而来。我们是来自上天的礼物,是雅典娜送给她所心仪的男子们的祝福。”

“可是……”

“波西,再不抓紧时间,就看不到蜘蛛了。你不会真的要我把自己的出生过程仔细描述给你听吧?”

“呃……还是算了吧。”

安娜贝丝扑哧一乐:“我想也是。”说着,她当先跑去。我跟在后面,再看安娜贝丝时,感觉已经有所不同。唉,有些事还是保持点神秘感好啊。

咆哮声越来越大。又走出了大约半英里地的样子,我们进入到一个方圆有“超级碗”体育场大小的石窟内。机械蜘蛛进入石窟后停下脚步,收回四肢缩成了一个小球。这里,就是赫菲斯托斯的匠炉。

石窟内没有地面,只有密密麻麻如蛛网般遍布其内的金属桥。桥下几百英尺是滚烫的岩浆。我们站立的地方是环绕石窟的一座石桥。石窟中央有一个宽大的平台,上面有各种各样的机器、锅炉、匠炉和我见过的最大的铁砧……足足有一幢房子那么大。平台上影影绰绰地有许多活动的物体……外形奇特,但由于距离太远,因此不能看得仔细。

我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过去,难度很大啊。”

安娜贝丝捡起机械蜘蛛揣进兜内。“我能。你在这儿等着。”

“慢着!”没等我反对,安娜贝丝已经戴上了隐身帽,身体立刻消失了。

我不敢出声喊她,但也不放心让她独自接近那片危险区域。如果那些怪物能够感知到神灵的接近,安娜贝丝又如何能幸免呢?

我回头看了看魔幻迷宫的通道,心里十分想念格洛弗和泰森。留在这里袖手旁观终究不是办法,于是我沿着岩浆湖边匍匐前进,想寻找一个便于观察的视角。

这里的温度几乎能把人蒸熟。与之相比,吉里昂的农场简直就是小儿科。不一会儿,我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眼睛也被浓烟熏得刺痛。我悄悄朝石窟中央爬过去,直到被一辆矿井中常用的那种推车挡住了去路。我掀起盖在推车上的帆布,发现里面装有半车的金属碎片。我正要从推车旁挤过去,忽然听到前方斜开的一条通道内传出话语声。

“推进去吗?”一个声音问。

“当然。”另一个声音回答,“电影都快演完了。”

我吓得心胆俱裂。这时候根本来不及后退回去,也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除非……躲进推车里。我急忙爬进车内,拉起帆布盖在身上,心里暗念神灵保佑,同时手握激流剑,以备作战。

推车开始向前行进。

“哎哟,”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这一车只怕有一吨重了。”

另一个声音说:“都是纯精铜啊。你还指望能轻得了呀?”

车子拐了一个弯,从石壁的回声判断,我们应该是经过了一条隧道,进入到了一个小房间内。我暗暗祈祷,但愿别被倒进熔炉里。只要他们开始倾倒,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屋子里喧闹得很,听起来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有点像海豹在嚎叫,又有点犬吠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声音,似乎是那种老式电影的播放机和细声细气的旁白。

“把车推到里屋。”屋内响起一个新的声音,“小家伙们,集中注意力看电影。等看完后再进行讨论。”

屋内的喧哗声静下来,我才得以听到电影里的声音。

“作为一名年轻的成年海妖,”旁白说道,“身体内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你们或许发觉自己的牙齿变长了,从心底里产生出吃人的冲动。这些变化很正常,是每一个魔兽都会经历的。”

屋内响起激动兴奋的号叫。那位老师——据我猜想应该是老师吧——大声制止,待大家安静后,电影继续播放。里面说的许多事我都听不太懂,而且还不敢抬头看,反正都是些青春期发育和因为长期在匠炉旁工作而导致的痤疮问题,以及保持脚蹼卫生的医学常识。最后,电影终于结束了。

那位老师说:“听着,小家伙们,你们知道应该怎样称呼我们的种族吗?”

一个学生大喊:“我们都是海妖!”

“不对。还有谁回答?”

另一个魔兽高喊:“我们是塔利金族。”

“回答正确。”老师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一些学生回答:“为了报仇!”

“没错,没错,但为什么呢?”

一只魔兽回答:“因为宙斯坏透了。就因为我们施展了几个魔法,他就把我们投进了地狱深渊!”

“一点也不假!”老师说,“我们为神灵们制作了最精良的武器,就连波塞冬的三叉戟也出自我们的手笔,当然啦,我们也帮助泰坦巨人们造武器!可是,宙斯抛弃了我们,反倒重用那些没出息的独眼巨人。这就是我们要从赫菲斯托斯手里夺回匠炉的原因,并且很快我们还要占领海底的匠炉,那里才是我们祖先的家!”

我握紧激流剑。波塞冬的三叉戟是这些狂徒制造的?真是鬼扯!我连“塔利金族”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只听那个老师继续说:“既然如此,小家伙们,我们应该向谁效力啊?”

学生们齐声回答:“克洛诺斯!”

“当你们长大后,会为他的军队打造兵器吗?”

“一定!”

“非常好。我们准备了些材料给你们练习用。有多少才能都展示出来吧!”

匆忙的脚步和兴奋的叫嚣逐渐逼近。我握着激流剑,待身上的帆布刚一揭开,立刻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面前竟然是一群狗。

呃,反正我觉得他们都长了一张狗脸:黑色的口鼻,棕色的眼睛和尖尖的耳朵。他们的身体如海象一般漆黑而修长,两腿短粗,末端为脚蹼,两只手倒是和人类相似,只是长着利爪。这么说吧,如果你把一个小孩儿、一只德国短毛猎犬和一只海象糅合在一起,就能得到我所看见的形象了。

一个魔兽叫道:“他是混血者!”

另一个叫道:“吃了他!”

我二话不说,直接将手中的激流剑横扫,冲在最前面的小魔兽们顿时化为烟雾。

“全部后退!”我色厉内荏地喊道。他们的老师站在魔兽群的后面,身长有六英尺,正凶狠地盯着我。我壮起英雄胆,用目光回敬过去。

“再给你们上一课,”我大声喊,“大部分的魔兽一旦被精铜打造的兵器削中,就会被蒸发掉。这种改变很正常,如果再不后退,就让你们尝尝厉害!”

令我意外的是,这一番恐吓居然奏效了。不过他们足足有二十个之多,我的威慑持续不了太久。

于是我跳出推车,一边大声疾呼“课堂解散!”一边冲向出口。

魔兽们叫嚷着穷追不舍。原以为长着短腿和脚蹼的这些魔兽根本跑不快,哪知道他们摇摇晃晃的竟然颇为迅速。幸亏老天保佑,我看到了一扇通往石窟的大门,急忙奔过去,反身将大门关上,转动转轮将门锁死。虽然暂时过了这一关,但我怀疑他们很快就能打开大门。

我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隐身的安娜贝丝在哪里。潜伏侦察计划已经失败。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朝岩浆湖中央的平台奔去。

“安娜贝丝!”我高声叫道。

“嘘!”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捂住我的嘴巴,最后将我按在一个巨大的铜锅炉下。“你想害死我们吗?”

我估摸出她的头所在的位置,一把揪下她的隐身帽。安娜贝丝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沾满了烟灰,怒气冲冲地说:“波西,你脑子进水啦?”

“我们有追兵!”接着,我把刚才见到的情形快速叙述了一遍。安娜贝丝的眼睛睁大了。

她说:“我早该料到是这些塔利金族在捣鬼。你说他们在制造……呃,快看。”

我们从锅炉上方窥去,只见平台中央站着四个塔利金族魔兽,看其身高至少有八英尺,显然都已成年。火光掩映之下,他们的皮肤泛着微光,四个魔兽抡起锤头砸向一块火红的金属,不时有火花四溅。

一个魔兽说:“剑锋快成形了,还需要在血里冷却,以便融合金属。”

另一个说:“对!这样的话就会比以前打造的要锋利许多。”

我悄声问:“什么意思?”

安娜贝丝摇摇头:“他们不断提到融合金属,也不知道……”

“他们一直在说要打造泰坦巨人最强大的武器。”我说,“而且他们……他们说我父亲的三叉戟是出自他们之手。”

安娜贝丝说:“塔利金族背叛了神灵。他们使用黑魔法。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后宙斯将他们扔进了地狱深渊。”

“克洛诺斯也在那里啊。”

她点点头。“我们得想法子出去……”

还没等安娜贝丝的话说完,就听“轰隆”一声,被我锁死的那扇大门炸开了。那群小魔兽一拥而出,你推我挤,一时间乱作一团。

“戴上你的隐身帽,”我说,“快出去!”

“什么?”安娜贝丝尖叫道,“不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自有打算。听我说,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机溜出去,让机械蜘蛛带路回去找赫菲斯托斯,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他。”

“可你会被杀死的!”

“我没事。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安娜贝丝瞪着我,看样子恨不得使劲揍我一拳。然而,接下来她却做了一件令我大吃一惊的事情——她吻了我。

“保重,海藻脑袋。”她戴上隐身帽,消失在我的眼前。

如果不是那些魔兽将我拉回到现实,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恐怕都要呆呆地看着岩浆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掉了。

“在这里!”一个魔兽高喊。整个班级的小魔兽们都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我急忙朝平台中央跑去,那四个成年魔兽猝不及防,吓得扔掉了手中火红的刀刃。只见那柄刀大约六英尺长,弯如新月。我自诩还算经历过不少世面,但这种可怖的武器却是第一次见到。

四个成年魔兽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刻分散开来,各自把守一个平台的出口,彻底封锁住了我的出路。

个子最高的魔兽恶狠狠地说:“啧啧,我猜是什么贵客来访,原来是波塞冬的儿子呀!”

另一个大叫:“不错,我能嗅到他血液中的海洋味道。”

我举起激流剑,心里扑通乱跳。

第三个魔兽说:“想要逃走?简直连门儿都没有。你那卑鄙的父亲得了我们的好处,然而在我们被投入地狱深渊的时候却连句好话都不说。我们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和那帮奥林匹斯山的神灵们不得好死。”

刚才我为了说服安娜贝丝离开这里,于是哄骗她说自己有“打算”。可真到了眼前这个地步,我也只能天灵灵、地灵灵,祈求诸神保佑了。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在火山中心,遭受一群长着狗脸海象身的魔兽的折磨。预言啊,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这样的预言呢?那群小魔兽们也冲上了平台,嘴里叫嚣着,等待着一场好戏上演。

我忽然感到大腿侧面一阵刺骨冰凉。裤袋里的冰哨变得越来越冷。昆图斯嘱咐我遇到危难情况时才能用这把口哨,现在可不正是时候吗?但我不敢信任昆图斯的礼物。

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只听个子最高的魔兽说:“让我们见识一下这小子究竟有多厉害吧。看看他在岩浆里能坚持多久!”

说着,他从火炉中掬起一捧岩浆。尽管他的手指都冒起了火,但他却显出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其他三个魔兽也都依样捧起岩浆。第一个魔兽手一甩,把岩浆投掷过来。我的裤子顿时着火了,就连胸口也被溅了两团滚烫的岩浆。我被吓得魂飞天外,急忙用剑拍打身上的火苗,但顷刻之间,我就被火焰吞噬了。怪事发生了,我并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灼痛,反倒觉得暖洋洋的。不过与此同时,温度也在逐渐增加。

一个魔兽说:“别以为你父亲遗传给你的魔力能保护你。不可能,小家伙,别做梦了。”

一坨坨岩浆接二连三地掷了过来,我吓得高声尖叫,身上无处不在冒火。那种灼痛是我从没有经受过的。我越来越筋疲力尽,无助地趴在地板上,耳朵里听见那群小魔兽们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忽然,我想起农场里水中仙子的一句话:水存在于我的体内。

我需要海水。想到这里,我的内脏忽然被扯动了一下。可是这里没有任何水源啊。既没有河流,也没有水龙头,即使连一片石化的贝壳都没有。况且,上次我在农场里释放这种魔力的时候,几乎面临油尽灯枯的危险。

拼啦!我开始召唤大海。我闭目冥想,回忆波涛汹涌的场面,体会大海那无穷无尽的力量。然后,我引导那股力量猛然间喷涌而出。

接下来的场面我无法用语言来确切描述。一片汪洋突然炸开,漫天大水朝我涌来,我立足不稳,立刻随着大水一起被冲下岩浆湖。冰冷的水和滚烫的岩浆终于相触了,激发出强烈的蒸汽,只听一声惊天爆响,如同海啸中的一叶扁舟,我被巨大的气浪抛到了天空,一路冲出了火山口。飞呀飞呀,也不知到底飞了多高,然后就开始下落。我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浓烟、大火和水中,如同一颗彗星般朝地面狠狠砸去。